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晨曦沐浴大地,初夏的暖阳金灿灿的,空中裹着一层薄薄的似轻纱的云朵。锦城大街小巷逐渐热闹起来,各城门口排起了进城贩卖蔬菜的队伍,巡城役卒打着哈欠照例盘查。这座城市在渐渐苏醒。
林孤生倚在檐梁上怔怔出神。
有的人本是生命中匆匆的过客,却是忽然都成了记忆里的常客。
安妮娅……
回眸一看,当时第一眼相见的时候,他是如此狂妄,不羁,他的喉咙逐渐干涩,有一股气闷在胸口。泛白的天空中属于北斗群星悄然逝去,林孤生收回思绪,翻身下来,自嘲笑道,凡是过往,不是羁绊便是遗憾,人生大可不必这么折磨人。
“嘿嘿,人有生老病死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小林子,想什么呢?”突然,一清脆般的娇声传来,林孤生肩膀一沉,心里一突,回眸就看到了是左小凝不知何时上了屋檐,坐在自己身侧,他因为太过入迷,居然没有发觉。
由此观之,左小凝的实力不在林孤生之下。
林孤生愣神是因为这称谓,“小林子”,他脑海里浮现一个美得古典端庄,美的不容亵渎的女子,大凉皇室小公主,姬子衿。
“没想什么。”
林孤生极短说完,站起来。
左小凝偷笑:“没想什么,看你惆怅的神色,怕是在想哪个老情人吧?让我猜猜,以你的身份地位,接触到的都是世家显赫的名媛,普通女子怕是入不了你的眼,是谁?让你这般魂牵梦绕,应该是一个惊才绝艳的奇女子吧。”
“我说了,谁也不是。”林孤生脸一冷。
左小凝吐了吐舌头,甚是可爱,笑道:“让我猜一下,你刚从北漠而来,嗯?等等,怕不是和那北漠王的长清公主暗生情愫了吧?你活着,那她一定是死了,啧啧,真是天妒红颜呐。”
林孤生脸色难看,瞪着她。
“咯咯咯。”左小凝笑得花枝招展,揶揄道:“真让我说对了。”
林孤生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左小凝盯着他单薄的背影,笑容逐渐收敛,变得有些失望。
进了宅院内。
就看到从井边挑水而来的李上阳。
“大哥,一宿没合眼?”李上阳诧异。
“是啊,去跟守沉说,这几天都好好休息准备一下,我们马上要走了。”
李上阳一愣,旋即大喜:“大哥,我们要走了?”
“嗯。”
“好嘞,我这就去准备。”
“不要太招摇了。”
“是。”
林孤生回到床榻上躺着,闭上眼,休息了两个时辰,等大中午的时候,他觉得有必要出去走走。其一,既然昨夜处决了尉迟啸的家丁,这会功夫应该传到他的耳朵里了,该有什么动作了,这和自己能不能离开锦城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其二,他的心情很乱,得出去好好走走,一个人闷心里是要憋坏的。
……
右将军府。
朱红色的大门内透露着古韵,彩色的琉璃瓦熠熠生辉,亭台楼阁,假山绿水,奇花异卉。数不尽的佣人女眷在忙碌,亦有身穿甲胄的兵卒在站岗。
里阁。
尉迟啸是黔人,黔地不止有夜郎,也有几个郡县是直隶属于锦城府。作为善战的少数民族和大凉人通婚的后代,哪怕是凭手上军功封了将军,在自己的府邸,也改不了随时肩披覆铠甲,他此际坐在大堂,喝着早茶。
“将军,今日的胎儿,送上来了,是清蒸,还是爆炒?”管家张全恭声,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
尉迟啸红光满面,抽了抽鼻子,有些厌恶:“清蒸爆炒,天天翻来覆去就是这些个把戏,就不能换个花样吗?你不知道老子有多腻?”
