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
滴答,滴答。
真是令人烦躁的声音。
意识朦胧,身体飘忽忽的,像是和水缠绵,无数温暖的记忆纷至沓来,与水交缠,又将林孤生拉入梦中。
恍惚中,林孤生看到一团白毛,霎时,又像是泡影,消失不见。
他忽然觉得胸口很疼,不……是心在疼,在流血,这种感觉很奇妙,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疼得那么厉害。
父亲。
娘亲。
大哥。
风伯。
子依。
四月。
……
一个又一个名词,又温暖又残酷,不,子依还安好,四月还安好。
在这样胡思乱想中,林孤生跌跌撞撞爬起来,视野模糊,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漂浮在半空中,不……是水中,只是这水不像是凡间水,如同光芒一样丝丝缕缕,缠绕着他。他四下一望,发现四周一片翠绿,有着盎然勃勃的生机,像是仙界一样令人见之忘忧。
“梦想的荣华无非如此,一切都归于千年的尘埃。”
一个声音,柔缓、温和,这声音像是白玉铃铛在空中轻轻一幢,未见其人,只是听声音,便让人生出一股自惭形秽之感。
“谁在说话,这里是哪里?”林孤生有些痛苦地捂着心田,看向四周。
这果然是人间仙境。
到处都是青葱的绿意,勃勃的生机感。
他看到了,不远处有一团白毛,声音是他发出来的。
林孤生胡思乱想,以为这定是什么修出灵智的仙兽,似乎在这种仙境,遇见什么都见过不怪了,只是他还有疑虑,自己为何来到自己,为何心田疼得厉害。
“这里是星界,你口中的蓬莱。”
“蓬莱?这里便是蓬莱?”林孤生大吃一惊,这时,那团白毛动了,撩开毛发,竟是一名长相十分秀气的真仙,他那双金瞳好奇地眨了眨,林孤生灵光一闪“你是仙族?你是谁?”
白毛仙似乎有些厌恶自己那么长的头发,闻言愣了愣,迟疑起来,托着下巴,煞有其事地思考着:“用你们人类的话,我叫仙皇。”
仙皇?
林孤生的神色可以用极为震撼来形容了。
仙皇……
他遇到了仙皇,仙皇在蓬莱……
“你……你不是在天界吗?你怎么在蓬莱?你,你真是仙皇?”林孤生目瞪口呆,忘却了自己心口钻心的疼痛。
这个问题,仙皇似乎很不解,思考了很久,他说道:“这里是星界,是天界在人间的投影,是一片独立的空间,曾位于天路上,哦,天路,就是姬无涯斩断的那条星空古路,现在星界偏离了轨道,围绕着这颗星辰转动。”
他说的太复杂,林孤生听不懂,但他知道一个关键,那就是眼前是仙皇!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哦,蓬莱,就是星界在人间的投影,所以你看得见,摸不着,星界又是天界对这颗星辰的投影,我也是投影,只是仙皇的一缕意志。”
太复杂了。
林孤生听不懂,得知眼前的是仙皇,他着急跪下:“仙皇,你能破除我儿子的诅咒是不是?魔尊的诅咒……仙皇,现在只有你能帮助我儿子破除诅咒了,求求你,救救我儿子。”
仙皇盯着他,美目一动,轻叹着一口气,他叹气也十分动人,没有传说中那般高不可攀,很温和:“二十多天以前,我在星界看到了一颗璀璨的流星划过夜空,我便知道你要来这里。”
“什么意思?”
“那个时候姬无涯太自负,自以为能解决人间的血与火,但最终他还是输了。”
林孤生不想听这团白毛感慨世间,恭恭敬敬道:“仙皇,您帮帮我,我的儿子,中了魔尊的诅咒,命不久矣……”
“我知道。”
“那您的意思是?”
“林,孤生,是吧?”
“是。”
“我站在星界,眺望着人间,我等了二十多天,终于等到了你,我们做一个……嗯,买卖?不,应该用约定更好一点。”
“什么买卖,什么约定?”林孤生迫切询问。
“我会帮你延缓魔尊的诅咒,但是路还是要你自己走,你唯有彻底击败魔尊,让神州免于血与火的浩劫,才能破除诅咒,不然,你儿子死了,再过几十天,你也要死,我只能在星界,继续等上几百天,等待新的足以让我觉得惊艳的流星划过。”
后面的话被林孤生自动忽略了,他迫不及待询问:“什么叫延缓魔尊的诅咒,魔尊都被封印在雪国深处了,我怎么彻底击败魔尊?”
仙皇笑而不语。
“好吧,我答应你,你能延缓魔尊诅咒多久?”
“唔……”仙皇苦思冥想,最后比划了一下:“大概十天。”
林孤生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有些愤怒,他以为仙皇是太寂寞了,在消遣他,“十天,才十天,十天有什么用?”
仙皇迟疑,依旧温和道:“可是,十天,对于你的成长而言,已经足够了,如果不够,我会让北斗把力量借给你。”
“你开什么玩笑?”
