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白衣沉浮梦

第81章:世间没有第二座潭州

字体:16+-

象所过之处,蝼蚁何惧?

此时此刻,三人脑海中都如闷雷一般炸响这一句话。常立钺睁开眼,神色骇然,抽了抽鼻子,沉浸在这一番话里久久无法回神,许久,他才爬起来,拍拍灰尘,自嘲道:“这墟……啧啧,真是好大的雄心。”

“那是墟说的话?”

“是啊,呵呵,它不屑于杀我们。没听它说吗?‘象所过之处,蝼蚁何惧’,它自比大象,把我们当作蝼蚁呢,也是,成长到那个地步的墟,只会越来越强。”

“原来如此。”

林孤生感慨,心想这墟也算是度量大,他们如此费尽心思想杀掉墟,墟却不记仇反而放过他们。他以为,墟这种生物,应该是睚眦必报,是没有人类情感的,眼里只有仇恨和欲望的,怎么会放过他们?

“嗡嗡嗡”

“咻——”

一青一白两柄宝剑自废墟中飞起,冲入那深坑。

“咳咳。”身形消瘦,背影孤寒的东从巨坑中爬起来,艰难咳嗽,他和墟展开惊世战斗,手段尽出,刚刚墟的最强一击,虽手下留情,但也让他五脏六腑都受了重创,甚至意识短暂失去了控制。此刻回过神,还想再战。

千毒苗寨,真正的沦为一片死寂。

毫无生气可言。

大地干裂,失去了绿色植物,没有了生物波动。

“永无觞?”

林孤生试探性喊了一句。

东没有反应,收了剑,转身欲走,他那消瘦硬朗的背影,真是干练。林孤生哪里愿意就让他这么走了?在这人迹罕至的苗疆,能见到这么一个强大到让人惊心动魄,能和墟血战数个回合才落入下风的剑武士,且持的宝剑还与剑魔有渊源,此人是谁?林孤生升起了一股敬佩,迫切想和这种英雄豪杰结交。

“拦我去路,所为何事?”

东低语,那青铜面具把一张脸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湛蓝色的眸子。

林孤生心一突,雪国人?

眼前的剑客,和永无觞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没露出真容,看不真切,又都是雪国人。虽然这般,性格还是有差异,永无觞那是孤傲,是不屑于和谁说话,是极其自负;眼前的剑客只是孤寒,只是性格冰冷,拒人千里之外,但纵然这样,他林孤生都怀疑这剑客和永无觞是不是孪生兄弟了。

“你是剑魔前辈的弟子?”除了这个身份,林孤生实在猜不出他和剑魔还能有什么关系。

东那双如蓝宝石一样剔透的眼眸微微动容。

林孤生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剑魔前辈的弟子,怪不得这般侠肝义胆,多谢出手。”

“不必。”

东极简回复,就想离开。

“等等。”

林孤生笑了笑,拦下他,这种剑客都是极其自负的,于是故意开口道:“阁下一手剑术登峰造极,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比其他,你还差了些?”

果然,这番话一出,一直神色平淡的东忽然冷冽起目光,“我从草原而来,横渡西域,越过大荒,还没遇到过对手。”

“哈哈哈。”

林孤生大笑,“坐井观天,你若真的无敌,何不去那天下城,与那最强的‘年轻剑圣’一战?”

“最强的年轻剑圣?”东喃喃自语,随即不屑,目光中多了一丝浓厚的兴趣,攥紧了怀中的宝剑:“谁敢言最强?”

……

在苗疆待了半个月。

千毒苗寨因为墟的吞噬,自然是覆灭了,所谓“养虎为患”恐怕就是这个道理。千毒的苗人都以墟的幼虫为本命蛊,墟的母虫一操控,自然是全部都死了,无一生还,虽然墟没有被消灭,不知去了何处,但苗疆的事情算是彻底解决了。

朴花带人来了千毒,把千毒苗寨联盟下领导的所有苗寨全部纳入囊中。

自此,苗疆统一。

朴花没有收回金蚕蛊,而是选择赠送给了林孤生当作谢礼。

常立钺当然是早就偷偷离开了。

……

林孤生和东重新上路,有了这个超级高手保驾护航,二人轻松离开苗疆,穿过乌江,抵达湘西地界。

……

荆州,江城。

落雁山庄。

泛凉的寒夜久恋不去,最是恼人,小姐闺阁,周子依那恍如天工画笔的容颜闪过一丝惊慌,腮边两缕秀发下几分潮红,这几天,她夜里总是体寒,被梦魇缠身。

朱唇一咬,从梦中惊醒,满额冷汗。

“小姐。”

服侍的丫鬟听到动静,担忧上前:“又做噩梦了?”

“彩儿,你去休息吧,什么时辰了?”