闻言管家更是一个哆嗦。
右将军府上的家丁女眷,对他闻风丧胆的最重要的缘故,就是因为尉迟啸吃人,且不忌口,最喜半岁婴儿和六个月的胎儿。说来话长,当年黔地的少数民族揭竿而起,占山为王,时年尉迟啸不过是一个农耕家庭的少年,毅然带着家族子弟兵举起反抗大旗,响应州府号召,可谓是势如破竹,**平了几个山头,杀的人头滚滚,麾下的兵力不减反增。乡里的百姓听说尉迟家出了一个了不得的英杰,带兵打仗,所向披靡,又因为土匪闹得人心惶惶,越来越多人慕名参加他的反抗势力。最后剿匪成功,左怀玉听说黔地出了这么一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优秀将领,很是欢喜,就把他收入帐下,把他的势力整编成了正规军。这当年乡里村外那些没读过什么书,没什么见识的村夫,一下子鸡犬升天,成了有编制有军饷的士兵,别提多春风得意了。要说尉迟啸吃人的习惯,还是从当时他起兵的时候说起,因为初出茅庐,不懂兵法,只有蛮力,只有一腔孤勇,便敢和那些穷凶极恶的土匪争个高下。前脚刚剿灭了一个土匪窝子,来不及把酒言欢就被众多山头的土匪围堵,没有粮草,没有马料,只能座山吃空。尉迟啸一发狠,便把原先剿灭的那一干土匪的家眷杀了吃了,下发自己的队伍。都说吃人有瘾,尉迟啸算是深有体会,后来被封将军,位高权重,带兵打仗也轮不到自己,闲在府上也无趣,便开始怀念当初那峥嵘岁月。有一次跟自己的小妾吹嘘自己当年的英勇事迹,那小妾还以为是将军刻意讲故事逗她开心,还佯装嗔怒不信,这可恼了尉迟啸,大手一挥,就命管家把她给推出去砍了煲汤。尉迟啸不光自己吃人,还把小妾的肉分给自己的心腹、自己的正妻尝尝鲜。一开始是胡乱吃,这吃久了腻了生活品质就提高了,现在嘴巴刁钻的很,只吃半岁婴儿或还未出生的胎儿。
管家诚惶诚恐,“扑通”一声跪下:“将军,是小人的疏忽,恕罪,恕罪……”
不怨他这般没骨气,被一句话就被吓成这样,实在是尉迟啸凶名赫赫,当初有个端茶送水的丫鬟,就因为第一次给他洗脚的时候力道太轻,就糟了毒手,被剐了皮炖了汤,尉迟啸还虚情假意地把肉汤端给街上的难民吃,得到了无数人的赞美。
尉迟啸托着下巴沉思,看不出喜怒,只是一双锐利如野狼般的眼睛盯着他,管家被盯的发毛,如履薄冰,说话都不利索了。
“要不,把你煮了吧?”尉迟啸幽幽开口。
闻言,那管家慌忙磕头,“砰砰砰”把额头都磕出血来了,哭爹喊娘道:“将军饶命,将军,老奴为将军鞍前马后,将军……”
尉迟啸却毫无半点怜悯之心,舔了舔唇,脸色变得偏激,哈哈大笑:“正是因为你为我尽心尽力了一辈子,老子才要把你心剖出来看看到底是一颗忠心呢还是一颗笑里藏刀的心。”
“将军……”
管家吓得腿都软了,一个劲磕头。
尉迟啸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淡淡道:“来人,给我拖出去剁了,煲汤喝。”
“将军——”
几个铁甲兵卒进来,不由分说架住那管家就拖了下去,将军府响彻一道凄厉悲苦的哀嚎。
尉迟啸坐在梨木椅子上,闭目假寐。这些年,他愈发看不透身边的人,随着一次次建功立业,老部下一个个死去,身边的部将无不是阳奉阴违,哪怕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也是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将军府上下无不是对他畏惧,没有哪一个真心忠于他。但是作为一个铁血军人,他心里清楚,如果不能以德服人,不能让人从心里钦佩他,就必须要人从心底畏惧他,只有这样,他这个将军位置才能坐的稳。
这时,他的心腹,副将王貉迎面走来,恭声道:“将军,刘员外来了。”
“哦?”
