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白衣沉浮梦

第185章:蓬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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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

天白茫茫一片,在这六月天,竟下起了这么大的飞雪,钱塘江畔倒灌的水以肉眼可见速度凝结成冰。营地上,痛哭声一片,林孤生抽噎着,抱着怀里冰冷的尸体,林孤命双目紧闭,俊朗的容颜十分苍白,早已没了气息。

“孤生,节哀,这是你大哥的选择……”林萧策走来,叹了口气。

“这是雁行给你们的信。”

夏嘉擦干泪痕,强忍着泪水,递给林孤生和林萧策一人各一封信。

林孤生喉咙发干,早已没了力气,机械般伸出手,当看到信封上醒目的四个大字,泪水又止不住了。

——余弟亲启。

他发了疯一样撕开信笺,想看看大哥究竟有什么话对自己说。

“孤生。弟当见书时,言当死矣,勿痛伤恻。吾终身为道,未尝闻适己,终身归己,未与子言,此乃一生之憾事也。

今视弟长,余足,吾卒安去,从其父足。吾知四月亦患病,药石无医,余为君留缓之药,卿收之好,原汝他日寻得破除诅咒之法门,本治四月之患。

余弟勿念,书不尽意。

林孤命。”

信很短,交代的东西也不多。

林孤命是以死相逼,他知道,如果他不这么做,无论如何林孤生也不愿意接受药,与其如此,不如主动以生命为代价,让林孤生心安理得可以把药留给四月。

“大哥……”

林孤生将信纸视若珍宝般捧在怀里,痛哭流涕。

相比之下,林孤命给林萧策的信就很简单了,大意是他死后,遣散林氏子弟兵,不用再为朝廷卖命了,分了粮食和饷银当作盘缠,各自找个营生,以后无需再为林氏而战。

……

七日后,林孤命的葬礼在桃止山下举行,林萧策尊崇林孤命的遗言,遣散了部众,分了银两,然后将其埋在桃止山以北的一片山丘上。他说,他想看向北方,那里是家的方位,他想魂归故里。

丧礼很庄严。

来吊唁林孤命的人很多,甚至许多早已在桃止山附近有了家庭的原先的士兵,也闻讯而来,得知将军之死,皆是哭得泣不成声。

暴雪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如同山雨欲来灰蔼的天空。

只有一孤零零的小坟堆。

立下一石碑,上书“中州铁军征南先锋将军林孤命之墓”。

“大哥……”

林孤生跪在地上,这几日早已哭干了眼泪,身后,三千精兵,皆穿上铠甲,披着缟素,在林萧策的带领下,深深鞠躬默哀。

夏嘉走上去,倒了一坛酒,自己也灌了一大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三日后,林孤生和林萧策渡船启程,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这一日,袁沛带着部下走来,只听“轰隆”一声,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伴随着滚滚闷雷,乌云最终聚拢,下起了绵绵细雨。

肖之鸿为其撑伞。

袁沛深深鞠躬,走上去轻轻抚摸着墓碑,眼里尽是哀伤,“雁行,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依旧没有得到你,这是我一生的痛啊。”

“这两年多,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象着把你纳入麾下,我一直期待着和你一起驰骋疆场。”

袁沛的眼中含有泪水,不似作假,他是真的痛心。

“沛公,我家将军也给你留了一封信。”这个时候,从不远处走来一被淋成落汤鸡的青年,天下三大文宗夏氏最杰出的弟子。

——夏嘉。

袁沛迟疑,回眸看去。

雨中,无数士兵祭出宝剑,虎视眈眈。

夏嘉迎面走来,从怀中递给袁沛一封信,袁沛拆开细细研读,那闪烁在眼中的泪花终于流淌下来。

信里内容极少。

是林孤命对袁沛的感谢。

……

又过了很多日。

林孤生的墓前,又来了一人。

——大凉公主。

她及腰的长发因被风吹的缘故漫天飞舞,几缕发丝调皮的飞在前面,头上无任何装饰,仅仅是一条淡蓝的丝带,轻轻绑住一缕头发。颈上带着一条紫色宝石,微微发光,衬得皮肤白如雪,如天仙下凡般,眉如翠羽,一条天蓝手链随意的躺在腕上,更衬得肌肤白嫩有光泽。她的脸色平淡,有一抹疑光。

