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最最最亲爱的简小执:
早上好!
我是另一个你。
众所周知,人是很喜欢讲述自己的生物。
关于自己走了哪些路,爱过哪些人,又是如何成长到今天的模样,人类有一箩筐不同样儿的话来讲述。但也许这些话丝毫没有意义——在没有打算倾听的耳朵时。你曾经大概也很有倾诉欲吧,想解释自己,想说明为什么,想被人理解,想有人告诉你你那么做没有错。
但我印象中,你的最后一面,是你沉默地站在天桥上,手臂撑着护栏,你看着桥下车流不息,你看着远方天际线晕染出耀眼的金黄。
那一刻,你在想什么呢?
你对人间的印象,从石榴树开始。
院里的石榴树叶子翠绿,在光线好的时候,尖端看着甚至有些金黄。你坐在石榴树底下,阳光从叶子和叶子的罅隙间洒落下,明亮的光斑落在眼皮上,随着风晃动,眼前时而猩红,时而暗,交替摇晃的世界里,院子门口“丁零丁零丁零”响过三轮车的声音。
茉莉胡同和天底下所有的街道巷弄没区别:冷漠又温柔,市侩又温情,邻里之间相互打听,也相互关心。孩子之间相互比较,又相互为玩伴。
可小的时候你只能看见前半部分。
于是你烦透了这个地方,你想逃开遮天蔽日的老槐树阴影,你讨厌围墙街角神出鬼没的野猫,讨厌时不时冒出个头来打探家里发生了什么的邻居大婶,讨厌考一回试成绩就传遍全胡同,讨厌大家打量你的目光,讨厌一下雨就积累起来的臭臭黑水洼,讨厌那些大人一脸“这孩子真没出息”的表情,讨厌总是被人乱拿乱放的报纸,讨厌豆浆一会儿给得多一会儿给得少的早餐铺,讨厌那些偷偷用别人家电的贪便宜中年大叔,讨厌无缘无故或者小题大做的争吵,连天上飞过的鸽群,你都觉得厌烦。
你觉得这里庸俗、脏且乱。
你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你想去一个新的地方:小卖部价格不随心而变,工整、干净,人与人之间有很远的距离,大家相互不打听,只关注自己的生活。
但现在我想,即使你到了那个新地方,你也会有不同的不满:什么人太冷漠,什么太安静,什么太孤零零,什么总觉得就算死家里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就是这样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完美的世界,而事实上,没人可以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所以大家都觉得别人比自己过得好。
你那时候差不多也是这状态。老觉得为什么就你那么惨,为什么就你摊上那么一冥顽不灵的姥爷,为什么就你的家长天天管你,为什么有的人成绩那么差,但一时狗屎运写了书居然就出名赚钱了——而你,却只能学习。
看起来其他人的面前摆了起码三条路以供选择,而你的面前,只有“学习”这一条苦兮兮的、一看就很累的通道。
你讨厌别人跟你说“学习是你唯一的出路”,你讨厌别人用“这孩子也只能学习”的眼神看着你。
其实,你但凡理智一点,你就会抛开那些无用的情绪,认清现实:确实只能学习。
可你年轻气盛,你明明没有什么实力和根基,偏偏心高气傲地觉得自己就是不服,且自己可以反抗。
学习本该是延续一生的行为,学习本该是自发自愿的行为,但在那个时候,学习成了一种枷锁,一块压在身上的巨石,一个你拿来不服反抗的符号。
老师想让你好好学习,你偏不;姥爷想让你好好学习,你偏不;社会想让你好好学习,你偏不。
你在课堂上睡觉,不写作业,更不交作业,你看着别人吭哧吭哧复习考试,你用一种不屑的态度,自绝后路——后来你偶尔心血**想认真学了,同学会用相同的眼神来无声质问你:这谁啊,这不是之前那个不屑的简小执吗,不是不学吗?