尉迟啸大喜,赶忙吩咐下人加把火,务必等待会吃晌午的时候把管家的肉炖烂,邀请刘员外一起享用,下人战战兢兢领命。
刘员外本名刘之鹤,没发家之前,压根不配有名,逢人就叫他“刘三”“刘三娃”。很久之前本是一个开包子铺的老板,没读过什么书,大字不识两个,四十来岁了还没娶妻。要说这刘之鹤也是一朝得势鸡犬升天,有一次他傍晚收摊,遇到了醉酒的尉迟啸,当时右将军嘴馋,在锦城收敛了不敢正大光明吃人,怕被抓到把柄,那日借着酒劲,硬是看上了一个出来解手的小孩子,眼睛都直了。当时就一刀下去,把那小孩的心脏剖出来,吮吸他的鲜血,刘之鹤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当场就被尉迟啸发现,他为了活命慌不择路,还以为遇到了夜里吃人的魔鬼,当时就拍胸脯说他年龄大肉骚别吃他,要去给他找年幼的孩童给尉迟啸吃。尉迟啸心了合计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难免憋出麻烦,就心生一计,把刘之鹤扶持起来,成了一个人人称颂的好员外,一夜暴富的好商人。
尉迟啸利用职务便利一箱操作,就让刘之鹤在赌坊咸鱼翻身,还把那些年自己通过各种不正常手段得到的金银细软交予他保管。尉迟啸是黔地少数民族和大凉人的混血,不是锦城本地,没爵位,那等年事已高,他告老还乡自然没什么金钱。再说,根据《大凉律》《益州律》,凡有官职军衔者,皆不能经商,这也是避免许多心怀不轨的人利用职务便利捞钱,扰乱市场秩序。尉迟啸很苦恼,自己一生征战,没什么子嗣,这也导致自己不能通过正常渠道搞钱,这就让他起了为自己铺路的打算,暗中攒下了不少黑银。刘之鹤就这样被他扶持起来了。
“拜见将军,将军千岁。”
刘之鹤是一个很精神的中年人,穿一身华贵大褂,精致绸缎。自打一朝鲤鱼跃龙门,换了面貌,他就时常注意自己的打扮鹤谈吐,不然被人轻视,暗地里骂一声“土包子”“暴发户”总是很不爽。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摇身一变,倒的确人模狗样儿,比肩世家老爷。
尉迟啸哈哈大笑,摆摆手:“老刘你来的正好,我这刚杀了个人,正好一起尝尝鲜儿。”
刘之鹤心里难受,自打和尉迟啸公事后他也免不了要跟着他吃人肉、饮人血,每次回去都得吐得死去活来。纵然如此,他还是佯装惊喜:“是吗?哈哈哈,那小人今晚可有口福了。”
“嘿嘿嘿,本将会亏待了你?一般人可还真是无福消受,也就是你了,老刘,你猜我杀了谁来款待你?”尉迟啸坏笑。
“谁?”
刘之鹤心中一惊,猜测难不成尉迟啸又把自己哪房小妾给宰了?一想到这个他就肉痛,这些美妾可都是他在外面尽心尽力好不容易找到的,自己都不敢染指,就火急火燎送到右将军府供尉迟啸暖床,结果每次每一个小妾总是免不了被杀了煲汤的下场。
“管家,张全。”
“什么?”
刘之鹤惊愕,旋即感到后背凉飕飕的。
他脑海里浮现管家的模样,在他眼里,张全是尉迟啸的心腹,为他鞍前马后,为他处理了不少棘手的事情,在将军府鞠躬尽瘁了十几年,最后落得这么一个下场,让人唏嘘。
尉迟啸皱眉,语气有些不悦:“怎么?觉得他的肉老,不好吃?”