躺在这坟堆里的男人,是他的未婚夫,早在太安三十四年,在她出生的时候,还是太子的姬洹为了笼络林氏,就与林破军的长子林孤命定下了婚约。

可惜,在往后的二十年里,皇帝陛下再也没有提及这门婚事,甚至,林孤命的生命中,也只是远远遥望过公主一眼。

他们之间,没有交集,没有瓜葛,没有恩怨。

姬子衿的目光中纯洁似水,偶尔带着一些忧郁,给人可望不可即的感觉。

她盯着墓碑怔怔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天授一十五年七月十日,袁沛离开桃止山,林孤命死了,林氏子弟兵被遣散,桃止山再也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人了,他前往广陵,命樊褚为前锋将军,肖之鸿为军师,领三十万兵马进攻粤州。

同一时间,左怀玉封司徒朗为益州军右将军,率军二十万征讨琼州。

这场西南和东南两大霸主的角逐,拉开了序幕。

林孤命死了,死在了桃止山,并未像当年林破军抬棺出征战死冀州一样闹得天下沸沸扬扬,南方战况激烈,陷入焦灼,似乎早已忘却了有这么一号人,曾经只带三千精兵,就敢南下讨伐袁沛。

他死得很安静。

曲江上,一叶扁舟,林孤生紧紧抱着怀里的玉盒,坐在船头,望着汹涌的江水,思绪却飞到了很多年以前。

彼时年幼,他很怕大哥,每一次见面,总是少不了严厉的呵斥,甚至在林孤生即将带着聘礼去北漠提亲的时候,林孤命甚至还讥讽了一句“烂泥巴也需要镀金?”,但就是这样一个严格的大哥,暗地里去十分溺爱他,只是因为性格使然,他从未刻意表露出来。

大哥真的彻底离开了他,离开了这个动乱的岁月,离开了这个雾蒙蒙的世界。

“孤生,这是你大哥最好的归宿,不必去想了。他会化作天上的星星守护着你,陪伴着你。”林萧策走来轻声安慰。

林孤生仰头,似乎穿透了亿万颗星辰,发现毗邻北斗的位置,像是多了一颗星辰在闪烁。

返回江城的途中很顺利,赣州战事早已平息,被袁沛、左怀玉和林孤生三方势力瓜分,建立了三种制度,颁布了各种律法,沿途都是轰轰烈烈在重建的城镇,等待恢复的秩序。但这只是暂时的,袁沛和左怀玉等忙完琼州和粤州的战事,一定会在赣州这片土地上爆发更空前绝后的战争。

江城。

林孤生回来了,带着药回来了,没有欣喜若狂之色,只是木讷地把药交给程三虚,得知林孤生平安回来,军政府上下都是松了口气,毕竟江南是袁沛的地界,林孤生深入江南,相当于失联了。周观雨本想给他举办庆功宴,但被拒绝了,所有人都看出林孤生不对劲,也不敢多问,尤其是周观雨在发现他还把林萧策带回来,更是猜测到了什么,严肃起来。

林萧策是林破军的义子,周观雨当然认得。

最终程三虚分析了药效,得出结论。长叹一口气,说这个药只能减缓小少爷的伤痛,未来三五年内,还是会发病。

不过也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周子依喜极而泣,抱着玉盒失声痛哭。

夜里,他和周观雨对坐共饮,聊了很多,聊了很久,从这一刻起,他不再将重心放在战争上,而是想寻找破除诅咒之方法。

他不忍心看着自己和周子依的孩子早夭。

他决定去外界闯一闯。

“你要去哪?”

