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两边是陡峭的山体,因常年积雨而胡乱生长了茂盛的绿藓,极为阴森,却是在三人交谈之际,两岸岩壁上探出数十支火把,皆拉满了弓箭。看装扮,倒像是刚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残兵。
果然有伏兵。
山体之上,一轻甲男人眺望着不远处的一支重甲骑兵,沉着脸。
“将军,他们要攻山了,方才那一支,怕是他们的先头部队。”
“呵呵,你见过区区三人的先头部队?且连铠甲都没穿。”
说话的这人,正是原镇苗军先锋将军,宁危,他说完,又沉吟须臾,道:“倒是不排除苦肉计。”
“将军,你的意思是?”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好。”
然,此时一兵卒上来,单膝跪下,道:“将军,那穿白衣的武艺极为高深,咱们的箭矢拿他没办法。”
“嗯?”宁危是镇苗军出身,知道军中的深浅,能单枪匹马抵御那么多箭矢,怕是不凡,当即来了兴致,道:“我去看看。”
几人来到悬崖口,看到峡谷中面色冰冷的白衣少年,点评道:“此人年纪轻轻,内息凝实,实在不是普通人家,都住手,让我问问。”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道:“谷道中是何人?”
林孤生斜目一瞟:“你是何人?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无故暗算?”
中州人?
宁危眯起眼,他是见过世面的。当年他本是福联郡宁家的长子,是一个读书人,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考取功名,衣锦还乡,为益州百姓做点轰轰烈烈的大事。他的确做到了,一路高歌猛进,顺利通过了乡试,婉言谢绝了左怀玉邀请在他帐下为官的意愿,毅然前往中州,只是一路的颠沛,让他见到里人间疾苦、朝堂腐朽的真面目,又结识了许多年轻的有志之士,那年他在庐州城外听到一老先生论道,那先生的发言真是让人振聋发聩,让本就心系苍生的宁危从此埋下一颗种子,后来在庐州城,他亲自看到那邢台上,刽子手斩了那老先生的头颅,此后数个月,他无心赶考,投石问路,方才得知了“传教士”三个字,他也放弃了仕途,加入了传教士的阵营。许多年后,他回乡传教,说服了父亲和弟弟,后机缘巧合加入了何宗宪的帐下,也成功策反了何宗宪。
“我叫宁危,敢问阁下大名。”
“宁危?你就是宁危?”林孤生大吃一惊,道:“宁安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弟弟,你是何人?”
宁危神色警惕。
“我叫林孤生。”
“什么?你就是林孤生?”
宁危骇然,赶忙示意部下退后,甚至亲自下去接见。
林孤生。他不认识,但是他却晓得这名字,去年从天下城传来大将军被斩的消息,宁危几度黯然神伤,变卖了家产,开始收拢自己的军权,打算揭竿而起,可是后来收到了弟弟的家书,这才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被帝国兵马大元帅的幼子林孤生所救,他心里五味杂陈,同时也很欣喜。既是这样,那岂不是兵马大元帅林破军也有反叛之心?于是他开始求稳,不着急收拢军权,只等岐山林氏打响起义的第一战,却不想这一等就是数个月,直到传来“林破军抬棺出征”的消息,他方才悔恨,却是这个时候想收拢军权已经为时已晚。
……
宁危在西抚郡的溃败,让三抚郡城皆入济沧海之手。
此刻。
南抚,郡守府。
如今这乱世,真正掌权者一定是手握兵权的,有兵马,才有政治的话语权。济沧海是个骁勇之人,他追随何宗宪数十年,军功硕果,如今也算是翻身做了主人。济沧海之所以能第一时间纠集那么多部众,最大的原因是他的政策,即纵兵抢掠,例如那东抚郡,一个月前那郡守是个倔脾气,嚷嚷着没有将军手谕宁死不开城门,结果如何?连带着郡府数百口人,无一生还。那日济沧海攻下东抚,率兵闯入郡府,烧杀**掠,纵兵干了三天三夜的畜生之事,这下真是以德服人。连带着那南抚,西抚的郡守吓得当晚就洞开了城门,生怕被大兵**,委曲求全。
济沧海一点配不上他诗情画意的名字,长得肥头大耳,虎背熊腰,此刻盯着案几前的竹卷,沉沉道:“陈峰死了?”
“是,他截获了一批押送给宁危的银钱,末将算了一下,合计成官银,有一万两之巨。”
“啧啧,那也算死得其所。凶手是谁?逃到哪里去了?”
“这个,在灌口山崖,恐有残兵,我们……没敢深追。”
“嗯,继续围着吧,区区一干残兵,不攻自破。”济沧海惬意地靠在位置上,闭上眼,嘴角上扬。
副将小心翼翼的观察他的脸色,道:“将军,如今这边境三城,是咱们一家独大了,就算还有些余党,怕也不足为虑。将军接下来的打算是?”
“呵呵,老张啊,你觉得一支军队的存在,最重要的是什么?”
副将低头,道:“正规的编制。”
“没错,当一支军队有了正规的编制,就会有军饷,就会有规模,就会有理念,就会有任务。可现在朝廷摆明了已经撤销咱们镇苗军的番号,该如何?”
