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人类,天性贪婪,有无穷的欲望。但是你也忽略了许多问题,那就是有的人天生懒惰,有的人生性勤奋;有的地方贫瘠,有的地方丰饶,因此,这也就注定了每个人不可能分到均等的资源。”
紫薇好奇:“所以我不明白。”
“但是,这不意味着人生下来就该三六九等,不代表站在权力顶端的人可以随意宰割欺凌弱小。”林孤生忽然豪迈大笑,胸腹燃烧熊熊烈火,握紧拳头:“所以,我要开辟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没有阶级的时代,到那个时候,人人都能吃饱饭,都能靠自己的双手赚取自己想要的,我要推翻这个腐朽的王朝。”
紫薇眼眸一亮。
他仿佛在林孤生的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个可怕男人的身影。
姬无涯那时也如林孤生一般,心怀理想,一心想击败魔族,让人类自己主宰命运,让人类自己掌管这片土地。
“好。我带你去拿走那批石头。”
二人沿着江畔行走,到了一拐角,是一山崖,这里东倒西歪摆放着许多车的箱子,紫薇手一挥,许多箱子自动打开,露出金灿灿的元宝。
林孤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仿佛那日自己携百骑和安妮娅风在风伯的陪同下,意气风发地离开天下城,往长城而去的记忆犹在眼前。
“风伯……”
“安妮娅。”
感受到林孤生情绪的哀伤,紫薇好奇:“睹物思人?”
“是。”林孤生喉咙发干。
“他们死了?”
“死了。”
“他们对你很重要吧,留下这批石头的人。”
“挚亲挚爱。”
紫薇微微颔首,她也不理解人间世间的七情六欲,她不理解区区几十年的感情,为什么要看得这么重?
她见惯了太多的生离死别。见过有为了兄弟肝脑涂地,被乱刀砍死,只为保护兄弟逃走的人;也见过跪在亲人坟前潸然落泪的人,她甚至感慨,人类的泪水太廉价了,仿佛什么事情都值得哭泣一般;同时,她也见过许多恩爱十几年相敬如宾的夫妻为了一点矿石大打出手;见过胞亲兄弟为了一女子争得头破血流,不顾骨肉之情;见过慈父孝子因为区区小事就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她又觉得不是眼泪廉价,有时候感情更加脆弱。在人间多年,对人的了解越深,她愈发迷茫。
人性,真的难以窥探。
“他们都为我而死。”
林孤生闭上眼,忍住泪花。
紫薇沉默,突然笑了:“我在天界的时候,北斗里有一个叫天璇的,她爱上了一位凡人,那人类也曾信誓旦旦说甘愿为她而死。”
林孤生不禁被吸引注意力……天璇,他见过,那是姬子衿的师尊,被世人称之为“帝姬”,她居然还爱上过一个人?
“那人为她而死了吗?”
紫薇冷笑,语气骤然一变:“一个骗子,在他的眼里,似乎所谓的‘信仰’更为重要,他为了自己的‘信仰’战死了。”
“他……他是谁?”林孤生第一念头猜想难不成是姬无涯?但转念一想,绝无可能。姬无涯可没有战死。
“他叫风阑,哼,骗了天璇的感情,若不是他,天璇岂会错过重返天界的机会永远留在人间?”紫薇冷冷开口,语气极为厌恶。
风阑……
没听说过。
哪怕是翻完大凉青史,也找不到这个人。
但林孤生直觉,这个叫“风阑”的男人,一定是姬无涯那个时代的人,那是一个群雄逐鹿的时代。
“你如何带走这些石头?”
