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匆匆而过。
一大早。
周观雨亲自陪同林孤生出落雁山庄,二人并肩骑行,没带一人。
周子依一大早便起来相送,一路送林孤生到山庄外,方才驻足。
见此,周观雨捋着胡子,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
山庄内一宝塔上,周晓鞍看着这一幕心中极为恼火,不是个滋味,他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林孤生究竟是给父亲和小妹喂了什么迷魂药,这二人都如此掏心窝子对他。
出了落雁山庄,两轻骑直奔蛇山黄鹄矶军校。
“世侄,待会见了枪圣,须昂首挺胸,切莫让他看轻了你。”
黄鹄矶军校创办至今,体系完善。目前而言,每年都在招收学员,按照军种,每一位学员至少需要修满四期的课程,如果按照半年为一期,至少需要在军校训练两年,且取得所有项目考核成绩达标,学院才会给予定兵意向,会被分配在荆州军或楚军的各个军团。如果表现优异者,会进入更高级的营参与进修,学习兵法理论,毕业即有军衔,最低都是个营长。这也造成了黄鹄矶军校的学费极为高昂,非等闲人家能上得起,寻常人家,除非极为优秀,才能免除一切学杂费,才能在这个沉闷压抑的学院上课。
刚上蛇山,还在山脚,便看到半空中泛起声势浩大的涟漪。
马儿受惊,嘶鸣一声。
周观雨拉着缰绳,目光如炬,盯着那远山。
一人负手立于云端,身似长剑,有强横无匹的内息匹链,十分骇人。他就如谪仙一般伫立云雾之中,目空一切。
奇怪的是尽管相隔数里地,林孤生也能一眼看出此人的长相。
这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穿着粗布麻衣,结着发髻,那张脸如雕刻般分明,似剑气纵横。
“好强。”
这是林孤生第一印象。
按照他的理解,此人应该也算是武道集大成者。
“周叔,他是谁?”
“江城府,吴玄陵帐下第一门客,邓无始。”周观雨也十分严肃。
“张之鹿,如今你是这般不堪吗?何不自斩,活出第二世?”邓无始目光灼灼,紧紧盯着下方。
可恨下方是何人林孤生不得而知。
“要赢你,何须自斩?残躯即可抬手杀之。”
有一苍老且雄浑的声音传来。
林孤生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浑身冒着冷汗,这冷冽的语气给他带来的压迫感一点不弱于那日的武圣,以及皇宫的剑神。
“走,先上山。”周观雨低呵。
“是。”
两人策马,沿着蛇山官道上去,依然能看到半空的邓无始的全貌。
“狂妄,不妨决战蛇山?邓某想见识见识江湖传闻里的枪圣是如何绝代风华,是不是那般浪得虚名。”
邓无始话毕,抬手牵动无数内息匹链,化作飓风席卷下去。
“哼。”
然,狂暴的飓风被无声无息化解。
“为何怯战!”邓无始步步紧逼,急速俯冲而去,似要强行与那山上的高手决一雌雄。
“哈哈哈哈哈,小辈,我听过你的名字。”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伴随而来的是冲天的气浪从山顶扑面而来,极致的威压。
下一刻,两道人影冲向天际,站在云端。
林孤生忍不住抬头,凝目望去,发现是另外一麻衣长衫的老者,他的双眼似乎是凹陷下去的……一览无余的空**,没了眼球,他……他是盲人。
“枪圣?”
“是他。”周观雨沉沉开口,只顾着策马赶路。
威震天下的枪圣,竟然是一个瞎子?
这是何等的讽刺。
“你既已超凡入圣,为何不斩道逆活,你如今这般……是毁了自己的武道,毁了自己的前程!”邓无始冷冷质问。
仿佛见到枪圣这般境地,他痛心疾首。
枪圣脸色平淡:“我听说过你,当年名满荆州的青衣武尊。”
“呵呵。”
邓无始冷笑,掌心有内息集结,似在酝酿真气,到了他这般境界,随手便可搬山斩江,二人如果真的展开殊死一战,甚至可能削掉蛇山的岩顶。
“等你到了我这的年纪,到了我的境界,你就会明白斩道的艰难。”枪圣语气十分平淡,似堪破了世间的一切,带着一丝惘然。
“什么艰难,你若想,谁能拦你?”
枪圣苦笑:“可恰好,拦我的便是我自己啊。”
邓无始挑眉,极为不解。
“兴许你未来能走得比我远一些,能在武道这条路走得更远,你会懂我。”
“枪圣,我不想与你论道,我的路,我自己清楚如何走。今日要么你杀我,要么我取你性命,且看看你这‘枪圣’的名头是不是沽名钓誉,如若不想被世人耻笑,日后那青史记载你一代大圣,被区区小成者斩杀,那当真是一生之耻。”邓无始说完,已经是凝聚了杀意,随时有动手的征兆。
林孤生听了半天也算是听了个大概。
这个邓无始,是枪圣的后辈,兴许是年轻的时候极为仰慕他,如今枪圣已老,不愿意斩道,不愿意活出第二世,寿元干涸,随时有羽化归西的迹象。邓无始不愿意看到心中仰慕的前辈晚年沦落至此,不得已以死战相逼,想让枪圣斩道逆活。
“小辈,你很强,能走到这般境界,实在不容易,我不想磨灭你的道心,这对你的武途不利,速速下山离去,休要扰我清宁。”
眼球干枯的枪圣这般平淡回道,似没有把邓无始放在眼底。
“枪圣,你太狂妄了!”
