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镇。
入夜。
店小二推开房门,给林孤生一行人送来酒水和卤肉,然后一脸神秘地叮嘱让他们晚上别乱走动。
“怎么?难不成锦城脚下还不安全?”安南不屑。
小厮苦笑,说道:“客官不知,如今一大批灾民从附近县镇四面八方涌来,锦城的官老爷在处理呢,这年头,又是山贼又是土匪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饿急眼了的难民……就不是难民了,这几天我可是听说野外有饥民相食的事情了,诸位还是小心点。”
安南淡淡道:“财不外露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再说,凭我手上琉璃剑,还怕区区流民不成?”
小厮笑了笑没回嘴,退下了。
“呵,这刚缴上给刺史的赋税,就闹了灾情,真是好笑。”安南骂了一声,坐下倒酒,招呼几人吃喝。
林孤生笑道:“算不得什么灾情。”
“算不得?哼哼,难不成真要饿死几十万人才算灾情是吧?”安南冷笑。
“非也,只是这灾情,随随便便就能度过,又不是什么赤地千里。嗯,去年皖州的灾情才算是灾情,不知安兄听说过没有。”
“皖州?”安南一听,噎了一下,旋即摇头:“我今年才下山,从哪里听说?皖州……自古有‘天下粮仓’的美誉,怎么会受灾?再说那里毗邻中州,东靠越州,除非真是遭逢大旱、赤地千里。”
林孤生端起茶杯,示意李上阳和杨守沉不必客气只管吃喝,淡淡道:“也并非什么赤地千里,只是普通的旱灾,粮食产量也是正常。”
“哈哈哈,那为何受灾?”
“因为皖州刺史颁布了一道律法,叫《庐州户役》,具体条款我也忘了,大意就是……嗯,你知道按照皖州的经济,一户百姓一年包括衣食住行总共需要花费多少银子吗?”
“多少?”安南大大咧咧开口,没往心里去,全当林孤生是扯淡,是哪里看过来的乡野杂谈。
“折合官银三十三两。”
“然后呢?”
“然后在这道律法下,皖州的官吏、氏族,就能无底线的压榨百姓,让大部分的百姓无论如何努力,也要为这‘三十三两”官银奔波劳累,尽管大丰收,依然囤不了粮食。”
安南闻言,有些后怕,被吸引了注意力:“然后呢?这和灾情有什么关系,这样子皖州官府粮仓不是有更多粮食了吗?”
“然后遇到了旱灾,交不起赋税,收成不好,粮食涨价了,原本三十三两勉强维持温饱的,现在也不够了,需要三百两,三千两,闹到最后,地种不了了,没了流通的银子,又没了粮食,这个窟窿只会越来越大。”
安南有些茫然,挠了挠头,很是费解:“可先前的粮食呢?”
“皖州毗邻中州,那刺史敢大量囤积粮食?不怕被扣上一个造反的帽子?自然是通过各种渠道把粮食贩卖换成了金银。发生旱灾了,粮价上涨,老百姓没什么银子,吃不起饭,就像滚雪球,越发不可收拾。”
安南听完,只觉得后背发凉。李上阳是底层人,听完虽然云里雾里,赶忙问道:“大哥,那这次益州的灾情……”
“我说了,不算是灾情。”林孤生递给他一个宽心的神色,道:“益州刺史绝非那皖州刺史一样是草包,这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如果不发生大规模战争,益州是完全可以自给自足的。”
李上阳松了口气。
安南抓着一块卤肉放在嘴里咀嚼,道:“你继续说。”
“目前来看,这一切都是锦城颁布的《十三户役》导致的,而直接原因就是在附近官道发生了流寇抢劫官粮的事情,起到推波助澜的其一是瘟疫,其二是土匪,而导火索就是附近的氏族联合抬高物价。”
见他分析的有条不紊,安南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瘟疫好解,不必担心。至于土匪?这一直是益州目前首要的敌人,也是很快就能腾出手来的,而物价问题,只需要锦城方面干预,放出粮仓,就能很快恢复到正常水平。”
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守沉皱眉道:“大哥,可是我没听说过有什么土匪敢抢劫官粮的,在官道作乱……这……”
的确,他是山贼出身,原先那白云寨五百多人的规模也只敢借助天险地势抢劫一点世家的粮站,至于去官道劫官粮,那是想都不敢想。官粮在这种地方,就和在中州劫皇榜,劫八百里加急一样严重,是无论如何都要被锦城府追查到底的。这是在藐视一州之律法,这是在挑衅刺史大人。
林孤生投以赞赏的目光,道:“这就是咱们的突破口。官粮是由军队押送的,一般的土匪怎是对手?何况官道一马平川,根本不可能设伏。除非,江湖人出手,可也不然,如此多的粮食,江湖人了无非是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分给百姓,由此观之排除江湖好汉出手的可能,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几人都很好奇,酒也不喝了,肉也不吃了。
“官匪勾结。”
三人瞪大眼睛。
林孤生挑了挑眉,补充道:“嗯,军匪勾结,也有可能是当兵的自己在策划了这一场行动,就等着咱们找到这批粮食呢。”
“嗯?可是……为什么呢?我们找到了粮食,幕后之人势必是要推出人来背锅的,要是走漏风声,难民危及到他,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李上阳迟疑。
