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苗人,你为何仇视你们口中的‘老祖’?”
女孩凄然笑了笑,把洗脚水端出房去,又锁好门窗,说:“也并非仇视,公子不懂,这虫子功效逆天,寨子里的人其实也乐于它的存在,毕竟能延年益寿,青春常驻,但是……寨子又怎么会好心让我们无偿获得这等利益呢?说到底,我们苗人,照样是大巫养的猪狗,虫子只是寄存在我们身上,等虫子要到了进化阶段,就会被取出来。但是我们和虫子是共生的关系,我们也在享受虫子带来的精气,没了虫子,我们的身体会受到反噬,很快干涸,寿命锐减,最后只剩下一张人皮,一堆枯骨。”
“既这样,哼哼,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女孩瞪了他一眼,怒道:“可是这也不是我们能选择的啊,每一个孩子出生时,就会被种下本命蛊。可那些掌权的大巫,却能有资格随时取了我们的蛊虫,你说,还有道理可言吗?”
“说到底,不过还是为自己罢了。”林孤生负手讥笑。
“公子,大凉有句古话你比我熟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既然你想彻底解决虫子给西南人带来的隐患,那就只能跟我合作。”
女孩似乎抓稳了林孤生的心,稳操胜券。
林孤生看着她,沉默许久。他当然不可能因为此人一张嘴就听信了她的话,出门在外,他对任何人都抱有警惕,这些话是是真是假暂且未知。被他盯地发毛了,女孩忍不住退缩,目光躲闪,晃了晃小拳头:“你就开门见山吧,要不要跟我合作,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我要怎么帮你?”
“简单。我要去虫室,但虫室……我们千毒苗寨的大巫在那里闭关,只能把他引出来,就是要让千毒苗寨乱,等苗寨的巫师无法稳住秩序,我就能进虫室。”
“呵呵,说的亲巧,想要苗寨大乱,你比我更容易做到吧?说到底,你比我了解,毕竟这里是你的家。”
女孩脸一红,低下头:“不,我做不到,巫师能直接操控我们的蛊虫,我做不到。”
“你叫什么?”
“我叫园子。”
“好,我考虑一晚上。”
园子欣喜,点了点头,唯唯诺诺告退了。
夜晚的苗寨很安宁,虫鸣鸟叫不绝于耳,这是苗族特有的竹楼,空气有一点潮湿,也许是这个寨子都饲养那种诡异虫子的缘故,和他想象中毒虫遍地走的场景不同,这里反而很干净,连蚊虫蚂蚁都没见着。
天空,繁星点点。
毗邻北斗的位置,两颗星辰忽明忽暗,泛着微弱的星光。
那是母亲和安妮娅。
林孤生这般确信地想着,怔怔出神。
他在想园子的话可信度如何?姑且算相信她,该如何实施计划。其实他也明白,园子找上他,直截了当的原因就是林孤生能直接接触安达尔,如果在圣子和圣女大婚之际,林孤生杀掉安达尔,千毒苗寨势必大乱,可他有这个机会吗?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次日清晨。
林孤生推开房门,眺望着小院,忽然神情一凛。
只见一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叫花子在对自己咧嘴大笑,露出一排黄牙,林孤生被看的发毛,下意识躲闪。
“嘘——”
老叫花子比划了一个手势,纵身一跃,到了竹楼之上,利索地关上门。
“你想干什么?”
林孤生有些紧张,不由后退。
这老叫花子浑身弥漫一股说不上来的恶臭,令人作呕,也不知多久没洗澡了。
“嘿嘿,有吃的没,好酒好菜给小爷安排,好处少不了你……”这老叫花子一进门,就跟进了自己家似的,左顾右盼,拿起桌上的糕点就往嘴里塞,一点不怕噎着,开始狼吞虎咽。林孤生呆滞的原因不是他的吃相,而是他的语言,淳正的中州腔调,此人……是中州人。
活见鬼了。
林孤生自从昆仑山南麓一直东行,横渡了大半个益州,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多令人熟悉的中州话。
偏偏是在这苗疆。
“你是谁?”
“小子,好吃好喝的拿来,小爷来了,是你的福气。”
老叫花子三下五除二把糕点吃完,觉得不够,悠哉游哉地说道,惬意地靠在桌上,摸着肚子,怡然自得。
林孤生不敢怠慢,赶忙恭敬道:“前辈,等一会我命人送来,现在太早。”
“哈哈,算你有点礼数。”
老叫花子也不再计较,直接端起茶壶往小嘴里送,喝了一大口苦丁茶,方才解渴,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中州人?”
“是。”
“啧啧,中州的英俊少年,居然落魄到了这山旮旯。”
林孤生恭恭敬敬低头,不敢顶嘴,不敢追问。
今天真是稀奇古怪,一大早就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叫花子,此人不简单。
“看面相,倒是眼熟,姓林?”
