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李上阳毫不犹豫拒绝,忧心忡忡,杨守沉一个人如何是那么多骑兵的对手?
“难道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杨守沉怒骂。
李上阳咬了咬牙,眼睛泛红:“要去引开追兵,也是我去。”
“别说废话了,你给老子听着,把大哥活着带出去,要是大哥有个三长两短,老子在黄泉路上饶不了你,快走。”
杨守沉骂骂咧咧,把林孤生扶在李上阳怀里,然后捡起长刀,翻身上了那匹马,消失在山路尽头。
无数追兵纷至沓来,李上阳盯着他的背影,来不及伤感,来不及落泪,把林孤生背在背上,翻身上了那绝地。绝地通人性,这会居然脾气很好,也不焦躁,任由李上阳上了它的背。
林孤生陷入了昏迷。
那是一片雾霭中的记忆碎片,瓦蓝色的天,朱红色的宫墙之下。
身披银色甲胄的林破军携着六岁林孤生到了皇宫前。那年林孤生年幼,眼里有光,也是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偌大的皇宫,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这里,对这个世界的一起都充满了好奇心。
“元帅,请止步。”
“什么意思?”
林破军眉头一挑,脸色低沉,他身披虎头皂银甲,光是虎目一凝就能吓退不少宵小,这些宫城禁军自然知晓林破军的厉害。朝中风雨莫测,新皇自即位半年多以来,改年号“天授”,杀伐果断,治理了不少权臣,平雪了不少冤案,也颁布了不少新的法律,例如这“佩刀入朝”便是明令禁止的,林破军也不能幸免。
“元帅,大统领有吩咐,凡入宫者,皆不能佩带兵戈。”禁军苦声道。
林破军冷哼:“某能佩刀上殿,是乃先帝亲封的口谕。”
话虽如此,但禁军哪敢放行?若是出了什么纰漏,亦或者上头怪罪下来,遭殃的还不是他这些当兵的?禁军心里叫苦,心想自己怎么蒙上这个摊子,但毕竟是关乎性命的大事,禁军只能强装镇定:“元帅,还请不要为难小的。”
“放肆!”林破军一巴掌抡了过去,那禁军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整个人倒飞七八米,艰难爬起来。
“狗东西,某乃是帝国兵马大元帅,世受皇恩,食大凉君禄,佩刀入殿乃是先帝授予的恩典,你且去问问你家大统领是什么意思?藐视先帝威严吗?”林破军冷笑。
年幼的林孤生有些好奇,他是第一次见父亲在普通兵卒面前这般发火动怒,且是怒得如此莫名其妙,毫无理由。
他哪里知道,这平平无奇的一句“卸刀觐见”实则是君臣之间的博弈。
“滚开!”
林破军呵斥。
牢固禁军对视一眼,还是未曾挪步,只是尽力赔笑。
林破军抬手便要再打,却不料从宫城之内传来一声尖细如鸭的笑声:“大元帅何须跟两个没眼力的下人动怒?”
下一刻。
太监黄石含笑走来,微微作揖:“奴才参见大元帅。”
“哼。”林破军冷笑,淡淡道:“某脾气火爆,不懂朝堂上文绉绉的道理,某只知道佩刀上殿乃是先帝授予的恩旨,公公是何意?”
“哎呀,其实陛下一早就让奴才来接待大元帅了,只是奴才毕竟是阉人,身子骨孱弱,没点力气,走得慢,却不想还是来晚了,耽误了正事,害大元帅被拦在宫前,都是奴才的错……大元帅恕罪。”
黄石态度谦逊温和。
面对这老太监这般声情并茂拙劣的演技,林破军置之不理,冷哼一声。
“害,大元帅不要埋怨陛下,元帅忠君爱国,苍天可鉴,实在是陛下这段时间召见了各地藩王和州牧,这世道,人心叵测,陛下授意也并非是为了刁难元帅……”
时年太安三十九年,天授元年。
……
益州,十万大山西麓。
李上阳心急如焚,背着的林孤生刚刚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呻吟,雨越下越大,无情地拍打在二人身上。
身后传来追兵激昂的马蹄声。
“大哥,你怎么样?”
