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止山下,林氏子弟兵军营。
“雁行啊,最近可吃得好喝得好?”袁沛和林孤命在军营驻地外见面,一如既往地热情问道。
“嗯。”
见林孤命态度淡漠,袁沛笑了笑,没往心里去,虽然这几年并未感化林孤命,但二人从最开始的剑拔弩张,到现在已经可以坐下来喝杯酒,实属不易。他看向军营,这两三年,军中许多士兵和温柔的江南女子结为夫妻,开枝散叶,有了家庭,军营略显冷清,可以说肖之雁的策略很成功,以这种方式瓦解了林氏子弟兵的战斗意志,让他们有了束缚,有了新的追求。
“雁行,我知道了你的病……为何你不早说?唉,上个月我命樊褚去了药王谷,花费了极大的代价,为你寻了良方,虽不能彻底根治,但也好延缓痛苦。”袁沛状甚哀伤,从怀里取出一玉盒,又道:“药王谷的老先生其实很多年前就知道了林氏的遗传性血液病,一直束手无策,这是一种不治之症,我也尽力了……这药,能减轻你的痛苦。”
林孤命诧异,看着递在自己眼前的玉盒,皱眉道:“袁公是如何得知我患有血液病的?”
袁沛却不解释,抚起他的手,将玉盒塞进林孤命手里,说道:“好好养病,虽是药石无医的病,万一有什么奇迹呢?”
樊褚在一旁大大咧咧,生怕林孤命不知道这药的价值,说道:“林孤命,这药是我家主公耗费万两金珠购得,整个药王谷也只有这一份。你们林氏的遗传病,都困扰了数百年,一直没有解决的办法,想彻底根治,无异于天方夜谭,这药啊,也只能延缓,能活多少年全靠你的造化……”
“樊褚!”袁沛瞪了他一眼,他才讪笑一声,闭上嘴。
如此,这药的确珍贵。
其实关于家族的遗产性的血液病,林孤命很早的时候在藏经阁就略有耳闻,在很多年前,二十多岁的时候,他就有发病的症状了,但看到弟弟快快乐乐成长,且一十八年未有发病之症状,他如释重负,心满意足,便毅然南下,离开了岐山。与其说这是一种家族性遗传病,不如说是笼罩在林氏的一道诅咒。当年追随姬无涯的七大家族,被授予天下四大武门、三大文宗的功勋,和皇族一样,总是免不了寿元短暂的桎梏,这更像是魔尊对他们的诅咒。
“雁行,不必有心理负担,我只是惜才,见不得你这样的将才英年早逝,嗯,对了,过几日在桃止山上的升鸿楼,我会摆下宴席,有一个故人要来桃止山,那个人你还认识,我猜你一定有兴趣见他一面的。”
“谁?”林孤命目光有一丝疑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山了,这上了年纪,就不想在像年轻时候那样奔波了,下半年,我就要去广陵了,下一次回桃止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兴许那个时候是回来养老吧,哈哈哈。”在袁沛自嘲的笑声中,他带着樊褚等人离去。
林孤命抱着怀里的玉盒稍稍用力了些,目送袁沛等人离去,夏嘉走来,笑了笑:“昨日我夜观星象,发现林氏的星群,星轨加速了些,偏移了轨道……”
“有什么讲究吗?”
“当然有,诅咒加深了,我还有些担心,毕竟你的身体,如果照星轨偏移的速度,最迟半年,你的本命星就要陨落。”
“半年……”
意味着如果不服用药物减缓血液病对身体的摧残,最迟半年,林孤命就要寿元干涸,油尽灯枯。
夏嘉转身,忽然怅然若失,想说什么,最终化作无声的叹息。
……
天授一十五年六月四日。
傍晚。
钱塘江水师军团某旗宝船抵达桃止山港口。
甲板上,林孤生和东眺望着不远处军容肃穆的数千精兵,岸边有一厚重战甲虎背熊腰的武将以及一翩翩儒雅的中年谋士在等待着。
“统帅,到了,恭请下船。”
降下云梯。
林孤生的目光却盯着另外一个方位,据说,那里是自己大哥的驻地,时隔多年,大哥独自一人在这里,孤独无依,过得怎么样了?
