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算是有情有义,你舍得把半辈子的积蓄给了那些当兵的?”林孤生淡然笑道。
他猜测张青莲兴许和那宁危有些关系。
“总之,劳烦公子了。”
张青莲不愿在这件事上废口舌,谦逊地作揖。
“那你呢?当真就打算和那些官兵玉石俱焚?”
“咯咯咯。”张青莲掩面一笑,花枝招展,幽幽开口:“公子这是担心奴家吗?”
林孤生冷笑不语。
“一两支官兵是不怕的,干这勾当的也总有要还的时候,也许就是今天还债呢?世事无常,谁又说得准?”
“那行,我帮你。”
林孤生微微颔首,心想张青莲还算有自知之明。他本意是北上走水道,从乌江流域汇集至曲江,在去中游紫竹林拿到那批金银细软,再做打算。既然张青莲有嘱托,兴许是临死前的嘱告,加上他的确打算去苗疆防线看看,能不能遇到故人宁安,便没多犹豫。
张青莲莞尔一笑:“多谢公子。”
如此,三人下楼,有店小二早就备好了马匹,拉着三车金银铜板。林孤生翻身上马,在张青莲和若连的目送下,消失在雾气腾腾的山路尽头。
……
锦城,太守府。
“皇上这手棋下的好,可谓是一箭三雕,诸位贤臣,你们说说我该如何应对?”左怀玉端坐大帐,神色有些憔悴。
本来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可终究还是惊动了天下城那位。皇帝派监察院的钦差来锦城着手处理“黄峰案”,那《十三户役》自然是瞒不住,恐怕已经让坐龙椅的有所警觉。之所以说这是一箭三雕的计策。其一,这是摆明了撤销镇苗军的编制,要是正常取消也就罢了,一枚铜板,这打发要饭呢?镇苗军势必被激发怒火,要在边界大闹,如此一来,左怀玉的离间计不攻自破。其二,这一番折腾,黔地势必掀起波澜,锦城想独善其身都不行了,又不能名正言顺的派兵,只能等待夜郎王的求援信。可偏偏,若是夜郎王解决了,那他势必会因此扩增兵力,若是解决不了,按照本来计划,本是夜郎和南诏彼此消耗,他只需要坐收渔利,现在却陷入进退两难之境地。其三,边界不设防线,那些苗人顺势而下,又是对治安的一大挑衅,可谓是内忧外患。
“呵呵,天下城那位,真是心机深沉啊。”左怀玉不都不感慨那位地位尊崇的皇帝陛下当真是算无遗漏,区区一枚铜板,就化解了自己苦心经营半年多的棋盘。
“主公,大不了撕破脸跟他们真刀真枪的干。”左将军柴山上前一步,正色道:“还请主公下令,末将愿身先士卒,率十旗战将直取苗疆,只需给末将一个月。”
上将军,下将军也不动声色上前。
作为军人,他们可不懂这些文绉绉的道理,只相信手上的大刀,麾下的士兵。
“不急,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左怀玉摆摆手,看向姜子期一干文臣,道:“诸位先生,可有什么良策?”
陈兼抿抿嘴,看向范珂,范珂眸光意有所指,他立即站出来作揖:“主公,臣有话说。”
“先生但说无妨。”
“主公,当一件事凭借自身力量得不到有效解决的时候,便扩大矛盾,让大家一起解决。”
“此话怎讲?”
陈兼含笑,气定神闲,道:“主公,苗人骁勇,镇苗军也善战,何不隔岸观火,找到机会再添一把柴,让火烧的更旺些。咱们不方便出手,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咬人呢,何况那些苗人?等火势烧到一定程度,别说咱们益州,怕是那湘州也会睡不着觉。”
左怀玉迟疑:“可是这样,需要很长的时间啊。”
“主公,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左怀玉沉思片刻,看向那青衫姜子期,笑道:“姜先生,陈先生的计策,你可有不同的说法?”
