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猎户,肩扛竹担,挑着猛虎,那大虫浑身覆盖白色皮毛,黑白相间,比之一般凶虎妖异许多,光是隔着老远就能嗅到一丝血腥和压抑。尽管死去多时,那对可怖的眼眸如气吞山河,与之对视久了,甚至可以感受到似是而非的咆哮。
“正是清宁山作乱的那头大患,赶紧腾出位置,让我等歇脚。”猎户大大咧咧开口,挽起袖子,随意找了个先前有人特意让开的座位坐下。
“是诸位壮士斩杀的?”掌柜追问。
猎户干笑一声,也是干净利索道:“那倒不是,就我们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别说这种化妖的大患,遇到一般的大虫都不敢恋战。实话道与你说了吧,这大患啊,当然不是我们斩的,最近清宁山来了一伙了不得的侠客,这白虎在那大侠手里走不上十个回合,嘿嘿,算了,算了,口说无凭,那等神仙般的人物,不是我们能说的,虎妖有灵,聚而不散,要是尸体在清宁山搁置久了,难免吸引许多生争抢,扰乱了生态系统,那侠客两剑挑了白虎的横骨,命我等送下山去。”
掌柜若有所思,一众围观看客纷纷笑着说你们发财了,捡了天大的运气。
“如今郡守老爷响应潭州府的号召,大力进山除妖剿患,这白虎为祸清宁山数年,总算是被斩了,诸位可是发一笔横财,不得让咱们也跟着沾沾喜气,庆祝庆祝?”有路人笑道。
那猎户心情大好,手一摆,扔出一枚碎银:“掌柜的,给每桌都安排一壶好酒,记我账上,既然大家这么说,我岂敢吝啬?”
“哈哈哈哈,多谢,多谢。”
有路人隔空抱拳感谢。
斩杀白虎,这可是能上《县志》《郡史》的,就算是那无名侠客斩杀,凭借这大患尸首,去那零陵城,也能拿到一笔丰厚的赏银,妖物浑身都是质保,许多器官都能入药,也是一笔酬劳,足够这十几猎户吃喝潇洒上一年半载。
“老哥,不妨说说那侠客是如何斩杀凶虎的?也好让我等开开眼,当些饭后谈资?”有人起哄。
那猎户悠闲自得,捡了便宜,本就心情大好,对那慷慨的侠客无比敬佩,闻言哈哈大笑,故作神秘:“你们当真想听?”
“老哥,快讲吧,那必须想听啊。”
“……”
见客栈门口聚满了人,都围在大棚外,猎户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虚荣感油然而生,笑道:“那行,我就讲讲……话说这几年,清宁山官道白虎大患作祟闹得人心惶惶,饿急眼了那大虫还会下山吃人,满打满算身上沾了三百条人命,可谓是罪大恶极。就浦江县衙那些官兵也多次进山,都被大患吓的魂飞魄散,连押粮运镖赶尸的,都得折道而走,嘿嘿……”
猎户先是故意卖了个关子,小酌一口,神态怡然。
“前些日子,我和几个弟兄在外围狩猎,检查一下机关,除了一些野兔野鸡啊什么的,连个狍子野猪也没捕到,结果遇到一伙人。”猎户说到这,眯起眼,仿佛在回忆那群人的模样,沉吟道:“我一眼就看出那群人不是等闲之辈,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个个气宇轩昂,真是一群了不得的神人。”
“等等,老哥,你是说……斩杀大患的是一群人?”
“是也不是,是一群人找到了我,和白虎大战的,只有一人。”猎户这般说道。
还想追问的人只好悻悻闭嘴。
猎户清了清嗓子,道:“这伙人,大概有七八个人,领头的是个中年人,我说不上来,桀骜的紧,冷漠的很,随时阴测测地笑,惭愧,我都不敢跟他说话,待在他身边都有些压力。”
说到这,猎户尴尬笑了笑,赶忙道:“本来在野外遇到这么多人,还如此诡异,本就觉得不对劲,我们都想避开,但那伙人里有个较为年轻的叫住了我,说是愿意给酬劳,问问我附近有没有吃人的妖物,我一听,顿时有警觉,结果那年轻人掏出一枚腰牌,说他们好像是什么什么组织的,我也忘了没记住,还给了我一枚银锭。我看他们出手阔绰,有这般不凡,心想不如把清宁山白虎的事情说给他们听,那年轻人听完,非常感兴趣,让我带路,许诺还会给银锭,我思来想去,有银子赚不赚白不赚,那岂不是王八蛋?一咬牙,就给他们带路,我还说待会进了山,给他们指明了路,我就下山,那年轻人也同意了,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
猎户苦笑:“结果,还没上山呢,就遇到那白虎下山,碰了面,当时可把我吓坏了。”
人群大笑。
“我当时心里后悔,心想这辈子算是到了头,结果怎么,我就感到眼前一花,那年轻人剑拔出鞘,上去就和那大患恶战,看的我心惊肉跳……我词穷,我无法描述那场面,也就几个回合,那白虎就被一剑挑断了动脉,反正赢得很轻松,要不是战斗的余波都摧毁了十几株古树,我都自负地以为我也能和那白虎恶战了。”猎户半开玩笑,心有余悸,“大概就是这样,反正那年轻人挺失望的,挑开了白虎的后颅骨,取走了一枚横骨,问我附近还有没有这种大妖,比这白虎还猛的,我才知道遇到了高人,害,一个白虎都够恼人讨嫌的了,咱们这一带哪里还有大妖……”
众人唏嘘一片。
有人笑道:“怎么没有,往南走个三百里,乌江那,我听说之前可是闹蛟龙,那恶蛟十几仗长呢。”
“你说那恶蛟?可是吃了青稞县那姓陈的大户家少爷的恶蛟?”