林孤生深深看了他一眼,失笑道:“好处太多了,幕后之人可以得到很多真金白银。”
李上阳有些愤怒,这是在吸食底层劳苦大众的血,吃他们的肉啊,这么一操控,不知道多少无辜人要被饿死,有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
林孤生叹息:“这就是现实。”
安南皱眉,脸色一冷,手腕一番,铁剑入手,他冷冷道:“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是助纣为虐,我安南入山门修行十二年,下山之际师父叮嘱我此番是下山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是为天下苍生,是为黎明百姓,是为家国社稷,贡献自己毕生所学的力量。如果这个世界就是这般吃人饮血,那我还不如回山修行,再也不踏足这个世俗。”
他的一番话听的林孤生热血沸腾,不知为何,他站了起来,忽而豪气云天,笑道:“所以,我的理想就是推翻这个腐朽的王朝,我要建立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没有阶级、没有战争的时代,我要让天下人都平等共存。”
安南看向他,内心的热血被点燃,爽朗一笑:“好,好,好,林兄,你是有志向的人,我安南佩服。”
李上阳和杨守沉也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林孤生视线有些模糊,他仿佛回到了去年秋天,那太傅的小儿子张冲递给他一本禁书,然后毅然离开天下城的一幕;他回想到了那镇苗将军铁骨铮铮,一腔热血,对诸王破口大骂的一幕;他想起那日随大军押送粮草去赈灾,在青牛镇遇到的那谈论天下的猎妖人应佩沉。他想到了刺客宁安,以及在那满江楼,十方刺客联合刺杀皇帝的场景……
这一刻,他仿佛听到了历史的回音。
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刺客飞蛾扑火般暗杀皇帝,他仿佛明白了为什么各地都有揭竿而起的起义军。
“林兄,我这辈子没服过什么人,你算一个,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追随你。”
“一定。”
……
锦城,太守府。
深夜,孤灯。
作为镇守益州世袭罔替数百年的左氏,历代州牧都是这般刻苦,还从未听说过左氏的族谱上出了什么庸人的。左怀玉年轻的时候称得上完人,这辈子唯一的缺点和遗憾,也许就是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
左怀玉六岁熟读兵书,八岁御马,十岁执剑杀人,文韬武略。
他一生要强,刻苦,自律。
他礼贤下士,公正清廉。
帐下有忠心战将数位,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将军,可独当一面。
有文臣数人,每一个都是进士之才,排兵布阵,运筹帷幄,样样精通。
从小到到,父亲就严苛要求他,他也重视“以民为本”的理念,纵观在位州牧的官位上十几年,还没有听说过有老百姓唾骂他的,就算是这次新出台的《十三户役》,他也是从大局考虑。父亲从小告诫他“得民心者得天下”,他早就想找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收回地方氏族的土地收归州府所有,届时,老百姓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不需要缴纳天价的赋税,不需要被世家克扣盘剥,人人都能吃得饱饭。
“主公。”
忽然,大殿外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
左怀玉放下毛笔,靠在椅子上,揉了揉眼睛,笑道:“老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来者一身铁叶履成的战甲,头戴黑盔,腰佩弯刀,也就不惑之年,杀气凛然,正是上将军徐达。徐达进了大殿,单膝跪下,双手结拳,声音铿锵有力:“末将徐达拜见主公。”
左怀玉头疼,起身走下去搀扶他,没好气道:“又没什么外人,还这么讲究礼数,真是……来人,备酒,吩咐后厨做点烤肉来。”
“是。”殿外守夜的兵卒领命下去。
徐达木讷地应了一句,坐在客座。
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按理说他这种人是不适合做上将军的,但左怀玉论功行赏,只看军功,不曾有私心。再者,左怀玉也是从心底喜欢徐达,喜欢他的性情和作风。
“老徐,说说吧,怎么了?”
徐达道:“主公,末将的副将跟我汇报,近期锦城西南桃源镇聚集了大批灾民,物价倾斜,还有……嗯,还有一些流言蜚语,右将军军团旗下好像丢了一批粮草,军中有言论说是右将军中饱私囊,操控了这件事,末将觉得事关重大,内有蹊跷,便来向主公汇报。”
也幸好左怀玉是个开明的府君,如果换一般人,难免想入非非,认为徐达是借机参尉迟啸一本,告他的状。左怀玉当然知道徐达的性格根本不是那种人,因此笑了笑没往心里去,道:“老徐,这件事我知道了,我闺女已经派人去追查了。”
“可是……”徐达不解,为什么不直接叫尉迟啸来当面对峙?
