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白衣沉浮梦

第165章:风萧萧兮易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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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溪以南,荒原。

一截长长的队伍,如余晖下的一抹云彩,在山地间若隐若现。

这些军士的眼眸内无一例外,是深深的疲惫、狼狈、沉闷,甚至有一丝麻木。

一大雁极速俯冲,立于队伍中央众星拱月般撵车旁军马上汉子的肩膀。陆仟摘下雁脚系着的信笺,道:“大人,联军的回信。”

马车帘子被掀开,一肥头大耳的青年探出头来,嘿嘿一笑,旋即接过信笺:“将军,不出意料,咱们可转道进三水县范围了。”

陆仟看着山林外极远处金灿灿的稻田,咽了一口唾沫。

“将军,三水必定还在联军和益州军的僵持范围,绝对没有沦陷。五溪的知府,司明启,这个人我曾在潭州有幸一起吃过酒,此人小肚鸡肠,难挑大梁。”黄金宝一边撕开信笺的封条,一边笑呵呵地说道:“他这个人,虽是太安年间的进士,才高八斗,但一身酸臭气,这些年的官场生涯,他可是逐一战胜不知道多少政治对手,如果三水沦陷,他撤兵的时候,一定会把这些稻田烧毁。”

陆仟冷哼一声,心想黄金宝是不是以他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据他所知,司明启被联军推举为盟主,如果真是黄金宝口里描绘的阴险小人,那联军定然也是一群酒囊饭袋,也不会和柴山的大军分庭抗礼到现在。

见陆仟不相信他,黄金宝也没解释,仔细研读起书信。

他不知道,他传书给五溪的密信虽然没有被联军截获,但从五溪城内林孤生发送出给黄金宝的信却被柴山截取,现在黄金宝阅读的,是柴山篡改过后的信。

“好!”

黄金宝一拍大腿,洋洋得意。

“大人,如何?”

“哼,果然不出我所料,三水安好,柴山的大军深入五溪作战,腹背受敌,被联军围在五溪以西的沼泽地带,进退两难。”

陆仟迟疑:“可如果柴山都自顾不暇了,先前如何能发兵两万增援零陵?”

黄金宝斜睨着他,冷笑一声:“将军,这就是为什么你能为将,而府君大人空降我来领导湘西南三郡联军。”

陆仟皱眉,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

“因为零陵是通往潭州的咽喉要道,并且和湘南战场距离不远,战略意义重大,绝不能有半点差池,柴山无论如何也要率军支援。”黄金宝神色倨傲,心想自己果然神机妙算,心情愉悦,态度便温和起来,耐心解释道:“别看柴山的大军身陷囹圄,被联军围攻在西部沼泽水域,但短时间联军还真拿益州军没有半点办法。不出意外,柴山是在等零陵方面的援军,可惜他柴山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他没有先等到驻守零陵的援军,反而等来了咱们。咱们三万兵马,只要加入了五溪联军的阵营,就能对柴山发动总攻,届时,湘西战场的益州军失去了主将,必将群龙无首,收复失地指日可待!将军,日后你我可都是湘西的功臣啊。”

陆仟没有反驳,但总觉得这件事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别看黄金宝说得头头是道,但他始终只是一个文人,甚至从未上过战场,连益州军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陆仟不一样,他多次在前线和益州军交战,深知这是一群百战之师,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兵悍将。

联军,如果不算荆州军,满打满算只有6个军,60余旗。

柴山就算发兵支援零陵,满打满算也有至少8个军,整整80旗。

何况……

据他所知,五溪、大庸、武陵这三郡的兵团,实在一言难尽,精锐都被派去南方了,留下的除了水师部队,连一个像样的将领都挑不出来。

倘若凭借人数优势就能取胜,柴山的益州军团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取得大捷。

黄金宝看着陆仟面色变化,时而忧心忡忡,不免觉得好笑,出言宽慰道:“将军,别多想了,益州军也是人,既是人,难道有三头六臂不成?将军啊,你就是被心魔困扰了,前几次在战争中失利,对益州军潜意识里产生了恐惧。放心,现在我来了,我与你同在,我们一起面对益州军,定将这些侵略者驱逐出去,还我湘西一个太平。”