周子依叹息,这几天总是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醒来却什么都记不得,只是恍惚间梦里一袭白衣的少年在忍饥受苦。

“还早,小姐不妨多休息一下,才寅时。”

……

湘州,西部。

零陵郡。

这是一片神奇的地方,湘西赶尸人的传言脍炙人口,潭州守将孙良的生平事迹让人津津乐道。当年姬无涯建立帝国,定都天下城,结束了持续数千年的仙魔战争,时年天下初定,万象更新,到处都是不服管教的逆党唆使独立,像这等偏远地区,民族繁多,战火如急弦。中州的大军不断南下,帮助地方州府肃清流寇逆贼。多年的动乱,无数心怀理想的爱国青年血洒疆场,死在了异地他乡。那个时代,他们都是真正的军人,帝国初建,他们是追随那个男人的军队,他们将“理想”二字看得比生命更为重要,他们将一切投身于为国为民的大业中去,他们是最纯粹的军人,接受过良好的教育,甚至绝对多数都是书香门第,本可以过着优渥的生活,却因姬无涯的一纸诏书,奉献了全部的热血,他们是最纯粹的军人。湘州的老百姓被救于水火,很是心疼和敬重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为此有大能创造出了赶尸术,只为让这些军人荣归故里,死的安息,再无遗憾。直到后来,赶尸术被发扬光大。

至于潭州守将孙良的故事,那也是一代名将扬名青史的传奇。

“天下没有第二座潭州,世间亦没有第二个孙良。”

这是面对十万叛军围城,敌军劝降时,孙良立于城墙上豪迈的笑声。

那是大凉历史的第一个百年,姬无涯的玄孙姬承筠在位期间,即“永和”年间。那个时期帝国对南部诸州的约束力逐渐下降,归根结底是政治制度的遗留问题,所谓“山高皇帝远”,地方州牧和氏族世家的势力太大,垄断了经济,地方权力强于北方的皇权,衍生了一系列问题。也正是那几代皇帝力求改革,精益求精,变法图强,逐渐颁布和修订新的律法,经历过几轮战争洗礼后,才逐渐确定了“分权而立”的政策,即在地方州同时分封有兵权有藩地的异姓王和诸侯王。

潭州城是湘州的主城。

孙良,字子进,潭州人,是湘州牧帐下的上将军。

那年湘州豪强联合,招兵买马,举起谋反的大旗,归根结底是湘州牧昏庸无能,又谋求改革,想插手世家垄断的生意,收回氏族的土地,这才激怒了这些早就虎视眈眈的豪强。这些豪强的军队势如破竹,攻城拔寨,几乎占据了湘州的半壁江山,其余几郡县的太守也被吓破了胆,纷纷打开城门求和,亦或者直接倒戈加入豪强的阵营。湘州牧终日惶恐,甚至秘密把家眷偷偷送出城,连夜写好降书。孙良痛心疾首,拒不打开城门,召集部众,在潭州城西一百里与叛军交战数次,不落下风,但这极大激怒了叛军,扬言再不投降等攻克潭州就下令屠城。那湘州牧就是一个草包,闻言更是毛骨悚然,连夜把孙良的家眷给绑了,逼迫他自缢。面对这般内忧外患的困境,孙良苦笑,自己戍军十几年,鞠躬尽瘁,他心知那些叛军是什么德行,所过之处烧杀**掠,如果自己不战而退,如何对得起潭州三十万百姓?孙良没有投降,眼睁睁看着妻儿老小被砍下了头、推进油锅。

他率军兵变,占了刺史府。

副将让他废黜湘州牧的爵位,自立为王,这些将士都是跟着孙良一步一步从底层爬上来,同甘共苦,心知孙良的为人,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剐了这草包州牧。

孙良没有杀掉州牧泄愤,只是囚禁了他,不让他干涉军机大事。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州牧再如何拉垮,也是天下城亲授予的金印,他也是被授予的大凉正统军职,以下犯上,他做不到。他很冷静,很果断,只是让将士们扪心自问,他们吃的是老百姓缴上来的税粮,身后就是三十万百姓,里面可曾有你们的乡亲有你们的家人?此战不论如何,也要战到最后一人,若是贪生怕死者,马上就可以走,只要以后绝口不提是我的兵。

将士们眼睛红了,无人要走。

潭州城外,那些叛军也听到了风声,很是敬佩孙良的为人,这绝对是一个优秀的将领。

叛军亦是人,他们自命不凡,更加对真正的英雄惺惺相惜。

有叛军献上劝降书,以高官厚禄金钱美女许下诺言,孙良豪迈大笑,对使者说:“人从众叕,人挨人,人挤人,人隔人,人叠人,放眼全是人,人山人海,虽千万人,吾亦往矣。回去告诉你们的首领,有我镇守潭州,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那日,叛军集结,高歌猛进,击溃了潭州城外的守军,十面埋伏。

孙良可谓是弹尽粮绝,穷途末路,纵然如此,他依然没有投降,而是大笑道:“世间没有第二个潭州,亦没有第二个孙良。”

他率军出城,拼光了自己的全部士卒。

那日,潭州城外,尸横遍野,一万守军血战十万叛军,最终换了个干净,同归于尽。

后来有百姓争相出城,白衣缟素,哀悼不止,一度造成万民空巷的场面。

有百姓围住刺史府,把那湘州牧拉出来鞭打,活活打死在街头。

那是大凉前中期的一代名将。

时至今日,私塾里的老先生在授课的时候,还会提点一二,感慨良多。

零陵郡外管道上一客栈,林孤生和东边吃边聊。

林孤生当年陪伴公主读书的时候,听那张太傅解释“破釜沉舟”的含义借而引经据典,说起了孙良守城的故事,因此记忆深刻,这会到了湘州地界,心有所感,又借口和东搭话拉近关系,于是说起这段名扬青史的战争。

“那孙良武艺如何?”

