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天下城。
深宫。
如今初夏,中州虽地处这片大陆的中央,却位于大凉的北部,四季分明,这才方褪去春暖,就开始升温了。宫里的丫鬟婢女都换上了单薄的烟翠汗衫,顶着炎日修剪花卉绿叶。北苑庭院,黄色锦缎饰龙纹长袍的皇帝闲适地捧着一卷经文,看的入神。
天下大定,四海升平。
自天授皇帝正式接管三十万中州铁军兵权后,他就再也没上过朝,在宫女太监眼里,他整日只知道赏花听戏,熟读经书,过的悠闲。其实他是在等,等一个机会。
“陛下。”
老太监黄石低头走来,跪下行礼。
“怎么?”
“老奴的义子……黄峰,死了。”
“死了?”
皇帝放下竹卷,嘴角扬起一个弧度,笑道:“死了,嗯,死了。死在益州,死在锦城,你那义子是左怀玉的女婿吧?怎么不明不白死了?”
黄石微微扬起头,面露寒光,谄笑道:“陛下,那您就有足够的借口收回左氏的爵位了吧?”
皇帝笑了笑,反手掏出一枚铜钱把玩在掌心。这铜钱,做工粗糙,是大凉通用货币,正面刻着“大凉”二字,背面则是一把古拙的剑柄,那是昔年姬无涯的佩剑,惊蛰。只是这铜钱残破,倒像是有些年头,充满了被岁月腐蚀的气息。
“苗疆,那镇苗将军的爵位,还空着呢吧?”
黄石点头:“是。”
“益州地处西陲,那么多年,别说圣旨传不过去,咱们的铁军也打不进去。”皇帝孤寒的脸变得扭曲,似冷笑:“如今这天下,千疮百孔,满目疮痍,所谓‘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当年先祖打下的江山,积攒的威信,怕也到了头,朕想估计是没什么人要买账咯。”
“陛下,您的意思是?”
皇帝斜睨他一眼,将铜板抛给他,道:“自然是乱,鹬蚌相争,闹的越凶越好。要是天下不乱,那些人怎会想到朕的好?呵呵,人人都渴望权力,殊不知那是无数的枯骨堆积的。世袭罔替?哼哼,水都会变质,何况人心?乱吧,乱的越好,日后的江山才能更加牢固。有的东西是烧不尽杀不完的,那就是思想,要想瓦解这种意志,光靠武力镇压是没有用的,只能看着这嫩笋成长,最后再窃取掉。”
黄石深以为然。
皇帝的意思很简单,他也深谙帝王心术,心知没有百代不变的王朝、没有社稷永固的江山,当年仙魔的统治都能被颠覆,何况人呢?但是唯一不变的,那就是人们渴望的和平,强者渴望的权力,这便是政治。既然天下乱,那就且看他乱,在皇帝眼里,十四州这些乱臣贼子都是鼠辈,都是肖小,还不配他作为对手。等他们乱完了,拧成一股麻绳了,具有规模了,皇帝再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将天下换一个面貌。
“嗯,你的义子死了,不派人去查查说不过去,也好,镇苗军已经群龙无首半年多了,军饷还没个着落,顺道押送一批军饷过去。”皇帝却对镇苗将军爵位的事情只字不提。
黄石看了看手上那枚锈迹斑斑,刻着“大凉”二字的铜板,恍然大悟。
皇帝的意思很明朗了,那就是取消这一支军队,撤掉益州对苗疆的防线,让苗人也乱起来。恐怕当那些半年多没见过朝廷粮饷的军队看到千里迢迢运来的军饷,居然只有一个铜板,势必会搅得天翻地覆。
……
益州,锦城。
“大哥,左小姐来了。”
正在研读兵书的林孤生闻言放下竹卷,皱了皱眉,这一天下来都统府还没有风声传来,难不成右将军尉迟啸不关心他的家丁了?那也没有传言中的护犊子嘛。
“她来干什么。”
“不知道啊,大哥,她还牵着一匹马呢,那畜牲真是骏,那腱子肉跟铜铁一样,怕是一脚下去青石板都得被踩出一个窟窿。”李上阳感慨。
林孤生面无表情,宝马这东西,他早就司空见惯了,再骏的马儿在都入不了他的眼。别说军马之神“卷鬃踏云驹”,哪怕是马中之王“乌骓”“绝影”“照狮子”等,他也是见过其神采,因此没多上心。
李上阳一脸神秘,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大哥,你说左小姐牵那么一匹好马来咱们这,又是大白天的,不会是想送给你吧。”
林孤生笑了笑:“无功不受禄,若真是这般,那就是有事求我。走,去看看。”
李上阳点头。
天下的男人,哪怕是那些穷读诗书钻研经句的读书人,也抵挡不住骏马的**,大凉尚武,哪个男人不渴望驾驭天下最悍的马儿?