林孤生心惊肉跳,竖起大拇指:“老先生,您真是神了。”
老叫花子撇撇嘴,不屑道:“真是世事无常,林氏的孩子,居然差点死在这小山村,要真那般,后人诵读历史,该是如何唏嘘啊。”
林孤生干笑。
“你我倒也是有缘,遇到我,算你命大,这山寨可了不得,怕是一般人来了……嗯,不一般的人来了也得留下。”说到这,老叫花子顿了顿,狐疑的目光落在林孤生身上:“你是那林家的哪位公子哥?你父亲是林贪狼还是林七杀?”
“呃,林贪狼和林七杀是我大伯和三叔。”
“什么?”
直到这,这位一直云淡风轻怡然自在的老叫花子才忍不住严肃起来,郑重其事地看向林孤生,瞪大了眼睛:“所以,你父亲是林破军?你是……他那捣乱有道顽劣成性的幼子,林孤生?”
“正是在下。”
老叫花子长舒一口气,似感慨,又似惘然,憋了半响,才说:“也是,他林破军的孩子怎是短命鬼?”
“老先生,你认识我父亲?”
“哈哈哈,天下谁人不认识你父亲?”
林孤生语塞。
“该如何称呼先生?”
“哦,我姓常,名钺,我拜入山门时正好是‘立’字一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常立钺是也。”这老叫花子也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很是爽快,没有拐弯抹角,大大咧咧说道。
林孤生升起一股好感,这老头看似不起眼,但性格放浪不羁,和他交谈很舒服。他猜测这老头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一个英雄豪杰。
“常老先生,为何出现在这?”
“解决虫子呗。”常立钺翻了个白眼,撇撇嘴,一边抠脚,还放在鼻尖嗅了一下,道:“本是想早来几天,路上耽搁了,现在一看,路上听说千毒和千户要举办联姻了,更是马不停蹄,幸好,还是没来晚。这不,赶上了呢。”
林孤生无语:“老先生早就知道苗疆的蹊跷了?”
“也不是,我一直在中州一带,去年和墨家巨子在洛阳一同诛妖,得到他的指点。那家伙,忙哦,心系天下的人都忙,瞎忙,忙得不可开交,这不,找上了我,苗疆的事情要是再拖下去,那就了不得了,要是让那虫子出世,到时候难免废一番手脚,不如现在解决了,一劳永逸,也好腾出手来让我赶上湘州的武道大会。”
林孤生满头黑线,说的什么东西云里雾里的,不过常立钺提到了去年洛阳诛妖的事情,这个他有所耳闻,没想到眼前的人也是参与者之一,他不由感慨世界真小。
“常老先生,你是专程来解决虫子的事情的?”
“是啊,不然我找不到头了跑几万里来这个穷乡僻壤?”常立钺很不满道。
“那如何解决?”
“嘿,这话问得好,还能怎么解决,一剑斩了便是。”
林孤生会心笑道:“我就喜欢先生的这般魄力。”
常立钺话虽然说的嚣张,但还是不敢太狂妄,摆摆手,道:“不过嘛,还需从长计议,不过比我想象中来的早了几天,倒是有时间准备,小子,我现在倒是需要你的帮忙。”
“先生请说。”
“来的时候我看了一下,这个村寨规模不大,但还是有些巫师有点东西,虽说东西不多……但也棘手,要是乱起来,我双拳不敌四手,难免不能顾及你。”常立钺嘿嘿一笑,露出一嘴黄牙,搓着手:“如果咱们能无声无息找到母虫,就轻松多了。”
林孤生汗颜:“老前辈,合着你之前在吹牛是吧?”
常立钺虎目一瞪:“什么吹牛?我这是在为你考虑,要是打起来,就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胳膊腿,不得被活活打死?”
说到这,常立钺忽然抓住他的胳膊,闭目存思,狐疑道:“这经脉,明显是被真气淬炼过的,你习过武?”
林孤生黯然一笑:“没有,倒是我的……嗯,我的仆人临死之前把一身真气‘移花接木’嫁接给了我,只是可惜,我受了很严重的内伤,丹田破碎,经脉俱断,内息涅化了。”
“哈哈哈哈,不破不立,无妨,说不定因祸得福也说不定呢?”
常立钺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林孤生欣喜:“先生的意思是,我还能重新习武?”
“能不能习武我不敢说,大道三千路,为什么偏偏要被条条框架所束缚?”常立钺反问。
“先生的意思是?”
“从古至今,你说那苍茫的原始时代,那些古代人是如何在魔兽肆虐的世界存活下来的?好吧,扯远了,就说四百多年前,仙魔战争时期,在姬无涯那些先贤尚未开创武道之前,人类这般渺小的身躯如何在仙魔的主战场人间幸存下来的?”
