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飯店,孟明朗帶著她徑直去往二樓的一個包廂。想著馬上就要見家長,高長月又緊張起來,手心都在冒汗。
孟明朗推開包廂門,說:“別緊張,他們還沒到呢。”
“啊?還沒到?”
“我提早去接的你,”孟明朗拉著她進去,“就是因為怕你緊張,我們先到的話,該緊張的就是他們了。”
果不其然,高長月坐了一會兒,對周圍環境熟悉之後就沒那麽緊張了,所以當三個長輩推門進來的時候,她還算鎮靜,起身到門口相迎。
“叔叔阿姨好,”她把之前準備好的花遞給其中一人,“阿姨,這是送您的花。”
江嵐見隻有自己有花,有些受寵若驚,驚喜道:“天啊,我都快二十年沒有收到過花了。謝謝你。”
孟肖帶著自家弟弟往飯桌邊走,小聲說:“看,這是在暗示我不夠浪漫,二十年沒送她花了。”
“我這是明示,”江嵐拉著高長月跟上去,“你別以為聲音小,我就聽不到啊。”
孟肖大笑兩聲,掩飾一下被抓包的小尷尬。孟楠洛趕緊張羅大家入座:“來來來,大家先坐,明朗,你也趕緊過來,還站門口幹嗎呢?”
孟明朗原本是想跟過去幫忙介紹一下,沒想到這三人進來,倒直接上桌了。看高長月還能應付,他也省得介紹,走過去坐下了。
“你叫月月是吧,聽明朗說你會彈鋼琴?”江嵐一坐下就問起她的專業。
高長月順著坐在她身邊,回道:“嗯,大學主修的樂器是鋼琴。”
“真好,我小時候對樂器什麽的特別好奇,隻是我們那個年代,能吃飽飯就不錯了,家裏哪還有閑錢弄這東西。”
“那些年大家對鋼琴都了解得不多,不過現在基本上每家的小孩都是從小就開始學了。”
江嵐拉著她的手就沒放開過:“對對對,不光小孩兒能學,現在小區裏還有很多培訓班,聽說專門招收中老年人,你說我們這個年紀去學,能行嗎?”
聊到自己擅長的東西,高長月慢慢沒那麽緊張和拘謹了,她答道:“可以呀,隻要您喜歡,什麽時候去學都不晚,咱們又不是要當什麽音樂大家,主要是感興趣,這是最難得的……”
兩人聊著聊著,點的菜陸陸續續上齊了。開始吃飯之前,高長月在桌子底下悄悄拍了拍孟明朗的大腿,他瞬間反應過來,把之前她準備好的酒拿上桌,給孟家兩兄弟遞過去,說:“這是長月給你們帶的酒,你們嚐一下。”
“喲,”孟楠洛伸手接過那個小罐子,“怎麽我倆還有禮物呢?”
高長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是我媽媽自己泡的梅子酒,我不會喝酒,也嚐不出什麽味道,你們喝喝看,喜歡的話下次我再多拿一些過來。”
孟楠洛給自己哥哥先倒上一盅,誇道:“你這個小丫頭,挺機靈啊,這還沒進門呢,就知道我們哥倆兒愛喝梅子酒。”
這個玩笑一開,桌上的人都開懷大笑,高長月微微有些臉紅。這個事情其實是孟明朗告訴她的,當時她問他家裏人都喜歡什麽,當聽到梅子酒的時候,她心裏一穩。因為特別巧的是,高滿不光喜歡喝梅子酒,還能自己泡,每年梅子成熟的季節,家裏都要泡好大一壇子,能喝到第二年梅子上市。
孟肖淺嚐一口之後,眼睛一亮:“不錯,好喝。”
隨後孟楠洛也嚐了一口,不過他的表情讓人有些看不透,他皺眉像是在沉思什麽,隨後嘀咕著說:“這酒的味道……”
其他人也顧不上跟他交流什麽味道,江嵐直接開口就把話題岔到了之前高長月幫孟明朗打的那場比賽上。
整個飯桌上的氛圍很好,高長月一開始的緊張局促完全被消除了。他們一家人很隨和,說話也很和氣,特別是江嵐,她總能提到高長月能聊得上的話題,這樣一來,高長月之前擔心的尷尬場麵就完全不存在了。
這頓飯,大概是高長月二十年的人生裏,吃過最熱鬧也最開心的一頓飯。因為在此之前,飯桌上隻有她和高滿,高滿吃飯還很快,吃完就走開,大多時候都是她一個人邊追劇邊吃飯,小呆偶爾來的時候,才能陪她邊聊邊吃。
那天之後,孟明朗重回訓練場,又開始了緊張的訓練。高長月的寒假剩下十多天,因為奶奶還沒有完全康複,小呆似乎一直情緒都不太高,高長月沒事就去她家陪她玩一會兒,有時還會想辦法逗她開心。
日子就這樣在閑逛中一天天過去,孟明朗比賽的前一天,江嵐約高長月去家裏吃飯,說孟肖出差去了外地,她一個人在家吃飯不習慣。
高長月隱約覺得她有話要對自己說,就去了。江嵐做了幾道西式的菜,還煎了牛排,因為知道高長月不喝酒,特意把紅酒換成了飲料。
似乎早就做好了傾聽的心理準備,所以當江嵐把一個問句當成話匣子開關的時候,她並不意外。
江嵐問:“月月,我們明朗,你了解他多少?”
