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白衣沉浮梦

第134章:山雨欲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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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外,三生山。

林孤生单骑来到山脚下,四月的三生山覆盖在浓雾中,恍如仙境,山间郁郁葱葱的古木,怪石嶙峋,极为适合避世潜修。他对苏立信没什么好感,此人出口便索取了他的宝物,当初安妮娅赠予他的吊坠,解的签子也是模棱两可,说是只有一枚上上签,一枚下下签,却又自圆其说他和周子依抽到的两个都是上上签。但没办法,他联系不到楚门,只能来拜访苏立信。刚到山脚,便看到三秋领着几位墨家弟子在等候,有些诧异。

“墨者,三秋,拜见荆州军政府统帅。”

三秋还算客气,走来默默作揖。

林孤生抱拳:“林孤生。”

接着便是相顾无言的沉默,林孤生也不搭理,把里飞沙的缰绳系在树干上,便默默踩着青石阶上了山,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

一路上了山,刚到小道观,便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嚯,倒是热闹,人声鼎沸。只见小道观的院子里,挤满了人,看装束,都是江湖好汉,而墨家巨子墨千里赫然在内,所有人叽叽喳喳,争论不休。林孤生到的时候,正好赶上一个汉子一拍桌子,说道:“实在不行,去庐山请武圣出山吧。”

“……”

“呵,稀客,稀客,贫道这小观,倒是来了尊大佛。”苏立信挤眉弄眼,忽然讥笑了一声。

一众江湖草莽皆是目光不善地看向林孤生。

“嘶……”有人深吸一口气,惊道:“这不是荆州军政府的统帅,林破军的后人……林孤生吗?”

“嘿,传闻里那少年统帅年轻的不可思议,果然没掺假。”

“林破军的后人,不愧,不愧,当真是英姿勃发。”

“……”

林孤生向四座客客气气抱拳。

苏立信打了一个哈欠,怪笑一声:“林大帅,怎么样,和周家小姐过得如何了?有没有添喜?嘿,你可是大忙人,贫道掐指一算,江城最近忙得不可开交,你怎么有闲心来贫道这破观?”

“苏道长,难道没事还不能拜访你吗?”林孤生大笑一声,他知道苏立信的嘴碎,也没往心里去。

“呵,拜访连个礼品也没有,空着手来的,贫道还是头一次见。”苏立信撇撇嘴。

墨千里温和一笑,站起来圆场,笑道:“苏道长,诸位,林统帅也是当世豪杰,武道造诣极高,也是一份力量。”

林孤生心想这么多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人士齐聚三生山,定然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难不成,是因为这次诡异的旱灾和瘟疫?

“不敢,某不才,习武时间尚短。”林孤生谦虚执礼。

“此言差矣,武道一途,可不分什么先来后到,强就是强,弱就是弱,自古以达者为尊,林统帅可是能硬撼邓无始的人。”有长相粗犷的汉子豪笑道。

“是啊,年纪轻轻就能硬撼邓无始,以后还了得?”

那日林孤生一枪伤了邓无始,这种辉煌的战绩,自然名动荆州武道界,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听说过。

如此,林孤生也不再谦虚:“苏道长,墨先生,诸位好汉,你们是在探讨旱灾瘟疫的事情吗?”

一说这个,气氛顿时沉重起来。

见此,林孤生心中陡然一跳,这些江湖人消息传播快,难道发现这里面隐藏的秘密了?

苏立信也是眉头紧锁,十分严肃。

有一汉子说道:“苏道长,你是龙虎山来的,正巧墨家巨子也在,嗯……如今林统帅也来了,你拿个主意吧,是请武圣出山,还是怎么,眼下没多少时间了。”

“是啊,苏道长,你拿个注意,要是等旱魃出世,一切都来不及了。”

林孤生吃了一惊,“什么?旱魃?”

苏立信叹了口气,“嗯,是旱魃,贫道耗费十年寿元,推演天机,得知的结果,不会有假,一定是有人暗中在养尸王旱魃。”

他的鬓角,多了一缕白发。

“苏道长,你我都是聪明人,还藏着噎着干啥,就是拜火教的余孽在养旱魃。”有汉子说道。

“拜火教……”林孤生不由瞥了一眼墨千里,发现他果然神色严峻。

这种记载于古代典籍里的尸王,一旦出世,动辄屠城,赤地千里,伏尸百万,是恐怖的存在。

“好了,都肃静,听苏道长说。”见众人又叽叽喳喳吵起来了,有人开口,便立马安静不少。

苏立信苦笑:“不管是不是拜火教的在暗中养尸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贫道都是不能坐视不理的。贫道推演……这次出世的旱魃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尸王,绝非等闲,倘若能请武圣出山,也是可以的,就怕他斩道后不问世事,不愿冒险……”

“害,苏道长,这你放心,武圣前辈对拜火教深恶痛绝,是绝不会坐视不理的,我兄弟几人马上奔赴赣州庐山,请武圣下山。”有汉子开口道。

“嗯……也好,有武圣在,也能联合荆湘各大门派共同出力。”苏立信说到这,又道:“贫道会书信龙虎山,启禀师门。”

“甚好,甚好,有青云观的道家弟子出手,胜算更大了些。”

“嘿嘿,诸位,你们怕是忘了咱们面前的是谁,墨家巨子本尊在此,等摆下墨家剑阵,定让那旱魃魂飞魄散。”

“……”

眼见众人又闹起来了,苏立信一阵头疼:“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林统帅,你找贫道什么事?”