林孤生心有哀伤,大哥是那么优秀的人啊,他本应有更广阔的天地去驰骋,却在这个旮旯山下龟缩了两年,进退两难。
“桃止山樊褚,奉我家主公之令,在此等候将军多时了。”樊褚嗓门极大,声音很是粗犷,抱拳道。
“将军,路途艰辛,我家主公早已备好了酒宴,请。”肖之鸿温和一笑,只是目光落在东的身上时,有些凝重。
如果没猜错,这带着青铜面具的孤傲青年,就是剑斩江一的年轻剑圣,一剑破敌西域军三千骑兵,名动天下。
棘手了。
“带路。”
林孤生面无表情,虽然深入虎穴,但他无所畏惧。
沿着山路,徜徉在一片烂漫的密林之中,桃数殷殷,流水娟娟,美不胜收,第一次来桃止山的总是会惊叹这里的风景。
“说起来,这桃止山还和你们林氏颇有渊源。”肖之鸿见气氛僵硬,便讲述起桃止山的过往而来,“太安一十二年,几十万倭奴被二十八路诸侯联军逼至这里,穷途末路,弹尽粮绝,在那最后一战,联军为避免太大损失,在盟军最高统帅林破军的指挥下,从江南各地大量寻找樱花,可惜大凉境内的樱花数量太少,杯水车薪,不得已,只好在这几片山林栽种桃树,等三月桃花盛开,这些倭人泛起了故乡的思念之情,被瓦解了战意,放弃了死战,选择投降。”
林孤生耸了耸肩,这些杂谈,他早已耳闻。
倭奴之乱,是大凉历史上首次动员全帝国境内军队的史诗级战争,圣旨一出,二十八路诸侯发兵援助,这也是大凉由盛转衰的转折点,耗尽了十四州对皇权根深蒂固的附属之心。
随着深入桃止山,可见谷中有无数年轻士兵在操练。
反观,进了山顶的一大片建筑,却是异常冷清。
林孤生说道:“听说天授四年三月,袁沛聚集一八零八位好汉在升鸿楼聚义,其中不乏享誉江湖成名已久的大宗师,甚至被朝廷内的许氏史官记为‘桃花之乱’,怎如今这般冷清?”
肖之鸿平淡一笑:“如今天下纷争不休,大多人都身负重任,再过些时日,我家主公也要去广陵了。”
“呵。”
“将军不必这般不耐烦,待会宴席上,会有你的故人,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嗯?”林孤生闻言,脸色难看,故人……他在桃止山,还能有什么故人,难道是大哥?
……
中州,天下城,深宫。
皇帝已经闭关了半年,今日罕见的,他出来和皇后赏花,若是有心人见了,一定会吃惊,半年下来,姬洹的头发斑白,异常醒目。
修行魔功并未延缓魔尊对皇族的诅咒,据宫城下凭借世界树蒙蔽天机的陈国师夜观星象,这一年来,皇帝的本命星偏移了星轨,暗淡无光,随时有陨落的迹象。陈国师大胆推断,留给皇帝陛下的时间,只有最后十年了。
十年……
那就是天授二十五年。
历代君王,在位期间,差不多都是这么多年。
“唉,朕预感大限将至,当敬这山川,敬这岁月。”
皇后轻轻躺在他的怀里,闻言眼含泪水,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皇帝孤寒的脸颊:“陛下,不会的,还有转机……我姒族的功法,是最接近魔尊九幽的法诀,一定有转机的。”
“皇后无需为朕感到哀伤,这是宿命……”
要想解决皇族的诅咒,现在只有一种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那就是接引魔尊君临人间,才能永远解脱掉这四百多年诅咒的枷锁。
这时,老太监黄石走来,皇后擦干泪痕,默默退下。黄石见皇帝鬓角斑白,暮气沉沉,状甚悲伤,跪在地上,一脸担忧道:“陛下……您的龙体……”
“无碍,爱卿有什么急事吗?”