“嗯……”林孤生迷迷糊糊中,只是极简的回答了一声。
李上阳咬了咬牙,拉住缰绳,翻身下马,摸了一下林孤生的额头,当真是火炉般滚烫,他的一颗心逐渐沉入谷底。
两人,生还几率渺茫。
也不管绝地听不听得懂,李上阳苦笑一声,把林孤生放在马背上用绳子系住,自言自语道:“绝地啊,你是好马,你要带着我大哥好好逃出去。”
说完,他面色逐渐坚定,狠狠捡起长刀,亦然转身。
绝地脱缰奔驰,兴许是明白了李上阳是打算以生命代价阻击追兵,给林孤生换得一丝生还的机会,绝地通人性,悲鸣一声,消失在莽莽山岭。
……
这里是十万大山,从峦叠嶂,是联通益州黔地和湘州西南部的边塞要地,也被称之为“苗疆”。自大凉建国以来,历代帝王开疆拓土,分封诸侯开拓郡县,当年无数次剑指苗疆,却被骁勇的苗人利用地形和巫蛊击退。苗人精通巫蛊,诡异莫测,多年的征战劳民伤财,让益州和湘州的百姓苦不堪言,不得已,大凉皇帝转变采用怀柔政策,放弃兼并这片土地,在边线设立防线。数百年来,苗人也没有在十万大山建国,和那大荒七十二族一样,采用神权和部族权联盟的方式延续。可以说苗疆是大凉境内的异类,既不归藩王管,也不伏郡县辖。
鹤山口,听闻镇苗军内部发生权力争夺,一支三十余人的苗人队伍在此巡视。
“圣女,翻过这片山脉,就是三抚了。(苗语,下同)”一黑蓝相见苗袍的汉子指着山峦笑道。
他口中的圣女,独自站在山崖前。
闻言轻颦,眸子闪烁乌黑色泽,道:“有马蹄声。”
“马蹄?”那汉子觉得诧异,上前一步凝目眺望,果不其然,山路间有一排黑点冲杀而来,他惊呼出声:“那是,凉军?”
圣女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头戴沉重的银饰,衣裙色泽以蓝、白、黄、红、黑五色修饰古朴花纹的百褶裙,却不觉得妖艳,衣裙抵足过膝,婀娜动人。而那红润淳白的脸上蒙着一层轻纱,只露出眼眸。
“走,去看看。”
“是。”
圣女翻身上马,不似模样弱女子那般娇柔,一股飒气。
三十骑沿着山路冲下,山谷尽头迎面迟来一批乌黑锃亮的宝驹。苗人生产落后,马匹也是驯服的野马,哪里见过这等绝世好马?这马鬃毛飞扬,肌腱虬实,堪称马中之王,一众苗人登时起了驯服之心,冲杀而去,将绝地团团围住,近了才发现马背上驮着一垂死的白衣人。
圣女眯起眼,摆了摆手。
她一步跃起,高挑的身子如轻燕般,踏空几步便上了绝地背上。
绝地嘶鸣。
被扼住了辔头,圣女稍一用力,那马儿仰天抬蹄。
“好!”
一众苗人汉子大笑起哄,唯恐天下不乱。
病怏怏昏迷不醒的林孤生失了重心,要跌落马下,圣女不慌不忙,伸出另一纤纤玉手,抓住了林孤生的衣领。
圣女轻叱一声,狠狠一用力,竟把绝地上身压至地下,踩出一个泥泞的深坑,马儿悲鸣,想用力起身,却动弹不得,反而刨出大块泥土,许久,绝地口吐白沫,头一歪,累倒在地。
“好——”
一干苗人四下冲来,有苗人踩着绝地的头,笑道:“圣女,这怕是凉人训练的好驹,应是军马。”
圣女不语,只是斜目看向左手提着的白衣少年。
林孤生浑身软塌塌的,像断了脊梁,若一滩烂泥,双目紧闭,气息若有若无。
绝地见状,眼睛红了,又欲挣扎。但被苗人踩着头颅,毫无尊严底线,动弹不得。
“这马倒也忠诚。”有苗人点评。
也有苗人不以为然,笑道:“这小子细胳膊瘦腿的,比女人还腻的皮,应该是凉人的公子爷,说不定是随军狩猎的,落到咱们手里算是他这辈子运气不好,哈哈哈哈。”
“不。”
圣女微微抬头,直勾勾看向山谷。
“圣女,您说什么?”