东的眼眸炯炯有神,听完故事沉默良久,这般问道。

林孤生汗颜,心想怎么东的关注点总是那么奇葩?这一路走走停停,横渡曲江支流,见识了许多新鲜食物。比如有一次路过一猎户人家,那旁晚院中晾晒的狍子肉引来了山里饿昏头的豺狼,东悍然出手,呵退了群狼,避免了一场恶战,那猎户喜笑颜开地拿出美酒招待。东囫囵吞枣,一口闷了,问这是什么,怎么胸口烧的厉害,真气在沸腾。那猎户哈哈大笑,以为东是在开玩笑,说这是神仙罪,一口闷下去,神仙都得犯天条,神仙都得醉醺醺。东很苦恼,说你这水比猫尿还难喝。这一番话弄得那猎户和他妻女啼笑皆非,林孤生满脸黑线,说你没喝过酒吗?

东木讷地摇摇头,说这就是酒吗,真难喝。

林孤生盯着他的面具,心想这世上还有男人没喝过酒?他觉得东很像一个人,像永无觞,可仔细一看又不像,截然不同。

诸如这般弄出笑话的事情太多了。

“武艺嘛,自然是不高的,没你高。”

“那他如何抵御十万兵马?”

“沙场征战,并非是擂台比武,总是充满变数的,战场上,有些东西比武艺更重要。它可以是勇气,是热血,是信仰,是理想,是家庭,是无数东西编织的,那种力量,足以湮灭一切。”林孤生笑了笑,像是在说些故弄玄虚的话糊弄小孩子,东闻言,很是认真的思考,陷入沉思。

“不懂,不懂。”许久,东抿抿嘴,摇头:“战争亦是比武,只是人数多,不像是单打独斗。既然弱,为何能赢?既如此,还修什么武艺学什么剑道。”

林孤生失笑,不禁多看他两眼,这一路疾驰,像是这般说那么多话,还是头一遭。看来孙良的故事对东的冲击力很大,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因为那是为将之道,领兵之道。”

“那是让弱者战胜强者的道吗?”

东凝神,露出疑惑。

“哈哈哈哈,不然,不然,弱者如何战胜强者?难道十倍于己身就是弱了吗?你想,若是来十头猛虎,你会惧怕吗?诚然,论各方面而言,孙良是弱势一方,但他和他的军队都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概,他们是保卫者,身后是家园,对面的是侵略者,自然全力以赴;反观那些豪强的军队,说白了都是一群因利益集结在一起的叛军,心中无坚守的信仰,面对这样一群作殊死一搏的悍卒,其实一开始就落了下风。”林孤生解释。

东醍醐灌顶:“这便是信仰的力量吗?”

“是人总有信仰的,不然为什么活着?”

东茫然:“是吗?”

他好像回到了去年冬,脑海中那些被封存的记忆片段,无数火光,喊杀声,妇孺的哭声,刀枪的峥嵘声……耳畔是呼啸而过的寒风,眼睛不自觉湿润,那是什么?却是想窥探记忆,想看的真切之际,剑魔那深沉的声音如闷雷般炸响:“痴儿,你为战斗而生,为应劫而死,还待沉沦几时?还不幡然醒悟!”

“你怎么了?”

林孤生发觉东的神色变得哀伤,后者醒来,眼眸划过一滴晶莹的泪花,不自觉缩紧了胳膊,怀里的青霞和白虹而剑的厚重和冰冷触感给了他极大宽慰,才平淡道:“没什么。”

“酒菜来咯,客官,久等了。”

这时,店小二端着热气腾腾的卤味和酒水上来,歉意开口。这家客栈位于官道,是交通要塞,来往客人熙熙攘攘,因此生意很火爆,内屋坐满了客人,林孤生和东的位置是在露天的大棚子中。

“多谢。”

林孤生抱拳,掏出一枚碎银放在桌上。

店小二笑了笑,道了一声“慢用”便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忽然,东的睫毛一挑,那对湛蓝色的眸子很是惹眼,似宝石一般清澈,林孤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不远处的官道上,十几个猎户敲锣打鼓抬着一只体型硕大的白色大虫走来。

“这不是……在清宁山作祟的白虎吗?竟然被擒住了,那可是多次屠村的大患啊!”有眼尖的酒客惊呼出声。

这一下,越来越多人从客栈出来看热闹。

“小二,好酒好肉尽管上来,今天哥几个要好好开荤,庆祝庆祝。”有猎户隔着老远就开始吆喝。

这动静,把掌柜都惊出来,看到这一幕,极为震撼,抚了扶额头的冷汗,赶忙换上笑容,招呼小二备酒设宴,迎面上去:“几位壮士可是刚从清宁山下来?这是那山里闹得凶的大虫?要化妖的那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