快到大理古城的时候,季滕忽然放慢了车速。
微风轻轻地拂过他的白色衬衣,吹动了沈思九耳畔的发丝,他的嗓音依旧低沉好听,却没有了刚才的柔情和耐性。
“沈思九,再次遇见我,对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沈思九神情一滞,继而苦涩地笑了起来。
再次遇见你,意味着我不见天日的生活又看见了阳光。
可不等沈思九回答,季滕嗓音沙哑地说道:“看你的样子,似乎挺欢喜的,可是沈思九,再次遇见你,让我感觉很苦恼。”
听到他的话,沈思九身体完全僵了。
她咬唇盯着他的后背:“为什么?”
季滕拧着眉,淡淡开口:“你也看见了,我有了新的生活,也有了可以交付一生的女朋友。我们之间,确实有一段过去,但我这个人哪,向来不喜欢回忆过去,也挺讨厌别人打扰我的生活。”
他的话云淡风轻,却如一支染着毒的利箭,狠狠插进了沈思九的心脏。
原来他避她如洪水猛兽,原来他对她冷漠至此,就是怕她打扰了他的生活?
想到这十年来对他的寻找和念念不忘,沈思九的心狠狠抽痛起来。
原来十年前的一切,只有她一个人还在坚持和守护着。
原来,他早就忘了。
沈思九没有反驳,而是反问他:“季滕,现在的生活,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是。”季滕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回答。
听到他这样笃定的答案,沈思九强忍着哭出来的欲望,迎着风笑了起来。
她笑啊笑,故意把话说得云淡风轻:“既然是你想要的生活,那我就不会打扰你啊。如你所见,我也过得挺好的,我如今来大理,不过是来旅游而已。你放心,旅行结束了,我会马上回到上海,这辈子都不会再让你看见我的。”
听到沈思九的话,季滕微微一怔,最终轻轻点头:“那就好。”
他的眸太深邃,没人看得透他的情绪,可他身后的沈思九,却笑着笑着,眼角轻轻滑过了一滴泪。
好在洱海有风,风一吹,她的眼泪便干了。
既然你不愿意让我打扰你的生活,那我不打扰就是了。
就算心如刀割,我也会咧开嘴笑,可我似乎笑得太用力了,不然为什么会扯得我的心那么痛……
沈思九眼眸垂了垂,轻轻靠在了季滕的肩膀上。
她想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这或许是这辈子最后一个靠近他的机会了。
这十年来,在夜里,她曾经梦见过无数次这个瞬间。
但如今看来,梦,终究只能是梦了。
感觉到沈思九轻轻地倚靠,季滕的身躯微微震了震,但他终究只能像没感觉到一般,快速地带着沈思九往大理古城赶去。
晚上,沈思九失眠了。
她躺在**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十年前季滕的脸和如今季滕的脸交替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扰得她无法入眠。
眼看快要破晓了,沈思九不得不翻出随身携带的安眠药。
她这两年失眠很严重,一直有吃安眠药的习惯。
吃完药后,她戴上眼罩,这才慢慢坠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不是很安稳,她一直在做梦。
梦里是季滕那张熟悉无比的脸,他穿着白色的衬衣站在阳光下冲她笑。下一秒,他身上却染满了鲜血,有人冲着他狠狠捅了一刀,他眼角的伤疤越来越明显……
他一直喊着沈思九的名字,慢慢坠入深渊。
“季滕……季滕……”
沈思九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她的身上炽热得厉害,她挣扎着要醒来,却像被梦魇困住怎么也醒过来。
“着火了!快救火!客栈着火了!”
随着一阵呼喊,客栈里顿时慌乱起来。季滕和叶秋吓坏了,连忙沿着二楼敲打着窗户,让客人们赶紧离开。
火势越来越大,客人们争先恐后地跑出了客栈。
“沈思九呢?”季滕环顾了一圈,没看见沈思九,原本死水般的眸顿时慌乱起来。
“不知道啊,我刚才敲门了,那么大的动静,她应该能听见的。”叶秋连忙回答道。
“沈思九!沈思九!”季滕在慌乱的人群里大声呼喊着沈思九的名字,确认她没出来后,他一把扯下外套,转身要冲进火海里。
“滕哥!”叶秋一把拉住了季滕,冲他低吼出声,“太危险了,我不许你去!消防一会儿就来了,到时候自然能救出她!”