林孤生抱拳,认认真真道:“苏道长,是这样,这瘟疫之事,实在诡异,我军政府的程三虚老先生命我提前联系楚门,方便购置大量药材……照这个形势,感染者数量剧增,短时间怕筹备不齐……”

苏立信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所以,程三虚已经知晓这是什么病,可以对症下药了?”

林孤生摇头,苦笑道:“非也,还在研究。”

“小子,贫道给你指条明路,那程三虚的确对医药理念有极高的造诣,但这疾病嘛,他把落雁山庄藏经阁翻一个遍,也许勉强能找到治病之方法,嘿嘿,说句难听的,到那时,荆州人都死光了。”苏立信鬼魅一笑,淡淡道:“这病啊,说起来无非是‘巫毒’的一种,要是苗疆人遇到了,兴许下个金蚕蛊就破了,咱们啊,要是一知半解,确实棘手。”

林孤生心一惊,赶忙追问:“还请道长解惑,这是什么病什么毒?”

苏立信悠哉游哉,笑了笑:“这是‘巫毒’中的‘火毒’,按照咱们十四州人对毒的理解,也可以归咎于‘尸毒’的一种,你且听着,无需劳烦我师兄楚立华,跟程三虚讲,‘物极必反’‘相生相克’,跟他说这是火毒,尸毒,便可,他自有法子,不出三日,就能医好,话都说这个份上了他还束手无策,那贫道只能说程三虚沽名钓誉了。”

林孤生默默记住,恭恭敬敬执礼道谢。

归途的时候,林孤生和墨千里一同回江城,路上,林孤生也谦虚地询问关于此次旱灾和旱魃的关系。墨千里略一思忖,还是没有隐瞒,说道:“如果苏道长推演不假,那这次的旱灾,应该就是拜火教余孽暗中养旱魃导致,这些难民感染的火毒,也是因此。”

林孤生是知道拜火教主墨万里和他墨千里的关系的,也没戳破,便说道:“拜火教弄出来的,那么武圣是要出山的吧?”

“兴许吧,武圣早已斩道,他会不会出山,谁也说不准……斩道了,便已然摒弃了第一世的一切。”

……

林孤生回到江城后,便马不停蹄赶往落雁山庄,去藏经阁找到了一头扎进书海的程三虚,把苏立信对他说的话一一说了一遍。

果然,程三虚脸色微变,旋即狂喜,喃喃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是了,是了,原先只是不确定,既然苏先生都这么说了,那必然确定无疑。”

林孤生没有多少时间,甚至没时间过夜,把碗碗哄睡着后,就和周子依告别,打算前往城主府。

在马厩,徐伯找到了林孤生。

“徐伯,这个点了,你还没休息啊?是特意等我吗?”

徐伯点点头,说道:“姑爷,有您的家书。”

“我的?”

“是啊,先前您来的时候匆忙,后来陪伴小姐,我不敢叨扰您。嗯……是您大哥送来的。”

“什么?在哪?”

徐伯默默掏出一份卷轴递给林孤生,后者神情激动,几个月前就写了一封信给大哥,还以为是路途遥远,飞雁出了什么状况,如今终于是回信了,大哥无恙。他颤颤巍巍接过卷轴,浑身都在发抖。

眼下也不着急去城主府了。

他攥着卷轴,回了书房,旋即迫不及待展开卷轴,当看到开篇四字楷书,林孤生终于忍不住,热泪盈眶。

“孤生亲启。”

“来信已阅,余盖闻弟近况之喜也。时局动**,祸藏于所伏,珍重,勿念。

书不尽意。

——林孤命。”

虽然只要寥寥一句话,但是林孤生却不禁潸然泪下。

从小到大,大哥给他的印象一直是那样的严肃、刻板、认真,多年的军旅生涯,正逐渐把他培养成一个冷漠的战争兵器。林孤命是一个待人无情,近乎冷漠的人,他做事认真,一丝不苟。

亲兄弟,骨肉相连,血浓于水。

他知道大哥一直深爱着他,只是性格使然,不善言辞,不善表达。

林孤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和他血脉一样的挚亲兄弟,他们之间的爱,是最赤诚的、最纯碎的。

忽然,林孤生感觉到肩膀一暖,原来不知不觉周子依来到他身后,为他披上了一床绸缎。周子依眼含担忧:“夫君,不要太过悲伤,不管天涯海角,能够彼此挂念,足矣,日后总是有机会再相见的。”

林孤生擦干眼泪,挤出笑容,把周子依揽入怀里,“我没事,我很高兴,何来悲伤?倒是你,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周子依轻轻抚摸林孤生的脸颊,轻语道:“夫君,你我夫妻之间,就不必掩饰了。”

林孤生鼻子一酸。

他怎能不悲伤?

