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一十三年十二月一日。
林孤生在落雁山庄待了半月,身体调理得差不多了,有庄内各种珍惜的药材宝丹温养,生龙活虎,不仅可以下床走路,甚至还能打一套拳。
“这些天,多谢你的照料。”
林孤生认真抱拳。
周子依嫣然一笑,“没什么,是我应该做的。”
林孤生沉默,这些天,他时常在想该以何种身份见这个比自己大上六岁的女人,她真的太完美了,古典端庄,知书达理,像是一个知心姐姐,但林孤生自问自己现在如何配得上她?
“这几日我时常在梦中听你念叨一个名字,‘安妮娅’,‘安妮娅’,她是那为你而死的北漠长清公主吗?”
“是的。”
周子依沉默,心中有些酸楚,“你更要好好活着才对呀。”
“是啊,我一定要好好活着,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两人都心照不宣,没有提及婚约的话题。
下午的时候,林孤生找到周观雨,委婉地说自己打算离开,周观雨很吃惊,问他打算去哪里?伤还没养好,就别乱跑了。
“我要去江南,寻我大哥。”
“江南啊。”
周观雨皱眉,在大殿里踱步,眼神严肃。
“周叔,江南怎么了?”林孤生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有些紧张。
“嗯,江南在打仗,很乱。”
“打仗?谁和谁在打?我大哥和袁沛的乱军吗?”
周观雨转身坐下,端起茶杯放在唇边浅浅抿了一口,“世侄,我如今不放心你再乱走了,如果你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他日我无颜面对你父亲。”
“周叔,你说啊,江南在打仗?是不是我大哥在和袁沛决战?”
“上个月的时候,袁沛率军不宣而战,兵分两路,从钱塘江分兵南上北下,向吴越宣战,如今传来的消息,袁沛已几乎全线占领吴南地区,那越州的战事还在进行……你大哥,被夹在战端的中央,十面埋伏。”
林孤生闻言,更是紧张,大哥林孤命去年出征的时候,不过是带了三千林氏子弟兵,如何抵御袁沛大军?
“既这样,我更应该要去江南。”
“可是你去,能改变什么呢?”
林孤生不说话了,靠在座位上,很是恼怒,暗骂自己无用,这等境地无法为大哥分忧。
周观雨微微一笑,安慰道:“世侄,不必担心你大哥的境地。袁沛惜才,人尽皆知,你大哥是当世将才,袁沛是不舍得杀他的,否则,如何会放任你大哥在桃止山下驻扎一年多?你去了,只会给你大哥添乱,弄不得,他还要腾出心思保护你的周全。”
“我只恨我没本事。”林孤生懊恼。
“世侄,这便是我打算跟你说的话。与其如此,不如留在落雁山庄,提升实力,也好在乱世中有自保的能力。”
林孤生迷茫,低下头:“可我如今已是一介废人。”
“哈哈哈哈。”
周观雨笑了笑,站起来,走到他身侧,认认真真地说:“天无绝人之路,四百多年前,那个时代的姬无涯比你更加绝望,他却走出一条不同寻常的路,开辟了新时代。我相信你也能做到,林氏的孩子,生来便是英雄,你父亲是,你大哥是,你也是,不要妄自菲薄。”
“可我该怎么做?”
“当年我回到荆州后,有感而发,利用落雁山庄的财力和人脉,创办了一个军校,初衷是为江城府和楚王府培养优秀的军官和士兵,发展至今,也有了一套完整的训练体系。世侄,既然你闲着,也没其他退路,不妨先去军校参与训练,也好冷静下来?”
“军校?”
林孤生心里疑窦丛生,既想学武,为什么寻个武道宗师一对一修行?
“周叔,我听你的。”
“哈哈哈哈,好,好,好,其实无论在哪,只要想学,都能学的好,人体的宝藏是无限的,如果开发得当,能抵御千军万马。”周观雨眯眼一笑,说道:“世侄,为将者,也许不要求武艺需多么精湛,但不能没有。战场冲锋,沙场取胜,没有一点武艺怎行?且不说就算赢了战争,也不能让人心服口服。”
“周叔教训的是。”
“孤生,你想学什么?”
“这……”林孤生迟疑起来,心想不是去军校吗?自然是服从军校安排,还能自己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但既然问到了,他略一思忖,沉沉道:“周叔,我要学枪,学长戟。”
“枪法?”听到这个答案的周观雨笑得合不拢嘴,见林孤生迟疑,他才略敛笑容,道:“孤生啊,所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你这段时间来江城,正好是撞上一桩大机缘了。就算是你在那北方的京城,任凭你再权势滔天,也是请不得这等机缘的。”
林孤生听得云里雾里,“周叔,还请不要打谜语。”
“你可听说过枪圣?”
“这……”林孤生面露难色,摇摇头,先前在湘州逃亡途中倒是见着一个自称武圣的,枪圣……闻所未闻。
“嗯,你是中州人,又年轻,没听说过正常,说起这位老先生,就算是你父亲来了,也得恭恭敬敬叩个响头,献上好茶,叫声‘师父’。”周观雨眯起眼,似回到了那久远的被封存的在心间许多年的记忆。
那时他也曾是一个书生意气的少年。
林孤生顿时肃然起敬,惊出声音:“周叔,您是说……枪圣是我父亲的师父?”
