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的荣耀:法家密码

第三十章 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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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六国刑律,或严或宽,但在司法程序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随意。法官没有可遵循的行为规范,无指导性的规程,导致审理过程常取决于法官的性格和喜好。法官的自由裁量权太大,尤其是审理过程太随意,不重视证据的收集和证据链的形成,很多时候靠的是法官的直觉。在这种程序下,审判效率当然很高,但差错率也同样居高不下。

大秦并非真的没有刑讯逼供,而是给刑讯作出了明确的范围限制,要求法官哪怕明知受讯者是谎言,也不要立即诘问,而是等受讯者说完再诘问,通过反复诘问,令受讯者辞穷,而受讯者还不停改变口供的,方可依法拷打,并要在司法文书上载明:以某数更言,无解辞,笞讯某。

同时,注重对证据的收集,以及对现场、尸体等的检验。《封诊式》中有大量现场勘验记载,证实在当时,现场勘验、尸检等已经成为常态。

此时的秦国,已经在司法制度上不仅仅领先于七国,同样也是领先于天下,清晰明了的法官审讯规范,以及对诬告的处理,表明秦国已经注意到了冤狱对民众的伤害极大。况且处罚再重,如果所处罚者是无罪之人,再有威严也不可能起到禁止罪恶的作用,因此“宁纵勿枉”,这一点领先了时代两千年!

这是大秦数千年依然值得大书特书的荣耀。

离轩侃侃而谈,言及秦国律法在防止冤狱上的重要作用,也不免有自豪感升起。如今离轩为文无害,巡查冤狱正是其本职。这段时间来,他查阅无数案卷,几乎没有什么案件有明显的漏洞,最多只是在细枝末节存在瑕疵,不影响案件的定性和量刑。

“好吧,你说得对。”朱家站起身来,“去吃羊肉?”

“哈哈,好,我请你。”离轩笑道。

“你是我的饭碗,你不请我谁请我啊?”朱家嘻嘻笑道。离轩要往朱家脑门来一记爆栗,却被朱家躲开。

“哎,话说,上一次公子扶苏他们遇袭,没有砍到几个饭碗,很可惜啊!否则天天都可以大吃大喝了。”朱家道。在后方遇到杀敌的机会不多,但上次还未等到魏国轻装武卒近身,樊军侯就已带队将他们保护起来,将对方杀尽。朱家没能砍到饭碗,很是遗憾。

“你还说!本来单凭护卫公子扶苏一事,就足够你拜爵簪袅了。”离轩瞪了朱家一眼,朱家不以为意,还是一副没事找抽的表情。

“不过,那三个侠客还真是厉害人物。”离轩道,“你和大墨者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难道没听过他们的名声?”

朱家挠挠脑袋,道:“从剑法特点来看,他们是齐地剑客无疑。但三人同行,且每一个都有不下于我的剑术,还真没有什么印象。”

说话间,他们已踏上大街,往羊肉馆走去。一路有的没的闲扯,离轩步履沉稳,每一步的大小都很一致;而朱家则全身晃悠着,忽而在左,忽而往右,忽而上前,忽而靠后。肢体形象大异的二人,在街上赚足了目光。

也有部分消息比较灵通的街坊,知晓步履沉稳的这位少年,正是本县文无害,向离轩拱手问好。离轩也一一回礼,一丝不苟。

一顿饭下来,朱家大呼痛快,只是遗憾没有酒,不能完全尽兴。

出了羊肉馆,转向回住处,在门口将要进门之际,却听得一声怯生生的声音:“大人……”

回头一看,门前墙角处站着一位女子,破旧的衣衫补了又补,却洗得发白。眉目清秀,怀中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目中含泪,似乎轻轻摇晃里面的水就要泼洒出来。

离轩疑惑:“你……是在叫我?”

“妾适才在街上听街坊说,大人是本县文无害,专司冤狱巡查,妾不敢打扰大人,就在此等候大人回府。”女子低头轻语。

“你且先进来,说说是什么情况吧!”离轩让女子进来。

“谢大人。”女子低首垂目,抱着孩子跟着离轩进去。

原来,女子于正月临盆,产下一子。但因上年丈夫因故应征徭役,家中庄稼欠收,粮食大幅减产,家中存粮已不多。其夫经过某家晒谷场时,一时贪念起,盗走两石粮食,却被直接抓获。随后,因郑县地动,宁秦也受灾,其夫被先直接发往救灾地赈灾,如今赈灾基本结束,将要确估其所盗粮食价值,处以相应处罚。据了解,由于地动灾情,目前粮店粮食价格翻番,恐怕情况不妙,大概率会被黥为城旦。

