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城市已经入睡,摄影棚里灯火通明。
许至央在为仙蜜杂志拍摄季度封面。
拍摄进程才一半,她已经明显吃不消,全身虚汗直冒,若不是有一层厚厚的唇膏覆盖,只怕她那苍白的嘴唇会吓到大家。
拍摄中途休息,她颤悠着走到洗手间,手掌撑在洗手池台面,微微抬头,比粉底更苍白的脸便映在镜子里。
小腹传来的疼痛比昨天更甚。
不放心的姚紫后脚就跟了过来,一见她那状态明显不对,赶紧冲过来扶住她,担忧道:“至央姐,你这么强撑着容易出事的!”她不敢去往后想,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不断自责道: “昨天我就该硬逼着你去医院的。”
许至央想要扯出一抹笑说没事,可小腹传来的一阵剧烈痛感让她重新缩成一团。
姚紫慌乱地四处找纸巾,想替她拭去额角不断涌出的汗,目光却被她白色旗袍下摆沁出的一团刺眼红色给吸引了。她倒抽一口凉气,瞬间乱了,带着哭腔喊:“至央姐,至央姐!”
许至央只觉眼前逐渐发黑,姚紫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她的身体好像变得很轻,很轻……
刺眼的阳光被挡在白色透纱外,鼻息间是难闻的消毒水味,夹杂着一缕淡淡百合花香。
许至央悠悠醒来,喉咙干哑得厉害,她轻咳一声。
像是清楚她的心意,下一秒,一根吸管便递至唇边,她来不及看来人是谁,本能地唇瓣轻轻一抿,温热的水便顺着喉管流入体内。
坐在她床畔的,是许久不见的向阮东。
他看上去十分憔悴,脸颊两侧明显凹陷了下去,下巴布满胡楂,平时犀利的眸子此刻一片迷茫。
这是许至央第一次看见如此形象的向阮东,心底莫名一痛。
“向阮东。”她发出的声音像是布条被扯开,嘶哑难听。
向阮东不说话,默默将水杯搁回桌柜上,目光直直落在面前病**的女人脸上。
说不心疼是假的,看她脸色如白墙面,虚软无力地躺在病**,他恨不得自己能代替她受这份苦。
他心里是苦的,嘴里却习惯性犯贱似的仍要逞一时之快:“这是你擅自和我分手的报应。”
许至央将眼角溢出的泪滴生生逼了回去,眼眶泛红,话语带着一丝鼻音:“是吗?”
向阮东紧紧盯着她,似要将她盯穿一般,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喉结上下滚动,纠结良久,嗓音透着悲怆:“许至央,你流产了。”
此话一出,许至央像是受到了巨大的震惊。她瞳孔倏地放大,揪着被子的手猛地收紧,嘴唇启启合合、颤颤抖抖。
看她的样子,应该是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但是此刻的向阮东心里是滔天的怒火和满腹的痛苦。
“你难道不和我说些什么吗?”向阮东声音哽咽着,眼憋得通红。
许至央偏过头,泪水顺着姣好的面颊滚滚而下:“我……我没什么好说的。”
“那是我们的孩子!”向阮东倏地站起咆哮,双臂撑在她两侧,手臂上青筋凸显,额上也青筋狰狞,他咬着牙,“你就这么冷血吗?那……也是你的孩子呀!”