本是亲兄弟,却相隔天涯海角,也不知道林孤命在桃止山下如何了,那里可是袁沛的大本营,危机四伏,举步维艰。

“我大哥很爱我的,别看他每次见了我不是打就是骂,天天摆出一副死人脸,连我出城的时候他还讥讽我说‘烂泥巴也需要镀金’……我刚出皇宫那会,被奸商诓骗,设了一出‘仙人跳’的把戏,被打了一巴掌扔出酒楼,次日我大哥就亲自率了一个旗,把那家酒楼夷为平地;有一次我和一个纨绔打起来了,我打不过,当晚我大哥就把那纨绔吊起来打了个半死,那纨绔的老爹可是当朝从三品的官员,我大哥因此被责罚……还有一次,我在外面买醉,喝的不省人事,还是我大哥……把我背回了岐山……”

林孤生眼睛恍惚,回忆起过往的小事,泪流满面。周子依伸出手擦着他的泪花,安慰道:“夫君……”

“我大哥这个人就是外冷心热……但那个时候我很怕他,畏惧他,甚至烦他,恨他,讨厌他……”

“为什么?”周子依轻轻询问。

“我那个时候小气……”林孤生嘴角泛起苦涩的笑容,“我恨他对我这么严苛……我嫉妒他有过母爱,可我连我娘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如果不是我,我娘亲也不会死,要恨,也是我大哥恨我才对,是我夺走了娘亲对他的爱,而我又是他说得烂泥巴扶不上墙的东西,他对我冷漠是对的……”

周子依感受到林孤生眼里难以言喻的哀伤,有些心疼:“夫君,不会的,他怎会恨你呢?爱你还来不及呢。”

荆州以西,襄阳郡。

城下。

是军容肃穆的十万大军。

城楼上,襄阳郡守、襄阳四大将军、十堰上将军、槐荫上将军等人看着这壮观的阅兵仪式,皆是心满意足。襄阳郡守谭窠捋着胡子,看向一旁的荀句:“军师,能否收复失地,取得大捷,此战就靠你了。”

荀句微微一笑,“主公,此战过后,只需奏禀皇上,您就是新的荆州牧。”

“哈哈哈哈,不敢当不敢当。此事还需和王大人他们共同商议,都是荆州将士们的功劳,某不敢独占。”襄阳郡守哈哈大笑,话虽这么说,但他无疑早已认可了这个答复。

襄阳和十堰紧挨着中州,这也是借他十个担子不敢投降不敢跟着周观雨一起造反的理由。

荀句心里冷笑,心里不屑,心想就你们这些草包,也敢痴心妄想当什么荆州牧?

“主公,放心吧,此战必定能肃清叛军,活捉叛贼周观雨。”荀句笑着摇着纸扇,一副胜券在握的神色,“咱们把那些难民都赶到了江城、夷陵、鄂州,想必那些叛军已经忙得焦头烂额,说不定叛军中不少士兵都感染了疾病,再无可战之兵,嗯,几十万难民,足以让叛军们忙得抽不出身来。”

的确,这就是一步死棋。

荆州军政府是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这些难民的,如果学他们襄阳十堰一样把这些难民赶走,首先就立于道德之外了,和军政府设立的理念不符。如果一管,首先排除士兵感染的问题,几十万的难民,就需要太多的士兵去管理。而且他们联军出动,那些难民定当畏惧,说不定会引**乱,又需要派遣更多的士兵去镇压暴动。

别看荆州军政府号称有三十万大军,但都是些新兵蛋子,没什么战斗力,绝大多数只受过一个多月的军事训练,说句不好听的,可能刀剑都握不稳,上了战场,说不定要尿裤子。

荀句眼睛贼溜溜的转,他特意献计把那些灾民赶到军政府的地界,再煽动这一场战争,就是为了等待墨万里出世,届时,当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也好以战争来掩盖真相。

“出发!”

……

江城。

深夜,上将军府。

余昌龄还在处理文件,这时,副将徐朗走进来,恭恭敬敬道:“将军。”

徐朗的神色有些难看。

“怎么了?”余昌龄合上文书,揉了揉太阳穴,十分疲惫。

“军营里,已经出现了士兵被感染的现象,许多还处于蛰伏期的,暂时不知病原体……无法排查,形势很严峻。”

余昌龄深吸一口气,来了,士兵被传染的现象果然还是发生了。他千方百计的预防,最终还是杜绝不了,现在只希望程三虚早日研究出药物,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知道了。”

徐朗点点头,仍然站在原地。

“怎么了?”

“将军,末将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朗,你我相交十载,情同手足,有什么不能讲的?但说无妨。”

徐朗微微颔首,咬了咬牙,道:“将军,几十万的难民,就是几十万张嘴,也是几十万个病原体……恕末将多嘴,如果事态这般发展下去,后果无法估量,不如全部杀了吧……”

余昌龄脸色有些难看,站起来摆摆手,然后往大殿外而去:“此事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提。”

“将军,您去哪?”

“城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