“我说,他不是狩猎的,是被人猎杀的对象。”圣女声音清亮,没什么情感,只是她的眼睛何其锐利?一眼就看出林孤生的疲态,五脏六腑都溢出血迹,怕是经历连番大战,早就在生死间飘忽不定。
苗人们面面相觑。
下一刻,山谷尽头冲来数百骑兵,俱是驻守西南防线的重甲悍卒。
三十苗人勇士纷纷肃穆,抽出弯刀,虎视眈眈。
临近百步远,为首的镇苗军旗主微微挥手,抽出佩刀,看向拦路的三十苗人,眼神阴沉,这不知不觉追击了一夜,此刻天空泛起鱼肚皮,即将天亮。
“凉童,你好大的胆子,私自越过边境防线,意欲何为?”有苗人汉子扯着嗓子,用一口蹩脚的西南腔嚷嚷道。
奉命追杀林孤生到此的提督旗主司境安听到“凉童”这个称谓,登时火起,这些未开化的蛮夷如此蔑视自己,真是奇耻大辱,但转念想到的确是自己的军士越过了十万大山防线,这要是给苗人找到爆发战争的借口,自己就是罪人。到不是惧怕苗人,而是如今军中初定,还需要时间调整准备,此时大战,不占人和,再说那林孤生落入苗人手中,这些苗人歹毒狡诈,怕是绝无生还可能,他也算安心了些,于是沉沉喊道:“撤兵。”
一众苗人汉子哈哈大笑,尽显讥讽之色。
有苗人肆无忌惮喊道:“凉童,没胆子以后就别踏足苗疆,回你娘肚皮上多吃点奶,长点胆子。”
司境安勃然大怒,身子一抖,强忍住下令回去厮杀的冲动。
“哈哈哈哈。”
一干苗人吹着口哨,嘲笑。
圣女提着林孤生,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圣女,这人……(苗语,下同)”
有人开口:“杀了吧,凉人,死不足惜。”
“带回去。”圣女平淡开口。
几个嚷嚷杀了林孤生的苗人汉子大惊,赶忙开启劝诫起来,说苗寨从未有凉人踏足的历史,这会引发十方苗寨的众怒和猜忌的。圣女不语,等他们说完,才细手一挥,把林孤生甩到马背上,淡淡道:“我意已决,走吧。”
……
苗疆又称之“十万大山”,足以想象这里是什么地势和环境,苗寨彼此交错,极其复杂,苗疆和大荒一般,历史上没有出现过什么人能够真正统一建立制度完善的国家。遥想当年的北漠,勃尔只斤氏若非在大凉的军事支持下统一草原,不然也是一盘散沙,所以说要想形成制度完善的国家,是极其困难的,不仅仅包含政治,而是出现一个能真正独揽军事、经济、政治的领袖,且能获得大部分民众的支持,很明显,苗疆、大荒、百越等地都做不到。后世很多年后,有研究这个时代历史的学者猜测,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可能是神权影响力大于民权。的确,大凉十四州,民族众多,至今也没有形成统一的信仰,有仙便伐仙,有魔便屠魔,有妖便斩妖,更多是相信手上的刀剑,而非那虚无缥缈寄托希望的神诋。
在苗疆,没有国家,却有数不清的部落、苗寨,因巫蛊文化盛行,神权错综复杂,广义上实行禅让制,由大巫师领导联盟,实则每个苗寨由蛊术集大成者各自为政。
千户苗寨。
这里靠近边线,是一支黑苗部落,建筑多以二层格局的竹楼为主,是以最原始的农耕文化为民生主体。
“你醒了?(苗语,下同)”
林孤生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只觉得胸口发闷,很是恍惚,艰难爬起来,一个踉跄,便大口咳出鲜血,看到面前是一扎着辫子的十来岁的小女孩,穿的是具有民族特色的黑蓝白相见的服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那皮肤呈现原始的小麦色,很健康,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大凉人,而那语言,叽里呱啦,似口齿不清,林孤生豁然醒悟:“你是谁?这里是哪?”