说完这句话,向阮东颓然地坐回去,头深深地埋在双臂中,肩背僵硬,微微颤抖。
许至央紧紧绞着被子,生怕一松手,高筑的心房也轰然倒塌。
许至央心里犹如万箭穿心,她才知道自己曾有过一个孩子,她还来不及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他便匆匆离去。
也许,这就是缘分,她和孩子没有缘分,和孩子的父亲……没有缘分。
“这样才断得干净啊。”许至央默默流泪,嘴里喃喃。
“好!你够狠!许至央你够狠!”这句话几乎是从向阮东的牙缝中一字字挤出,带着万分的恨,拍在许至央的心上。
她不敢和他对视,她怕自己忍不住想要冲入他的怀抱好好哭一场。
低头间,他如飓风一般起身离去。
一道猛烈的关门声响起,许至央将自己抱成一团痛哭流涕。
空**的病房里传出无法压制的呜咽声。
她蜷缩成一团,手紧紧捂住小腹。
孩子……她的孩子,没了。
医院停车场。
一辆跑车刮蹭在墙面上后被迫停下,斜横在车位中间,青烟从车窗里缓缓钻出,升空,随后消失。
向阮东垂着头坐在驾驶座,一动不动,像是失了魂一般。
昨晚姚紫打电话给他,他一路踩着最高时速奔来医院,不知道闯了多少红灯。赶到医院,他却被医护人员拦在手术室外,抬头望着手术室亮着的红灯,忽然面颊上一片冰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背抵在冰冷的瓷面上顺势瘫坐在地,他的人生一直肆意狂放,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即将一无所有。
许久之后,许至央躺在手术**被推出来,苍白得如同被褥的脸让他心痛到麻木。他多怕那薄薄一层被单下的人就这么离他远去,那种害怕如桎梏在心上的绳索,越锁越紧。
从前他觉得,就算托着她一起堕入地狱,他也不会放手;可现在,看着奄奄一息的她,他第一次觉得,也许放她走,才是对她最好的爱……
可他连要放手让她离开,都要让她伤透了心。
他可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浑蛋!
向阮东将烟蒂丢出窗外,面无表情“轰”的一声踩下油门,车子猛地往前冲,车身蹭着墙发出刺耳的锐响……
姚紫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就收到了一则短信,她望了一眼许至央紧闭的门,转而走向电梯。
折返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个保温桶。
打开保温桶盖,浓郁的鸡汤香味溢满了整间屋子。
“哪儿来的?”许至央望着金黄的散发着香味的鸡汤,淡淡问。
姚紫心虚地回答:“买……买的。至央姐,趁热喝点吧。”
一句话说得差点舌头打结,姚紫暗暗在心里猛捶自己,不能将阮东哥卖了,他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不准提及他的。
“医院旁卖鸡汤的可多了。”姚紫赶紧打着哈哈补充。
许至央苍白地笑笑,没有再追问,默默接过鸡汤低头啜饮。
姚紫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眼睛发热,多么好的至央姐,多么好的阮东哥,可是为什么这一对如此好的人却一定要像刺猬一样相处?她真的不懂,当然也不敢过问。
02
面色铁青的唐中昊将一沓资料狠狠摔在桌面上,几张纸打着圈飘落至地上,桌上装满水的水杯里被震得溅出水花,一圈圈波纹**漾开去,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各位董事屏气敛息皆是默默不语。
唐中昊气得不轻——
许信洋竟然堂而皇之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暗自私下收购董事们手上的股份成为集团的最大股东,逐步把他这个总裁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彻底架空。
在座的董事都是许信洋背后有力的推手,无论是有意还是无心,已经造成了这番局面。要是被外界知道唐中集团已然改朝换代,唐中的股票必定会有巨大颠簸甚至跳水。
唐中昊咬着牙,这么多年,自己还真是养了一匹狼——一匹白眼狼!
会议室外,唐湘湘听着里面父亲的怒吼,内心各种情绪相互交杂,没有一个能理清楚,她用力地拧着拳,指甲盖几乎要掐入皮肤里,却毫无知觉。
这是她完全没预料到的结果,不过是短短一晚唐中就即将易手,许信洋这是在向她父亲宣战了吗?还是……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摆脱她?