高長月想起這些事情,心情就會莫名低落,不過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沉悶,她平靜道:“該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
“我就說。”江嵐喝一口飲料,“有一次老孟回來跟我說,他在弟弟家撞見明朗跟一個小姑娘在一起,當著姑娘的麵,明朗在介紹他的時候,說的竟然是‘孟叔’。當時我就知道,你對明朗來說不一般,因為平時如果有外人在場,他都不會叫我和老孟,實在避不開要喊的時候,他都叫我們爸爸媽媽,所以老孟一跟我說,我就猜你肯定知道了。”
高長月想想,好像確實是這樣介紹的。她回:“其實那天我隻是巧合下知道他是被領養的孩子,更多的是在幫他打完那場比賽之後,我自己瞎想的一些,還有就是年前我因為工作去到冬烏鎮,見到了孫姨,就知道得更多了。”
江嵐點點頭:“我知道,孫姐那邊打過電話回來,聽說明朗有喜歡的女孩子。我太好奇了,這孩子這麽多年,從來沒有把感情在長輩麵前攤開過,我一聽孫姐都見過你了,就著急,所以才借著他小叔出國的事情,想見見你,你可不要怪我們心急啊。”
“我怎麽可能怪你們呢?”高長月突然喉嚨一哽,“江阿姨,我還有個問題想問問您,孟明朗的外公外婆為什麽不要他呢?我知道他連想吃外婆做的飯都隻能站在門口吃完就走,我真的替他感到難過,可是又不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麽,還有關於那個教練的事情,他不願意跟我說……”
除夕夜她開口試探過,最後不了了之,答案是有了,可透露答案的人卻再不願意開口。
江嵐從一旁抽了兩張紙巾遞給她,歎著氣說:“明朗的親生母親叫陳怡……”
餘思久、陳怡和江嵐,他們都出生在冬烏鎮,那時候鎮子小,小學和中學都隻有一所學校,三人直到上高中,才因分班而分開。
小時候的餘思久非常調皮,不光自己不愛學習,還喜歡招惹陳怡。陳怡呢,膽子又小,柔柔弱弱的,白天在學校裏有江嵐護著,餘思久還能稍微收斂一點,可餘家和陳家是隔壁,餘思久簡直占據了天時地利,放學之後,江嵐不在,陳怡就隻能被使喚得團團轉。
那時候隻要吃過晚飯,附近的孩子們就像螞蟻出巢一樣,聚在村裏專門供附近農戶打穀子的場地上玩耍。從穀場到村裏唯一的小賣部,來回要二十分鍾,陳怡幾乎每隔五分鍾就要被餘思久使喚一趟,買拔糖、汽水、冰棍、奶糖……
夏天的時候,有騎著自行車到村裏叫賣的小販,可餘思久偏不買這種,就要使喚陳怡來回跑上二十分鍾去小賣部買來一模一樣的,他才高興。否則隻要他不高興了,整個場子上的小朋友都不得安生。
因為那塊占地很廣的穀場是他家開的,當時整個冬烏鎮隻要是種穀子的人家,每年都要來租用場地。餘家在那個年代,勉強能過上吃穿不愁的生活,所以隻要餘思久一不高興,就會拿著長杆子到處追趕來玩耍的小朋友,簡直就是惡名昭著的小魔王。
而陳怡從小被餘思久使喚到大,江嵐作為她從小玩到大的好閨密,一直在為她打抱不平,也因為江嵐從小就是三好學生,餘思久不太敢惹,所以三人的關係在不知不覺中就像是老鷹捉小雞的遊戲。隻要江嵐這個“雞媽媽”不在,“雞寶寶”陳怡就要被“老鷹”餘思久摧殘,而這隻“老鷹”的所有行徑,在江嵐看來,惡劣到了極致。
所以江嵐從來都沒有想明白過,陳怡為什麽會喜歡上那個搗蛋王。
可這世上,哪有什麽毫無來由的喜歡,江嵐隻看到餘思久使喚陳怡,卻沒看到使喚陳怡買來的所有零食,他隻吃一口,汽水隻喝一口,拔糖、奶糖和冰棍都隻舔一口,就嚷嚷著不要了。