周观雨摇头:“要是师父,也就好了,算是半个师父吧,当年枪圣在广陵,提点了你父亲的戟道一二。你父亲也曾想拜他为师,枪圣说缘分不到,强求不得,如此……此事便搁浅了。”
林孤生若有所思,有些紧张地问:“周叔,您说我的机缘……莫非枪圣在江城?”
周观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了笑,“不止在江城,还在黄鹄矶军校,他年岁已高,又不愿斩道,即将羽化,打算收两位徒弟继承他的衣钵……嗯,先前我也曾叫你济桓哥和晓鞍哥去拜访,但终究不是那块料子,用枪圣的话说就是缘分不到。”
林孤生闻言叹了口气,“那我,兴许是没资格拜入枪圣门下的吧?”
“孤生,切莫妄自菲薄,你的资质万里挑一,放眼天下,谁敢说你资质不行?你的悟性也好,我始终相信,你只是习武太晚……孤生,不要这般轻视自己,就算你十年二十年没走出一步,我也宁愿相信你是厚积薄发、大器晚成。”
“多谢周叔宽慰。”
“枪圣已经收了一门徒,是那荆州牧吴玄陵的小儿子,叫吴宝俊,他还有一名额,这些天,陆陆续续荆州许多世家都送上了家族最杰出的年轻弟子上黄鹄矶,但无一例外,都是缘浅。孤生,三日后,你跟我上黄鹄矶,若是有缘,合着枪圣的眼,便好生在他那里学点本事;若实在无缘,便留在军校,参与训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失望,你总归是有收获的。”
林孤生郑重点头:“多谢,周叔。”
“孩子,无需跟我客气,我们是一家人。”
……
后山,有小院。
“大哥,你说父亲让林孤生去黄鹄矶军校是什么意思?军校可不只有咱们周家一手遮天啊,要是他的身份暴露在吴玄陵和项珂那,哼哼,无异于把咱们周家推到绝路。”
面的弟弟的质问,周济桓叹息,他也琢磨不透父亲的意图。
黄鹄矶军校,虽说是周观雨一手创办,担任总督,由江城府上将军担任教导总卿,楚王府上将军任监察总卿。实际上,落雁山庄在军校的主要职能,无非是提供粮食罢了,毕竟依照《大凉军律》,每一支军队的编制,都是由天下城方面授予的金印,若没有正规编制,那就是匪,是山贼,诸如那袁沛。所以落雁山庄没有军队,只有名义上的“门客”“家丁”,虽然算是私人武装,都都在律法限定的人数之内。
当初创办军校之时,落雁山庄许多老人都很是不解,甚至极力阻挠,但都拗不过周观雨,这不是吃力不讨好吗?培养出的优秀士兵和军官都直接送到江城府和楚王府,周家能捞到什么好处?如今三十年多过去,整个荆州军界,许多高级将领,乃至优秀士兵,都是毕业于黄鹄矶军校,可以说都是周观雨的得意门生,一定程度上,只要荆州的刺史和楚王,想动周家,都得掂量掂量,一不小心就能发生哗变。在创办军校之初,周观雨就立下校训,“精益求精,选贤举能”,最开始能上得起军校的都是荆州各地世家豪门,当然……现在依然是,只不过后来许多年逐渐放宽了政策,寻常人家也能通过军校改变自己的命运。
“大哥,你说句话啊,父亲是什么意思?”
周济桓沉吟着,端着茶杯思索,沉沉道:“父亲做事自然有其深度和用意。”
“哼哼,依我看呐,父亲是在培养接班人咯,咱们落雁山庄以后怕是姓林了。”周晓鞍冷笑。
“不管是何种原因,我们都应该无条件服从父亲的安排,进山,不要怨恨父亲,他作为家主,一切考虑都是从咱们周家的根本利益出发。”
“哼。”周晓鞍忽然想起什么,一张脸变得极为难看,“大哥,父亲不会是想让林孤生拜入枪圣门下吧?”