“唐总!”会议室里传出焦急的喊声。
唐湘湘大惊,猛地推开会议室的门,发现父亲晕在座椅上,靠得最近的李董事正用大拇指指盖掐着他的人中。
她慌了神,奔过去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是谁说快打120,她这才回过神,慌乱地在包里掏着手机,越慌乱越摸不到。
她颤抖着将包甩在地上,几乎是撕扯开来将包里的东西全数倒了出来,终于找到手机。
电话接通了,她脑子都是混乱的,一边控制不住哆嗦着一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握在手里的手机倏地被人抽走,片刻,头顶传来清冷又沉着的声音:“喂,这里是唐中集团……”
唐湘湘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全身发凉,眼睛红肿发涩。
许信洋手拿着住院手续单,脚步声回响在走廊里,刺耳到能刺穿唐湘湘的耳膜。
“湘湘。”
“别叫我。”唐湘湘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眼里雾气弥漫。
如果不是他私下收购唐中股份,她父亲怎么会血压飙升至昏迷。
唐湘湘嘴唇咬得泛白,抬起头,眼神里掺杂了太多情绪,第一次有了恨。
她站起来,脸上是用妆容也盖不住的憔悴和绝望,声音低沉微颤:“许信洋。”
尾音一落,她利落地扬起手,用尽全力给了他一个耳光。
许信洋直挺挺地站立着,头被这一巴掌打得偏向一侧。
看着他脸上越渐明晰的红印,唐湘湘的心一沉,狠狠道:“这是你该得的。”
许信洋头微正,默默地避开和唐湘湘正视。
将唐中集团收入囊中是他势在必得的,他知道无法避开对唐家父女的伤害,也无法做到将这份伤害减轻哪怕一点点。
一巴掌,是他该得的。
捏在手中的住院手续单被她蓦地抢走,她转过身,努力抑制着颤抖的声音:“你走吧,我想父亲醒来也不想看到你。”
她不再等待,直接背对着他往前走,每走一步都泪如雨下。
她放在心里十几年的人,却亲手毁了她的家。
与此同时,许至央正蜷缩在病**,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台上一株水培植物,姚紫接到一个电话出去了,只留她一个人犹如躺尸。
门把被转动,有人推门进入又将门关上。
她犹自痴痴地盯着那兀自努力生长的植物放空,并不关心来者是谁。
“荣末。”
她蓦地睁开眼,折射在窗台大理石上的阳光异常刺眼,许至央半眯着眼,身后有实木凳子与地板摩擦的声音。
来人是许信洋。
“身体还好吗?”许信洋望了一眼搁在桌上的保温桶,收回目光。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许信洋。”许至央侧转身。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微扯了扯领带,露出凹陷性感的锁骨。他微抬起眼皮,双眸深邃,鼻梁高挺。他说:“我也是无意中知道的。”
他替唐中昊办理住院手续,正巧听见两个护士小声议论,才知道许至央也住在这个医院。
“你和唐家怎么了?”许至央缓缓开口。她虽犹如被困孤岛,可不代表她两耳不闻窗外事。
唐中集团在行内影响力极大,投资的电影几乎都是卖座又叫好。
如今唐中内部闹出这么大动静,就算有意隐瞒,也阻止不了小道消息的散播。
许信洋沉默,喉结上下滚动,仰头靠在实木凳的木条沿上,轻叹了一声,他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你想见落落吗?”