姜子期笑了笑,上前一步,微微作揖:“主公,我倒是有话要说。”
“先生请讲。”
“先生‘祸水东引’的计策不可谓不好,只是容错率太高,时间跨度太大,战场上瞬息万变,难免有纰漏,不朝咱们预估的方向进行。”
陈兼点头,很认同。
“镇苗军存在了二百余年,有完整的编制体系,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取消的,这是一支精兵,眼下造成这般的直接原因无非是缺钱罢了,镇苗军中也不缺少有想重新统一的优秀将领,咱们不妨多扶持一二,只要镇苗军不形成一家独大的趋势,夜郎就时刻处于煎熬中。”
左怀玉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沉吟道:“姜先生的意思是,用钱收买?”
“如果能用钱收买的战将,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姜子期笑道。
左怀玉若有所思,他明白了姜子期的意思,那就是既在陈兼的计策上实施,也对镇苗军提供粮食军饷支持,也暗中提供军事援助,总之,采用怀柔政策和武力镇压的各种方式,收拢、控制、兼并镇苗军。
……
荆州,江城。
落雁山庄。
今日发生了一件大事,庄主周观雨雷霆镇怒,召开家族议会。
原因很简单,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去乾山礼佛的时候遇刺,现在还生死未卜。周家的势力在江城不敢说只手遮天,也算是超然物外的庞大势力,哪怕是荆州牧也得掂量掂量,是谁?有如此大的胆子竟然敢刺杀他的女儿?所幸刺客没有逃走,而是被抓住了,那刺客想服毒自尽之前被周家强者强势干预,涅化掉了真气,现在还在大牢接受酷刑审讯。
“家主,刺客认罪了。”匆匆进来的是周家老二周,周晓鞍,表字进山。
“是谁?是哪一方势力?”周观雨强压怒火,他在位二十来年,这种明目张胆的刺杀他的族人,甚至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还是头一次,怎能不震怒?
“父亲。”
周晓鞍面沉如水:“刺客说是太守府和楚王府联合的刺杀行动,具体我族影卫还在核查。”
“什么?”周观雨眉头一挑,有些不可置信,是荆州牧和西楚王?
荆州和其他州一样,也是有州牧和藩王混居割据,这是大凉的分权政策,唯一不同的是,江城既是荆州的州府重镇,也是西楚的国都,归根结底还是江城太大,太过广阔。广泛意义上,江城北,即曲江以北,即州牧的实际控制区域;江城南,即曲江以南,是西楚的国都,而落雁山庄位置尴尬,在江城北,但周家历史比州牧和西楚王还要悠久,可追溯到数百年前那场波澜壮阔的“仙魔战争时期”。周家祖训严苛,很会讲究为人处世之道理,在乱世中星火相传,在两股政治权力之间游走,至今已然成为三足鼎立之态势。
长子周济桓起身沉沉道:“父亲,说不定是那两方势力送来的聘礼被咱们退了回去,恼羞成怒。”
“不。”周观雨摆手。
政治岂是儿戏?怎会因为一纸婚约的事情大动干戈?
自古以来,历代西楚王、荆州牧,都是尽力笼络周氏,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周家是江城最大的氏族豪强,富可敌国,影响力极大,可以轻易控制江城的经济和民生问题。
“呵呵,看来,那两位也捕捉到了朝堂上的不同寻常了。”周观雨淡然一笑,原来这场针对周氏的刺杀行动是州牧和藩王主导,他的怒火逐渐平息,毕竟,他早就预料到了有这一天。
“父亲,您的意思是?”周济桓迟疑。
“海潮,我且问你,以往数百上千年,无论是仙魔当道,还是大凉掌权,我周氏为何能立足于江城?”