可季滕等不了了。
只要一想到沈思九会死在这场大火里,他便坐立难安。
他可以抑制对沈思九的思念,却抑制不住对沈思九的关心。
他大力地推开了叶秋,不顾叶秋的阻拦冲进了火海里。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一刹那他有多慌张多害怕。
这一刻他才猛然惊醒,原来十年过去了,他对沈思九的感情一点都没有淡。只要她有危险,他还是会奋不顾身冲出去保护她。
为了她,他可以连命都不要。
身后却传来了叶秋歇斯底里的声音:“季滕,她就是你当年甘心留在大理的理由吧?”
季滕的心狠狠震了一下,他苦笑一声,加快速度跑到沈思九的房间前,拼命拍打着门窗,浑身颤抖着低吼:“沈思九!着火了!快开门!快开门!”
但服用了安眠药的沈思九睡得很沉,尽管噩梦缠身,却依旧醒不过来。
眼看火势越来越猛,季滕顾不上其他,抡起拳头直接将窗户的玻璃砸碎了,纵身一跃冲进了房间。
他的手被玻璃碴儿戳破了,鲜血沿着手指一滴滴滴落下来,他却浑然不觉。看见依旧熟睡的沈思九,他连忙用湿毛巾捂住了沈思九的口鼻,抱着她冲出了客栈。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眼神里满是慌张和害怕。
一如十年前,他看见沈思九倒在血泊里的一幕……
沈思九,我绝对不会让你有事的,十年前不会,如今,更不会。
踏出房门的一瞬间,燃着火的门梁狠狠砸了下来。
门梁重重砸下的瞬间,季滕死死地将沈思九护在怀里。
他疼得冷汗直冒,怀里的沈思九也因为重物的撞击引发的撞击醒了过来。
看见身后蔓延的大火,看见将自己护在怀里却流着血的季滕,沈思九吓得满脸苍白,慌忙冲季滕喊道:“季滕……季滕……你怎么了……”
自己在做梦吗?
为什么季滕会抱着自己出现在这场大火里?
可身上的疼痛感很真实,真实到让她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梦。
“季滕,你怎么样了?”她喃喃喊着季滕的名字,想将季滕身上的重物移开。
但吸入了太多有毒气体的她头晕得厉害,身体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一丝力气。
“沈思九,我没事。”
看着季滕疼得冷汗直冒还冲她笑着摇头的样子,她的眼泪猝不及防就流了下来,沈思九真的很怕,怕自己会和季滕一起死在这场大火里。
她很想哭,在她抓住季滕的手的一瞬间,她终于控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十年了,她终于能够握住季滕的手了。
季滕,这一次,就算死,我也不想再放开你了。
转念一想,其实能和季滕死在一起,也蛮幸福的。
人在脆弱的时候,情感也变得极其脆弱。挣扎在生死边缘,在半梦半醒的恍惚里,她似乎看见季滕也握紧了自己的手,沙哑的嗓音轻轻呢喃:“沈思九,我爱你。”
季滕,我也爱你。
你是我生命里最美丽的意外,是雪山脚下熠熠生辉的笑脸,是我心里最温柔安全的存在。
沈思九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青春时代,坐在教室里,听着老陈喋喋不休的念叨声,一抬眸便能看见季滕那双好看的眸子。
他会轻敲她的脑袋骂她笨,会温柔地递给她好吃的面包。
当她再次看见季滕温暖如春风的笑脸时,沈思九却醒了。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被送进了医院里。
想到大火里的一幕,沈思九慌了,挣扎着起身要去找季滕。
刚起身,叶秋就推门进来了。
看见穿着白大褂的叶秋,沈思九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原来叶秋是这个医院的医生。
“滕哥没事,受了点小伤,已经醒过来了。”叶秋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沈思九,声音染上了几分苦涩,“原来你就是那个他忘不了的人……”
沈思九一脸疑惑,有些不明白叶秋话里的深意。
叶秋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女人。
在无数个午夜梦回,她都会从季滕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她跟着季滕来到大理,一晃就是七年,季滕对她很好,却终究不肯和她再进一步。
就连结婚,也不过是季滕家里催得厉害,她刚好是季滕身边唯一的女人罢了。
这次要不是沈思九来了,她想她这辈子可能也见不到如此反常的季滕。
“沈思九。”她苦笑着喊出这个让季滕魂牵梦萦的名字,道,“我不知道你和季滕究竟发生过什么,但这些年,季滕一直忘不了你。”
什么?