“不敢不敢……”刘之鹤一个哆嗦,赶忙摇头。
“哈哈哈,最近嫩的吃腻了,来点不一样的,看看老骨头炖透了是什么滋味。”
“将军说的是。”刘之鹤惶恐不安,只管赔笑。
二人聊了须臾,进了正题。
刘之鹤此番来将军府是有重要事情会谈,不然哪怕是再重要的事,比如商业上被对手如何奚落如何挑衅他都是咬牙自己硬抗,能不惊动尉迟啸就不惊动他,就怕到时候落得个“废物”的头衔,推下去砍了红烧,这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就烟消云散了。说白了他就是尉迟啸的狗腿子。
这次左怀玉颁布《十三户役》引发了不少**。古往今来,但凡出台关于政治和军事的政策,那一定是和经济息息相关的。无论是州府还是朝堂,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就有斗争,这种重大举措,往往都是能喂饱无数的人,许多有职务便利的、有能力的都盯着这块蛋糕,无论是克扣粮饷还是私增赋税,亦或者暗箱操作中饱私囊……都是有可能的。这种巨大利益,尉迟啸自然眼热,不好好贪一笔,都对不起他这身铠甲。
“之鹤,你是聪明人。”
“是。”刘之鹤心里叫苦,这话他听的云里雾里,只能大脑飞速运转,猜测将军的意图。
尉迟啸不是只知道吃人打仗的莽夫,他笑了笑:“所谓想要让百姓都掏出东西,那就得让豪绅先掏出更多的东西。”
刘之鹤更加迷茫,但面上笑呵呵的,露出恍然的神色。
尉迟啸哈哈大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摇头道:“我们有粮食,却没金子,府君要的是粮食,但我们要的是金子,你懂吗?”
说实话,刘之鹤不懂,但还是装懂地点头:“小人懂了。”
“懂了就好,你想啊,现在百姓没了粮食是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
“是。”
“我的意思是,放出一部分粮食,卖出去,而你要做的,就是带头,带着氏族势力的头,把粮食价格给我打上来,换成我要的金子。再带头把价格打下去,最后兜兜转转给我把粮食收回来,明白吗?”
刘之鹤心一惊,尉迟啸说的简单,可他心里苦啊,这实行起来何止是难,难入上青天,现在百姓兜里空****的没点银两,要是这么一搞,来年百姓该怎么活?
尉迟啸见他这副神色,脸一冷:“废物,没脑子的东西。”
“将军教训的是。”
“哼,任何东西都是看一个需求,要是人饿急眼了,别说天价粮食,就连自己儿子都会吃,虎毒食子,明白吗?”
刘之鹤多想叫一声不知道,但他没办法,眼前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王,他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尉迟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再点拨你一下。现在咱们蜀地乱啊,土匪下山的事情可不少,动辄烧杀抢掠,再者,瘟疫啊水灾,都是不可避免的,明白了吗?”
刘之鹤醍醐灌顶,慌忙点头。
明白了。
尉迟啸是打算借着山贼下山的名义,把这批粮食拿了,再让地方氏族自己想办法再弄上粮食来。只不过这种事情尉迟啸不方便亲自去干,希望他能找一批门客袭击运粮队伍。其二,也可以让刘之鹤率领门客假装山贼袭击村镇,抢了粮食,再不济,放水,放火,投毒,总之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让百姓吃不起饭,不就乖乖把银子交上来了吗?
不一会。
有下人端上来热气腾腾的排骨汤。
刘之鹤看了一眼便觉得恶心干呕,但还是强忍着吃下,还假装一脸享受地夸赞,尉迟啸吃的满嘴流油,闻言大笑:“哈哈哈,老刘,还是你最懂我。”
“将军,那是,那是。”
“我听说你那四夫人刚给你生了个女娃娃吧?”
刘之鹤拈起一截炖烂了的肉的筷子僵在半空,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果不其然,尉迟啸接下来的话无疑是给他泼了一盆凉水:“哦,既然这样,明天带我府上吧。你也忙,估计照顾不过来,淘神费力不说,还惹人说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