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
这条发源于大荒昆仑山西北麓,纵贯大凉数州,从吴越汇聚至东海的江水,传说是早期人类文明的发源地。
而中下游流域,即荆州地区,一直有着许多奇幻的传说。
诸如有一刀客在曲江问道超凡入圣,一经出山,惹得江水暴涨,水淹一郡;有一骑鹤的仙人从九天而来,在江城坐化,万民祷拜;有修行千年的九尾狐,被世人奉为狐仙,立下庙宇……这片土地流传着数不清的传说,但在茶山一代,当地百姓最津津乐道的是每逢有旱灾水患,亦或者瘟疫饥荒的时候,茶山就会下来许多青衫年轻人赈灾,为人驱除疾病,带来希望。这些年轻人很独特,附近的村民没什么见识,也说不上来,但有在这里住了半辈子的老人回忆,好像几十年前是那帮人,现在依然是那帮人,他们仿佛被岁月遗忘,依旧这般年轻。因此,这一带的老百姓便传开了,只以为是山里有一老神仙开宗立派,那些青衫人都是跟拜入老神仙门下修行的弟子。
“咳咳……”
从虚空跌落下来。
林孤生就陷入了昏迷,卷轴的力量撕裂虚空,携着他传送到了这里。
这是一山崖之间,林孤生和东就倒在了青石小路上,两旁低矮的灌木湿漉漉的,空气清新,这昏迷……不如说是太疲惫,在沉睡。
咳嗽了一声的林孤生迷迷糊糊抬起眼皮,视野是一片青翠,紧接着,在荆湘边境的记忆如潮水般席来,林孤生睚眦欲裂,惊起一身冷汗,“东……”
东还在。
他的状态更加糟糕,软趴趴的,如断了骨髓,塌了脊梁,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伤痕累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东是有气进,没气出,命悬一线,在鬼门关徘徊了。
“东。”
林孤生眼睛红了,紧紧把他搂在怀里。
东的体肤太冷了。
就像僵硬的尸体。
林孤生环顾四周,心里着急,不是燃烧了卷轴,将会定点传送到药王天权的洞府吗?这里是哪里?药王的仙府何在?
忽然此时,耳畔传来一阵歌声,若有若无。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空寂自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
林孤生只觉得此言极有讲究,心一呆,赶忙背起东,捡起面具和剑,往声源而去。沿着青石小路走了半炷香,只见千株老柏,万节篁竹,山峭突兀青苔润,尸壁高张翠藓长,真如世外桃源。
果然见小路有一樵夫背着一捆木柴而来。
“敢问前辈告知,药王仙尊洞府在哪?”林孤生激动,此人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模样,但钟灵秀气,头戴箬笠,如新笋出脱之箨,腰间系环涤,像是老蝉之丝,手执衠铁斧,十分悠闲,绝地不凡。
“啊?前辈当不得,当不得哟。”
樵夫出口即荆州方言,连连摆手,把那捆木柴放下,擦着汗水,瞥一眼林孤生背上软绵无力昏迷不醒的东,笑道:“老弟是来咱们茶山寻老天人医治的吧?”
“是,是,是,还请望告知药王仙尊洞府……不胜感激。”林孤生似抓住了希望,恳切开口。
樵夫有些迟疑,“山里没用什么药王,没有什么仙尊,只有一老先生在养些花花草草,倒是有几十人年轻弟子在山上修行……”
林孤生着急:“还望前辈告知具体位置。”
“老弟,不是老哥泼凉水,像你这般毛毛躁躁上山的也有,但都是要被赶下来的,老先生心善,兴许会施舍一二药材,到时候老哥不要太沮丧。”
“我知道,我知道。”
林孤生哪里想听他废话?只要得知药王的洞府在何处便可。
如此,那樵夫也不再啰嗦,指着山路,沉吟道:“老弟,我这般解释也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你若寻到了洞府,如若看到的是一条涧壑藤萝密,四面原提草色鲜,有烟霞散彩,日月摇光,不要怀疑,那便是老先生的道场了;如若是青石路走到了尽头,仍是一片荒山,那只能和我这般,砍砍柴,就是有缘无分,切莫强求。”
林孤生认认真真作揖,拜了三拜。
樵夫继续朝着山歌离去。
深吸一口气,林孤生默默赶路,依照樵夫所言,如果有缘,沿着青石板一路走,就能抵达洞府。
但是如此这般,竟然走了数个时辰。
天黑压压一片。
阴沉滚滚。
月明星稀,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山路没完没了,还是这般。
林孤生额头冒着冷汗,双腿跟灌了铅一般沉重,但还是咬住牙,拎着青霞,背着东,没有停下。
如此又走了一个时辰。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伸手不见五指,连路都见不着,像是被捂住了眼。
林孤生完全靠着一股意志强撑。
难道,真是无缘?
可为什么青石路没个尽头,难不成樵夫骗了他?
“晚辈林孤生,拜见药王,药王一定是知道晚辈来了,还请不要刁难,我兄弟危在旦夕,需要您出手。”
林孤生冲四周开口喊道。
寂寥的山林内,有蛤蟆呱呱叫,有蚊虫嗡嗡鸣。
“还请药王出手!”