沈思九难以置信地看着叶秋。
季滕……真的忘不了她吗?
“季滕就在隔壁病房,记住,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让步。”叶秋道。
说完,她便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开了。
其实叶秋也很纠结,她很怕季滕会被沈思九抢走,但她知道,沈思九一直是季滕心里的结,她必须想办法把这个结解开了,她和季滕才有在一起的可能。
她太了解季滕了,以季滕的性格,为了不让沈思九愧疚,那个秘密,他恐怕会烂在肚子里一辈子。
可她不忍心看季滕背负那么多,如今的季滕,已经让她心疼不已了。
看着叶秋离开的背影,沈思九不由得皱了皱眉,叶秋不是季滕的女朋友吗?怎么会对她说这些话呢?
但沈思九顾不上这么多了,她拿起旁边的外套,便慌慌张张地往隔壁病房跑去。
想到季滕奋不顾身地救自己的样子,她那颗尘封的心便再次剧烈跳动起来,根本没办法控制。
时隔十年再遇到让你脸红心动的人,你会怎么做?
沈思九的选择是奋不顾身地再爱一次,哪怕前面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她也愿意蒙着耳闭着眼地往里跳。
她双手颤抖着推开病房的门走进去,看见躺在病**的季滕,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死死搂着他的脖子,疯狂地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心跳。
这个拥抱,她等了整整十年了。
实际上,在看见季滕的第一眼,她就想这样做了。
但她忍到了现在。
“沈思九……”季滕被忽然扑来的沈思九惊醒了,薄唇张了张想和她说话。
她却伸手堵住了他的嘴:“季滕,你什么都不要说,听我说,我等了你十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这些话,我十年前就想和你说了。”
季滕抬眸看向她,深邃的眼眸看不清情绪。
沈思九微微抬起头,冰凉的手指触上了他眼角的伤疤,近乎哽咽道:“季滕,我不知道十年前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选择放弃我们的上海之约?为什么会忽然消失不见,一走就是十年?我也不知道这十年来你究竟经历了什么,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肯直视对我的感情。但这一次,我想勇敢一点。十七岁的时候你追我逃,你热情我卑微,但二十七岁再次遇见你,我愿意放弃所有的自尊和骄傲,转身来追你。因为我还爱你,因为我还忘不了你。”
“我还爱你”“我还忘不了你”这几个字,沈思九念得很轻,却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季滕,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沈思九目光灼灼地盯着季滕近在咫尺的脸,憋了十年的话,她终于在劫后重生之后全部告诉了他。
某一刻,她的眼里闪着星光,她甚至自私地想,只要季滕同意,就算负了全天下,她也认了。
听完沈思九的这番话,季滕沉默了很长时间,她的爱他能感受到,但他只能安静地坐在病**,假装自己是块五感全无的木头。
因为他知道,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良久,他轻轻推开她,性感的喉结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说。
沈思九,原谅我不能握住你的手。
下一秒,沈思九却又再次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眼里全是执拗。
季滕挣扎了一下,没挣脱,他只能别过脸,狠话像刀一样扎向她:“沈思九,你这么没皮没脸就不觉得害臊吗?”
害臊?
沈思九看了看他被自己拽住的胳膊,目光里满是坚定:“季滕,你错了,在你面前,我早就没有所谓的羞耻心了。为了你,就算低到尘埃里又怎么样?季滕,你听着,如果我们之间的距离是一百步,只要你朝我迈出那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我都可以朝你迈进!”
“可是我不愿意!”季滕却怒吼着打断了沈思九的话,脸上青筋暴露,声音也沙哑得可怕,“沈思九,我求求你了,不要再来纠缠我了,好不好?十年前的回忆对于你来说或许是美好的,但对于我来说,却是噩梦一般的存在。我不愿再进入那个噩梦里,所以算我求你了,放过我,好不好?”