周观雨也是有心想检阅一下长子,看看他是不是已经具备继承家主之位的资格。
周济桓沉思片刻,说道:“那是因为我周家懂得审时度势,懂进退,懂于把控人心。”
周观雨摆摆手,悠然开口:“不然。历史红尘中,懂得看局势,懂得进退的家族太多了。海潮,你要明白,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亦没有永恒的朋友。在掌权者眼里,人只有没有退路的时候才是最忠诚可靠,保持不争,以退为进,才是大智慧,这才是我等氏族在乱世中的生存道理。不过嘛,有时候狼和狼之间再怎么撕咬,对羊的态度都是一致的。”
“儿明白了。”
“爹,那我们该怎么办?小妹被刺杀生死未卜,难不成就这么搪塞过去?儿觉得憋屈。”周晓鞍愤懑道。
“哈哈哈哈。”周观雨忽然大笑,豪气云霄:“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后院。
周子依的闺阁。
一暖玉**,嫀若峨眉、肤若凝脂的女人紧闭双眸,双方平躺于小腹,躺在玉**,却是忽然泛白的唇微微一抿,似有随时苏醒的征兆。
守在一旁小心服侍,略带忧愁的丫鬟心惊站了起来,果不其然,周子依微微挑眉,睁开双目,有些病怏地唤了一声“彩儿。”
“小姐,奴婢在。”
丫鬟喜极而泣,擦了把泪痕,如释重负,小姐可算是醒了。方才那郎中来诊断,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却是看不出个所以然,她这心里提心吊胆,现在算是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
周子依醒来第一件事是抚摸自己雪白脖颈上悬着的玉佩,完好如初,她松了口气。
在遇刺前,她意识褪去的最后一刻感受到胸口温养的玉佩迸发一缕光华,她忽然想起那日庄先生说的话。
这枚玉佩可以挡劫。
……
益州,黔地,十万大山。
林孤生策马绝地,身后是李上阳和杨守沉,以及几位跟随张青莲的客栈小二,押送了几车金银铜钱。
“大哥,这里瘴气很深,你不碍事吧。”
林孤生摇摇头,余光瞥了一下前方的路况,微微摆手,李上阳赶忙一吹口哨:“停。”然后看向林孤生,面带疑虑道:“大哥,怎么了?”
“没什么,前方山势蜿蜒,看不到个尽头,最容易设伏。”
杨守沉哈哈大笑:“大哥,你这是太过谨慎了,咱们都十几天没见过人影了,谁会在这里设伏?”
“但愿是我杞人忧天吧。”林孤生耸了耸肩,却也没有示意继续前进,而是翻身下马,仔细查看路况。前方的路况和一线天略有不同,类似盘山路,贴着墙岩,另外一侧几乎是万丈悬崖。这种路况,如果众人策马到了半道,遇到伏击的话极为危险。
看起来,这里的确是人迹罕至,好似多年没人走过了。可话又说回来,若是荒废的路,一定是杂草丛生,不似这般明朗。
“先休整一日。”
林孤生话音刚落,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只见山路出现一头庞然大物,众人只觉得惊异,这是何物?
龙首,龟身,蛇尾。
莫约三丈长宽,半丈高,那龙头还吐着信子,似人性化般鄙夷。龟壳上凹凸不平纂刻这符文,站着一白发苍苍的老者,仙风道骨,腰间别着药葫芦,最惹人的是他的眼眸,是金色瞳孔,很显眼。
这是……仙。
“不必惊慌,这是赑屃,是一种吉瑞的仙家宝兽。”
似乎听到林孤生的话,那赑屃伸直了脖子,有些洋洋得意,那人性化的眼眸瞪了杨守沉一干人一眼,好像嘲讽他们没见过世面。杨李二人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摸不着头脑,那赑屃看着不紧不慢,实则是虚空踱步,四脚不沾地,眨眼便到了众人身前。
“晚辈拜见仙尊。”
林孤生是有见识的人,微微作揖。
“当真是仙?”众人大惊失色,一个个很是惶恐,关于仙魔,虽说不是什么传说,但真遇见了,免不得自惭形秽。
这老仙性情很温和,白长髯,闻言也是抱了抱拳,笑吟吟道:“我认得你,林破军的小儿子,林孤生。”
“你认得我?”