到了院外。
杨守沉眼巴巴杵在一旁,双眼冒光。
“咯咯咯,怎么样,喜欢吗?”左小凝冲林孤生眨了眨眼睛,风情万种。
她今天穿一袭大家闺秀般的古制长裙,很有贵族的端庄气息。
那院中,果真站着一批骏马,这马通体乌黑,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四蹄若腾空一般,脊梁高昂,似倔强,浑然天成带着一股傲气。尤其是那双湛蓝色的眸子,杨守沉和李上阳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一股“不屑”,正是来源于这马儿的眼神,他俩对视一眼,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左小姐牵马而来,所为何事?”林孤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左小凝翻了个白眼:“怎么,没事还不能来找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喜不喜欢。”
林孤生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这马非常不凡,不弱于马中之王。相信要说不喜欢,那一定是违心的。
左小凝大笑,把缰绳递给林孤生,叉着腰,自顾自道:“拿着,宝马配英雄,归你了。这马叫‘绝地’,是前些年一股从大荒来益州经商的车队带来的,当时可是惹得锦城权贵哄抢,价值万两黄金呢。后来被我父亲珍藏,我好不容易才求来,便宜你了。”
原来不是大凉的马种,怪不得这般彪悍。这天下,要说出名的马种品类,当属中州的“卷鬃踏云驹”、雪国的“乌云踏雪”、西域的“燎原火”,以及江南的“胭脂”,这些马种的繁殖性强,好养,因此可以大规模训练为军马。除此之外也有许多名马,不过因为数量少,不能作为军马,例如“绝影”“乌骓”“赤兔”“夜照玉狮子”“的卢”等。而大凉外,也有许多出类拔萃的马种,例如大荒的“汉血”,大漠的“惊悍”等。
见林孤生巍然不动,左小凝皱眉,有些不开心,朱唇一扬:“怕吃我手软,拿我手短?”
林孤生点头:“太贵重了。”
李上阳和杨守沉对视一眼,都想开口劝他收下,这马真是极品,两人眼睛都直了,生怕林孤生真的不收。
“没什么贵重的。”左小凝耸了耸肩,似讥讽一般笑道:“再说,你还会有‘贵重’的感念?你在中州挥金如土,怕是这马入不了你的法眼是真,贵重是假吧。”
“想让我做什么?”
“让你做我夫君,你会干吗?”左小凝开玩笑道。
林孤生脸角一抽,语塞,冷笑道:“您是府君的女儿,我高攀不起,还请左小姐不要拿我寻开心了。”
左小凝捂嘴偷笑:“逗你玩的,最近有一批粮食在官道被劫了,这件事还没传到我父亲耳畔,我希望你能把粮食追回来。”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还是有些失望。
林孤生耸了耸肩:“行。”
左小凝转身,道:“安南会陪你去,你们……嗯,四个人,够了吧?”
“够了。”
她走后,杨守沉搓了搓手,看着院中这匹绝地心痒的很,很亢奋:“大哥,让我先试试。”
林孤生点头,忍不住提醒到:“你小心点,这种马儿烈的很。”
“放心吧大哥,看我的。”杨守沉大笑,迫不及待就接过辔头,翻身而上,这绝地昂着头,泛着光泽的一撮鬃毛散在颈椎,被杨守沉按住,绝地忽地暴躁起来,扭着脖子,想把杨守沉甩下去。杨守沉张狂大笑,摁住它倔强的头颅,猛拽缰绳,但那马儿不服,更加焦躁。
李上阳在一旁看的啧啧称奇。
“哈哈哈,好马,好马。”
绝地在院中发狂般的踱步,摇摇晃晃,杨守沉虽很艰难,但是这种感觉非常爽。
只是许久还没有驯服它,反而极大刺激了绝地的耐心,疯狂冲杀上去,杨守沉心一沉,电光火石间,杨守沉没承受住颠簸,被狠狠摔下,幸好林孤生一直盯着,关键时刻出手接住了杨守沉,另一手拉住缰绳,那绝地仰天长鸣一声,眼眸逐渐变得猩红。杨守沉喘着粗气,有些不忿,也有一丝后怕,要是被摔落下马,这腱子肉,怕是能把他脑袋给踢碎。
“让我来。”
林孤生一跃而起,稳坐鞍鞯,狠狠一用力,绝地的头颅一昂,嘶鸣一声,一个健步冲了出去,把青石路板都践踏出裂纹。
沿着庄院外的街道冲了一圈,绝地的性情才温顺下来,很明显被林孤生驾驭住了。
庄院外。
李上阳和杨守沉守着,看着从尽头飞奔而来的绝地,笑着迎上去。
“大哥,怎么样这马。”
“不错。”
林孤生微微一笑,很是满意,这绝地,比之卷云驹还略胜一筹。也是,这起码也是不弱于马中之王的宝驹,一般的军马怎能与之相提并论?
“大哥,刚刚左小姐说……安南会和咱们一起去,什么意思?难不成安南被她收买了吗?”李上阳疑道。
林孤生闻言翻下马,也是眉头紧锁。安南是个有骨气的年轻人,一身武艺,应该不像是那般甘于屈服的人啊。而且,这次去执行任务,是在锦城外,左小凝就不怕他们四人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吗?她左小凝不会单纯认为就凭这一匹宝驹就能拴住林孤生的忠心吧?