那時候的人家,小孩兒能吃上零食都是天大的幸福,更別提是陳家。陳家因為隻生了一個女兒,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成了村民們閑暇時的談資。陳怡的父親是典型的大男子主義者,在積年累月的嘲笑下,更是不待見這個女兒。人們都說女兒是父親的小棉襖,陳怡卻成了父親眼中的毒瘤,成了讓他丟臉無數的汙點。
想從家裏得到買零食的錢,比登天還難,不過因為餘思久,陳怡幾乎吃遍了那時候流行的零食,他“不要的”,全都進了她的肚子。
上高中之後,三人分班,餘思久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開學僅一個月,就被調到陳怡的班級,兩人不但同班,還成了同桌。
那個年代,女孩們上高中後都有零花錢,她們每個月可以買當時新潮的衛生棉,陳怡卻沒有,她隻能拿布條湊合用。那時候學校小賣部的小豆冰棍是兩毛錢一根,一毛五分錢的山海關汽水已經被三毛五分錢的北冰洋取代。
餘思久每次讓陳怡跑腿買零食,都會多給她兩毛錢,二十多天下來,她能存下兩塊八毛錢。當時小賣部的衛生棉是一塊三毛錢一包,她每個月用兩包,花去兩塊六毛錢,剩下的兩毛錢,她可以買熱糖水喝。
這些都是從小到大,陳怡悄悄藏在心裏的小秘密,他們之間的感情,就是在無數兩毛錢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
長大之後的餘思久雖然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調皮搗蛋,不過他依然沒有成為愛學習的好學生,因為他迷上了一項運動,冰球。
那時候,在大城市都很少有一塊像樣的冰場,更別提在鄉下,所以陳怡從上高中開始不光被使喚,還多了一項工作。
冬天的冬烏鎮,大雪可以連續下半個月,在很少有人走動的山間平地裏,一整個冬天下來,積累的雪有將近一米深。放寒假的時候,餘思久每天都會叫上陳怡,兩人經過小半個月的努力,他們把山裏那片原本被白雪覆蓋的地方,踏平成一塊符合國際標準長六十一米、寬三十米的偽冰球場。
後來因為買不到冰鞋和冰杆,陳怡還陪餘思久一起把他的一雙老軍鞋用木板和鐵片改裝成冰鞋,最後還偷了他爺爺的拐棍用來製作成球杆,那次餘思久被家裏人從村頭追著打到了村尾。
在餘家追問鞋和拐棍下落的時候,陳怡把它們埋在自家後牆下,為餘思久保住了他的冰鞋和球杆。
陳怡見過餘思久穿著蹩腳的冰鞋在雪地裏摔得人仰馬翻的樣子,也見過他就算摔斷腿也能一個打挺爬起來的樣子。在那項速度快到極點的運動裏,她窺見了一個少年在擁有夢想後的興奮,所以她認真地說自己理解他,她將他看得通透,她懂他的熱愛,懂他的感情。
所以在很久很久之後,當兩人大學畢業,當他們互訴情意成為戀人之後,餘思久終於等來機會,去到冰球運動盛行的國家,代表祖國打一場比賽。
他走之前告訴陳怡,等他回來就上陳家提親,不管雙方父母有什麽意見,他這輩子娶定她了。
她信他,也念他,整整一年,在那個大多時候還需要以書信相通的年代,他們就像失聯了一樣。
陳怡在餘思久走了兩個月後發現自己懷孕了,這樣的情況在當時的年代,就算不被浸豬籠,家裏也非把她生剝一層皮,她慌慌張張去濱城找到江嵐。
那時候江嵐已經在孟家的醫院裏做實習護士,婦產科的科長孟肖是她的男朋友。相比陳怡,她無疑是被幸運所眷顧的那一個。她當時強烈要求陳怡放棄這個孩子,就在他們醫院流掉,所有的費用由她來承擔,可陳怡死都不願意,非要把孩子生下來,想著等餘思久回來接他們母子回家。