二人陷入了僵持。
滴答。
滴答……
那恼人的水声此起彼伏,林孤生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打算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
“回家。”
“哦,的确该回去了,你昏迷了两天,人间就是三年,有一个女娃娃一直在等你。”
林孤生脚步一僵,不可置信转身,语气有些颤抖:“你说什么,我昏迷了两天,人间是三年是什么意思?”
仙皇微微一笑,如同春风拂面:“这里是星界,是天界在人间的投影,是围绕这颗星辰运转的独立空间,两片空间之间的相对运动速度非常巨大,这四百多天偏离轨道,产生的时间差,大概在四百多倍……嗯,所以我说人间过去了三年,我给你许诺的十天,也是对应了人间十几年。”
林孤生呆若木鸡,旋即目光忧虑起来,自己昏迷了两天,人间就过去了三年多?这怎么听起来这么天方夜谭呢?
“唔,时间对于你们人类而言,是纵向流淌的,在相对运动静止前,时间与时间的流逝是一样的,可一旦两个空间的相对运动之差较大,如今四百多天的偏离,其速度远超了光速,所以才有这巨大的时间差。”
林孤生接受这个观点后,不想浪费时间,赶忙道:“我同意,我同意你的要求,我帮你击败魔尊,你帮我延缓我儿子的诅咒。”
“哦,那你什么时候走?”
“现在,现在!”
天授一十九年,四月十日。
左怀玉和袁沛的角逐进行了三年多,并且爆发出数次动辄数十万人的大规模战争,各有损失,两军在穗程签订《南方互不侵犯条例》为期半年的停战协议。史称“穗城之盟”,签署盟约的最关键原因是太子整合了北方诸州的兵马,陆续调各地联军约百万人在并州、中州、皖州、青州和渤海湾边境屯兵,随时可能大举南下。
在这种时候,如果左怀玉和袁沛还要进行无休止的内耗,等待两人的结果只会是被北方的雄兵逐个击破。
荒岛上。
三年,林孤生昏迷的三年,初雪就精心照料了他三年。
她在岛屿上开了洞府,有时候夜里下雨下得很大,她就会抱着林孤生入眠,时常在想,如果就这样下去,似乎也很不错?他们在岛上有个家,远离神州的纷争,什么千秋霸业,什么功名利禄,什么江山社稷,她都不想要,就这样,默默陪伴着林孤生,守护着他,直到永恒。三年,林孤生昏迷了三年,毫无苏醒的迹象,初雪知道如果没什么意外,他这辈子都醒不来了。
蓬莱太遥远,遥不可及。
她心里都清楚,蓬莱看似近在咫尺,其实远在另外一片空间,这个荒岛,只能偶尔等两片空间短暂交融,才能看到蓬莱的投影。
“可惜你昏迷不醒,我真想和你有一个孩子……”
初雪轻轻抚摸着林孤生的脸颊,油灯下,她这么自嘲般说道。
三年下来,她已然把林孤生当作了自己生命的另一半,有时候会背着他去海面,享受着久违的日光,帮他洗澡的时候,她也会脸红,带着羞愧认认真真擦拭着他每一寸肌肤。
“唔——”
这时,怀里整整三年几乎没什么动静的林孤生呢喃了一声,初雪以为是幻听,自嘲笑着:“我真是思念成疾了……”
“唔——”
下一刻,怀里的林孤生忽然抖动起来,有些挣扎,几乎是瞬间,他睁开双眼,坐了起来,当发现四周的异常,眉头紧缩。
“啊?你……公子,您醒了?”
林孤生抬头,发现他和初雪同床共枕,四周是开凿出来的岩壁,有鲛人油做的长明灯,初雪早已不是当初那样精心打扮温柔可人的美人,没有胭脂水粉,没有绫罗绸缎,她只是像一个邻家的小嫂子,并未有太过绝艳的美丽,有的只是岁月下逐渐衰老的容颜。
初雪见林孤生盯着她看,下意识低头,随后想起什么,捂住脸,竟一脸羞愧地想跑出去。
“噔。”
下一刻,她目光错愕,竟被林孤生漏入怀里。
林孤生不是铁石心肠,知道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这整整过去了三年多,自己就昏迷了三年,初雪就照料了三年,她才变成这样一个黄脸婆,试问,世间女子,又有几个能做到?
他如果还嫌弃初雪,那就是禽兽不如!
三年……
三年的青春。
三年的耐心。
三年的相守。
初雪被林孤生抱在怀里,眼泪簌簌流下,带着哭腔呢喃着:“公子,是您吗?”