尽管如此。

话都说到这个份了。

陆仟依旧心中沉甸甸的,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霾。

“大人,我心难安,还是慎重一点,无需转道。”

黄金宝脸色有些难看,咄咄逼人道:“将军,如果走原计划的路,你知道要白白浪费多久的时间吗?咱们的粮草经不起折腾,已所剩无几,更何况,走原路,所耗费的时间,现在司明启已书信于我,只需咱们会师,就能对五溪内的益州军发动悍然一击,如果咱们不转道,耗费的时间,贻误了战机,这个罪名你担待得起吗?”

陆仟哑口无言。

即便如此,陆仟也有顾虑,咬牙道:“大人,此事还需慎重,咱们的联军,禁不起折腾了,如果遇到什么变故,咱们再无回头之路。”

黄金宝怒了:“将军,你什么意思,屡次三番,是在蛊惑军心吗?”

陆仟摇头。

“哼。”

黄金宝径直出了辇车,挽着他手腕的,还有那身段婀娜的女姬,他看着不知所措的陆仟,冷冷道:“将军,你既然胆子这么小,那你领五千精兵,走原路吧。”

“大人……”

“我意已决,哼,咱们五溪城见,如果到时候因为你这五千精兵贻误了战机,我拿你是问,军法处置,定斩不饶。”

这几日的颠簸,黄金宝一介书生,早已疲惫,除了身体的劳累,还有这辇车,实在不方便,想和怀中女姬行**都找不到地方,只能忍着,他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些年早就被美色掏空了身子,憋久了身体不行,既得知五溪安然,他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好,大人保重。”

陆仟也没勉强,咬了咬牙,调上自己的五千精锐部队,沿着原先方向转道进五溪郡。至于黄金宝的主力部队,则绕路顺着五溪以南的三水县进入五溪。

马啸长群。

披星戴月,辗转数日,黄金宝终于抵达黑水县城门外。

当看到城楼上矗立的联军军旗,在秋风中飘扬,那红纹黑底的“大庸”二字十分醒目,黄金宝布满笑容,揉了揉怀中的娇躯那挺立傲然的双峰,哈哈大笑:“陆仟啊陆仟,就是打仗打多了,糊涂了,也胆小了,兴许是见惯了刀光剑影,见惯了尔虞我诈,尤为惜命起来。哼,这次顺势本官一定要剿了他的军衔,收了他的官位,斩首示众。”

怀里的女姬慵懒一笑。

“联军已至!”

“我们是零陵联军,这位是我零陵知府黄大人。”

“……”

有官兵策马入县城门口,大声通报。

“吱呀——”

城门缓缓打开,有一穿着湘西军甲胄的军官策马出城,大声道:“请联军入城。”

黄金宝下了马车,挽着那女姬的纤纤玉手,带着大军浩浩****入了城内,待全军过了半数入城,豁然间,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城门被降了下来,无数士兵惨叫,从箭楼内,立马有许多训练有素的士兵手持弓弩,对准了一干士兵。

“轰隆”

城外,哀嚎。

黄金宝幡然变色,那些手持弓弩的士兵,赫然是益州军的装束!

糟糕!

中计了!

“哈哈哈,黄金宝,你终于来了!”箭楼上,樊首乌手持大刀,哈哈大笑,睥睨着被包围在城楼后的面面相觑的士兵们。

黄金宝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在他带着浓浓恐惧的瞳孔中,樊首乌纵身一跃,那闪烁寒光的大马刀当头一劈,无数士兵唯恐避让,挤成一锅粥,炸翻了天。

女姬尖叫。

眨眼间。

樊首乌大刀下就斩落了数颗人头。

这些来自宝庆、鹤城、零陵的残军,长途跋涉,眼里都是被恐惧占据的疲惫,当看到樊首乌的那一刻,潜意识里的记忆苏醒,无数人毛骨悚然。

樊首乌一手扼住了黄金宝的脖子,一手斩下了那绝色佳丽的女姬的头颅,再一跃而其,几个呼吸间,飞身回了箭楼。

“杀了他们!”