“这……”
这的确犯难,林孤生支支吾吾,极为脸红道:“紫薇……姑姑,不妨这样,再将这些金银留在这一些时日,我保证,日后我有了能力,一定会亲自来取。”
紫薇幽幽看着他,“当年你那个死鬼父亲,也是这么跟我保证的,可是他此后几十年,一次都舍不得来看我……好不容易等到赠予他的卷轴激发,却是运来了这么一些东西。”
林孤生汗颜:“我保证,日后一定会亲自来取,并且会送来岐山的叮咚茶,决不食言。”
紫薇盯着他看了许久,似要把他看穿。
林孤生很像林破军,却又不像。那年的林破军少年负义气,一身强大无匹让她都觉得压迫的武艺,眉宇间是潇洒,是气概,说话都极为自傲;但是反观林孤生,风尘仆仆,灰头土脸,只是偶尔眼眸闪烁熊熊火焰,若是熄灭了那束光芒,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少爷。
“我,等你。”
“多谢。”
……
林孤生撑船走水路,打算沿着曲江,直达江南,去寻找大哥。
天地虽大,何处为家?
除了大哥,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亲人了,也再也没有了依靠。
曲江水流徐徐,在船上倒是无忧吃食,经历了这一年的磨砺,那个锦衣玉食的阔少爷早就退下了金枝玉叶,捕到鱼,管他咸淡,任他生熟,一并吞服。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在江水上漂行了数日,这一天起了大雨,小船在江面摇摇欲坠,无奈,林孤生只好跳下水中,游到岸边,如此,走水路去江南的希望也落空了。林孤生没有气馁,在岸边寻了一凸起的山石躲雨,心中五味杂陈。
从北出冀州,到长城,益州,湘州,一路都在失去,一个个人因自己而死,而伤,有的人再也见不到了,兜兜转转又是一个人。
“我叫林孤生……老天这是与我开玩笑嘛?”
林孤生心情低落。
如今成了落汤鸡。
荆州的十一月中旬早就开始降温,被刺骨的江水打湿,又被暴雨激淋。
这雨,不知下了多久,淅淅沥沥,很是折磨人。
林孤生抱着怀里的《百里战卷》完整心经,紧紧闭上眼,竟昏死过去,这一觉,只觉得身体冷一阵热一阵,极为难受,恍惚中,看到了安妮娅,看到了父亲,大哥,李上阳,杨守沉,东……
“孤生?”
“孤生,你醒醒,你不能睡了。”
林孤生迷迷糊糊中,仿佛看到了雾霭中站着一个极为高挑的素衣女子,在冲自己笑。
“你,你是娘亲吗?”
林孤生忽而不顾伤势,连滚带爬,想跑过去抱住那虚幻的素裙女人,可惜扑了个空,那女人近在咫尺,却始终看不清真容。
“是我,孤生,我很担心你,担心你的意志,担心你的身体,苦了你了。”燕翩语气哀伤。
“娘亲……”
这一刻,林孤生仿佛找到了依靠,痛哭流涕。
“孤生,不要睡,醒来,答应娘亲好吗?”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世子,嘿,是个中州人嘞,怕是遇到了山匪,在梦中想娘哩。”有一谄媚的笑声响起。
林孤生皱眉,睁开双眼,只觉得浑身酸痛,浑浑噩噩,看到了许多人影。
粗略估计有数十人,皆骑着骏马,腰间别着宝刀,或执长枪,许多都穿着盔甲,是军士打扮。而说话的,是一个贼眉鼠脸的中年人,下巴有一撮极为奸诈的山羊胡,很是轻蔑地笑着。
“中州人,我都没去过中州,嗯,他醒了。”
一**是一匹纯白泛金的宝驹的青年平淡开口。
林孤生举目望去,这青年身披宝貂裘,内穿锦缎华丽长袍,脚踩旒玉靴,相貌十分英俊,气宇轩昂,又有随军扈从,怕不是什么州牧子弟或者藩王子嗣?