林孤生放下东,将其平展于地面,就要跪下。
却是膝盖还未碰地,被一股无形力量阻碍,林孤生心惊,随后欣喜若狂。
“男儿膝下有气概,跪天跪地跪父母。”
药王苍老和蔼的声音响起,十分空灵悠扬。
“药王,还请救救我这兄弟,他因我而沦落至此。”
叹息。
黑暗中传来一阵叹息。
“我本不愿救他,我预料到了今天,但我错了,居然是他。”
“药王,您什么意思?”
林孤生心提到嗓子眼,天权这是不想出手吗?
“我夜观星象,看到了不远后的未来。”药王的声音变得冷漠。
“您看到了什么?”
“神州的浩劫,血于火。”
林孤生沉默,轻轻抚摸东冰冷的脸颊,东的相貌,和永无觞一模一样。
“药王,这是您答应我的。”
“你考虑清楚了吗?你今天的决定,将亲自把这天下推向深渊。”
“为什么?”林孤生发狠,很愤怒,“药王,您说清楚,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他?”
药王叹息,却是不愿意多言。
黑暗如帘幕被掀开,无数萤火虫一样的光华落下,包裹着东的躯体,而后缓缓浮向天空。林孤生有些紧张,伸出手抓住东无力垂下的手臂。
“记住,这是你的决定。”
药王天权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的脸色极其严肃,没有了往日的和煦,而是盯着那东的身姿。
“药王,我不明白。”
林孤生很迷茫,药王似乎对东有偏见?难道是东的杀气太重?天权温和,也许是修行药道的仙尊,十分讨厌杀戮。
“他背负着这个王朝末日的诅咒,我看到了未来模糊的一角,会有无数人死在他手上,与其如此,不如斩草除根。”
“不!”
林孤生坚定摇头,平静道:“仙尊,且不说未来之事太过玄幻,倘若一切事情都是命中注定,那我等生命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药王原本温和如玉的脸冷笑一声。
“连宇宙星辰在岁月长河中都只是棋盘,命里有的都会有。”
林孤生也不让半步,淡淡道:“既然如此,当年仙皇可曾窥探到,结束仙魔战争的会是一个人类?”
药王缄口。
“仙尊,你既然不愿意救助我兄弟,我马上就走,以后绝不打扰你。”
说完,林孤生伸出手,想接住悬在金光中的东。
药王叹了口气,他那深邃的金色眸子在林孤生和东的身上游走,让人捉摸不透:“罢了,罢了,你说的没错,也许,未来的事情只是万千结局中的一种。”
说着,他还略带自嘲般笑了笑,转过身去,背负着手,只留给林孤生一个寂寥的背影:“就像我窥探天机,你会来寻我,但我也没预测出要救助的人是他?”
林孤生强忍心中的疑问,满脑子“嗡嗡嗡”的,就想发问凭什么不能是他?但是他来不及追问,只觉得大脑肿胀,睚眦欲裂,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
早上的美是静谧的,当第一缕晨光射穿薄雾,白茫茫的一片尽消散去。这一觉睡的天昏地暗,等林孤生苏醒的时候,只觉得像是坐了一天一夜的马车那般颠簸,脊梁都要散架了。
刚睁开眼,林孤生就吓了一跳。
一对金瞳与自己对视。
这张脸极为稚嫩,很是秀气,那金色眸子,明净清澈,灿若繁星,仿佛不属于这片人间。
“仙族?”
这是林孤生第一想法。
那女子懵懂的往后靠了靠,林孤生方才顺势靠起来,好奇地打量四周。
山清水秀,是江畔。
“你是何人?”
林孤生警惕问道。
那女仙撇撇嘴,站起来,背过身去:“这话,是我问你吧?还有,我不是人。”
“我知道。”
金瞳、尖鼻、长耳,是仙族的标准特征,非常容易区分。
“你闯入了我修行的道场。”女仙冷道。
“对不起。”
女仙一愣,倒是多看了林孤生一眼,她在人间滞留了上千年,见惯了人类,每当有人闯入这里,都会被她的美貌吸引,甚至有心怀不轨的,会设计诓骗她,对于人类本质的劣根,多年来早就摸得一清二楚。
“你叫什么名字?”
“林孤生,你呢?”
“姓林?”女仙闪过一抹诧异,似乎回想到了多年以前的记忆,诚然,对于仙族长达千万年的寿元,几十年前发生的事,形如昨日,她倒是笑了笑:“我当年也见过一姓林的,也是和你一般落魄,也是一袭白衣,甚至和你长得一般无二,嗯,原谅我,在人间待了那么久,还是无法区分你们人类的相貌,他叫林破军。”
林孤生感到激动,磕磕巴巴,呼吸急促:“你是如何见到他的?”
“那年,他和你一样,误闯入了我的道场,和我大战了一番。”
“什么?”