周济桓也想到了这一层关系,冷静道:“枪圣的门槛极高,你我都没选上,嗯……据说那楚王的几个儿子,都被无情拒绝了……父亲就算是有心,那林孤生要是没点斤两,也是不行的,你我不必杞人忧天。再者,他林孤生要真能拜入枪圣的门下,那就是你我看走了眼。”
周晓鞍虽不服气,但也不得不承认道理就是这么一个道理。
……
林孤生即刻回去收拾行李,经过和周观雨的商议,三日后出发,将在黄鹄矶军校进行长达两个半月的军事训练。
因为进入军校,都是要登记花名册,记录详细祖籍,林孤生不得已改名。
当时周观雨还笑着说他既然还未来得及行加冠礼,不妨趁此取字,以字为名。林孤生斟酌一二,便定下“心赤”为字,所以他现在叫林心赤。
周子依在他的客房为他收拾行李,说道:“你此番要去军校,肯定很辛苦,我常会来看望你的。”
“害,军校和军营一样,你一个女人家去干什么,那里都是老爷们。”
周子依笑了笑,取出一红艳的暖布折好,说:“江城入冬了夜里冷,盖上这个,就不冷了,我总是要去看望你的,你是我未来的丈夫,寒冬冷,你又要吃苦,我不看到你,我心里始终放不下。”
“谢谢。”
“我听说枪圣也在军校。”
“是的,周叔的意思是会领我去拜访枪圣前辈……”
“啊?”周子依心一喜,放下手上的活,“那太好了,到时候你拜枪圣为师,也好学一身好武艺。”
林孤生苦笑,拜枪圣为师,这个名额荆州无数世家挤破了额头都没能做到,他林孤生何德何能?
“相信自己,你一定可以的。”周子依莞尔一笑,说完便自顾自整理棉被。
林孤生鼻子一酸,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想这等贤淑的女人,自己怎配?
……
落雁山庄。
大殿。
夜里周观雨秘密会见了两位神秘人,这二人,一人是荆州牧帐下上将军余昌龄,一人是楚王府上将军齐振国。如果有外人撞见他们谈话的内容,一定会大跌眼镜。这两位在荆州手握重兵的大将军,竟然是周观雨在江城府和楚王府暗中埋下的棋子,是他的心腹。布局这么多年,当年从军校毕业的两个优秀士兵,终于凭借着军功以及在周观雨暗中的帮助下,坐上了这个位置。
“拜见义父。”
两人都是单膝跪地,恭恭敬敬磕头。
“好孩子,都起来,今夜叫你们来议事,是有重要的事情。”
二人颔首,分别坐在了大殿左右的客席,也许是常年在军中的缘故,二人昂首挺胸,等候着周观雨发话。
“嗯,江南战争打响了,再等一段时间,等袁沛彻底拿下了吴越,改了时局,振了人心,想必天下人都是蠢蠢欲动。”
“义父,只需您一声令下,孩儿能随时控制江城府。”余昌龄沉声开口。
之前,楚王府和江城府联合出手,刺杀周观雨的小女儿,这让他极为震怒,如今天下的局势很不明朗,只待时机成熟,周观雨将响应号召,揭竿而起,第一时间控制整个荆州。
“我还需要一段时间准备,再等一等。”
齐振国问:“义父,具体是何时?”
“年关。”
齐振国和余昌龄对视,都是抑制不住的渴望,大年期间,江城最为热闹,那便杀个措手不及。
……
这日晚。
和风丽日,降温后的江城夜里冷,但没风,悬着月,星星点点。
林孤生来到小院,坐在青石墩上,凝望北斗。
这两日他一直再想,未来的路在何方,该如何走下去,他从未像现在这般迷茫。
毗邻北斗方位的两颗星辰忽地闪烁了一下。
林孤生站起来,有些激动,这一刻,一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一个个坚毅决然的脸庞浮现,从宁安、张冲、应佩沉、庞士云、李上阳、杨守沉……再到那因护他周全被十方围剿得浑身烂肉的动。
“我要推翻这个腐朽的王朝,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没有阶级,人人平等、天下共主的新时代,人人都有饱饭吃,人人都能凭借自己的双手获得尊严……”
这便是他的理想,是他的毕生追求,是他的信仰啊。
落雁山庄,后山小院。
“爹,这么晚了您找我?”
周观雨哈哈大笑,意有所指地笑道:“子依啊,这段时间,再也不曾失眠,再也没做噩梦了吧?”
周子依脸一红,深深把头埋了下去。
“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你被梦魇缠身的原因,哪有良药可寻?爹爹只能等啊,盼啊,可不,终于把那孩子盼来了,哎,也不知道他这一路吃了多少苦头哦。”周观雨感慨了两句,又调侃道:“这便是很多年前就许下的缘啊,子依,你注定是要嫁给他的,你觉得孤生这个人怎么样?”
周子依被问到这个话题显得十分羞涩,有些局促:“他很好。”
“哈哈哈哈,可曾失望?”周观雨眼一挑。
“没有,为何失望?”
“哈哈哈。”周观雨坐下,看向那轮半月下的漫天星辰:“毕竟我从小在你耳畔灌输的,他是一位来自北方天下城的英雄,是天下数一数的豪杰,如今你见了他,这般落魄,不感到失望吗?”
周子依摇头,认真说道:“他是英雄。”
“哦?”
周观雨倒是来了兴致,心想女儿不过是和林孤生相处了半月,便这么向着他说话?于是笑了笑,“你说说看,他为何是英雄。”
周子依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道:“一个从无数荆棘里走出来的少年,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辗转了半个大凉,见惯了生离死别,见惯了人间疾苦,却还能保持一身正气和温柔,那是因为他的心里流淌着慈悲的大爱。爹,有时我看出来了,他眼底有光、有信仰,那是因为他淋过雨,他不想见到别人也受伤难过……这样的人,难道不是英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