大概是因為江嵐強硬的態度讓陳怡怕了,她害怕江嵐會為了保護她而傷害這個孩子,所以後來她挺著八個月大的肚子偷偷跑回冬烏鎮,在鎮上租了民房獨自生活。她每天都在等待孩子降臨,等著等著,她從電視上看到餘思久在國外舉辦的冬奧會上為祖國一舉拿下冰球項目首枚金牌,他成了為國爭光的大英雄,成了舉國關注的奧運冠軍。
陳怡欣喜若狂,喜極而泣,她好想馬上就能見到他,可她連他在哪兒都不知道。她當時想,隻要自己好好把孩子生下來,他總是要回來的,等他回來,他們一家人就能團聚了。可偏偏命運開起了玩笑,當她因為大出血入院,從醫生嘴裏得知生產危險時,第一個想到的人是江嵐。
映著暖黃燈光的餐廳裏,高長月拿紙巾都堵不住眼淚。江嵐坐在她對麵,手裏握著高腳杯,眼眶微紅地敘述:“生的那天晚上,她給我打電話,說她要保孩子。當時濱城到冬烏鎮的路還沒有修通,我連夜趕回去都沒能見上她一麵,她在電話裏說這個孩子無論如何不能讓餘家知道,憑當時餘思久在國內的關注度,這個孩子可以瞬間把他拉下神壇……”
江嵐哽咽了,緩了好一會兒,才繼續道:“我非常愧疚,愧疚我沒有阻止她要這個孩子。她剛懷孕,聽到我建議她流產後,她突然戒備心很強,我給的東西她吃得小心翼翼,生怕我做出什麽對孩子不好的事情。後來我查到她胎盤前置,我就想在她生產時偷偷把孩子拿掉,保住她的命,可她偷偷跑了,誰都找不到她。我和她從小玩到大,我會忍心害她嗎?可她偏偏這麽不珍惜自己的命,最後孩子生下來,她父親知道後差點兒氣癱在**。你大概不了解當時一個醜聞可以輕易擊垮一個家庭的那種影響力,她父親寧願死都不認她的孩子,我去她家裏好說歹說,她媽媽才同意偷偷去醫院把她帶回去,可孩子卻怎麽都不肯抱走。出於那一份愧疚之心,我頂著壓力說服老孟把孩子領養過來。大概是老天憐憫這一家子,明朗很優秀。”
“那後來呢?”高長月鼻子都哭到堵塞,她帶著鼻音問,“餘思久回國之後,沒有問過她去哪兒了嗎?”
江嵐緩緩情緒,回道:“怎麽可能不問,當時陳家給的回答就是兩個字,死了。餘思久不信,跑來問我,我也是用這兩個字搪塞他。可他依舊不信,隔兩個月就來問一次,每次我都這麽跟他說,後來漸漸地,半年來問一次,最後一年來問一次,大概在五六年之後,他沒有再來過了。”
“孟明朗呢?他是什麽時候知道這些事的?”
“上初中之後,他能明事理了,我找機會跟他坦白了。其實從把他接到濱城開始,周圍鄰居就會議論,這種事情他早晚都會知道,與其讓他從別人嘴裏聽些亂七八糟的,我更願意親口告訴他。從那之後,他就改口叫我們叔叔阿姨,不過在外人麵前,還是叫的爸爸媽媽。”
高長月剛剛平複一會兒的心情,一下子又沉了下去。她眼角滾出一滴眼淚,說:“他跟我說過,他想在冰場上追逐、戰勝他的父親,他竟然一點兒都不恨那個沒有給過自己一天溫暖的人……
“明朗就是這樣,不管是餘思久,還是當初狠心丟下他的外婆,還有至今都不願意讓他進家門的外公,他從來沒有恨過。當初他高考選專業,也是為了老孟家的醫院,義無反顧選了醫學院。這也怪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就知道靠著哥哥胡作非為,非要吵著學什麽動漫設計,雖然當時老孟跟明朗說過,不用考慮他們孟家,讓他專心去打冰球,他卻說自己兩個都能學,讓我們不要擔心。最終他也做到了,不光把冰球打進了國家隊,專業在他們係裏也是佼佼者。他真的很優秀,是他的優秀把我對好友的愧疚一點點消除的。”
“阿姨,孟明朗他現在在哪裏集訓?”