小女孩也很懵,见林孤生这般激动也是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嘴里说着什么,可惜语言不通,二人干瞪眼。
这会,无数记忆纷至沓来。
林孤生睚眦欲裂,备受煎熬,眼睛红了,他想起来了。
“上阳,守沉……”
他轻唤一声,痛苦地抱着头颅,极其肿胀和痛楚。
许是他的动静太大,不一会,竹楼传来“噔噔”的声音,几个苗人进了房间,叽里呱啦说了什么,一苗医郎中不由分说握住林孤生的手腕,眯着眼,道:“没事,是正常的,他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势,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不过这一身武艺算是糟蹋了,废了。”
那些苗人没什么反应,反正是个凉人,废了就废了,要不是圣女带回来的,他们岂会关心林孤生的死活?
林孤生捂着小腹,想调集内息,却是疼的呲牙。
“我的真气……”
他悚然,不可置信地低下头,丹田空****的,那内息全部都涅化了。
他沦为了一介废人。
苗医老头摇摇头,叮嘱了两句,转身离开了,几个苗人冷眼看了他一眼,也下去了。
林孤生呆呆愣愣地坐在**,怔怔出神。
一直到了下午,先前那小女孩端来饭菜,说了句什么,林孤生不为所动只是发呆,她有些着急,又劝说了什么,但效果甚微,最后到了晚上,圣女来了,她的到来让林孤生不由眯起眼,实在是此人太过惊艳,让人不得不生起注意力。
“吃饭,不吃饭,饿死,怎么报仇?”
林孤生惊异的是此人居然能说一口淳正的中州话。
他不禁抬头。
若繁星般璀璨的银饰,饰以白、黑、蓝、红、黄五色长裙,自有苗人姑娘的风情,也有一份不容亵渎的端庄。
“我断了武途,失了希望。”
林孤生开口,发现喉咙干涩的厉害。
造化弄人,风伯以命赠与他的真气……就这么没了。
“你伤势太重,经络被淤血阻隔,五脏六腑溢血,流至丹田,我用了本命蛊把淤血毒素清理,方才留下命在。”
圣女的声音极其空灵,悠扬,却无感情波澜,就像在说一件极其轻松的小事,很不在意。
林孤生微微抬头:“我的两个弟兄在哪?”
“没见着。”
林孤生低下头,把头埋地很低,深吸一口气。
杨守沉。
李上阳。
怕是……不在了。
他眼眶微红,自出天下城以来,仿佛老天刻意折磨,许多人在他生命中马不停蹄的相遇,而后匆匆离别,甚至来不及见最后一面。
他回想第一次见到李上阳,他是那般魁梧,满腔热血要投军,最后追随自己,此刻他只觉得对不起老李,对不起李上阳的父亲,他说“我没什么名字,但我儿子不得了,出生的时候我婆娘死了,幸好遇到一个游说传教的高人,我儿子才保住性命,那高人掐指一算,说我儿子命里有帝王将相的征兆,还给我儿子取名,叫‘上阳’,心向上,向阳而生,我儿子争气啊,浑身都是力气,这辈子就是要建功立业的……”
还有杨守沉……
林孤生神情落寞。
忍不住想起了安妮娅那张乖巧的笑脸。
有的人本是生命中的过客,最后却成了记忆里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