“嘿,小子,我家世子在跟你说话呢?你是何人,从哪里来,往哪里去?”那师爷模样的人色厉内荏道。
林孤生默默拍了拍身上的污垢,沉默。
“世子,是个哑巴。”师爷赔笑。
林孤生打量这些军士,见有一士卒扛着旌旗,上书一“楚”字,又联想到这几人的称谓,心里了然。荆州又称“荆楚”,这儿除了荆州牧,也有楚王,看来这青年应该是那楚王的长子。
“倒是奇怪,只听说荆州的人去中州讨生活,还不见中州人来咱们荆州呢。”小王爷自言自语,笑道:“说不定是个高手。”
说罢,他扬起马鞭,狠狠抡下去。
且不说林孤生此刻身体状况糟糕,没什么力气,就算有,失了真气,没了武艺的林孤生,如何挡得住小王爷的一鞭?这青年也是有真气傍身的,这一鞭加持真气,就是想检验一下林孤生是不是江湖人。
“噼”
让他失望了。
林孤生没能躲得开这一鞭,脖子上出现一道血痕。
“真是普通人。”
这位在江城不可一世的小王爷终究是有些失望,本以为出城狩猎遇到一中州人,想来就算不是为了躲避朝廷追杀的通缉犯,也是什么江湖草莽,但都不是。
“世子,不妨杀了吧?”
师爷卸煤一笑。
小王爷笑道:“我等是出城狩猎,又不是出城杀人,要是让那周小姐撞见了,如何评价我?”
师爷这才眼巴巴点头,盘算了一下时日,道:“世子,这时辰,怕是那周家小姐也礼佛完毕,应该是在下山途中,这闲暇之际,不妨找点乐子?”
“什么乐子?”
师爷眼神玩味,盯着林孤生,后者心一沉,这些膏粱子弟的心性他了如指掌,暗道今天运气不好,怕是少不了一番折磨了。
“嘿,中州少年,我们玩个游戏,你要是能从我家世子的宝雕弓下躲过三箭,便留你性命,不然,这西江堰就是你的葬身之地。”师爷对林孤生懒洋洋地说道。
林孤生眉头皱的很深,“我如何能在世子殿下的弓箭下活着?”
“不是哑巴?”师爷大笑:“那就是你的造化咯。”
杀人取乐。
小王爷展开弓箭,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跑吧,我也不难为你,不用真气。”
“愣着干什么,跑啊?”
咬了咬牙,林孤生爬起来,跌跌撞撞,向江畔跑去。
小王爷眯起眼,缓缓端起弓箭,师爷会意,恭恭敬敬递上一枚箭矢。
林孤生已跑出百步,因浑身湿漉漉的,又饿了一天,这一跑起来,犯了低血糖,眼睛直发黑,跑的很艰难,双腿就像灌了铅块。
“咻——”
一枚箭矢破空而来。
林孤生头皮发麻,赶紧趴在地上打滚,箭矢几乎是贴着自己的头皮擦过。
“哈哈哈哈。”
看着他如此狼狈,在地上滚了几翻,众将士都是哈哈大笑,连那小王爷也忍俊不禁,嘴角上扬。
“驾!”