“陛下,您……”黄石是发自肺腑为皇帝感到悲哀,换言之,如果他死能让皇帝拜托诅咒缠身,他会毫不犹豫。
皇帝有些倦了,摆摆手,示意黄石起来,后者默默爬起来,说道:“陛下,剑神死于敦煌……”
紧接着,黄石将敦煌一事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然后又把林孤生发兵攻打江西,慕容桐逃到天下城的事情一起说了出来。想象中的皇帝震怒的一幕没有出现,皇帝很冷静,也很平淡,只是品茶,许久,才说道:“落雁山庄……这只跳蚤在朕的身上蹦来蹦去,黄石,你即刻启程下荆州,铲除落雁山庄。”
“遵旨。”
“嗯,对了,你一个人,够吗?”
“陛下,老奴一人,足矣。”
“算了,再等等,再等等吧,你的修为也到了更进一步的关键时期,先闭关吧。”
“遵命……”
“唉,当初追随朕的那么多人,兜兜转转,死的死,伤的伤,朕不想看到你也跟着出意外。”
皇帝说完,忽然看向北方,轻声呢喃:“燕氏……”
解除雪国深渊的封印,接引魔尊,他竟然有一丝心动,这是一个背叛祖宗的决定,是一个与全天下为敌的决定。魔尊的诅咒笼罩在皇族身上太多年了,挥之不去,历代君王,晚年都追追寻如何破解诅咒。姬洹此生最大的理想,从少年时期,到中年,到现在,逐渐变了,从他即位后,了解到了皇族的秘密,他就转变了追求,转而去寻找如何解除这诅咒,甚至不惜修行魔功。
接引魔尊,事关重大,哪怕是他,也不敢马虎,不敢轻易做决定。
还有十年……
还有时间。
他这么安慰自己。
……
桃止山,升鸿楼。
袁沛端坐主位,左边依次是肖之鸿、肖之雁、樊褚等人,右边则是林孤生、东、林孤命、林萧策和夏嘉。
林孤生此时处于极大震撼之中,久久无法回神,他的目光错愕,一直落在林孤命和林萧策身上。
气氛僵硬。
亲兄弟见面,却是这般的陌生和压抑。
“咳咳……咳。”
林孤命忽然咳嗽了一声,他用手擦拭,但林孤生依旧看到了他嘴角的鲜血。
“大哥……”
林孤生顾不得了那么多,焦急地走过去,时隔两年半,林孤生因为习武,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瘦不拉几的少年,他甚至有大哥那样魁梧高大。
“大哥,你……你也得了这血液病?”
林孤命苦涩地笑了笑,“孤生,还能见到你,我很高兴,你没有让我失望……”
“大哥……”
林孤生,泪如雨下。
一旁的林萧策也哭了,潸然泪下。
“大哥,你告诉我啊,你是不是也患上了血液病,你……”
林孤命重重地握着林孤生的手,摇摇头,“孤生,你不应该来这里的,你跟哥哥说,发生了什么?”
“大哥,你等我,我要去药王谷……我一定帮你寻到解药。”
林萧策失声痛哭:“孤生,你不应该来的。”
悲伤的气息弥漫在升鸿楼。
林萧策等人还以为林孤生是来接林孤命的,殊不知,这是狼入虎穴。
须臾,袁沛挥手,说道:“诸位,兄弟重逢,是喜事,是好事,来,干杯,为二位将军相见我升鸿楼,干杯!”