许至央呼吸一滞,停顿半秒,表情僵滞道:“其实,我连你也不想见的。”
她曾经想,既然离开了让她感到自卑的育幼院,她应该开始新的人生。
收养她的是一对常年居住在国内的俄罗斯夫妇,年近五十,面目慈善,结婚近二十年,却一直没能如愿怀上自己的孩子。
那对夫妻,丈夫现是中俄翻译人员,妻子是某高校的外教老师,来中国长达十年之久,对中国有着很深的感情,经由朋友介绍,他们知道了她所在的育幼院,机缘巧合,他们经由商议,决定领养一个中国孩子,而那个中国孩子便是她。
她还记得离开育幼院的那天,雪下了停,停了下,不断反复。
她和暖阳一同被领出来,然后在同一天离开育幼院,甚至都来不及去和旧友告别。
从此人生开始新的旅程,而这些人,自此再无联系。
她跟着俄罗斯夫妇居住在邻郊一处三楼小别墅里,他们对她很好,提供最好的教育和物质。
每年寒假,她会跟着他们回一趟俄罗斯,虽然她有很努力地学习俄语,可沟通仍是很大的障碍,她努力克服,因为她真的不想再回育幼院,她想有一个新的开始。
四年前,她去了巴黎留学。在校期间,她已经零碎地接了一些走秀,有一场回国的候补走秀,是她在中国做交换生的朋友介绍的。
也是这场走秀,让她和暖阳重新相遇。
那是一场假借走秀名义,实则是让她当陪酒小姐,她不从,领头人直接就赏了她一个耳光。
这所酒吧暗地里所做的事,大家心知肚明,只是谁都不点破罢了。
可许至央倔,在灯红酒绿里,她手举起酒瓶,时刻防御着。
可是终究敌不过那些孔武有力的保安,在她绝望之际,一道清冷的声音穿过嘈杂的音乐声,稳稳飘了过来。
头顶的射灯迷幻,他的轮廓隐在艳丽的颜色中,就像神祇,他说:“让她走吧。”
领头人脸上虽不悦,却也不敢得罪面前的人,虽然面前的青年只是唐家的养子,可圈子里都知道唐中昊有意要栽培他,日后他可能会接替唐中昊的位置。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个面子他不敢不卖。
那人看了许至央一眼,讪讪地敛起凶狠的神色,可仍心有不甘。
许信洋自然是知道,掏出黑色皮夹,作势要给负责的领头人,可黑色皮夹一碰到他的手心,便又收了回来。
随后,他将黑色皮夹给了硬拉他过来的室友A手上:“今天喝多少,我请。”
领头人这才觉得争回了个面子,沉着脸离开了。
深呼一口气,似泉水一般涌上来的记忆才稍稍被压制下去一点。
“我想起了我们重逢的那一次。”许至央微眨了一下眼,眼睛的涩感褪去一点,“其实我们变化挺大的,要不是看到你手心,我也不会知道是你。”
许信洋双眸低垂,眼睫毛微触着眼睑下方,轻搭在膝上的手微攥着拳,掌心凸起的伤痕依旧清晰。
“离开育幼院的那一天,我就告诉自己,再也不要和育幼院有任何牵扯了,你和落落,我再也不见。”可惜,造化弄人。
良久,许至央才缓缓出声:“我已经见过落落了。”
闻言,许信洋蓦地抬头,目光紧锁在她的背影上。
他很震惊,她知道落落是谁?那之前……
“皮夹里的照片,我不小心看到了。”
那时他出手相救,将皮夹交由室友A,然而室友A是个毛手毛脚的人,一个转身,和一个美女撞上,皮夹掉落在地,却一脸痴笑地忘记去捡皮夹。
最后还是许至央弯腰捡起皮夹,黑色皮夹是直接折起来的,所以掉落在地,正好打开反盖在地。
她无意看别人的皮夹,可那张照片实在过于打眼,照片上的女孩月牙眼笑得如星星。当时她没有在意,直到她看到夏未,她才了然。
“我不想和以前有任何牵扯,这样,挺好。”许至央哽了哽,不再出声了。
有时,当熟悉的陌生人,挺好。
她和夏未偶有见面,聊得投机,不远不近,这样就很好了。
03
夏未住的老巷子,环卫工每天都会来清扫,所以巷子看上去老旧,却也干净。
左仕宏一手拎着水果一手牵着夏未,慢悠悠走在巷子里。
偶有三两穿着工作服的人擦肩而过,讨论什么听不清。
夏未抬头,楼外的黑色电线缠成一卷固定在两线杆中间,电线有弧度地半弯着挂在半空中。
不知什么时候起,这里有了要拆迁的风声,随后有检修人员挨家挨户上门,也有拆迁办的工作人员来调查情况。
左仕宏看夏未一边走神一边随着他的脚步走,握着的手微用了力,她才将视线移回他的身上,让他好生受伤:漆皮掉了一整块的楼房难道有他好看吗?