小王爷抡起马鞭,那健硕的白马迈开步伐,追了上去,其余士卒也有模有样,紧随其后。
“跑啊,中州少年,别喘息。”
师爷大笑。
林孤生一咬牙,爬起来赶忙奔跑,这小王爷果然说话算话,说不用真气,就没用真气,这弓箭也就区区百步的射程。
“咻——”
又是一道箭矢激射而来。
“啊……”
林孤生惨叫,身子一歪,摔在地上,小腿中了一箭,插得很深。
“还不快跑?中州少年,还有一箭哦,马上取你性命了。”师爷喊道。
林孤生强忍伤痛,一发狠,转身跳进了滔滔江面,惹得一众士卒捧腹大笑,皆是神色嚣张。
“求生欲很挺强。”
小王爷笑了笑,抬起弓箭,狠狠一拉,瞄准江水,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此箭全凭天意,要是中了,说明他命里有劫,要是没中,也算他命不该死。”
师爷满脸堆笑,谄媚道:“世子慈悲心肠,要换了卑职,早就一刀剁碎了他的狗头。”
小王爷嘴角上扬,朝着水中,随意射出一箭。
“咻——”
江面浮现一抹嫣红的血污,很快被湍急的江水冲散。
“哈哈哈哈,世子殿下,看来此人命中注定要死在这啊。”
小王爷撇撇嘴,没用半点怜悯之心,在他眼里,杀了一个中州而来的少年,如同碾碎一只蚂蚁,如此微不足道。
“走。”
一行士卒拥簇着他离去。
水流湍急的江中,很快缓缓飘出一凄惨的少年,小腿和肩膀皆中了一箭,江水无情且寒冷刺骨,狠狠拍打在身上,失了全部力气的林孤生费尽力气才爬到岸边,这已经是他的全部意志力,彻底昏死过去。
这几日因为时常梦中惊醒的周家小姐百日里精神不佳,两个哥哥十分关心,恰好又是冬至,落雁山庄闲了下来,周济桓便在今日陪同妹妹去山外的勾栏山礼佛,也好治愈一下妹妹梦魇的疾病。
但那老住持却是意味深长,笑而不语,无奈,周济桓只好把老和尚拉到一旁。
“老法师,我妹妹是如何原因?”
“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
“相思?”周济桓脸一冷,淡淡道:“主持,有些话若无依据,可切莫乱言,今天幸好来的是我,要是我那弟弟来了,少不得要把你这寺院一把大火给烧了。”
老住持笑笑不以为然,“大公子,老衲自然是不敢说无妄之话的。”
周济桓眼睛眯成一条缝,有些生气。自己的妹妹他还不清楚?别说相思,从小连个男性朋友都没有过,整日都在山庄研读诗书,或是学习琴棋书画,连仆役下人都是女眷,怎来相思?
就这般郁闷地下了山。
又遇到了浩浩****出城打猎的西楚王的世子项顼。
周济桓最厌恶的便是这些纨绔,只知道在江城欺男霸女,为祸百姓,没有半点大家族的气概。
项顼看到周子依有人陪同,来者居然还是他最畏惧的周济桓,不敢上前搭讪,只是彼此互相打了声招呼,便互相告辞。
周济桓,是落雁山庄周家的长子,那可是眼睛里容不下一点沙子的人。项顼心有余悸,还记得两年前,荆州牧的一个庶出的儿子在江城横行霸道惯了,管不住裤裆那二两肉,时常欺男霸女,一度还染上过花柳病。有一日在街上见到了周济桓陪同妹妹逛夜市,惊为天人,心想世上还有这等仙子?他这等不入流的少爷,哪里认得周济桓,当晚就率军围住二人,当街喊下污言秽语,被那周济桓一刀剁碎了老二,最后闹到刺史大人那里去了,那少爷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愁眉苦脸,却也没说的动刺史大人,反而被刺史大人一顿痛骂:“你那儿子和你一样卑贱,怎么?真当江城是他一个人的了?你得感谢是周家少爷宅心仁厚,留了性命。”那妇人只怪自己是庶出,便不敢追查下去了。
“子依,怎么了?”目送项顼一干兵卒离去后,周济桓见妹妹伫立,似乎在回想什么,不由关切询问。
“大哥,我……我仿佛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眼熟吗?哈哈哈。”周济桓没往心里去,只是揉了揉妹妹的额头,颇为怜惜地笑了笑:“是啊,我时常也觉得发生的事情熟悉,也许,梦里梦见过吧。”
这番话似乎点醒了周子依,她入梦初醒,赶忙跳下马车,向江边跑去。
这一幕可不就是梦到过吗?
“子依……”
周济桓着急,赶忙下马。一干扈从和女眷也略有担忧,驾驭马车跟上。
众人来到岸边,周子依心急如焚,沿着江畔小跑了半炷香的世间,果然看到一生死未卜的白衣少年静静躺在地上,江潮时而越过岸边拍打在他的脸上。
“是他,果然是他……”
周子依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