“是,那恶蛟了不得,听说陈员外斥巨资请了不少好手,都葬身了江中,啧啧啧,听侥幸在岸边看到恶蛟身形的,都得吓尿裤子,遮天蔽日,足足十数丈长短,那血盆大口咬下去,估计得硬吞一头牦牛。”
就在众人议论之际,有人笑道:“诸位的消息也太滞后了吧,恶蛟伤人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那恶蛟早就被人斩于江中,扑腾不起浪花了。”
“什么,何人斩的恶蛟……”
先前还在吹嘘的那人神情一呆,不可置信。
“那等恶蛟长期蛰伏水中,谁能奈何它?还有人能斩蛟,那得有多强的水性……”有人吃惊。
斩杀恶蛟,这功绩,可比斗杀这白虎来的震慑人心。
“嘿嘿,那恶蛟被斩于江中,那无名剑客不曾带走尸身,恶蛟啊……再如何不堪,也是蛟龙,浑身都是至宝精华,引得许多江湖人士去争抢,打得头破血流,我也是偶然得到的消息,听那里的渔民说,是一神秘的剑客,在天际于恶蛟缠斗,仙人之姿。”
众人咂舌,感慨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数百年,又是年轻剑客斩杀大患,又是无名剑客无声无息斗杀蛟龙,湘州江湖,当真是风起云涌。
林孤生听的稀奇,站在路中央,很是好奇地打量这白虎。
大虫虽死,但周身煞气不散,惊鸿一瞥,还能瞧见它活着时候伟岸健硕的身子,在那林中踱步,俯瞰一切的傲然。林孤生不禁萌生一种想法,如果能降伏这种猛兽当坐骑,那是何等风光?
东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木然道:“妖物初开灵智,已经脱离了一般低等动物的范畴,且性格单一,心高气傲,极难驯服。”
林孤生微微颔首,也是,妖物具有灵智,是数十年的积淀何修行,怎会甘心屈服人下?
难,并不代表不能,只是对一般人而言没必要。能驯服的,看不上。
这时候,围观的百姓因为恶蛟的事情也算是把话题扯开了,聊的都是些妖魔鬼怪的趣事。
那伙猎户吃饱喝足,休息够了,付了银钱,继续上路,是往零陵城而去,料想是附近郡县的坊市不够繁华,都是些没什么眼力价也出不高价的人。
“那是谁的马儿?主人家可在?”
忽然,有一道低沉的男声喊道。
热闹议论的众人纷纷回眸,原来是马厩那边,有一黑袍青年指着绝地喊道。
人群中多是跑江湖的闲杂人,有些眼力价,被声音吸引,顿时才注意到这宝驹的不凡,四下交谈起来。
“我的。”
林孤生喊了一声,随即望去。
马厩前,有一男一女,这二人一看就是眷侣,且是江湖人,男的,墨色长袍,背负长剑,生的英俊,只是有些阴沉和冷漠;女的,白衣胜雪,紧致的长裙勾勒出高挑的身材,那脸庞也是惊世容颜,倾国倾城。这穷乡僻壤的,这些路人也不敢多看,料想是什么神仙眷侣,身怀武艺。
“开个价,多少卖。”
林孤生笑道:“不卖。”
“少年人,我也不讹诈你,黄金百两,你这马儿也值这个价钱了。”男人似乎很不耐烦,掏出一枚袋子。
“抱歉,我不卖。”
林孤生依然摇头,绝地虽好,若是在那遍地达官贵人的天下城,兴许值上万两金珠,若是在一般的郡县,也能卖上几十两黄金,总体来说,的确是这个价位。但林孤生见过钱,见过了太多的钱,不会因为钱而卖掉这马,何况……绝地是左小凝送的,他很感激左小凝送他离开锦城。
男人脸一冷,凶狠之色一闪而逝,道:“是价钱不合适吗?这样,你开个价。”
“我说了,我不卖。”
男人皱眉,放好钱袋,小声对那女人说了什么,然后像是气急败坏一样,愤恨地看了一眼林孤生。
东抬头,目光闪烁。
这般,那一男一女便离开了,没有在客栈多待。
“你怎么了?”
“那二人,是强者,我渴望和他们一战。”
东平淡道,平淡的语气背后是浓浓的期待。
林孤生汗颜,随即心一沉,连东都说这二人是强者,恐怕的确是强的一塌糊涂的人……林孤生不禁对比,再如何,也起码有衣剑雪和紫帝的水平吧?
