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稚后来很少回家。
周末在宿舍,买点吃的用的,自己和自己也能玩一整天。有时候学霸舍友不回家,两人就面对着面坐在公共区域的大桌上。
她看闲书,对方刷题。
口渴了叫双份奶茶,给舍友一杯。
对方扶一扶眼镜,接过去插上吸管,犹豫道:“我觉得你跟他们说的不一样,挺好的。”
“哦。”林稚翻页,笑一笑,“我也有不好的时候。”
舍友叫张晓初。
看她这副娴静平淡的样子,有些气愤:“我相信自己看到的……你不是她们嘴里的那种人。”
“哪种人?”
对方噎住。
脏和坏,烂和贱,四个单字出现的频率最高。
她讲不出口,憋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林稚不以为意,喝完东西说想睡会儿午觉。
躺到**,又翻出手机检索信息。
学校图书馆二楼,独立玻璃橱柜里放置着捐赠校友的铭牌。
旁边是历代杰出校友。
季嘉言是最年轻夺目的一个——他在去年,也就是关她的期间,靠着新型催化剂碾压一众学界顶尖大佬,获得国家科技奖化学组的一等奖。
十五岁获得青少年科技奖时,便有传闻指向学校作假,故意立天才少年的牌,打响知名度。
还有一种声音,都说天才长大,必将泯然众人。
他反击得很出色。
但现在属于他的挂相悄无声息取下,学校公开场合没有再提这位传奇人物。
老师们也讳莫如深。
这一世,到了现在,季嘉言还是没能摆脱臭名昭著的命运。
好像所有的努力,都对现实没有任何改变。
警方在通缉他。
那天季嘉言捏朵系着丝带的白玫瑰出现。
在她过来时,左手倒到右手:“这个叫雅典娜,花苞很小。”
“……”
她冷道:“你就这么想不开?”
季嘉言没正面回。
只没头没脑说一句:“我觉得挺好看,你喜欢吗?”
她有点抓狂。
想报警把他抓起来,这样至少还有个审判程序,但是一想到他戴着镣铐坐在铁窗那头的样子,又难受得心肺俱裂。林稚蹲下来,扶住季嘉言的膝盖:“你不要再出现了。”
“那你会跟我一起逃吗?”
他搓开玫瑰的刺,撕掉锯齿状的叶,别在蹲在地上的女孩耳边。
林稚闻到玫瑰馥郁的香。
露出一个不像笑的笑,摘下清纯芬芳的花,沉默不语。
说不害怕是假的。
但也不全是害怕。她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当初的自己,一腔热血抽干殆尽。她可以答应,但再无义无反顾的气势——
爱变成了责任。
支撑变成了包袱。
她不再是歇斯底里,飞向太阳的伊卡洛斯。
而是日复一日,背负巨石的西西弗斯。
都说理智的人不会陷入爱情,他看着她这张脸,忽然就懂了Cesare的话。
季嘉言弯腰捡起跌落尘埃的玫瑰,淡淡道:“你不愿意接受我,难道就肯放他走?”
他握住她的手,抱到怀里:“他那么好,你舍不得。”
男生取出无线耳机。
帮她戴上。
亲一亲女孩乌黑柔软的发。
她没反抗——耳机里传来不明显的电流音——
是她和这世的季嘉言暧昧亲热的一些场景。
林稚抢过手机,疯狂选中之后迟迟不肯删除。
许久颓然道:“能不能放他回来跟我见一面……在你走之前。”
季嘉言低着头:“……”
他声音有些冷:“林稚,你就这么喜欢他?”
她没答。
瞥到校门那边跑过来的保安,猛地站起:“快走!”
随她怎么推,哪怕哭着求他,季嘉言都只是望着她不说话,不肯迈一步。她看到保安拿着白色胶条反锁他手腕,眼前一黑,差点摔倒。
最后两人都被带上车。
不知旁人眼中的单薄俊美的男生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押运他们的,竟然是防爆车。
左右各一个便衣。
上车后就抱着枪。
他弓着背,刘海遮住眼睛,高挺的鼻梁投下深邃的影。
她想碰他,但是便衣一个眼神,她就不敢动了。林稚心慌得厉害,看着密不透风的车厢,想起上辈子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那时他还是活着的。
后来只剩一捧骨灰。
墓园不肯接受这样的恶性罪犯。
说影响不好,破坏风水,墓园里的其他灵魂无法安息。
骨灰便一直放在租赁的小格……
死是不能洗清罪恶的。
即便他已经死了。
林稚偏移身子。
嘴唇微颤:“大学报到前一天,爸妈才告诉我你的事,我瞒着父母跑去找你的墓。”
他低着头,嗯了一声。
“我找了一夜,可是我找不到……我再也找不到你了,季嘉言。”
林稚说完就哭了,在封闭的车厢里听着很渗人。季嘉言挣扎着过来,还没碰到就让便衣强行拉住。
他有点疯,低吼道:“不许哭!”
这一吼,林稚就不哭了。
季嘉言被带走。
她在大厅接受审讯,对方让她通知监护人到场。
林稚打电话,何娟接起来听说在警察局,就让林四海来听。她不愿和父亲说话,一直沉默,隔着电话能听到父亲抽烟的声音。
男人咳嗽两声,吼道:“不是不许你和季嘉言来往吗!”
她这会儿镇静下来,本来就黑的眼睛变得更加深。
没一会儿,父母赶到。
当着众人的面,气急败坏的林四海重重扇了她一巴掌:“我怎么会养了你这么个女儿?”
林稚坐在高凳上,嘴角有点血,脑子嗡嗡的。许久抬起头来,隔着劝架的警察,望着林四海笑:“上梁不正下梁歪。”
何娟面露惊慌,拦着不许丈夫动粗。
她不知道向来乖巧的女儿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又害怕林稚毁在季嘉言手里,逼着她一五一十交代,千万不要有任何隐瞒。
闹哄哄的。
一切都闹得不像话。
感觉自己聋了瞎了,又好像从没这么耳聪目明过。
她是个小丑,接受别人或打量或鄙视的目光,忽然就理解了季嘉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些人虽然还是人。
但是肌肤之下,已经长蛆了,恶臭拦都拦不住。他们掐住她的脖子,要求她也生蛆,或者直接变成一只没有脑子的蛆。
她配合也不配合,说得都是实话,但没一句正面回答问题。人的成长往往不是一年,十年,而是一瞬,一息,比起被善滋养,更容易被恶敲醒。
林稚平静的姿态近乎诡异。
然后过了一夜。
临到清晨,季嘉言出来了。
警方对他算是客气,只是没解下他的手铐。
见到林稚,男生让人用衣服把手铐遮住。
过来,下巴抵住她的脑袋。
沙哑道:
“只要你想,就不会找不到我。”
“林稚,”他直视前方,“你的男人不会失败。”
而后露出一个笑:“如果失败了,那也只是因为,他放不下你。”
“林稚,下辈子,你还会来找我吗?”
林稚看着他被押解上车,忽然觉得好累。
她好想好好休息一下。
毕竟,也许这场戏还要重头开始演。
两辈子,四十年。
林稚觉得自己做了所有能做的,但什么也没改变。
就像,漂流瓶还是在这一年,永久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