噩梦?
沈思九感觉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了天灵盖。
劈碎了她所有的执念,也劈碎了她精心呵护着的美梦。
她抓着季滕的手一点点松了下去,澄澈的眼眸也一点点暗了下去。
他怎么能说他们十年前的回忆是噩梦呢?那些回忆,可是支撑着她走过了十年的春夏秋冬,支撑着她生活了整整十年啊。
原来于他而言,那些只是一场噩梦。
好大的一个笑话。
不,她不相信!季滕冲进火海里救她的时候,目光分明是迫切而紧张的,还有那句梦幻一般的我爱你,她分明听得很清楚。
沈思九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竭力求证着:“季滕,你在骗我,你在用这种方式逼我离开你,对不对?”她再次冲上去抱紧了季滕,歇斯底里地道,“但是季滕,我不再是十年前那个傻乎乎的小女孩了!你骗不了我了,这一次,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轻易离开了!”
但她刚碰到他,便被他狠狠地拽了下来,然后被重重推倒在地。
“沈思九,你死缠烂打的样子让我觉得恶心!”病**的季滕气息微重。
她的膝盖磕破了皮,很疼,但更疼的,是她的心。
她以为漫长的岁月早就已经让她的心结了一层又一层厚重的冰,足够坚不可摧。但亲耳听到季滕嘴里的恶心,她还是清晰地听到她冰冻的心碎掉的声音,击溃了她的每一丝意识,折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别说了,季滕!求求你,别说了!
她在心里咆哮着。
然而季滕的话,却是一句比一句狠,一句比一句更扎人心。
“沈思九,你也看到了,如今我只是一个心无大志的乡野莽夫。我知道你考上了博士,才貌两全、高高在上,前途一片光明。但我季滕不一样,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你也用不着这样,我就算再不堪,也不需要你沈思九的同情!你有那些善心还不如去救助门口的流浪猫!”
他在说什么?
同情?
沈思九瞪大了眼睛看向他。
他怎么能说自己对他十年不忘的感情是同情呢?
季滕,你知道这十年来,我有多想你吗?
对面,季滕的声音还在继续:“沈思九,我要结婚了,我早就不爱你了。我救下你,不过是出于一个客栈老板的职责和义务而已,请你别自作多情了。出院后也请你彻底离开我的世界,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说完,他便转身背对着她躺了下来,不愿再多看她一眼。
他怕再多看一眼,他就会狠不下心来,就会忍不住对她的关心。
对不起,沈思九,我必须远离你。
从十年前那一天开始,我们的命运就被注定了。
我们终究只能殊途,不能同归。
沈思九绝望地瘫坐在地上,耳边嗡嗡作响,她感觉自己聋了,连表情管理也失去了控制。这一刻她居然好想笑啊,但一用力,便扯得她的伤口好疼,疼着疼着眼泪便哗哗落了下来。
刚才对季滕说的那些话,已经耗尽了她十年来积攒的所有勇气。
可惜她还是太天真了,太一厢情愿了。
她早就该明白,她的翩翩少年,早就死了,死在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了。
许久之后,沈思九扶着病床慢慢站了起来,浑身无力地看着季滕的背影,道:“季滕,我知道了。等我出院了,我会马上回上海,从此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了。季滕,祝你幸福,再见。”
说完,她便一步步离开了季滕的病房。
那一句再见,似乎将沈思九和季滕再次连接起来的世界彻底分离。
对于沈思九来说,季滕的存在就是一场重感冒,她没办法一下子就痊愈。它会反反复复,变着花样让她难过。
只是她没料到,她的这场重感冒,十年了还没痊愈。
她一边擦着泪,一边离开了病房,她不恨季滕的狠心,她恨的,是她错过了他十年的时光。
要是没错过这十年,她和季滕,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吧?
季滕,我爱你,但我也愿意放你走。
如果不再纠缠是你想要的,那我给你便是了。
但沈思九不知道的是,她离开的一瞬间,季滕饱经沧桑的眸眨了一下,一道泪痕清晰可见。
“沈思九,对不起,但你值得更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