“静观其变吧,要是能走,咱们就走。”
“好。”
没多久,一袭粗布汗衫的安南来到庄院,很沉默,很平静,背着一柄铁剑,身后牵着马。
“走吧。”
林孤生三人走出来,李上阳笑道:“安南大哥,左小姐许诺了你什么好处,你要甘心为她做事?”
安南抬起眼,露出凶光,又很快熄灭,好像不想提及这个话题,不耐烦道:“走不走?”
“走,走。”李上阳赔笑。
四人四骑出了庄院,直奔城门口而去,然,前方出现一旗兵卒,领头有威风凛凛的三百来骑兵,执旗军手持一杆大旗,上书一字“单”。几人不得不下马,让开道路,大街上全是驻足观看的百姓,在指指点点。林孤生皱眉,这一旗的军队,他记得在路上见过,是去剿匪的,好像是隶属于左将军帐下第四军团。
最惹眼的是有几辆马车拉着囚笼,里面有十几个浑身染血,被手铐脚铐铁链束缚住的囚犯。
有百姓高呼恭贺凯旋,有热情的人还送上食物给军士们。
杨守沉一下子愣住了,直勾勾盯着牢笼。
——马彪。
狼山白云寨大当家的。
此刻马彪很狼狈,失了一截手臂,浑身横七竖八的血痕,被铐住了脖子,任由一骑兵拖拽着在地上。
单字旗兵卒路过林孤生一行人面前。
“咳咳,咳咳……”
马彪被战马拖拽在地上,牙齿渗血,踉踉跄跄。
“大哥……”杨守沉出声,很快被眼尖的李上阳捂住嘴。
马彪疲惫的眼眸抬起来,看到了林孤生四人,忽然似解脱了一般大笑,然后被军马拖拽而去。
杨守沉早已泪如雨下,哽咽着。
“哎。”
李上阳叹了口气,松开手,心里也不是滋味。
“林大哥……求求你,救救我大哥吧。”杨守沉忽然抓住林孤生的手,一脸哀求道。
林孤生也不是铁石心肠,和马彪虽然认识不久,但看到他这副下场也是心里很触动,但锦城固若金汤、高手如云,劫法场这种事情不是他一个人能干的。若真眼睁睁看着马彪被斩首,他也过意不去,只好抚住杨守沉的手,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
安南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们三人一眼,若有所思,压低声音道:“不是在下看不起你们,就凭你们的本事,想救下他,哼哼,痴人说梦。”
林孤生置若罔闻:“那是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呵呵,可你要是耽搁了,左小凝已经要求你我去拿回那批粮食。所以,你是先救他,还是先完成左小凝交待的事情?”
林孤生冷笑:“那你呢?你这么傲气一个人,怎么会心甘情愿为左小凝办事?难不成她给了你什么你不好拒绝的好处?”
安南有些憋屈,他青涩的脸涨红,似乎找不到理由反驳,他愤愤道:“那你说怎么办吧?”
“我很好奇,你这么想帮左小凝办事,怕不是想借机逃走?”林孤生摇摇头,“不然,我实在想不通你还有什么理由这么着急。”
安南破口大骂:“胡说!我安南岂是那种小人?”
“那你说说,她许诺了你什么好处?”
安南咬了咬牙,沉沉道:“她那歹毒心肠,给我暗地里喂了药,哼哼,我劝你们也小心点,她是修‘毒系’仙术的,能无声无息给咱们武者下毒,怕是你也糟了毒手。”
林孤生吃惊,闻言赶忙闭目存思,用真气搜寻全身脉络,片刻后,他睁开双眼,脸色有些难看。安南不说还好,经过他仔细排查,果然在丹田内捕捉到一丝气机,很隐秘,很难发现,若非自己的真气是来源于风伯,精纯无比,一般人真不一定找得到。怪不得左小凝如此有恃无恐,敢把安南放出去。
毒系仙术……
林孤生先前只听说过五行系仙术、治疗系、音系、雷系、风系等,想不到仙族术法里也有这般阴毒的。
安南看他脸色这般不自然,耸了耸肩,讥笑道:“怎样?是不是被左小凝的外表给骗了?”
林孤生沉默,犹豫许久,还是开口道:“不管怎么说,我都是要救他的,救不救的下来先不说,总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在桃源镇等你一日。”
安南说完,牵马离开。
他走后,杨守沉“扑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大哥,谢谢。”
“起来。”林孤生有些不悦,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给我跪成何体统?”
“是,是。”被训得不敢说话,杨守沉只好擦干眼泪站起来。
一行人跟着那单字旗的军士后面,原以为他们会被马彪等山贼土匪关押到刑堂大牢,却不想是直接赶赴法场。
林孤生心一沉。
杨守沉心急如焚,到了刑场更是心如死灰,一个旗的军队驻扎,刑场早就挤满人,怕是不下两万人围观,指指点点。包括马彪在内的一干土匪全部把送到中央,有刽子手在用火烧着砍刀。
“大哥……”
林孤生黯然:“救不了了。”
刑场上,马彪疲惫地抬起头,扫视一干围观群众,看到了林孤生三人,他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围观百姓唏嘘一片,虽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但将死之人疯疯癫癫是正常的,也有可能是被吓丢了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