“晚上给你做水果糖。”说着,左仕宏拎高手里的一袋水果。
夏未不动声色地抽了一口凉气。
早上他做个早餐,厨房就如战后的现场惨不忍睹。一想到他还兴致勃勃要去摧残厨房,夏未就忍不住替房东心疼。
“不是有现成的水果糖吗?”夏未试图阻止悲剧的再次发生。
边说,她空着的那只手就摸进左仕宏的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
和他在一起后,她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左仕宏目光紧锁在她的脸上,眼里的宠溺快要溢出来。
看着她眯笑的月牙眼,他情不自禁低下头,轻啄了一下她微弯的嘴角。
夏未大惊失色,赶紧四处张望。
所幸现在日头大,小区巷子里没什么人闲晃。
见她低头害羞,左仕宏实在控制不住笑得颤抖。
两人牵手继续走,左仕宏忽然笑意一顿,眉头轻皱。
他停下,夏未也收住步子,顺着他的视线过去,看见了站在花台前的许信洋。
他领口半敞,袖口也被挽至手肘处,西装搭在臂弯处。他挺拔俊秀,清贵高雅,和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在看到夏未的一瞬,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来者不善。左仕宏顿时心中警铃大作,握着夏未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度。
“我找你,夏未。”许信洋开门见山。
左仕宏装不出大度,只能紧牵着夏未的手,和他对峙着。
夏未非常疑惑,她实在想不出和许信洋有什么牵扯,也想不到他来找她会为了什么。
她正欲开口,他却抢了先:“落落。”
夏未浑身一震。
许信洋伸出左手,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型被风吹乱,声音喑哑:“我是暖阳。”
夏未被蛊惑般伸出手,掌心相触,对方掌心熟悉的伤疤让她眼里忽而蓄满泪水。
“我来晚了。”许信洋紧紧回握着她的手,眉心缓缓舒展。
上次在她落水的游泳馆,他若是表明身份,他们之间会不会有所改变。
可惜,他还是迟了。
小区西门入口处有个八角凉亭,是闲暇休息的好去处,离夏未住的地方很近。
此刻太阳高照,凉亭也没有人。
夏未连哄带骗地将左仕宏先哄回家去了。她就近坐在石凳上,望了一眼站在石阶上目光却一直在她身上的许信洋,磕磕巴巴地开口:“坐、坐啊。”
许信洋轻应,走上前,将西装随意搁在圆石桌上。
缠在八角亭上的藤条叶被风吹得飒飒作响,许信洋打破沉默:“我要离开唐家了。”
夏未侧目,他黑色的双眸像卷起一个巨大的漩涡,他说:“现在开始,我要遵循我的内心去生活。”
以前,他以为他能得到他想要的,可后来才发现,不管他多努力,都只是为唐家转动的陀螺。那么唐中集团,他势在必得。
夏未盯着他刚毅的侧脸,扑面而来的陌生感让她心下不适,却不知该说什么。
从前暖阳不是这样的,他是一个温暖的人,不争不抢,总是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拿出来分享。
十分钟前,许信洋接到电话临时有紧急事情处理,已经赶回去了。
夏未独自坐在亭子里,缓缓举起左手望着掌心发愣。许信洋掌心的伤痕依旧很明显,而那道伤疤的由来是因为她——
她小时候很皮,为了做道具去后山小竹林劈竹子,还偷拿了柴房里院长妈妈劈柴用的镰刀。
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砍断一根嫩竹,将竹节劈至一半时,身后响起了荣末的尖叫声,她吓得手从镰刀柄上松开,可竹节顿时没了支撑点,带着镰刀就要砸下来,她一紧张竟然忘记躲避。
荣末是和暖阳一起过来的,暖阳跑得快,一个箭步上前右手包住竹节圆头,可被劈开的竹节空隙扩大,镰刀不受控就要落下来,一准会砸在她脚上。