其实你要是长大一点,你就明白这种局面的处理方法,比如:一笑而过,讨巧地来一句“谁没有个无知的时候”打岔过去,然后顺理成章地翻开课本,没有人会追究,大家甚至会主动帮你。
但你那时候太小了,自尊心高过天,脸面胜过一切。最最无法应对的就是同龄人的异样目光。
你做出种种愚蠢事,最后收获的也是你一手种下的恶果:高考落榜,无缘大学。看着同龄人多姿多彩的大学生活和看起来一片光明的未来,当时你的感觉是什么呢?
你一天一天被磨去骄傲,逐渐忘掉曾经在乎的一切。
生活本该是日复一日的奇迹,但你的生活被你一手改造成日复一日地续命。
你后来无数次在梦中惊醒,明明没有缘由,但一摸眼角全是眼泪。
你大概是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候也不算多美好,但至少一切都还没开始。
也许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在于你期待了太多,要求了太多,你不能接受遗憾,不允许不完美。
可我该怎么说呢,你迟早会明白,这个世界残酷且充满偶然性,有时候你失败得莫名其妙,恰如有时候你成功得猝不及防。
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你只能做到力所能及的正确,还有力所能及的温柔。
当然那个时候的你远远不懂,所谓“力所能及”是什么意思。那个时候的你,世界只有两种颜色,非黑即白。在那个时候你的脑子认为这是一夸人的话,好像能显得你纯粹,但其实,你后来才会明白,非黑即白,某种程度上的意思是指:不够体谅他人。
你得长大一点才能明白,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很苦,大家都是在强迫自己好好活着。不管他看起来是笑嘻嘻的,温和的,安静的,浑蛋的,骄傲的,不怎么说话的……当你离一个人足够近,你总能看见他的为难和疲惫。
但我想,那个时候的你,应该也听不进去这些话,你应该会觉得所谓“为难”其实是一种开脱,一种辩解。哈哈哈!
那时候的你喜欢装酷,穿牛仔裤,尽管它勒得你不能盘腿坐,你看轻穿裙子的女孩,觉得她们幼稚。“可爱”对你来说是贬义词,你整日皱着眉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面对所有人都不耐烦,时不时嘲讽两句,时不时抖几句机灵,你觉得那样你很酷,但你后来才知道,那不是酷,那是一种姿态,一种装模作样,是叫嚣的自我意识,是不识人间疾苦的故作愁滋味。
你以为那是长大。
而其实真正的长大,是发现事物复杂的过程。
有时候会过于复杂,复杂到你很难再坚持内心的简单。
有时候更糟,你清楚地知道自己选错了,但你没法儿叫停。
游戏里要是卡壳了,可以随时随地按“重新开始”,生活却不行,一手造成的烂摊子,无论如何就横在眼前,就是得解决了才能前行。于是你开始权衡,你开始计较,你开始只关心自己。
嗯嗯……也许吧……但当务之急主要还是自己这件事。
生活分给你房租、水电气、押金、涨价的水果、过期的酸奶、萎靡的蔬菜,坏掉的洗衣机、被风刮掉的门、门口清不干净的小广告,三两天堆积的地板灰尘……
你后来会很累,累到顾不上哀伤;会忙,忙到来不及忧愁。
那些高纯的梦想,其实也在体内熊熊燃烧;但是生计,却也是火烧眉毛、迫在眉睫。
以前姥爷老嫌弃你出门走的时候不关灯、冰箱缝没关严漏电,说电费是一大笔支出,你总是翻一个大大的白眼,心里觉得他小家子气。
可是现在你连手机充电都要拿到店里去充满才带回家。