这句话无疑是激怒了邓无始,毫不犹豫地,他化作青芒,携卷无数内息匹链攻击而去。
枪圣看不着,却是很平淡,狂风吹散他满头的白丝。邓无始无愧为武道集大成者,这一击使出全力,虚空都似乎被浓郁到极致的威压碾碎,短暂的,天空暗淡,阳光被阻隔,似乌云笼罩一般。
“这一拳使出,有几分至尊的风采。”
枪圣说完,以手为枪,抢出如龙,卷起罡风,愣是抵御住了漫天的匹链,且穿透而过,直逼邓无始的眉心。
戛然而止。
狂风才从蛇山上席卷而来,压弯了不少的古木青藤。
有花卉在一瞬间碎了个稀烂。
大地开始颤抖,如地震突兀爆发又很快结束。
狂风吹的林孤生几乎睁不开眼,发丝彻底在风中摇曳飘腾。
马儿受到惊吓,马蹄一抬,嘶鸣不止,瑟瑟发抖。
安静。
天空中,一片寂静。
邓无始目光呆滞,陷入了沉默。
“境界的差距如同寿元的桎梏,是一片遥不可及的鸿沟。”
枪圣这般简短的开口,收了那惊心动魄的一指。
林孤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这便是超凡入圣者吗?站在武道顶端、登峰造极的强者?他不禁畅想当年太阳神教领导大荒民族进犯西域,老剑神江一“剑意破敌大荒勇士三千甲”的传说,也应不过如此吧?
“你大可不必因此损了道心。”
枪圣淡然道。
邓无始仍就呆若木鸡,还沉浸在那浩瀚如星辰大海的枪芒意境中无法回神。
这一枪,便破解了他全部的攻势。
“你问我,为何不斩道,为何不逆活……”
“我便回答你。”
“我已然站在了这个领域的极致,且终身无法突破,何须斩道?不过是被禁锢在自己的牢笼中无法走出去。”
“超凡入圣,不过如此,斩道又有何用?无非是如此再苦修上百年,再等个百年轮回,笑看世间沉浮。”
“我既已完成了我毕生的追求,还有什么遗憾?”
“不妨让后来者,走上我走过的路,再继续走下去,走得比我更远。”
他的话让林孤生陷入了沉思,这番话另外一层含义就是,枪圣活腻了活够了,已然不愿意再继续这样活下去。斩道,便是要斩去自己的武道,斩去自己的一切,重新活上一世,走出更辽远的路,但这个男人,已经在这条路走了很远,远到他自己都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达到这个高度了。与其斩掉自我,献祭掉自己的一切,包括意志、信仰,做一个有着这一世记忆的另外一个“我”,他宁愿就此止步。
林孤生莫名感到一丝哀伤。
邓无始眼神恍惚,似沉浸在这一番话里。
“既如此,武道的意义是什么?武途的终点在哪里?”
他喃喃自语,十分迷茫与彷徨。
枪圣苍老的不成样的脸上浮现一抹和蔼的笑容:“我曾一直在追寻这个答案,我曾为信仰而战,平生一切追寻的理念便将枪执好,发扬光大,成为世人的榜样,让天下执枪者皆留下我的影子,最后,我做到了,我以枪入圣。”
邓无始默然,认真聆听。
“后来我才明白,武途没有终点,信仰即一个人武道的终点。”
“什么?”邓无始愕然。
“当年姬无涯开创武道,在这一条路走得很远,很远,我曾嗤之以鼻,我曾夸下海口,我一生不弱与谁,我也要达到他的高度,可是,我始终只能看到他的影子,他一直留给我一个背影。”
说到这,这位活了两个甲子的老头竟然在虚空中坐下,感慨道:“那便是信仰的力量。”
邓无始陷入了顿悟。
……
林孤生和周观雨上了蛇山,是黄鹄矶军校,外有哨兵巡视,戒备森严。
方才枪圣张之鹿和邓无始的大战余波,使得大地震动,官道上尘土飞扬,许多灌木被狂风吹得连根拔起。
“荆州军第一军团,江城北军,莽字旗,末将王力参见校长。”
军校门口。
一重甲将军迎面走来,单膝跪地,郑重道。
“王将军,不必这般隆重……我此番是送一侄儿入军校进修,不必通报了。”
“是。”
在一干士兵的目送下,二人策马进了军校。
门口有一奇形怪状的巨石,有绝世剑客用剑气镌刻了一行大字:“精益求精,选贤举能”,这是周观雨立下的校训,也是黄鹄矶军校创办的宗旨和理念。
进入大门后,便是类似一片草坪一般的军演场,都是以营为单位的学员在教头的领导下参与训练。诸如射术、骑术、剑术、刀术、格斗术等统一的军体战术。
见这位传说中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院长亲自来到黄鹄矶军校,且身边并肩骑行一白衣少年,许多学员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有人心中不忿,猜想又是什么走后门的世家子弟。
不过这倒是无所谓,毕竟黄鹄矶军校,绝大部分学员都是来自各地的世家子弟。无论哪个时代,哪个地方,能读书识字的,有钱人家才有更多的资源培养子弟,才能比同龄人更优秀。寻常人家,且不说能不能识文断字,就算能,习武可是极其耗费银钱的,“穷文富武‘,习武对营养有着极高要求,营养跟不上,身体素质如何跟得上?再者,学到后面,也需要大量药材打基础……这是一笔天文数字,一般农民家庭是负担不起的。当然,军校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如果在这种情况都很优秀的,且有天赋的,也是有机会进入军校学习的。
一路上了黄鹄矶军校后山,也就是蛇山之巅。
方才的大战所有人都被惊动,但毕竟是军校的学员,毕业即直接进入荆军或楚军服役,最低都是个伍长起步,因此素质极高,很快就在教头的命令下开始继续训练。这会看到周观雨带着林孤生往山顶而去,都是有了猜测。
谁不知道枪圣张之鹿就在山顶潜心修行?