“你想見他嗎?”江嵐問。
高長月狠狠點頭:“我想,想現在就去見他。”
“走吧,我開車送你過去。”
還是城郊的那處冰球訓練場地,金帥帶著十幾個隊員在冰場上訓練。大家各自練習各自的,孟明朗在中場練習遠射,齊雷從場外滑進來,遠遠就開始喊:“明朗!你‘大表妹’找你呢!”
孟明朗一回頭,就看到界牆外站著的人。這個訓練場的界牆沒有設高防護欄,高度隻到人腰部,他收起球杆滑行過去,滑得近了,竟然發現高長月在哭,眼睛都腫了。
“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孟明朗急忙問。
高長月什麽都不說,看他過來,張開手就要抱他。孟明朗隔著界牆攬住她的腰,把人一把抱進冰場,高長月緊緊摟著他,可因為他身上的冰球服太大,她一手圍不過來,就雙手勒著他的脖子,腳落地了還不想放開。
這情況著實讓孟明朗一頭霧水,他原本在好好地訓練,她突然就出現了,還抱在他身上不下來。身邊有幾個隊員一看,生怕長針眼,滑行著迅速遠離現場。
孟明朗拍拍她的背,又問:“你是怎麽進來的?”
“從後門翻鐵欄偷偷溜進來的。”高長月悶聲說,“你別說話,讓我緩一會兒。”
孟明朗就這樣讓她抱著,沒再說話。
此時訓練場上以二八線劃分,十幾個強壯青年擠在那個“二”的範圍裏,大家看似都在低頭訓練,餘光卻時不時就飄遠了。
而孟明朗和高長月占據著“八”,兩人抱了好一會兒,高長月才鬆開手,說:“我走了,你好好訓練……”
說著,她轉身就想走,可孟明朗不答應了,他攔住她:“你還沒說你怎麽了,不能走。”
他摘下手套,幫她擦擦眼淚,問:“為什麽哭了?”
高長月吸吸鼻涕,說:“哭當然是因為傷心難過啊。”
“為什麽傷心難過?”
“因為你。”
“為什麽因為我?”
“不告訴你。”
孟明朗長歎一口氣:“你這樣,我明天還怎麽好好比賽?”
“我忘了你明天要比賽,”高長月趕緊把壞情緒收走,解釋道,“我沒事,就是突然犯矯情病了,你可不能被我影響,你說過你要贏那個誰的。你什麽時候贏了他,我什麽時候就嫁給你,幫你把求婚都省了。怎麽樣,這個夠激勵吧?”
孟明朗笑了,他拍拍她的頭,笑回:“夠,夠激勵到兩年後的世界冰雪大賽了。”
真是難為情,高長月微微臉紅,沒想到她這戀愛談得,短短不到一個月,就走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難為情,真是難為情。
第二天,高長月把奶奶托付給小蘭姐姐照顧後,帶著小呆匆匆趕來比賽場地。這個場館要比之前她見過的任何一個場館都大,界牆之上還加了高高的透明防護罩,她帶小呆順著門票上的座位號找過去,是第一排,視線最佳的兩個觀賽位置。
此時在運動員候場室裏,餘思久穿著和隊服顏色相同的大紅色衝鋒衣,巡視一圈自己帶出來的二十個隊員,聲音洪亮地說:“咱們訓練了整整兩個月,克服了無數次疲憊和孤獨,今天就是你們交出成績的日子,有沒有信心?”
隊員們統統喊道:“有信心!”