在之前,林孤生因为不学武,对武道没有什么概念。就算是当初在天下城湖心亭见到衣剑雪和紫帝大战,也没什么感觉,更何况紫帝被风伯一招制服,更是心底不屑,认为不过如此。但自从出中州,北漠到益州之行,到如今湘州,这一路疾驰,他才明白诸如衣剑雪这等强者,是凤毛麟角。也是,如果不是剑道宗师,如何敢行刺皇帝?同时他不禁感慨,那永无觞该有多强,老剑神该有多强?
“那我们也走吧。”
……
林孤生此番来湘州,除了因为乌江水路必经此地外,还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去曲江中游紫兰竹林,这是在风伯留给他的《百里战卷》竹简上刻着的地点,他猜测应该是风伯在长城一线天使用千里传送仙术卷轴送走的那一批金银细软。既然风伯留下这行字迹,就一定有他的用意。
曲江中游。
是在荆州境内。
想要前往,就必然得翻过湘州,一路北上。
“喂,戴面具的。”
“怎么?”
只顾走路低头不语的东凝神皱眉。
坐在绝地背上笑着欣赏景色的林孤生道:“先前问你多次了,你是哪里人?”
这个问题萦绕在心中很多天了,东很像永无觞,又是一口淳正的中州腔,他可没听说过中州有什么双剑奇才,还这般年轻的,若是有,一定不是无名之辈,不被中州那些达官贵人奉为座上宾客,起码在江湖也应该声明远播,但是没有,他从未听说过这等年轻强者。
“草原。”
“好吧,我不问这个问题就是了。”林孤生叹息,草原人是什么面貌,他还能不清楚吗?
“你很不凡。”东说。
“哈哈哈,你指的是哪个方面?”
“武学根骨。”
林孤生耸了耸肩,“你不是第一个夸我的。”
“为何不习武?”
“害,有的事情啊,不是我能选择的,就像……”林孤生耸拉了一下脸,指着不远处的溪流,“就像那些鱼儿,何尝不想去见识一下曲江沧海的辽阔?”
东仔细咀嚼着这番话,面无表情:“瞻前顾后?”
“不,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是命中注定的,无数巧合和无奈,充满了变数,不是我不想习武,我也想执剑、带兵、打仗,也许我生来就是这般狼狈,该遭受折磨的吧?”林孤生自嘲。
东笑了。
“你笑什么?”
“命若天定,不妨破了这个天。”
“什么?”
本像是妥协了一般的林孤生豁然开朗,神色震撼,怔怔出神。
可是……稍一回神,林孤生不禁感慨,眼前的东还是太稚嫩了些,亦或者是……中二?还是说初出茅庐,无所畏惧?
“我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见识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落草为寇,有的人把持朝政,有的人贪生怕死,有的人心怀理想……我也见识过许多强大的人,他们各自有阵营,为各自的信念而战,有人为忠义,有人为权力,也有的人为理想,我时常在想,像那些强大到令我窒息的人都飞蛾扑火一般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理念奋战,我这等人,又何敢谈‘破了这个天’这种话?”
林孤生发自肺腑地说道,感慨良多。
东不知道是听没听懂,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去,他戴着青铜面具,从未露出真容,闻言只是习惯性沉默了一阵,沙哑道:“你觉得你弱?”
“是。”
“是,你太弱了。”东点点头。
林孤生嘴角一抽,备受打击。
“你有理想?”
“那当然有理想啊,难道你没有理想吗?”林孤生撇撇嘴。
“是什么?”
林孤生不假思索,面色严肃起来:“我要推翻这个帝国,建立一个没有战争、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阶级的人人平等、天下共主的新时代,届时,弱者也能和强者一样获得尊严,安安稳稳的生存在这片大陆。”
“哦?”东脚步一顿,似皱眉:“可是,尊严是靠自己争取的,弱者的尊严不是强者给予的,还有,世界怎样与你何干?”
“哈哈哈哈,东,论武道,我远不及你,但有些事情你不懂的。”林孤生倒是乐于和东聊天,交往久了他也算了解东的个性和秉性,简而言之的说,东就是一个性格冷漠,但心性不坏的人。林孤生毫不犹豫道:“如果你想参与这个时代的历史,那么这一切都和你有关,也和我有关。”
东沉默了。
“我的确不懂。”
“是啊,你什么都不懂,你只懂剑道,只懂取胜,却不知道有些东西,输赢根本不重要。”
“我不懂,但我愿意与你同行,去寻找答案。”
“哈哈哈,多谢,我岂不是白得了一个免费的强大的扈从?”
东没有理会林孤生半开玩笑的话语,也许,他本身就是一个不善言辞,不懂交际的男人,他说:“我会与你同行,当我寻找到我想要的答案,如果可以,我愿意把我的力量借给你。”
“你说什么?”
林孤生忽然眯起眼,仔细盯着他的侧脸。
“如果我寻找到了我想要的答案,我愿意把我的力量借给你,让你去完成你想完成的理想。”
东重复了一遍。
林孤生只觉得浑身热血在沸腾,喉咙发干,磕磕绊绊,追问道:“那你……你想寻找到你想要的是什么答案?”
“我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