左怀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老徐,我知道你也听到了许多风声,尉迟啸的作风问题,嗯……你是怕右军团影响咱们全益州军的名声是吧?都在我掌控之中。”
听他这么说,徐达只好点头。
入夜。
两人对饮而坐,聊了很多,双双微醉。
……
城西庄院。
星月交辉。
左小凝捧着下巴坐在房檐上,凝望着星罗棋布的天空。
“轰隆——”
不曾想,天空幡然变色,随时有大雨倾盆的征兆,这雨来的蹊跷,下的突然。
“小姐,打雷了,下来吧,这么晚了。”丫鬟担忧地喊道。
左小凝自嘲一笑,从房梁上翻身跳下来。
左氏屹立益州数百年,经过这些年的发展,虽然起步比“四武门、三文宗”晚,底蕴略差,但那么多年积攒也算是搜刮了不少好东西。左氏老祖只是一介书生,没有那些惊才绝艳的武学秘籍,也没有什么流芳百世的兵书著作,后来阴差阳错结识一位云游红尘的谪仙,才求得一纸正统的仙术,发展了几代人,倒也自成派系。
她在思索父亲的话,如何能挽留住林孤生的心?
可就算她绞尽脑汁,只得到一个结论,真正能拴住林孤生的,是他自由,是他的理想。
……
桃源镇。
林孤生是被吵醒的,入夜后他睡的很轻,大清早就被酒楼外的哭声吵醒,他起身推开窗户,就看到楼下一群人哄抢泔水。而一看就粘稠恶心的泔水,哪怕是喂猪,那牲畜也得考虑吃不吃,现在被一群难民哄抢,林孤生看的于心不忍,……当初皖州的灾情比这个还严重,把树皮吃光了吃土吃虫子,连麸糠草料也成了佳肴,那该是如何的场景啊。而哭声,就是源自哄抢的人群中,一抱着孩子的女人被四下推搡,抢不到吃的,只能哭哭啼啼。
“吵什么,抢什么,都走开。”
有拿着棍棒的小厮恶狠狠地喊道。
那些人才讪讪退后。
小厮见证,心里很得意,心想自己这下九流的身份还能有今天这般傲气,真是老天开了眼,但掌柜吩咐的事情不能不办,于是扯着嗓子道:“你,跟我走。”
“我?”
抱着孩子的女人迟疑。
“废什么话,还想不想吃饭了。”
一说吃饭,那眼神黯然的女人一下子泛起亮光,赶忙点头。其余难民不乐意了,纷纷怒骂抱怨,小厮脸一冷,一脚踢翻大桶,那些泔水顿时溅了一地,他冷笑道:“再敢废话,明天就没吃的了。”
泔水被打翻,众人一拥而上,也不管好坏,不顾恶臭,开始哄抢,更有甚者直接开始舔食,毫无尊严可言。
这时,安南走过来,气的浑身发抖:“太过分了,欺人太甚。”
林孤生心里微微一疼,他想起了那日在长城外,李长宏跟他说的话,灾民,就不能算是民了,是牲口,真正饿急眼了的灾民,别说麸糠草料,但凡能吃的都会吃。今天算是开了眼,这也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
推翻暴政。
覆灭大凉。
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
林孤生不禁感慨:
“当年仙魔战争时期,人间疾苦,百姓苦不堪言,姬无涯满怀理想为此奋战一生,创立了大凉帝国,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不过区区四百多年,他所建立的帝国会变成如今这般人吃人的社会吧?”
李上阳走上来,有些痛心:“大哥,咱们帮帮他们吧。”
林孤生摇头:“治标不治本,罢了,你吩咐后厨做点吃的。安南,你跟我走。”
“去哪?”
“别问。”
安南悻悻闭上嘴。
二人小心翼翼沿着楼道下去,到了一间雅阁,掌柜的正襟危坐,端着茶水,他面前是一个手足无措抱着孩子的女人,那孩子也是有气无力饿成皮包骨了,估计随时可能咽气。
掌柜的浅浅抿了一口茶水,笑道:“你的孩子?”
“是。”女人唯唯诺诺,不敢抬头,只能死死抱着孩子。
“挺可爱的,多大了?”
“两岁。”
掌柜的颇为满意的点点头,话锋骤然一转:“看架势,是饿恼火了吧,有气进,没气出了。”
“扑通”一声,女人急忙跪下,“咚咚咚”磕头,痛哭流涕:“求老爷救救我孩子,我做牛做马也报答您的恩情,求您了老爷……”
掌柜的笑容满面:“那是自然,我这个人心善,见不得孩子受苦。”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女人头都被磕出血迹,但还是一个劲磕头感谢。
“先别着急感谢,是这样的,锦城的刘员外,一生膝下无子,他就想找一个义子继承他的祖业。你先听我说,你如果觉得可以,我看你这孩子也不错,就送到刘府了,当然,就算他选不上,也是会被当义子养的,刘府财大气粗,别说你一个娃娃,就算是一百个一千个也养得活,就是进了刘府,你们母子身份有别,以后怕是见不到咯。”
女人闻言,凄然一笑,看了一下怀里抿着小嘴唇的孩子:“多谢老爷,能进刘府是这孩子的造化,总比现在饿死了好,也总比跟着我好……我,我不在乎的,只希望我的孩子能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