这段时间各路武宗世家都是纷纷派了最优秀的弟子来拜访枪圣,就是祈求希望被枪圣看上,可除了荆州牧的小公子,至今还没有第二个年轻人留下来。
不免,众多学员都露出羡慕的目光。
后山,说是山,只是地势偏高的一处高地,算不得山,有一百零八道石阶。
周观雨挽着林孤生的胳膊在前面走,因为有一股压力,每上一阶,压力便增大一点。
林孤生其实很好奇周观雨的武艺,但他总是这般儒雅,又没真气波动,像是一介书生,一位儒士。但林孤生这一路走来,心知三千大道,武道只是其一,许多小道,修到大乘境界,也是无可匹敌的,诸如那姜子期,兵家集大成者,抬手布阵。
终于上了最后一阶。
这是一处小院,有一小木屋,栽种了许多花花草草,有一年轻人执着一杆木棍在扎马步,额冒冷汗。这年轻人,面白如须,生得精致俊朗,肩若削成,腰若约素,乍一看,会让人误以为是女孩子。但他不是,他穿一身锦缎锈饰的青袍,修眉端鼻,双目湛湛有神,有一丝桀骜的气质。见林孤生看他,他露出怒容,呲牙咧嘴。
“唔……”
木屋内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周观雨赶忙作揖:“落雁山庄现任庄主,周观雨,拜见枪圣。”
“观雨,怎么又来了?”张之鹿的声音带着疑虑。
周观雨苦笑:“枪圣,先前是我的两个儿子达不到您老的要求,我如今带来的,必定合你的眼。”
“他是谁?”
周观雨看了看院中一脸幽怨的吴宝俊,有些犹豫。
“不方便道他身份吗?”
“是。”
“他和你什么关系。”
周观雨老老实实道:“故人之子。”
“咻——”
一股清风从木屋内飞出来,吹散了林孤生的发丝,他忽然紧张起来,只觉得一股力量在自己身上探寻。
木屋内传来一丝惊异:“嗯?资质尚可,比你的两个儿子都要强上百倍千倍。”
周观雨也没生气,笑了笑:“枪圣,如此说来,这个孩子,可以留下?”
木屋内安静了许久。
林孤生有些紧张,他方才见识过枪圣的强大,心知木屋内的人别看语气暮气沉沉,但却是站在武道巅峰的人,是超凡入圣者,是当代圣贤。能在他门下学武,一定是自己的造化。
“为何,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故人的气息?”
周观雨微微一笑:“因为,他是那个故人的儿子。”
“他姓林?”
“是。”
“你走,他留下。”
周观雨回眸深深看了林孤生一眼,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内,是希冀。林孤生明白他的意思,暗自发誓,自己无论吃什么苦,也要学到真本事,不能辜负了周叔。
如此,周观雨就这么下山了。
“门外之年轻人,进来。”那沙哑的声音响起。
林孤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低着头,进了木屋。木屋内很整洁,只有一张草席,墙脚摆放着一杆锈迹斑斑的长枪,张之鹿就坐在草席上,木屋里有些昏暗,又因为张之鹿是瞎子,且老得不成样子,皱巴巴的脸,眼睛也是凹陷进去的,乍一看阴森森的,像是吃人的鬼怪。
他伸出手在林孤生小臂上摩梭着,皱起眉头:“你父亲是林破军还是林贪狼?”
“林破军。”
“嗯……”张之鹿微微颔首,又问:“你是林孤命还是林孤生?”
“这……林孤生。”
不知为何,林孤生能感受到张之鹿有些激动,甚至握着自己的手都忍不住用了三分力道,他在极力克制,压抑着,沉沉问道:“为何要习武?”
“天下,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