“好!檢查一下你們的頭盔、護具和鞋子,五分鍾後出去候場。”
在觀眾席坐了好一會兒,高長月看到孟明朗第一個走出候場室,雖然隔得有點兒遠,不過她還是衝那邊揮了揮手裏的助威棒。
孟明朗似乎知道她的座位在哪裏,特意掃了一眼,正好看到她揮著助威棒的樣子,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離大屏幕上報備的比賽開始時間還剩不到五分鍾,觀眾席陸陸續續都坐滿了人。小呆以前喜歡在電視裏看冰球比賽,還沒看過這麽大型的比賽現場,高長月以為好友會很興奮,可她緊張之餘,卻發現身邊的人情緒並不高。
“小呆,你不舒服嗎?”高長月問。
“沒有,”小呆搖搖頭,“我就是有點兒口渴,我去買瓶水。”
高長月看她一眼:“去吧,快點回來啊,比賽馬上開始了。”
“好。”小呆邊回應邊弓著身子跑出去。
等她拿著兩瓶礦泉水回來時,大屏幕上的開賽倒計時剛好跳為零,解說員的聲音在幾秒後環繞全場。高長月幫小呆把椅子拉開,再把手裏的助威棒遞一根給她。
兩人一齊看向場內。
解說:“各位現場的觀眾朋友,您現在觀看的是濱城體委聯合全市冰球俱樂部共同舉辦的春季冰球聯賽,開場由體委雙龍隊對戰奧諾百威隊,目前場上雙方隊員的配合都相當默契……”
高長月有輕微近視,不太能看清場上人和球之間的變動,好在大屏幕上有場地投影,她從裏麵看到僅僅開場不到兩分鍾,就有好幾次雙方隊員的搶球碰撞,人被撞倒後還能因為慣性沿著冰麵滑出去一段距離,可見這碰撞的力量有多大。
一場正規的冰球比賽,是體能與速度的較量,賽場上的情況瞬息萬變,隻要比賽沒到最後一秒鍾,隨時都有翻盤的可能。因為場上的每一個人,他們的目標都是將那顆小球擊進對方球門,所以每個上場隊員都在拚盡全力。
解說:“雙龍隊中鋒金帥在後場控球……”
高長月看著大屏幕,她看見金帥從對方杆下搶過球,可惜沒帶出後場就被對方反搶。屏幕畫麵一轉,球被對方帶往球門,在射門前被守在球門前的李鳴山截斷,球往邊牆高速滑行,正好被附近的孟明朗截住。大屏幕上投放出那道敏捷的身影,高長月立馬集中注意力,緊緊盯著。
解說:“雙龍隊八十三號孟明朗,接球很穩,可惜球的位置不太好,對方還有三個人迅速上前防守……”
大屏幕上,有三個對方的球員先後朝孟明朗圍堵過去,就在那幾秒鍾的時間裏,對方一個隊員在搶球時摔倒,手臂掃過孟明朗的腳,好在他快速滑過,沒受到影響。可下一秒,又一個對方隊員上前攔截,這次對方依然沒搶到球,不過兩人的身體碰撞之後,對方先倒地,絆住了孟明朗的腳,兩人失去平衡,一同摔在冰麵上,身體隨著慣性往前拋出去。
高長月從大屏幕裏看到孟明朗摔倒後狠狠砸在邊牆上,球被防守在他身前的對方隊員迅速搶走。不過半秒,孟明朗十分靈活地爬起來,再次加入到搶球隊伍當中。
高長月以前也看過不少冰球比賽,看到精彩的畫麵,會覺得振奮人心,甚至還能代入感情,覺得一瞬間熱血澎湃,可今天看孟明朗比賽,她一顆心卻緊緊揪在一起。
因為比賽實在太激烈,說不定什麽時候他就會和場上隊員撞在一起,隻要碰撞,必然有一個會摔跤,這時候比的就是體能和紮實的功底。相較於那些健壯的運動員,孟明朗看起來要瘦許多,所以隻要發生碰撞,他摔倒的可能性就比較大。雖然摔倒後他可以很迅速地站起來,可高長月在場下看著就覺得心疼,摔得太狠了。
解說:“這邊是奧諾百威隊在右路的橫傳,雙龍隊兩位隊員正在進行反搶……”
解說:“雙龍隊趙建帶球,看看這球能不能爭取到單刀……”
