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镇以东三十里的官道上。
左小凝与林孤生并肩骑行,扬守沉和李上阳就没这个待遇了,和随军扈从走路,跟在队伍后面。至于那昏迷的安南已经服下解药,现在醒了,被五花大绑,嘴巴还被一块烂布捂住,动弹不得,神色愤怒,却无可奈何,他力气大得出奇,几次差点挣脱绳索,左小凝觉得他太吵,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打昏才老实下来。
“还不知道公子姓甚名谁呢。”左小凝笑吟吟道。
“林……”林孤生顿了顿,沙哑道:“林孑。”
“林孑?名字可真怪。”左小凝俏脸**漾着可爱的小酒窝,意有所指道:“淳正的中州口音,姓林,又这般年轻,真气霸道如蛟龙出海……嗯,怕不是那帝国兵马大元帅所在的林氏的宗亲?”
林孤生嘴角抽搐,他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
没办法,林氏的名头在中州太响亮,四大武宗之首,以武力冠绝天下,相比之下,中州其他的武们世家就显得黯然失色许多。
“哦?”见他沉默,左小凝仔细端详他片刻,笑靥如花:“咯咯咯,怕不是让我说中了吧?”
“不是。”
林孤生声音极其沙哑,低着头。皇上秘密要杀他,益州刺史和他父亲林破军没什么交情,不知道益州刺史知道自己的身份,会不会落井下石,他猜不准。
左小凝若有所思,倒也没继续追问,而是自顾自道:“你大可放心,进了锦城府,就是我左家的地盘了,谁来都不好使,不管你是不是林氏的……嗯,‘余孽’,只管尽心尽力为我左氏服务。说句不好听的,哪怕你是京城坐龙椅的那位指名道姓要杀的通缉犯,我也能保下你。”
这倒是的确。
像这种地方州府的刺史,在当地有着雄厚的地位,根深蒂固,堪称一手遮天。何况益州是大凉边境,毗邻百越,远离中州,所谓山高皇帝远,京城的诏书怕是很难够得着这里。
林孤生无喜无悲:“不知小姐为何屠了那桃源镇,又让在下去做些什么?小姐贵为州牧之女,府上高手如云,应该看不上我吧。”
左小凝斜睨着他,嫣然一笑:“你倒是相貌堂堂,我是越看越喜欢。”
林孤生默然。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如今天下大乱,到处都是揭竿而起的反贼,我父亲也得在乱世中有能拿得出手的筹码才行。也不瞒你说,这次我父亲是打算逐渐收回各地氏族的田产,养精蓄锐,伺机而动。这锦城啊……那些江湖人不服管束,许多重要密令要通过这里免得他们生事端,既然无法化为己用,杀了便杀了。”
林孤生心里一突,益州刺史要谋反?
这不能推敲许多细节。比如刚颁布的《十三户役》,如果等益州刺史真的完全控制全州田产,那就是有源源不断的粮草,可招兵买马,在乱世的舞台能占一席之地。左府君,有远虑。林孤生同时也萌生了一个新的疑虑,益州可不止有刺史,在渝、黔、滇三地都有诸侯王,这么大动静,不得惊动他们?
“咯咯咯……”左小凝捂嘴,银铃般笑声传来,调侃道:“林孑,你倒是个闷葫芦,眉头皱来皱去的,怕是在想其中利害关系吧?别胡思乱想了,踏踏实实为我做事。其实我父亲对有本事的人很喜欢,烦的不是江湖,烦的是打着‘江湖’口号的土匪。说到底,我父亲是益州的刺史,无论出台什么政策,总归是以民为本,土匪就不一样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林孤生幽幽说道:“可是有时候当兵的也做着土匪做的事情。”
左小凝不以为然:“林孑,这是两个概念呢。”
“哦?官兵抢劫,你还能扯出什么道理来吗?”林孤生冷笑。
“官兵再如何,是有组织有纪律,自然有军法处置;土匪不然,洗劫村落,往往一个活口不留,也没地方说理。再者,匪患自古就是一大害,轻则时局动**,人心惶惶,造成每年粮食产量降低,届时,饿殍遍野;重者袭击官府,让土匪成为合法政权,只会造成更大的伤亡,你愿意看到一群没什么远见,只知道杀戮的人掌控权力吗?那时,百姓才是真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林孤生默然,这番话是有几分道理的,但道理不多,他不能完全苟同。
见他不为所动,左小凝沉沉道:“土匪都是只顾及眼前利益。当百姓吃不饱饭的时候,官府会想办法赈灾,土匪……只会抢劫灾民,这就是区别。”
“好了,我不想与你争论这些。”林孤生摆手,不耐烦道:“你直言吧,我去你府上是去帮你干什么?杀人?还是打仗。”
左小凝微微一笑:“都不是,不过嘛,乱世将至,高手总是多多益善的。”
林孤生叹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左怀玉有谋反的心思,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好消息,如果十四州的刺史都要谋反,亦或者像那吴越两地一样,那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且看左怀玉是不是一个雄主吧。