“末将愚昧。”
“哼哼,朝廷能贤多,益州就不同了,他皇帝老儿可以不顾益州百姓,那锦城和林城可是夜夜睡不着啊。其实有没有咱们都一样,没了咱们,苗人照样会有人来驻防,但这是一块吃不完的蛋糕,虽说谁都想来分一杯羹,可咱们毕竟占据着得天独厚的条件。”
“将军的意思是?”
济沧海哈哈大笑,轻蔑道:“自然是在夹缝中生存,自古阴阳就是平衡的,老张,你打了一辈子仗,让你冲锋陷阵还行,让你钻研这政治嘛,还是算了。你只需要知道,一支军队真正重要的,不是能不能打胜仗,而是懂不懂政治的方向,懂吗?”
副将似懂非懂。
济沧海也知道自己帐下都是些见利忘义的粗人,也不祈求他们懂。之前他最重要的是统一镇苗军,现在既然目的达到,宁危也生死未卜,再也没有人能跟他争名夺利,也就是说三抚郡再也没有了战事,时局稳定下来了,更多隐患将冒出头来。他开始为自己的军队日后铺路,如何才能永远有肉吃有汤喝,才是部下真正追随他的理由。继续扩大战事?他自问没有那个雄心,可是并入夜郎,或者锦城,也太危险。镇苗军对益州很重要,守好防线固然重要,但对掌权者来说重要的是镇苗军,而不是他济沧海。
……
灌口山崖,临时营地。
说是军营,不如说是简陋版的山寨,也许是刚修建不久,规模极小,防御工事还比不上白云寨,满打满算也只有一百来兵卒,且大半是负了伤的残兵。的确,这支部队是宁危旗下最后一点士兵,都是刚从战场上溃败下来,一个个灰头土脸、士气低迷。
漏分营帐内,宁危吩咐伙房做了饭菜,取出劣酒招待林孤生。
“承蒙林兄弟的照顾,我弟弟宁安才能化险为夷,大恩不言谢。”
林孤生坦然受之,举杯一饮。同时他也不免唏嘘,本是镇苗军里有着大胸襟的先锋将军,如今却蜷缩在这个旮旯山谷,神情落寞,但换言之,他自己不也是从世家豪门沦落至此?
同是天涯沦落人。
“宁安在何处?”
“不瞒林兄弟说,我弟弟自平安出天下城后,前前后后送来了数份家书,此番他应是在洛阳一带传教,寻找雄主游说豪门起义。”
林孤生点点头。
“对了,林兄弟是专程来找我的?”宁危也得知了中州铁军的兵权被皇帝收回,以及那北漠战争的始末,林孤生是如何绕了大半个帝国疆域从冀州到了益州?
“是也不是,先前受人之托为你的部队押送了一批银钱,可惜还未交予你手就被人劫了,还在南抚外大打出手,不得已才逃到这,也是缘分。”林孤生说的平淡,宁危却深知其中艰险,区区三人从那敌军腹地杀出重围。
“受人之托?谁?”宁危几倍酒下肚,脖子通红,呲了下牙,解开衣襟,露出胸膛上血淋淋的绷带,那血,还是乌黑色的。林孤生瞥一眼,心中了然,先前听那叫陈峰是统领说是宁危中了淬毒的箭,活不了了,看来并不是唬他。
“一个开酒馆的老板娘,张青莲。”
林孤生也刻意不提那老板娘干的勾当和她那段不堪的遭遇。
宁危闻言楞了楞,随即惘然般长叹一口气,失笑:“是她?她还活着……是她就好。”
也不知是被触动了心弦还是怎的,宁危抚着胸口剧烈咳嗽,吐出一大摊黑血,连带着那胸口上骇人的绷带也被崩开,渗出血迹。
“将军……”副将一脸担忧,搀住宁危,为他止血。
“不必,我的身体我知道,没什么活头了。”宁危推开副将,不在意地笑了笑,随即道:“林兄弟,她……还好吗?”
“一切安好。”
宁危愣愣点头,有些黯然地低下头,又端起一大碗酒,说道:“我这辈子不欠任何人,是我欠她的。”
林孤生默然。
许久,宁危鼓起勇气抬头,问:“她嫁人了吗?”
林孤生摇头。
“这……”宁危眼眸闪烁,随即又想大火熄灭殆尽一般,木然道:“这辈子是我欠她的,我听说她遭到了不测,我……我也有自己的追求,对我来说,有些东西是要舍弃的,罢了,罢了。”
林孤生偷瞄一眼他的伤势,也是心里发堵,宁危是自知命不久矣,也不想感伤什么,人这一辈子说起来长,眨眼已是黄昏,这辈子也很短,只够做很有限的事情。理想和爱情,宁危选择了前者,早就注定了这是一场孽缘,更何况张青莲这一生也过的悲惨。
“将军,您注意身体。”
宁危没有理会副将的关心,忽然站起来,笑道:“林兄弟,能在这时还能遇到你,是我一生之幸事。只是可惜了我们不能把酒言欢,不能称兄道弟。”
林孤生不自觉也站了起来。
副将似乎预料到了什么,神色变得紧张,又唤了一生“将军”。
“丁贾,你即刻去遣散部下,继续跟着我,只有死路一条,若有人想走,我决不挽留。”
副将热泪盈眶,“扑通”一声跪下:“将军,我不走。”
“快去。”
“是。”
见宁危严肃起来,丁贾一哆嗦,忍着泪水退下了,不多时,大帐外涌过来上百的残兵,皆神色坚定,有人大喊:“将军,我们不走,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
是啊,要是要走,何必留到现在?