林孤生不语,对于那个神奇的时代,所有人都很是好奇,这不仅仅是青史上几行字迹,那是一个血与火的时代,是一个充满了刀剑铿锵的岁月,也是一个群雄并起的时期。年轻的姬无涯以人类之躯,比肩仙魔,斩杀魑魅魍魉,在乱世中脱颖而出,那位英雄,只留给众生一个孤独的背影,孑然一身,赴雪国与魔尊决战,与仙皇签订契约,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他开创了人类历史上一个崭新的时代,魔族不再肆意妄为,仙族也不再高高在上,人类自己的命运只有人类自己能主宰。时至如今,姬无涯的丰功伟绩还令无数人传颂,那是第一个赢得仙皇尊重的人。
林孤生莫名感到激动,迫切追问道:“那是为何?”
“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座等待开发的兵器,它原本就蕴含了无数不朽的力量。”
“是么?”
“哈哈哈哈,那是当然,心如顽石,当坚不可摧。你只不过是在走前人走过的路罢了,前人的高度,就决定了你的路的长度,若不能极致升华,你就算再优秀,也不过是在前人的路途上多走了远一些,不是么?与其说是你在修行,不如说修行是在束缚你。”
“那我该如何去做?”
“开创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林孤生苦笑,话虽简单,可实施起来有多难?
常立钺见他沮丧,笑了笑:“走现成的路固然好,少了许多磨难,少了许多坎坷,武学心法再过优秀逆天,终究不是自己的,谁知道是不是最适合自己的呢?心有多高,路就有多远。说到底,丹田不过是储存真气的一个容器,经络无非是使用真气的一个媒介,再说到底,真气不过是我们人类驱使自己力量的一种方式,难道除了真气,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林孤生醍醐灌顶,赶忙作揖:“老先生,受教了。”
“倒也不算是个榆木。”
常立钺打了个哈欠,笑了笑,自顾自去了林孤生**躺着,道:“好了,午饭的时候叫我,这一路跋山涉水,可把老夫累坏了,这不得好好休息一下?嗯,好好研究一下我的话,如果你有所体悟,就放手去干,反正已经这个地步了,还有比现在更差的时候吗?”
“是。”
出了院子,林孤生颇为宁静,陷入了沉思,常立钺的话给他带来了极大震撼,这是一种他闻所未闻的见识,如同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如果是这般,岂不是和那大凉正统的武学互相成悖论?可常立钺的话不无道理。其实他也明白,许多武学集大成者毕生的追求就是超脱升华,即在前人的路上走的更远,甚至走出与众不同的路,如果一开始就自己开辟一条路,这个理论也没错,那就得扪心自问自己是否比那些古代先贤还有厉害了。
“早,公子。”
园子端来清水和棉布。
“放那吧。”
“是。”
园子微微欠身,靠近林孤生的时候,压低声音道:“今晚,苗寨会举行仪式,把哪些虫子取出来。”
“需要我做什么?”
但是园子没有理会他,恭恭敬敬退下了。
是了,既然在那些百姓肚子里饲养的虫子已经达到一个阶段,也是时候该取出虫卵了。园子特意告诉他,是希望他借机制造动乱吗?
也许是今天的特殊性,下午的时候安达尔找上了林孤生,摆下酒宴,和他论道。
场中,是两个赤着膀子彼此握着弯刀交战的两个苗人汉子。
“听闻中州有一支令天下闻风丧胆的铁军,军纪严明,随便拎出来一个士兵都有万夫不挡之勇,是真的吗?”
安达尔端着苗族特有的牛角酒,半开玩笑地询问。
“自然是掺真半假。”
“哈哈哈哈,大凉人喜欢故弄玄虚,我苗人却不管那些,说一就是一,也是,倘若一支军队随便一个士卒都那般强大,这天下还不尽入那皇帝的掌心?”
林孤生冷笑:“只是没传闻那么浮夸,却也不是什么土鸡瓦狗都比的,苗疆这片土地还不及大荒和北漠富饶,如此贫瘠,留之无用。”
这番话无疑是戳中了安达尔的痛点。
的确,相比之下,苗疆简直一无是处,地处十万大山,交通不便,物资溃泛,连块像样的耕地都拿不出来。苗人只是痛恨被大凉侵略,却不得不承认大凉的强大。
“我苗疆野蛮,大凉尚武成风,公子又是宗族世家,书香门第,耳濡目染下怕是也习过两把招式?不如和我苗族的勇士切磋一把,也让我见识一下传言中大凉的武学如何精妙?”安达尔笑眯眯道。
林孤生脸一冷,自己如今失了真气,如何战斗?
却不想,耳畔忽然传来一道空灵的声音:“同意,只管和他打,我会出手。”
是常立钺。
“有何不可?”
林孤生站起来,道:“取刀剑来。”
安达尔大笑:“好,我就喜欢公子的性情,来人,取宝剑来。”
两个五大三粗的苗人汉子相视一笑,浑身骨骼“咔咔”作响,恨不得待会把林孤生撕成碎片,打压一下他的嚣张气焰。
很快,有人取来一把被布帛包裹的宝剑,安达尔随意解开,笑道:“来,中州剑,配中州来的少年英雄。”
林孤生斜视一眼,顿时愣在原地。
——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