同租室友陈兰跟你说可以卖护肤品创业,她说现在大家都注重保养了,都舍得往面膜上砸钱,她说她和你可以一起凑钱进货,把面膜卖出去,然后分成,最后肯定会赚翻的。她说人生随时可以重新开始,要看有没有勇气;她说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不拼一把不知道最后结果到底是什么。她说了很多,句句正确,你信了,你也热血沸腾,你把辛苦攒下的钱、连同借的贷款,一股脑丢进面膜事业,然后结果你也知道:陈兰拿着钱走人了。
她拿着你的钱,重新开始了她的人生。
更好笑的是,你因为她平时对你很好,时不时请你一顿饭这种肤浅的理由,而盲目信任她,把钱给她的时候,连张条子都没签。在法律上,这约等于白给。
你早就听过什么“人心隔肚皮”之类的老话,但那有什么用呢,你还不是乖乖栽了跟头。
那一刻,你无比愤怒、无比绝望,你回到茉莉胡同,看着你唯一的资产:
茉莉胡同17号院。
你只得卖掉它。
魏婶气得下巴都在抖,她拿着笤帚赶你,颤着声音问你有没有心,居然卖掉姥爷留下的房子。你难堪地转头背过身,看见街坊邻居抱着手站在一起,对你指指点点。
你早觉得自己不会害羞愧疚了,但那一刻,你确实觉得浑身像被罩在一个闷热发臭的洗碗布里。
你想张嘴,你想解释,你想大喊大叫,你想哭。
但最终你木着脸,带着房产经纪看了一遍房,指着你曾经坐过玩过睡过躺过闹过的房间,指着那棵在你脸上划过光影的石榴树,指着你夏天冲凉泡西瓜冲脚洗脸刷牙的水池子,指着外公曾躺过的藤椅、用过的收音机、放过茶壶的茶几……所有的所有,你以这些为筹码,和房产经纪来回拉扯价格。
你钱要得急,这院子并没有卖到最好价格。但也只能这样了——恰如生活其他事情。
那天天气不合时宜的灿烂,阳光鼎盛,一切谈妥后,出来时灿烂的夕阳铺满树顶街道,你走上天桥,站在上面,看着绚烂多彩璀璨耀眼的霞光,手臂撑着护栏。
你在想:要是能重来。
可能是你之前的一生过得实在太过于失败,命运之神都看不下去了,真给了你重新来一次的机会。
你依旧时不时会对着姥爷失去耐心;你依旧时不时控制不住自己脾气想掀翻桌子;你原想着撸起袖子好好干一场,却没料到冥冥之中一切并不能轻易改变。
你改变不了其他人的决定想法,插手不了其他人的人生,最终你能依靠的、能改变的只有自己。
哈哈,好像又是老生常谈的话。
大家听着这些已经被说过太多次的话,并没有放进心里,等自己跌倒之后才知道,原来经验教训,早就从书籍、长辈那儿听过了。
不断跌倒,不断重复上一次的错误。人生就是不断地重蹈覆辙。有时候我们愤恨的不是别人,我们最厌烦、最不满的恰恰是自己。
日出时朝气蓬勃,大家都信心十足地闯**世界,日落时影子拉得特别长,比不解、挫败、愤怒还要长。
而一个人要学习的,也许就是接受日落,接受会出错、会懈怠、会重蹈覆辙的自己。
接受不够完美、总是循环罪孽的世界。
接受这个破败,又偶尔团结的人间。
然后,做到力所能及的正确,力所能及的温柔。
简小执,希望你能和所有遗憾握手言和,永不抛弃希望和向往。被击倒一万次,就躺下睡一万次的觉,睡醒,希望你务必站起来,迎接第一万零一次的暴雨烈阳。
一封信写完,简小执觉得自己好像躺在初春的草地上。
她认认真真地把信纸对折两次,装进信封里,打开抽屉,把信封放到抽屉最里面。
屋子外边阳光正好,茉莉花散发着清香,石榴树依旧安静站在院子里,秋千随风摇摆,鹩哥在树影的间隙中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
门被打开,戚亮站在光的中间。
“你干吗呢?”他问简小执。
这一生会一直不完美,但我决定一直接受。
这一生会一直艰苦,但我决定一直不放弃。
“戚亮,你会陪我很久很久吧?”
“那不然呢?”戚亮一脸“你发什么神经”的表情。
简小执笑着扑进戚亮的怀里。
“那你兜里装的戒指打算什么时候给我戴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