樊首乌下令,万千弓弩准备。

“咻——”

黑水县城门内外,展开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血流成河,樊首乌对于这个公然下令焚毁稻田的溃军总指挥黄金宝恨之入骨,是没有半点怜悯的。

黄金宝被揪住了脖子,呼吸难受,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的心跳陡然加速,面色绝望。

难道,我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一路来到县衙。

樊首乌粗暴地将黄金宝仍在地上,此刻的黄金宝,再也没有那众星拱月般的高贵,他再也不是什么府君老爷特派空降的钦差,也不是什么左将军的女婿,而是一个待宰的羔羊,一个俘虏。他很狼狈,喘着粗气,因长期沉溺美色,以至于大腹便便,这被像扔死猪一样扔在地上,更是邋遢。

“哈哈哈哈。”

“想不到黄金宝真敢来,倒是省却了我们许多事情。”

“樊将军,怎不见陆仟?”

“……”

黄金宝瘫软在地上,感受到十几双**裸的目光肆无忌惮的在自己身上游走,这种感觉很难受,就像是被猛兽盯住。

樊首乌狞笑一声,上前一步,脚踩在黄金宝圆鼓鼓的肚皮上,质问道:“黄金宝,你们零陵的陆仟呢?怎么不见?”

黄金宝闷哼一声。

“哈哈哈,这厮已经被吓傻了。”有军官讥笑。

“啧啧,在征战零陵的时候,就多次在茶馆听过关于此人的事迹,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原来也是一介鼠辈。”

“来人,用尿水嗞醒他。”

须臾,便有十几个士兵狞笑着解开裤子走来,看着那吊在两腿间的大老二,黄金宝一个哆嗦。

樊首乌一挑眉头,挥了挥手,“住手,像什么话,人家是读书人,士可杀不可辱,知道不?成什么体统,要是让左将军得知了,少说痛骂我几句。”

那几个士兵这才讪笑着离开。

尽管如此,黄金宝的脸色也惨白的可怕,也颤抖的可怕。

樊首乌走过去,啐了一口浓痰在黄金宝脸上,用着那军皮靴狠狠一踩,居高临下,笑道:“听说你是湘州天授八年的举人,按理说应该是一身韬略,从前几日你指导的对零陵的攻势来看,你也算有些真凭实学,怎会被我活捉?”

黄金宝嘴唇蠕动,颤音道:“我……”

“你什么?”

黄金宝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讲出来。

又是一阵耻笑。

“陆仟何在?”

“陆仟……”黄金宝喃喃,心里暗恨,为何自己没有听信陆仟的劝阻,现在后悔已无济于事,他绞尽脑汁在想该如何逃脱眼前的困境,便赶忙诚惶诚恐道:“陆仟奸贼,不敢入南三水县,往北三堡而去……”

“呸!”

樊首乌狠狠踹了一脚黄金宝,后者哀嚎一声,被踹飞数步远。

“你这狗官,那陆仟,乃是湘西为数不多的优秀将领,赤胆忠心,乃是一员不可多得的悍将,你这厮,嫉贤妒能,坑害忠良,谁在你手下当差,都得含冤,该死!”

黄金宝吐了一口鲜血,干咳一声,急忙跪在地上,唯唯诺诺:“是,将军训的是……”

“你这厮,狗一样的东西。”樊首乌又是一顿胖揍。

有军官笑道:“将军,眼下咱们已经全歼了湘西南三郡余下的全部溃军,留着他也没什么用处了。”

黄金宝一个寒噤。

樊首乌一摆手,祭出一柄明晃晃的大砍刀,横在黄金宝脖子上比划着,笑道:“非也,陆仟还没死,咱们就不算大获全胜。”

黄金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状甚恭敬,“将军,我能引来陆仟,我能引来陆仟……”

樊首乌斜睨着他,并未说话,只是长刀上的寒光摄人,黄金宝吓得屁股尿流。

“你真能引来陆仟?”