“若是如此,妾及小儿恐怕也将饿死家中了!”讲完此事,女子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泪水落在孩子额头,连忙用袖口轻轻拭去。

离轩皱眉。觉得此事有哪些地方不对,但一时想不起来。问明女子此案相关信息,让她先回去等候消息。

朱家嘲笑道:“怎么样?你的律法又把好人给困住了吧?这女子一看就是个良善之辈,其夫自也不可能有多大的恶,不过是为了给孩子留点口粮而已,却可能被律法处以重罚,让人家破人亡。”虽然朱家此时已经颇有些佩服秦国的法治,但有机会还是想狠狠地贬上几句,其实不过是和离轩抬杠罢了。

离轩没有理会朱家的抬杠,轻敲脑袋,在屋里转来转去:“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突然对朱家说道:“我想通了。”

朱家一愣:“你想通什么了?救这女子一家?”

“我想通了,既然现在想不通,就不想了,明天看过案卷再说!”离轩说道。

朱家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这就叫想通了!”

第二日,离轩在县衙调阅了关于女子丈夫盗粮一案的相关爰书,基本情况和女子所说一般无二。此案一直未行审讯,是因特事特办,赈灾需要用大量人力,先将其用于赈灾徭役,然后再定其罪。

近日,有史根据目前粮价,将其赃物核定为赃值260钱。如果这个赃值被主判之吏认可,其夫将黥为城旦。服役四年时间,这个家靠那个娇滴滴的小女子养着,恐怕也就没了。

离轩反复查看,突然想起一事,叫上朱家:“小猪,我们出去一趟。”

朱家跟在离轩身后一起出了门。

离轩直接到了米行,掌柜一看是两位公人,急忙招呼。

“掌柜的不用客气,我此来只是想了解点情况。”离轩开门见山。

“请大人吩咐。”

“在今年正月地动之前,本县的精米价格是多少?”离轩问道。

“大人,我可没有哄抬物价啊,地动之后,粮食用度极大,小店的精米从外地拉来,成本陡增。小人也是为官府分忧,所赚之价差,与之前无异。”掌柜很是惶恐,秦律对商贩很不友好,如果被安个哄抬物价的罪名,那这生意就毁了。

“掌柜不必紧张,我所问不为此事,而是想了解当时的物价几何,手上有案件需要以此为准。”离轩好生安抚,掌柜仍战战兢兢。不过,这本身不是什么秘密,也就详细地将各种粮食的价格报了出来。

“精米八十钱一石,一石谷物可出五分之三石精米,约为五十钱。两石谷物,价值约一百钱。”离轩拨弄算盘,将两石谷物的时价算出来。

之前他突然想通的事,就是按照《法律答问》,赃值要以行盗时的价值计算,而不能在事后再以审判时的价值计算。如果两者出现出入,从而让行为人受到过重或过轻处罚,不但要纠正过来,而且相关的吏以失刑罪论处,若是故意为之,则以不直论处。

按照律法,吏应及时对赃物进行估价,并记载入爰书之中,而离轩并未在爰书中获取到相关信息,显然当时并未评估赃物价值。

现在离轩在审判之前,提前知晓了此案的错误,也算是为相关的吏免除了失刑、不公的可能。

离轩找到县丞,告知他在女子丈夫一案上所发现的情况。

县丞细看本案爰书,确如离轩所言。事实上,如果用此时的谷物价值来评估赃物,肯定是不公平的。灾后谷物的上涨,是物价对地动阶段性的回应,一旦本季收成出来,物价也就渐渐回落了。以案发时的谷物价值来评估赃物,乃是正理。

县丞提审此案,离轩旁听。

那女子也抱着孩子来了,心下很是惶恐不安,离轩做了个让她安心的眼神,她的心情才渐渐平息下来。

其夫所犯之事很简单,又是当场抓获,没有过多可质疑之处。只是其夫提到孩子时,颇感辛酸。为了孩子一点口粮,却反而身陷囹圄,实在非其本心。但既然触犯律法,自然要承担起相应责任。

县丞最后判定,其夫盗窃成立,经认定,其所盗谷物在当时价值一百钱,按律当服劳役六个月。但因其已经赈灾超过六个月,视为劳役服役完毕,可当庭释放。

女子喜极而泣,她一人带着孩子,半年来一直在担惊受怕中度过,如今尘埃落定,比原先所获知的情况要好了太多太多。

当下抱着孩子,对着离轩盈盈一礼,离轩起身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