宁危走出大帐,扫视一干人,哈哈大笑:“料想我宁危一生,能得诸位跟随,是乃一生之骄傲。”
天空中乌云密布,似随时有骤雨将来。
杨李二人对视,都预料到了什么。
果然。
宁危放声大笑,慷慨激昂地说了一番话,大意是想牺牲自己以及自己的部下,冲杀出去,不忍让林孤生三个无辜人卷入这场镇苗军内部的战乱。
杨李二人抿抿嘴,心中有些沉重。这两人自从追随林孤生起,就对军人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戒备,而如今见到这支残兵,才发现心中有些空****的难受,他们是纯粹的军人。
百余残兵哈哈大笑,全无惧色。
“好,好,好,把咱们剩下的酒肉全部吃干净,为咱们自己壮行,趁夜突围。”
宁危大笑。
“宁兄,多谢。”
林孤生叹息。
“哈哈哈。”宁危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将手搭在林孤生肩膀上,认认真真道:“林兄弟,我看到了你,仿佛看到了这个时代的希望,不必说了,能在生命最后一刻再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也算是死而无憾。”
林孤生眼神恍惚,是啊,这就是一个死局,不论怎么说,宁危一行人被围在这灌口山崖,兵败是迟早的事,全灭只是早晚的事情。被命运碾压过,才懂得现实的悲凉,有时候人们坚守的信仰,正是无数枯骨堆积的。
……
入夜。
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花。
上百人趁着夜色下了灌口,就看到前方山路尽头驻扎的一支部队。
宁危骑着一头跛马,露着胸膛上虬实的充满力量的肌肉,根本不像是一个身重剧毒病怏怏的人,他看向林孤生,咧嘴一笑:“林兄弟,我是军人,军人当死于边野,何须马革裹尸?日后见到了我弟弟,替我向他问好。”
“一定。”
“冲!”
雨夜下,上百汉子发起冲锋,掀开了山谷的平静。
那支骑兵很快聚集,上千人密密麻麻冲杀而来。
林孤生与宁危并肩二战,刚杀入人群一个照面就斩下四五颗人头。宁危吐了满嘴的鲜血,豪迈一笑,大呼过瘾,己方百人早已被军马吞没,几乎是被碾压的战斗。
“林兄弟,走。”
林孤生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和自己只认识半天的男人,想把他的脸庞死死记住,认认真真点头,驾驭绝地宝驹冲出一条血路。
杨李二人也在血战。
他们是野路子出身,比不上这些骁勇的骑兵,刚一交战就被砍翻在地,幸好有林孤生出手,一左一右轰出拳印,杀了三五人,凌空一跃而起。绝地如过江之蛟龙猛冲出去。
“把手给我。”
林孤生爆喝一声,一手提起一个,在数百骑兵中飞驰,很快就追上了绝地,稳稳坐下。
杨李二人心惊肉跳,冷汗涔涔。
但是还没脱离险境,骑兵太多了,围堵的水泄不通,只能杀出一条血路。
宁危还和许多骑兵交战,腹背受敌,已是强弩之末。
“大哥……”
“无妨,刀给我。”
“是。”
林孤生牵着辔头,手持长刀,冷漠看向这些踱步的军马,目光所过之处,军马后退。
“合力杀了他。”
大战,一触即发。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战斗,林孤生亦是人,几个回合便力竭,眼睛红了,长刀所过之处,便是血肉横飞,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还为杨李二人缴了两匹马儿。
“走。”
林孤生五脏六腑,眼皮昏沉。
三人快马冲出。
骑兵太多了,有很大一部分乘胜追击。
“大哥,你怎么样?”李上阳大喊,因为林孤生又吐一大口血。
“没事。”
林孤生强装镇定,喊道。
三人从灌口山崖一路东北而行,直奔十万大山,逃遁一个时辰,路况愈发颠簸,林孤生嘴唇发白,踉踉跄跄昏迷,聪慧马背上摔下来,绝地猛地止步,焦躁不安地嘶鸣。
“大哥。”
杨李二人猛拽缰绳,翻身下马。
林孤生脸色白的如同打了蜡一般,白衣被雨水打湿,沾了泥土,如跌落人间的神诋,让人心疼。
“大哥,你怎么样?”杨守沉把林孤生扶在怀里。
林孤生本就受了内伤,又在南抚和一干骑兵对战,现在又是一番血战,能撑到现在已经算是意志力使然,他需要休息,需要调养。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有马蹄声和喊杀声传来。
杨守沉抬头,随即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把林孤生推给李上阳,站起来道:“上阳,你保护大哥,我去引开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