“将军,我一定可以的,那陆仟十分忠诚,得知我被俘获,一定会来舍身救我,将军……”

樊首乌闻言勃然大怒,手起刀落,寒光一闪,黄金宝的右臂被斩下来,鲜血溅了樊首乌一脸。

县衙大院内响彻一道杀猪般的哀嚎。

黄金宝抱着右臂,在地上打滚。

十几位军官,皆神色冷漠。

“哼。”

樊首乌拍拍手,扔掉长刀,负手背对着黄金宝,冷笑道:“你这厮,真是奸诈小人,死不悔改,都这个时候了还想坑害陆仟。”

黄金宝因为伤势痛楚,陷入**,在地上抽搐,哪里听得见樊首乌的嘲讽?

“来人,将这厮推下去,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尸首吊在城楼。”

“遵命。”

立马便有两名士兵将黄金宝挟持,拖出大堂。

地上留下一行血痕。

天授一十四年八月二十八日。

陆仟携五千精兵越过各大关隘,抵达五溪城外三十里,遭到柴山大军伏击,损失惨重,幸有周琼调大军驰援,佯攻明堡、龙堡两县,以至于柴山不得不放弃围剿陆仟,转而撤兵。陆仟与林孤生在五溪城会盟。

在得知因为司明启的错误指挥,以至于湘西北三郡联军全军覆没,又得知黄金宝的大军在黑水县被益州军屠戮一空,无人生还,知府黄金宝被凌迟处死,尸骨未寒,尸体被吊在城楼上,用以震慑湘西百姓。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黯然垂泪。

目前湘西战场,除了荆州军,和他的三千多精锐,再无一支抗战可用之兵力。

这让他有一种凄凉之感。

风萧萧兮易水寒。

他的信仰在坍塌,他握着酒杯苦笑,他仿佛看到湘西沦陷的场景了。

来五溪的全部动力,便是据说这里有司明启领导的五溪、大庸、武陵三郡联军以及荆州援军,现在什么都没了。

诚然,他和黄金宝的关系很僵硬,甚至可以说他有时候十分憎恨黄金宝的优柔寡断,但如今得知黄金宝惨死,他还是忍不住叹息。

“三万人,都死了……我的兵啊……”

从失声抽泣,到放声大哭。

林孤生叹息一声,拍了怕陆仟的肩膀,出言宽慰道:“陆将军,湘西有我荆州军,还没有沦陷,一切还有转机!”

陆仟冷哼一声,擦干泪痕,淡淡道:“益州军是虎,你们是狼,湘西是羊,现在牧羊犬都死光了,呵呵。”

大殿内气氛骤冷。

数位军官抽出配刀,虎视眈眈。

陆仟放下酒樽,站了起来,一一扫视大殿内的一干将领,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想我湘西人才济济,如今却陆续凋零,竟让你们这些贼寇捡了便宜。”

“放肆!”

曹顺怒喝。

“哼。”陆仟默默走出席位,往外走去,临近大门,他才缓缓开口:“林孤生,不管你有什么企图,我陆仟暂且谢过,但要想让我与你们这些贼寇为伍,断然不可能。”

说完,他径直离开。

曹顺满腔怒火:“统帅,咱们这是好心喂了驴肝肺!”

林孤生盯着陆仟孤独的背影,叹了口气。

天授一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凌晨。

零陵军主将陆仟率领三千精锐在城中召开誓师大会,旋即毅然出城,夜袭柴山中军大帐,最终全军覆没,此役,也是陆仟生平的最后一战,以死亡三千人的代价,歼敌八千,重创柴山。至此,以陆仟的生命为尾声,湘西军,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