……
马啸长群。
桃源镇到锦城,半日便到,一行人却是没有去太守府,而是转道来到一处庄院。
“呜呜呜!”安南被人按在地上,见左小凝来了,他怒目圆睁,要不是嘴巴被捂着,估计能把这辈子的污言秽语都招呼出来。左小凝抱着酥胸,长裙袭地,掩口而笑:“哎呀公子还在气头上啊。”
“哇呜呜……”
左小凝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风情万种,脆生生道:“章爷爷,请出手封了他的内息。”
林孤生抬头,眼前一黑,只见不知何时房檐上出现一麻衣老者,眨眼就瞬移到了几人跟前,冲左小凝微微欠身,抬手间,数道真气打出,瞬间封了安南的穴位,然后一步跃起,又悄然消失,连残影都捕捉不到。
林孤生骇然,逃走的希望也落空了。
这是至强者。
恐怕一身武艺不弱于那日在满江楼各家围攻刺杀皇帝的那些高手。
左小凝余光瞥见林孤生的震撼,心里颇为满意,她就是故意震慑他,让他安生住在这。
……
子时。
太守府。
左怀玉端坐宝座,捧着一卷兵家著作看的入神,谋士陈兼低头进来,行礼道:“主公,有重要事情向您汇报。”
“讲。”
陈兼沉沉道:“据天下城方面的探子汇报,‘三文宗’的夏氏这一代最杰出的弟子出山了。”
左怀玉原本淡然的神色嚯地变了,慌忙合上竹卷,站起来:“夏氏的人出山了?是谁?是那夏老先生的哪位儿子?”
“是夏老先生的长孙,夏嘉,字之亭,今年三十而立。”
“去了哪?”
“探子还在打探。不过下官猜测……应该是南下。”
左怀玉苦笑,揉了揉太阳穴,自嘲道:“夏氏弟子出山,天下必将掀起浪潮,呵呵,只是可惜我益州处于大凉西南,可惜,可惜。如今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得一英杰,可抵十万雄兵啊。”
陈兼抿抿嘴,等左怀玉感慨完后,才恭声道:“主公,当年我还在私塾读书的时候,有一师兄,天资聪颖,料想胸腹经纶不输那夏嘉,姓姜,名子期,字仲台。若主公舍得放下身段,不妨请他出山?”
左怀玉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姜姓,可是和皇族姬姓一样是上古八大姓之一啊,你这师兄怕是不简单。”
陈兼作揖。
“好,若能得一韬略大成的谋士,放下身段算什么,真正有本事的人有点傲气也正常,就怕这姜学士看不上我区区益州啊。”
陈兼摇头:“主公礼贤下士人尽皆知,我师兄要是能在主公帐下做事,也算是对得起一身所学。”
“哈哈哈哈。”
……
“大哥,咱们就在这住着?”李上阳整理好床铺,心想这宅院这么辉煌,自己这辈子还是头一次住。杨守沉不同,一路上诚惶诚恐,自知是进了锦城,怕被查出自己山贼的身份,惶惶不安。
“先住下吧,静观其变。”
杨守沉木讷点头:“大哥,那女人是什么身份?”
林孤生深深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益州刺史的掌上明珠。”
尽管早有猜测,杨守沉和李上阳还是忍不住吃惊,涨红了脸,憋不出话来,这何止是入了虎穴,简直是上了刀山。要是一个弄不好暴露身份,凌迟千刀都算轻的,二人相视一眼,心里都有了计较,无论如何这段时间说话都要小心的。
在庄院的日子很舒坦,暂时辞去漂泊生活的杨守沉和李上阳终于能安安稳稳睡觉,还能吃上这辈子都没吃过的珍肴。林孤生也闲下来,可以安安心心钻研《百里战卷》。其实不是他不想跑,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隔壁的安南天天嚷嚷着想跑,并且为之付诸行动,可惜每天早晨总能看到他鼻青脸肿的躺在地上。庄院除了丫鬟仆人,倒是很安静,林孤生心知是有高手的,就那天随意封了安南真气的那位被左小凝唤作“章爷爷”的绝世强者。
“老哥,你就帮我冲开束缚吧。”安南已经苦苦哀求林孤生好几天了,后者委婉拒绝,倒不是成心不帮他,而是不知那姓章的老头功力如何,不敢贸然替他冲开穴道,冲开了无非是安南再去自讨苦吃,冲不开……还得被轻视。
所幸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也是,左小凝这种心高气傲的主最重利益,怎么会白花银子养闲人?
“哎呀,这是怎么了?是大半夜偷偷练功伤了自己了?”一进门,就看到趴在地上垂死挣扎的安南,左小凝故作吃惊,捂嘴偷笑。
安南幽幽抬了一下眼皮,一脸愤恨:“明知故问,快解了我的穴道。你这女人,真是蛇蝎心肠,囚禁我的自由,断了我的武途,何不直接杀了我?不然等我找到机会,非得一剑挑开你的胸腹,看看你的心是不是黑的。”
左小凝抬起腿,精致的羊皮靴子踢在他脸上,朱唇轻撅:“啧啧啧,这么多天了还是这么硬气,那行,还得关上十天半个月。”
“狗东西,有本事放了我!”安南大怒,骂骂咧咧,但右脸被踩在地上摩擦,很不爽。
李上阳和杨守沉对视一眼,心想何必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不如老实点,好吃的好喝的管够,实在不行,等稳住那女魔头,找到机会不随便跑?