暖阳想都没想,伸出左手直接握住,瞬间,镰刀尖刺破他的掌心,有一缕鲜血从手掌流出。
他紧皱着眉将镰刀扔下,来不及去看自己手掌,急忙问她有没有哪里受伤。
怕她被院长妈妈责备,所以暖阳受伤的事没有告诉院长妈妈,自己随便处理了下,结果发炎灌脓后落了伤疤。
那道疤痕从他掌心绵延到生命线处,如蚯蚓般凸起。
左仕宏才没有乖乖听话回去等,他拎着装水果的袋子在台阶上原地转了好几圈。
不时看一下时间,夏未和许信洋都待了将近二十分钟,他实在忍不下去了,他要去找他们。
他不是不放心夏未,他不放心的是许信洋。
他知道暖阳这个人,小时候夏未就动不动守在育幼院门口,刮风下雨出太阳都会去溜达等等,等的就是暖阳和荣末。
他决定去找他们,刚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一道刹车声。
一辆白色轿车刹停在巷子尽头,隔得太远,他看不清车牌。
车上的人开门下车,他眯了眯眼,脸阴沉了下来。
周信大步流星走来,远远就看见了左仕宏,他打量一番,这里的确是夏未所居住的地方,心中虽猜了个大概,可也没将疑惑表露在脸上。
他声音很冷:“我来找夏未。”
左仕宏从鼻间轻哼出一声:“夏未已经不是ED集团的员工了,不劳周总监过分费心。”
周信不以为意地笑笑:“她曾是ED集团的员工,我费心是应该的。”
“ED集团什么时候这么近人情了?”左仕宏扬起嘴角,“我也曾是ED集团的签约模特,周总监是不是太过偏心了?”
周信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
是啊,对夏未而言,他不过是前上司,而已。
“周总监。”左仕宏敛起笑意,眸里染上一层凌厉,“我有话对你说。”
周信解开西装的第二粒纽扣,颓然地将自己陷入转椅里,抬手遮了遮头顶刺眼的光亮,随即揉了揉鼻梁。
累!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浓浓地透着筋疲力尽的疲惫。
片刻,他坐直身体,倾身拉开左侧抽屉,里面躺着一张照片,除了他和夏未,所有人都被打上了马赛克。
周信痴痴地盯着手上薄如蝉翼的照片,盯得眼睛发胀发涩,盯得有温热的**从心脏处往眼眶处慢慢聚集。
捏在手指间的照片薄如翼,光亮从上往下,在他脸上扫下一片阴影,盯了良久,盯得眼睛都发干发涩。
他摇了摇头,摇散满脑袋不可能的幻想,夹在指尖的照片飘落至桌面。他一时气涌,抓住它就作势往垃圾桶里扔,却在丢出的前一秒顿下。
他竟然连张照片都舍不得丢。
捏着照片,想起之前在夏未家门口和左仕宏的对话——
左仕宏与他视线齐平,两个人的目光都没有躲避。
“我知道那次公司内部传出你和夏未的绯闻,是你做的。”
周信眼皮一跳,坦然承认:“你明白我为了什么。”
明人不说暗话,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意图,彼此都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只是一个被接受,一个只能压在心头。
他做了许多,和夏未的绯闻那次是他故意没有及时止住,因为那不是谣传,那是他真实的内心。只是没想到,中途会杀出一个左仕宏。
04
唐中集团会议室,董事们表情各异低声议论纷纷。
许信洋坐在正中位前,双手交握在桌面上,眼含凌厉一一扫过董事们的脸。
董事们经过商讨以及各自内心的权衡有了决定。
会议正式开始前,唐湘湘推门踏入,董事们面露尴尬,会议室一时静谧无声。
她开门见山:“我要和许信洋单独谈谈。”
偌大的会议室,却因人散完显得空落敞亮。
她疾步上前,劈手夺去他握在手里的黑色签字笔,奋力一甩,签字笔砸上桌角,撞散在地上。
担心父亲的公司会被抢走,担心父亲因此一病不起,她已经连续几晚没睡好了。
她时刻不在担惊受怕,曾经那个愿为唐中集团付出全部心力的许信洋已经死了,现在眼前这个一心置唐中集团于万劫不复的人,只是个心肠歹毒的恶人!