解說:“可惜,對方守門員做出撲救,雙方隊員在後場進行激烈的搶球……”
球被傳到中場,金帥接球遠射。
解說:“中場遠射,來自雙龍隊金帥,可惜球沒進。門前的雙龍隊隊員進行補射,對方防守漏洞,球進了!進球來自六十九號蘇岑。”
比賽進行到四分二十秒,雙龍隊拿到首發進球,暫時領先。
之後的比賽中,對方兩次追平比分,都被雙龍隊再次壓下去了。最終三局比賽打下來,雙龍隊以六比四的比分戰勝奧諾百威隊,成為本次聯賽的守擂主。
剩下的隊伍兩兩分組,最終評出三組優勝隊伍來打擂,分別和雙龍隊進行比賽,打輸的直接淘汰,贏的可以坐上擂主之位,接受下一支優勝隊伍的挑戰。
楊浩所在的雪狼隊在僅剩最後一個優勝名額時勝出,得到打擂機會。
中午,比賽休息,高長月和小呆在附近隨便吃了點東西,等孟明朗他們的隊伍再次上場。
下午的比賽沒有早上那場擂主之爭激烈,和前兩支隊伍打下來,雙龍隊發揮還算穩定,都以九比五的比分穩坐擂主之位。最後一場和雪狼隊的比拚,由於前期隊員體力消耗過多,第一局兩分鍾打下來,竟然讓對方反超一分,略處劣勢。
不過在後麵兩局比賽中,雙龍隊還是以八比六的比分,拿下了本次市聯賽的冠軍。
解說:“比賽結束,雙龍隊不負眾望,勇奪連冠……”
解說員的聲音回**在整個場館內,伴著周圍觀眾的歡呼聲。高長月終於鬆了一口氣,她看見孟明朗在下場時衝自己揮揮手,然後做了一個“等我”的口型。
大概十多分鍾後,孟明朗從候場室繞到觀眾席,他額頭的碎發被汗水粘在一起,見到高長月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贏了。”
“我看到了,”高長月開心地看著他,“你們好厲害,不過我建議你應該吃胖一點兒,不然老是被撞倒。”
孟明朗笑道:“好,今晚我們隊有慶功宴,教練特準帶家屬,隊長和齊雷都說想認識認識你。”
“他們不是早就見過我了嗎?”
“他們想認識的,是作為孟明朗女朋友的你……”
……
孟明朗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一旁的小呆,可高長月聽完這句話的瞬間就轉頭去看好友,發現她正好也在盯著自己,頓時耳根一紅。
高長月拒絕道:“你們隊內的慶功宴,我去幹嗎?你趕緊跟隊友一起走吧,多吃點,我不去了。”
不等孟明朗說話,小呆率先開口:“長月,你去吧,我自己回去,沒事的。”
孟明朗這時才注意到小呆,於是一起邀請:“你也一起去吧,我們隊裏暫時不缺經費,多一兩個朋友,沒關係的。”
“不了,奶奶還在家裏等著我。”小呆碰碰高長月的手腕,展顏一笑,“你就去吧,小蘭姐姐也不能幫我照顧奶奶到晚上,我是沒時間去的,你跟他去吧,吃完飯記得早點回家。”
說完,小呆轉身就走。高長月想想還是覺得不妥,正想邁腿去追,手就被人牽住了。
孟明朗攔著她不讓走,語氣頗有些正經撒嬌的嫌疑:“就一頓飯,陪陪我。”
果然,撒嬌致命這種東西,不分男女。高長月最終陪他去了。
在慶功宴上,齊雷打趣孟明朗,把“表妹”那個梗揪了出來。雖然大家都知道當時兩人純屬瞎扯,可這撥調侃還是讓高長月的臉從開始紅到了結束。
將近兩個月的寒假就這樣結束了,高長月和孟明朗的開學日期前後錯開一天,醫學院先一天報到,藝術學院第二天開學,孟明朗直接從學校過來,隻為了能把她從校門口送到寢室樓下。
高長月笑他:“你是苦情男主角呀,是不是還得看著我上樓?”
“當然不是,”孟明朗否認,隨後說道,“我就在樓下等你收拾好寢室,一起去吃晚飯。”
“你今晚沒課嗎?”