林孤生呼吸急促了,父亲年轻的时候来过这里……很快,他就想起来,是了,父亲当然是来过荆州,当年他率军进入荆州平叛,也是那个时候和周观雨义结金兰。
“他很强。”
“是啊,他当然强。”
“这里是哪里?”
“唔……记不清了,记不清了,人类取的名字总是这样冗长,总是自以为很有深意,亦或者悼念某个人,某个人功勋,地名总是这样复杂,可恨人类的一生如朝暮的蜉蝣那般短暂……”女仙似乎是个很容易感伤,末了,说道:“嗯,好像是紫竹林,是了,你看,你们人类岂不是可笑?这里是江畔,何来竹林?却偏偏取这么一个名字。”
“什么?这里就是紫竹林?”
林孤生大吃一惊,至于女仙其余的话直接被他忽略。
“是。”女仙觉得奇怪。
林孤生深吸一口气,风伯在临死之际,在那份《百里战卷第一层心法》的竹简上用真气刻出了一句地址,是“曲江中下游紫竹林”,岂不是就是这里?
“我……我亲人,给我留下了一批东西在紫竹林。”
“什么东西?”
“应该是,金银细软。”
女仙点了点头,摸着下巴:“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大概是去年末的时候,有人使用了传送卷轴,传了一批东西到这,说起来,那卷轴还是我炼制的,……嗯,也是我当初赠予林破军的,那小子,和我不打不相识,吹嘘他家里的叮咚茶如何好,说以后回了家,会给我传送东西来……我等了那么久,好不容易传送来了,让我空欢喜一场,都是些无用的矿石,有茶叶,但好像不是叮咚茶。”
林孤生认认真真作揖,心想老爹也忒不靠谱了,不过……用仙术卷轴送茶叶,未免太奢侈了。如此说来,老爹一开始就预料到了?怪不得那日最后一见,是老爹变卖家产,本以为是留给自己当彩礼,或者等以后按照老爹答应的,去求皇帝赐个爵位,去南方享天伦之乐,当一个闲散庄主……
他眼睛湿润了。
如果是前者,父亲,一早就知道这一切了?
“林破军是我父亲,那些金银,是他留给我的。”
“哦?”女仙并没感到意外,仙族,对人类的情感实在感到不解。
在仙族眼里,人就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他们如朝生暮死的蜉蝣,却为了短暂的权力争得头破血流,为了一点食物就能大打出手,为了一点小挫折就能闷闷不乐……人类太复杂。
诚然,她也不得不承认,总有一些人类,他们是那般与众不同,他们视“理想”为信仰,为此奋不顾身,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梦想就敢于去追逐,去挑战他们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例如姬无涯,那个年轻人,曾与她为敌,也与她为友。她在姬无涯的眼里看到了一种人世间最为纯粹的力量,那是“信仰”,是“理想”,是“天下”,可惜那么多年,她再也没有遇到过和姬无涯一样的男人。
“我是林破军的幼子,我叫林孤生。”
“嗯,我带你去吧。堆在这里,来往而过的,总是惦记,烦不胜烦,我总是不理解你们人类的,一些无用的矿石,能让你们这般痴迷……我不理解,用一枚矿石,就能换取堆积成山的粮食,你可以为我解惑吗?”女仙眨了眨眼睛,极为可爱。
但林孤生可不觉得她可爱。
滞留人间的真仙,都是老怪物,真实年龄恐怕比人类的历史还要悠久。
“可以的,我该如何称呼仙子?”
女仙眉头一挑,似乎很不满意找个称谓……仙子,那是人类为了形容女人臆想出来的词语,“叫我紫薇。”
“紫薇……”林孤生默念两遍,半开玩笑地指着天空:“你该不会是对应天上的那颗星辰吧?紫薇星。”
紫薇点头。
林孤生汗颜,便严肃起来,道:“那些金银细软,自然本身是没有什么价值的。难道,你们仙族没有贸易吗?”
“贸易?”紫薇金眸闪烁,摇摇头,有些迷茫:“是交换东西吗?”
“是的。”
“没有。”
见她回答得这般干脆利落,林孤生真的不理解,于是只好耐心讲述货币的功能,货币的起源,“就像比如说山南的人种菜,山北的人养殖,但是山南的人想吃肉,山北的人想吃菜,没有货币的时候,山南的人用一斤菜换一斤肉,久而久之,山北的人就觉得亏了。如果有货币,可以根据菜和肉的价值衡量,就能杜绝许多不平等的兑换关系。”
接着,林孤生讲的很细致,找个问题,实际上在天下城林孤生和安妮娅探讨过了,这里就不提了。
紫薇认认真真聆听,似懂非懂。
“难道,你们仙族就没有需要的东西吗?你们彼此就不进行贸易吗?”
紫薇摇头,“我还有一个疑问。”
“你讲。”
“可是,这个世界上的资源,完全是够所有人使用的,只要付出劳动,足够每个人很好的活着,那为什么还要有货币的存在呢?毕竟按你说的,有了货币,商品被赋予价值,有时候的贸易是不对等的。”
林孤生苦笑,这如何解释?但不得不说紫薇看的很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