“是我,我醒了,我回来了,这三年,麻烦你了……”
“公子,真的是您吗,您……”
初雪生怕这只是一场梦,生怕醒来就还是那样,失声痛哭。
“不是梦,是真的,是我回来了……”林孤生轻轻拍着怀里的娇躯,心想就算他是袁沛安插在自己身边的钉子,他也认了,三年,三年的陪伴。
……
天授一十九年四月二十日,中州以南,宛城,郡守府。
这一个月以来,陆陆续续从北方各地的联军在此地会盟,会盟代表乃是西域王东方钰、并州牧习深、山西王孙凌云、青州牧冯誉、山东王沈坔、冀州牧张迁、赵王韩颌、北漠直隶总督李山、雪国之王燕似钩,北方诸州的领袖皆派了得力悍将来宛城,与太子会盟,加上太子掌控的中州铁军,十方势力,共计出兵接近百万,齐聚宛城,这是一次空前绝后的会师,史称“宛城之盟”。
南北局势持续升温,已经令南方的袁沛和左怀玉感到不安了,他们多次发书江城,希望与军政府结盟。
如果战事一开,无容置疑,荆州一定是第一战场。
黑云压城。
这几日,荆州军政府高级骨干在南歌子的领导下召开了数次会议,林孤生失踪三年了,三年,因为军师数次的卓越的军事指挥下,已经彻底折服了所有人。
周观雨也退居幕后,不再插手军政府的政治和军事,大有归隐的意味。
“据探子来报,北方各大诸侯在太子的领导下,于今日在宛城会盟,会师兵力不低于一百万人。”
南歌子神色严肃。
百万大军,这还只是宛城的军力部署,而非整个南北战线,在南北边境,北方也有不低于一百万的兵马驻扎,只待太子一声令下,南北之战,就会全面打响。宛城是边境城市,和荆州接壤,如果太子宣战,首当其冲第一个沦陷的,一定是荆州,荆州将是南北之战的主力战场。
百万大军,所有人都不敢小觑,严肃起来,这像是笼罩在众人心中的乌云,压抑着所有人。
“军师,左怀玉和袁沛是怎么想的?”林萧策询问。
“嗯,太子的主要敌人,还是左怀玉和袁沛,只是……因为地理位置,我荆州始终是绕不过去的坎子,如果南北各军把咱们荆州当作主要战场,那就糟糕了。左怀玉和袁沛都有想结盟的心思,承诺会陆续向荆州出兵。”
“格老子的,这两个厮算盘打得挺响亮,愿意向荆州出兵,这不是眼睁睁看着咱们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周晓鞍怒骂。
“这两个老狐狸,怪不得当时只顾着南方的领土,争得头破血流,却对咱们荆州不闻不问,原来是早就料到了有这一天。”曹顺怒不可遏。
南歌子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吵,说道:“左怀玉和袁沛说了,如果林孤生在,愿意与我军会盟。”
“统帅……”
提到统帅,众人都是黯然失色,当初统帅说要出海寻蓬莱,一去就是几年,杳无音信,如果不是心里不相信,他们都觉得统帅兴许死在了复杂多变的海上。
“我夜观星象,发觉一颗星辰忽明忽亮,统帅一定吉人自有天相,用不了多久就要回来了。”
“真的?”曹顺欣喜若狂,三年的军旅生涯,早已把他打造成一个膀大腰圆的将军,闻言笑道:“军师,我对你的话一直深信不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统帅要回来了,那就一定要回来了。”
南歌子一生用兵,算无遗漏,从不说假,从不失约,他说林孤生要回来了,那一定是就要回来了。
夜晚。
周济桓和周晓鞍返回落雁山庄,彼此叹了口气,谁能想到林孤生失踪,一去就是两三年?
三年,早已物是人非。
“子依呢?”
因为管家徐伯死在了黄石手里,所有山庄的大小事务都由周济桓的书童水生处理。水生恭恭敬敬打了一声招呼:“大少爷,二少爷,小姐在后山,一直没出来……”
当时周子依眼睛哭瞎了,儿子失踪了,她便一心想死,觉得无颜面对林孤生,后来在家人的劝说下,她最终放弃求死,却从此遁入空门,潜心向佛。周家人当然不愿意看到她出家,便只能在家里修建了寺庙,让她一个人折腾,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信仰中,能找一个安慰自己,治愈自己心灵创伤的,也好过整日茶饭不思,一心求死。
后山,有一小庵。
周济桓和周晓鞍披着厚重的盔甲,在门口,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进去。
内院,传来一阵“咚咚咚”有节奏有规律的木鱼声,让人罕见的,心境空灵起来。
“小妹?”
泛着昏黄烛光下,佛像前,跪着一闭着眼的小尼姑,她虔诚地念念有词,敲着木鱼,对二人的到来和呼唤置若罔闻。
“小妹……我知道你不愿意搭理我们,都是哥哥的错,小妹,军师窥视天机,说孤生要回来了,就在近些日子。”
周子依本古井无波的脸略一僵硬,敲着木鱼的手微微一僵。
“小妹,孤生真的要回来了,你也不要愧疚了……”
兄弟俩欲言又止。
周子依闭上眼,念了一句佛号,继续敲打木鱼,继续念念有词。
“唉。”
周晓鞍和周济桓不得已,只能转身走,让妹妹好好一个人静一静。
然,刚出院子,一卫兵匆匆走来,行至周济桓身前,单膝跪地,神色严肃:“将军,边境的急信,昨日,中州铁军在第一军团总督大将军唐峰的指挥下,悍然发动战争,十堰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