“何事?”
“没什么事,今儿个带你去见见世面。“左小凝见林孤生不怎么感兴趣,便耐心解释:“我有一个未婚夫,叫黄峰。说实话倒没什么天大的势力,原本呢也不是姓黄,好像是姓戴,谁让人家恬不知耻拜了当今圣上册封的太监总管黄石老爷为义父?这该天打雷劈的东西,做了个违背祖宗的主意,心一狠,就把姓给改了,这下可真是让那老戴家断子绝孙了。我左小凝是什么人?虽说那黄峰大公子是正儿八经的锦城氏族,现在顶着太监儿子的头衔,要我嫁给他,岂不是贻笑大方?不说他裤裆里那二两肉好不好使,架不住外人说三道四,我还要点脸面呢。”
林孤生哑然失笑,心想这女人倒也是伶牙俐齿,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既然这样,直接让府君老爷退婚便是。”
左小凝笑得花枝招展:“那哪行,白纸黑字的写着,从小定起的婚事。退了岂不是得罪那黄峰?眼下益州风声鹤唳,要是恼了他,状告到了他那老太监义父那里,不免让坐龙椅的把目光盯到益州。”
“那你的意思是?”
“杀了便是。”左小凝轻笑,话里话外仿佛杀的不是自己的未婚夫,而是什么阿猫阿狗。
林孤生咂舌,世家的女人不愧是能独当一面的,当真是心狠手辣:“杀了?何须要我出手。”
“咯咯咯……”左小凝嫣然一笑,忍俊不禁:“让你杀,当然是有其中道理。其一嘛,自然是借刀杀人,要是真追查下来,就把罪名嫁祸给那些江湖人,也幸好黄峰无法无天惯了,要实在真有监察院的盘查,那是下下策,把你推出去也罢,总是不能伤筋动骨的。话又说回来,在你们江湖人眼里,黄峰也是该千刀万剐的人。别看那黄峰人模狗样儿的,实则是个混蛋,若非律法对那个阶级没什么实质性作用,也能很快被他摆平,不然别说我父亲,我就想宰了他喂狗。”
林孤生点头:“怎么说?”
“哼,还不是你们男人裤裆里那二两黄鳝惹的龌龊事。”左小凝轻哼一声,上下打量他一眼,冷笑道:“那黄峰兴许是填补他义父的空缺,真是色中恶鬼,还有变态嗜好,专挑有夫之妇下手。哼,远的不说,就三个月前,他斥资剿了一伙山贼,原本是好事,还背负百姓赞声,可他居然惦记上了那县令的夫人,啧啧啧,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那女人也是烈女,宁死不从,后来我才知道是有了三个月身孕,黄峰歹毒,把一家人全部杀了,又扶持了自己党羽上位,我父亲也是恨得牙痒痒。”
“这么说来,确实罪该万死。”林孤生沉沉道。
解释了缘由,左小凝话锋一转,淡淡道:“这其二嘛,是我父亲要收回全州田产,也好直接管理农民,不让那些世家豪强在中间抽油榨税,免得徒增百姓疾苦。你杀了黄峰,我父亲也好顺理成章对江湖人赶尽杀绝。”
“那关氏族什么事?”
“哼,益州大,军队难免无法顾及,这剿匪的重任自然落到氏族头上,要是剿了……直接过河拆桥,要是剿不了,那就出动军队,连氏族一起连根拔起。这你不必担心,如今我父亲招兵买马,军队里大多是底层百姓,对那些氏族更是深恶痛绝。”
林孤生咬牙,点了点头,心里感慨益州刺史魄力强,手腕硬。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情,而是对全州氏族赶尽杀绝,一个处理不好,那是会被无数世家联合反水的。同时他也猜测刺史大人有什么大动向,说好听点是“攘外必先安内”,刺史大人心知无论什么社会都是以民为本。如此一番操作,加强了州府对郡县的控制,巩固了权力,还有源源不断的粮食和士兵,真是一手好棋。
“如何杀?”
“自然是光明正大的杀。”
“那行,带路。”林孤生也很干脆利落,因为他无路可退。
左小凝“噗嗤”一声笑了,红润端庄的脸上浮现一丝异色:“你倒是豪爽干脆,不打算和我谈点条件?”
“谈什么?”
左小凝一时语塞,顿了顿,道:“你的自由。”
林孤生哈哈大笑,语气讥讽:“若我真杀了他,你就肯放我走?怕不会转手杀了我就算菩萨心肠了,我还敢奢求自由?你也说了,黄峰是当今圣上亲册封的太监总管的义子,地位尊崇。要是让那远在深宫的老太监知道他的儿子是被你设计杀了,你……你父亲,怕是只能被逼的明着造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