“蓬莱。”

蓬莱,是在东海之外的一座浮空仙岛,据说有仙尊在那里修行,仰望星空,那里是大凉记录在册唯一公认的仙家洞府。

“蓬莱?”周观雨忧心忡忡,端起的酒樽又放下,“那里远离大陆,路途遥远,这几百年间,不知多少寻仙问道想窥探真仙洞府的苦修者前去朝拜,最终都迷失在了茫茫海洋,我担心你,孤生。”

林孤生勉强笑了笑,低下头:“岳父,我是一定要去的,我要寻找仙皇,哪怕是他遗留在人间的一缕意志,我必须要救四月。我走了,你多照顾子依。”

周观雨见林孤生下定了决心,叹息一声,微微颔首:“孤生,路上小心。”

这一次去寻蓬莱,东并不打算去,他说想去一趟大荒深处,震慑一下神州西部茫茫大沙漠上的游牧民族,也算是完成剑神未完成的事。

林孤生听说大荒盛行太阳神教,有强大的巫术大能者,诡秘莫测,让东注意安全。林孤生知道自己出海寻蓬莱,一去可能是数年之久,便召集了军政府各大高级骨干开会,首先任命林萧策为江西军政府总督大将军,总览一切事务,命周济桓继续驻防荆州北部边境,齐振国为湘州军政府总督大将军,全面实行军政府的征兵练兵条例。

“先生,我走了,短时间不会回来,军政府……麻烦您了,该打仗还是该修养,一切您拿主意。”林孤生向南歌子恭恭敬敬鞠躬,很客气。

南歌子微微一笑:“统帅,你安心去,有我在。”

林孤生又千叮万嘱,让所有人都必须严格执行军师的一切军事指挥,违者,军法处置。

最后,林孤生有秘密约谈了庞龙,让他只听军师一人指挥,并且可游走于各大军团,凡发现有反叛、忤逆军师指挥或者暗自有煽动性意图分裂军政府的士兵或将领,皆可秘密暗杀。

“遵命。”

最后,林孤生和周子依告别。

得知他此去茫茫,没个两三年光景回不来,周子依眼睛酸涩,有些红了,她早已习惯了和林孤生分别,但还是不舍。

“夫人,等我。”

“我会等你的,我还要等你给四月送药呢,四月还小,已经会叫爹爹了……”

“是吗?”

周子依擦了擦眼泪,笑着搂着林孤生的胳膊进了屋子,四月还在昏迷,服用了药物,气色好多了,听说这两天很能吃,白白胖胖的,似乎感受到林孤生即将远去,四月稚嫩可爱的小嘴撅起,轻轻哼了一声:“爹爹……”

这一夜,林孤生和周子依同床共枕,说了很久的话,仿佛要把之前一年分别没有来得及说的都补回来,直到天蒙蒙亮,林孤生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最后看了一眼在睡梦中安适熟睡的四月,他才小心翼翼离开。

离别总是带着伤感。

不如就这样。

袁沛和左怀玉的争锋,将会在这两年内全面爆发,他在,他不在,影响不大,他只能把全部的筹码压在南歌子身上了。

从山庄沿着青石小路走下来,黑暗中,徐伯牵着里飞沙在门口等候多时了,他手里还拿着一枚包袱,“姑爷,这是小姐在闲暇时间为你缝制的,她知道你夜里要走,让我交给你,路上也好有个换洗的。”

“谢谢。”

“……姑爷,路上小心,早日回来。”徐伯竟也眼睛红了。

林孤生挤出笑容,接过包袱,牵着马儿,独自离开,留给徐伯一个孤独的背影。

天亮。

旭日东升。

林孤生骑着里飞沙,沿着江畔急行,忽然,不远处一靓影站在一批红鬃骏马前,待看清了,才发现是初雪。

“统帅,这么早,又要远行啊?”