“有,吃完飯再回去,來得及。”
高長月點點頭表示了解,隨後邊走上樓梯邊回:“那你等我十分鍾,我馬上下來啊。”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孟明朗因為結束了集訓,隻有周末需要歸隊訓練,周一到周五都在校上課,雖然課表比其他專業排得滿一些,不過時間嘛,擠一擠還是有的。高長月經常為了節省往來兩所學校中間的時間,在孟明朗下課之前就提早去他們學校等著。
等他下課後,兩人會牽著手逛逛校園,做著大多數校園情侶之間都會做的事情。
有一次兩人逛累了,坐在楓樹林裏的長椅上休息,開春後的天氣,氣溫開始回暖,被一整個冬天摧殘過的楓樹隻剩下寥寥幾片枯黃的葉子,樹杈幹癟著交叉在空中,高長月靠在椅背上看著看著,覺得眼睛累,就閉眼休息了一會兒。
陽光暖洋洋地灑在她頭發上,孟明朗突然湊到她頭頂聞了聞。感覺到有人在靠近自己,高長月嚇得立馬睜開眼,結果看到身邊的人離自己極近,她連忙把頭往後一仰:“你幹什麽呀?”
孟明朗緩緩坐回去,說:“聞一聞,太陽的味道。”
“太陽有什麽味道?”
高長月伸手摸了摸頭頂,把手心湊到鼻尖聞聞,一股洗發水的香味,還好她早上洗頭了。
孟明朗笑了笑:“溫暖的味道。”
“你這是狗鼻子吧?”高長月拍拍他的頭,“不,太陽是物體,溫暖是形容感知的,你都能聞出味道來,比狗狗厲害。”
說完,她自己倒先笑了。
孟明朗跟著笑出聲,沒有反駁什麽,他把那隻手從頭頂拿下來握住,軟軟的,他捏了好一會兒,才從包裏拿出一個小巧的銀鐲子,趁高長月不注意,從指尖輕輕套在她手腕上。
高長月感覺到一股銀飾的涼意,低頭一看:“這是什麽?”
“我媽媽留下的,聽江姨說,是我父親送的,我從小就把它帶在身邊,現在送給你,當定情信物怎麽樣?”
高長月摸摸那個銀鐲子,觸感光滑,顏色有濃烈的歲月侵蝕感,她沒搭話,而是把頭靠過去,輕聲道:“你不在的時候,我和江姨兩個人吃過一頓飯。”
“聊了些什麽?”孟明朗把肩膀放低,讓她靠得舒服一些。
“我們倆大哭了一場,然後我就去找你了。”
“就是那天?”
“嗯,江姨還告訴我一些舊事,她叫我去吃飯的目的就是想讓我勸勸你。”
孟明朗有些疑惑:“勸我什麽?”
“和你父親相認吧。”高長月抬起頭,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既然你這麽努力想站在他身邊,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江姨說隻要你願意,她就會出麵幫你。”
空氣凝固了,孟明朗直視著前方,目光淡然,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見他不說話,高長月又連忙補充:“當年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況且餘叔叔也已經退出大眾視線很多年了。就算還有少部分媒體在關注他,可那也掀不起什麽大風波,你已經因為顧慮吃了很多苦,不是嗎?”
“小枝,你見過吧?”孟明朗突然問起。
想起那個眼睛圓溜溜,機靈又聰慧的小姑娘,高長月似乎突然間明白了什麽,她喃喃回道:“我見過……”
“我知道自己身世的那天,是小枝滿周歲的日子,網上鋪天蓋地報道他們一家如何如何幸福美滿,要說我不難過,那是騙人的,可難過能有什麽用?就算撇開媒體這條顧慮,在當時的情況下,我的出現就足夠毀滅一個家庭。”孟明朗轉頭和她對視,“小枝她需要一份完整的父愛,而我生來就已經是不完整的了,這之間的關係沒有辦法進行對等交換,他的家庭和我的渴望,我一直在努力,是讓這兩者能夠達到平衡。”
高長月聽著聽著,眼眶又紅了。孟明朗長歎一口氣,反倒來安慰她:“我現在覺得自己很好,愛的人都在身邊,甚至我還得到了很多很多人的照顧,我並不難過,真的。”
“那你不恨他們嗎?”
“各有各的難處,我有什麽好恨的?”
聽到這個回答,高長月撇著嘴不說話了。孟明朗用胳膊戳戳她,哄了好一會兒,她佯裝生氣道:“你以為自己是男版‘白蓮花聖母’啊,為別人想那麽多,怎麽不為你自己想想?”
“我想了,這不是把你拉到身邊來了嘛,看你都哭多少次了。”
冬殘春近,頭頂碧空萬裏,高長月在今天把眼前這個人理解得更透徹了。
接受是一件比反抗更需要勇氣的事情,可孟明朗他做到了,接受生命中的一切不公,並坦然接受所有的糟糕透頂與成敗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