林孤生汗颜,摸不着头脑,便恭声道:“还请仙尊明示。”
“哈哈哈,说来话长,说来话长,却是不曾想到你都这般大了。”老仙笑容和蔼,从赑屃龟壳上飘下来:“也是,也是,换算成人类的寿元,也该是这般大了。我见过你,你却不记得我,当年你还是腹中胎儿时,你父亲就来找过我,可惜对星轨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小仙并不涉猎,实在爱莫能助,便让我的弟弟上了岐山。只可惜缘浅,不然你也算是我的师侄。”
不怪他这般感慨,也是,人类在仙族眼里如蜉蝣一般,寿命短暂,不似仙可以享受数以千万年的生命。所以,仙不懂人类,不懂他们为了三餐漂浮过的浑浑噩噩,不懂人间王朝更迭花开花落枯荣,不懂为了短短几十年的权力而争得头破血流……但是,他也不得不感慨,总有一些时代,风起云涌,如天命召唤,总会出现许多与众不同的人,他们心怀理想,誓于天地争个高下,他们将“理想”二字视为最崇高的追求,为之奋不顾身,前仆后继。说句不好听的,这种“飞蛾扑火”的现象在仙的眼里,不过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挣扎。直到四百年前,他遇到了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叫姬无涯,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他让天地变色,让日月暗淡,那一剑之威震古烁今,斩杀魔尊……也正是因为姬无涯,才让他,选择了永远留在人间,留在这片大陆。
他世人称之为“药王”,是北斗七大元仙之一的仙尊,天权。
天权在这四百多年间,游历神州,走遍南北,尝百草,写下了许多医药典籍,诸如《山海》《逍遥游》《百草秘闻录》等经典,影响了无数的医者。
杨李二人听的心惊肉跳,同时不禁升起一股自豪。
没想到他们追随的大哥如此不凡,居然还曾有仙缘。
林孤生选择沉默,毕竟关于那时的岁月,何止是身不由己?出生武门,不能习武,修仙的希望也被父亲扼杀。
“哈哈,没什么,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许多因果不能强求。”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天权笑了笑,他就像邻家老伯那般慈眉善目,随即话锋一转,沉吟道:“既然相见,便是缘起。唔,小仙免不得多嘴一二,不至于窥探天机,却也能预料一二。”
“仙尊请讲。”
“若是不出所料,日后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会因你遭受死劫,是以缘起,小仙既然预测到了,也好防范于未然,这个你收着。”天权抬手间掌中凝聚一团光华,随即凝实成一枚仙术卷轴,解释道:“这是我常年修行的洞府所在地,燃烧后可定点传送,也好为你朋友疗伤。”
林孤生恭恭敬敬接过:“多谢仙尊。”
不过他心中疑虑,“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会因他遭受死劫难,是以缘起”这句话非常玄奥,他猜不透。同时他也不禁哑然失笑,放眼天下,自己哪里还有什么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大哥算一个,李上阳和杨守沉算吗?至少……现在他不觉得算,或许算吧。”
天权意味深长地笑道:“你还年轻,路还长。”
林孤生深吸一口气,郑重道谢,旋即问道:“仙尊此番偶遇,是有其他什么事吗?”
他总不能自恋的认为天权是专程来找他的。
“小仙推算出门下一爱徒近期可能有劫难,特意来帮她渡劫。”天权微微颔首,说到这,他还温和一笑:“说起来,我这徒儿还和你有过交情,姓左。”
“左小凝?”
林孤生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三个字。姓左,还和自己有过交集,除了左小凝还能是谁?左姓本就极为罕见。
“是她。”
天权颇为满意地捋着胡子,对这个徒儿仿佛很满意。
“我记得,她修行的好像是……毒系仙术吧?”林孤生皱了皱眉。
“同为药道,哪里又分医毒?”天权眉目一挑,淡淡道:“既是药,能救人,亦能杀人,哪怕是同一味药,若是生熟不同,效果也不同,是益是毒,谁又能说得清?”
林孤生默然,无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