唐湘湘脸色憔悴,眼窝深陷,眼憋得通红:“许信洋,你非要做到这种地步吗?唐中是我父亲半生的心血!你不能这么做!”
唐湘湘的愤怒燃烧着她所有的情绪,第一次在她眼里,许信洋是那么可恶狠毒,他拉拢董事,收购股份,背后却大肆抛售唐中股票。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唐家待他不薄,她父亲对他虽有所戒备,可也是真心待他,从未亏待过他。
她呢,她几乎为他掏出整颗心,他却视而不见。
唐湘湘第一次失控地发疯般咆哮,许信洋却仍是无动于衷地坐在原位。
被扯皱的领口落在她眼里,她觉得眼前这个她爱慕了一整个青春的男人,此刻无比陌生。
唐湘湘气急,抡起包就往他额角砸,他被砸得头一偏,依旧闷声不吭。
她再下不去手,看着他额角渗出的血,发狠地将包丢在会议桌上,双手掩面,直接跪坐在地,号啕大哭。
许信洋喉结上下滚了滚,静静等她哭泣发泄完。
会议室的温度冰至零下。
良久,唐湘湘敛起号啕,红着眼抬头,手撑着桌沿起身,一字一句从喉咙间挤出一句话:“你会后悔的。”
将她父亲苦苦经营半辈子的唐中集团毁于一旦,将唐家摧毁,如果这是他想看到的,那他赢了。
可他也输了。
“许信洋,你也是个可怜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得不到的就不许别人得到,这么看,他们挺像的。
原来,不是只有她傻,她爱的人也傻。
“唐中集团和唐家没有任何关系了,谨记。”他淡淡开口,以通知的口吻。
唐湘湘秀眉拧了拧,嘴唇止不住地颤抖:“我说了,你会后悔的。”
“湘湘,你这么闹,改变不了什么。”
“是吗?”唐湘湘眼里氤氲却带着冰冷的笑意,“如果夏未知道,你猜,她会原谅你吗?”
许信洋唇抿紧,侧头望向唐湘湘,眼神锋利似刀:“别把夏未扯进来。”
“来不及了,她已经扯进来了。”唐湘湘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抬手抹去脸颊上不断滚落的泪珠。
为了唐家,为了父亲,她要说出一个藏在她心里多年的秘密。
“夏未是唐家失散多年的女儿。”她说得很平静,仿佛事不关己。
看着脸青一阵白一阵的许信洋,她没来由地觉得舒心畅快!
她丢出了一颗炸弹:他摧毁的唐家,是夏未期盼回去的家;他打倒在病**一病不起的唐中昊,是夏未的父亲!
许信洋简直不能相信!
他拼命做这些为的就是摆脱和唐家的关系、和唐湘湘解除婚约,可以无惧流言蜚语走近夏未。
可到头来,他却成了一个无形中伤害夏未的魔鬼!
唐湘湘失魂落魄地笑着,外人只知她是唐家的掌上明珠,却不知她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同父异母的姐姐。
她母亲嫁给唐中昊时已经怀孕,当时唐中昊还有一个和前妻生的女儿,她母亲望着襁褓中的孩子,在某次带唐中昊前妻女儿出去玩耍的时候,狠心将孩子丢弃在荒芜之地……
唐中昊盛怒之下和她母亲离了婚,四处去寻找那个被丢失的婴孩,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怀着沉重的罪恶,这么多年,她母亲辗转各地的教堂做礼拜,为了忏悔、赎罪。
可是唐家那个真正的大小姐,却再也没找到过。
若不是今日为了刺激许信洋,她宁愿把这个肮脏的秘密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她在赌,赌夏未对许信洋的重要性,赌他会为了夏未收手。
而许信洋眼底压不住的怒火,让她突然生出几分变态的快意。
她噙了一抹殷红肆意却凄切的笑,她知道,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