肖之鸿也笑着开口道:“是啊,你们两兄弟聚少离多,如今欢聚我桃止山,当痛饮三大杯。”
林孤命松开林孤生的手,为其擦拭眼泪:“孤生,这两年,你长结实了,长壮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回去坐吧。”
“大哥,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林孤生泪流满面。
“好,有的是时间。”
如此,林孤生才返回座位,擦干眼泪,举起酒杯。
酒过三巡。
袁沛爽朗一笑:“今天真是天大的好日子,能看到二位将军久别重逢,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嗯,孤生将军,你我都是天下反抗朝廷的领袖之一,我们有着共同的目标,来,我敬你一杯,为咱们的大义干杯。”
林孤生面无表情,举杯。
袁沛说这话是说给林孤命听的,因为直到现在,林孤命也没有归属他,依旧以“平南先锋将军”自居,依旧“不屑”和他这种“叛军”相交。但现在,林孤生都是叛军领袖之一了,林孤命该无话可说了吧。
在得知林孤命有血液病,命不久矣后,袁沛的确痛心疾首,觉得有些迷惘,意味着以后遇到中州铁军,将再无退路,只能兵戈相见,他现在在考虑,杀了林孤生和拉拢林孤生,究竟哪个更划算,无疑,是后者。且不说林孤生身边带着绝世剑客,天下最强,如果要强势镇杀,不仅会寒了林孤命的心,己方还会损失巨大,不如示好结盟,收益还大上许多。
肖之雁不动声色退下,示意埋伏在暗中的桃军离开,也让暗中埋伏的刺客回去。
感受到了暗中的杀机消散,林孤生若有所思。
“太安末年,我目睹诸多不公,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我便决心奋发图强,毅然北上进京赶考,打算依靠读书改变这个世界,却不想太安帝驾崩,天授帝即位,我对政治和军事一针见血的态度被天授帝批驳为一篇废纸,后黯然回乡,一路上结实好汉,最终在天授四年三月于桃止山聚义,举起反抗的义旗,这些年,得到无数同道相助,方才有了今天。当年我一文弱书生,到了如今,人到中年,依有凌云之志,壮心不死。”
袁沛从一落榜书生,干到如今控制东南沿海诸郡,佣兵百万,一度成为天下起义军的领袖,足以可见此人的韬略和胆识。
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韬光养晦,最终站在了东方的巅峰。
林孤生在心里冷笑,好一个落榜书生,但面上不动声色,道:“如今南方局势,距离沛公的目标,有进一步。”
“是啊,只要消灭了左怀玉,南方将迎来大一统,届时,百万大军渡过曲江,将兵临天下城。”
“哦?”林孤生面无表情,放下酒杯:“看来沛公也是想进天下城,当一当皇帝,体会一下九五至尊的高贵。”
樊褚不以为然,撕下一大口鹿肉放在嘴里咀嚼:“他姬姓皇族的江山坐了四百多年,那狗皇帝坐得,我家主公自然也坐得。”
林孤生不屑。
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林孤命开口了:“君权乃天授,若无姬祖封喉魔尊,与仙族签订契约,恐怕在坐的仍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袁沛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肖之鸿轻轻摇晃着手里的纸扇,笑道:“非也,若无姬无涯,也会有袁无涯,林无涯,左无涯,他姬无涯能做到的事情,岁月的洪流中,未尝没有其他人能做到,只是他生对了时代。”
林孤命站起来,冷冷道:“你在质疑人类第一英雄的功勋吗?”
“放肆!”
樊褚一擦嘴唇,骂骂咧咧,眯起眼,闪烁寒光,冷笑道:“林孤命,你想干什么?”
最终,还是袁沛摆摆手,“诸位,都坐下吧,不是我要造反,是诸位也看到了,天下民不聊生,大凉气数已尽,没有我,不也有左怀玉吗?更何况,雁行,你且先看看你的弟弟,他现在可是南方荆州军的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