初雪撩人一笑,尽显媚态。

林孤生皱眉:“何故拦我去路?哼,你的鼻子倒是和狗一样灵敏。”

“统帅要出海寻蓬莱,在江城的权贵阶级里,人尽皆知,奴家和军方的造船厂有合作,自然有所耳闻。”

“你什么意思?”

初雪牵着马走来,笑吟吟刀:”统帅,海域辽阔,比之十四州还要广袤,你独自一人,如无头苍蝇,如何寻那虚无缥缈的海上仙岛?”

林孤生沉默。

但他一生所做之事,从不因为困难就放弃,哪怕是大海捞针,也要去试一试。

“莫非你知道?”

初雪笑了,捂着嘴,妩媚一笑,幽幽开口:“当然知道,统帅,之前奴家不是向你介绍过身份嘛,奴家原先出身广陵世家,世代捕鱼为业,后来才研究起造船,和东海舰队合作。这东海之上的大小岛屿,就没有我家族不知道的。”

见林孤生不语,初雪继续笑道:“据《大凉史之十洲记》记载,‘蓬莱,在东海中,漂浮不定,乃浮空之岛,地方四千里,离西岸十万里,上生神芝仙草,又有玉石,出醴泉,饮之数升辄醉,令人长生,乃一仙家洞府’,统帅,光这‘漂浮不定’四个字,一般人,可寻不到啊。巧了,我家族曾长期活跃于东海,对风向和节气有极深的研究,总结出一套规律,如果由奴家带路,统帅会节省很多时间。”

“我为什么相信你?”

“……”

初雪语塞,她和林孤生的确没什么交情,又美其名曰说是广陵逃难来的,万一林孤生怀疑他是袁沛安插在江城的一枚钉子,她也无法辩解,只好咬住朱唇,掺假带真,道:“唔——凭奴家心里仰慕着统帅,爱慕着统帅,够吗?”

林孤生目光灼灼,紧紧盯着她,似乎想把她吃透。

半响。

他颔首道:“带路。”

“统帅,要出海,没有船只怎么行?不如这样,之前有一批战船打造完毕,已经被军方验收,不如掉一只小的,卸下弓弩和大炮,乔装成民船,奴家对船只精通,也可为统帅驾船。”

林孤生深思熟虑,的确是这个道理,带初雪也是带,不如多带点水手,也能应付海上多变的天气。

天授一十五年八月二十日,林孤生调一船只,许诺重金招聘了十几名擅长水性精通船舶的水师士兵,这一去,九死一生,又是为了自己的私事,林孤生不想为难谁,便许下了丰厚的报酬。其实就算他不给银子,也有无数人抢着要去,原因无他,因为追随的是林孤生,是军政府的统帅。

……

天下城外,官道上,老太监黄石乔装打扮,和一青年并肩骑行,那青年,气宇轩昂,眉宇桀骜,乃是江西王慕容桐。

“公公,就咱们两个,这么大张旗鼓的去深入江城,攻打落雁山庄,是不是太危险了?”慕容桐讪笑,语气很是恭敬。

黄石稳坐马鞍,闭目养神,平淡道:“你若怕了,大可待在天下城吃喝玩乐,我一人足矣。”

“公公说哪里话,小王和那落雁山庄之仇不共戴天,既然皇上给了这个好机会,小王岂敢放过?只是……落雁山庄号称有门客三千,又是江城,那里是荆州军的老巢,可轻易调动十几万大军,咱们势单力薄,会不会少了些?哦,小王知道了,公公打算智取,是另有打算,是小王肤浅了……”

黄石睁开一只眼,斜睨着笑容满面的慕容桐,冷不丁笑了:“江西王,你用不着试探我,没有什么阴谋诡计,我也不屑用那些下三滥。只有我一人,你若怕了,现在就可以走。”

慕容桐大惊失色:“公公,您真打算独自硬闯落雁山庄?”

“怎么,怕了?”

“不敢,不敢……公公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既然皇上派您去,那您一定实力深不可测,小王愿意陪伴。公公息怒,息怒,小王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