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白衣沉浮梦

第101章:哀吾生之须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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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天下,何为理想?”

面对眼前少年人大言不惭的话语,枪圣嗤之以鼻,他活了两个甲子,曾带着自己的长枪走过很多遥远的地方,见识过太多自命不凡的人。诚然,有许多天资勃发的,年轻的时候也曾想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向往更好的前程,的确后来武道步入了集大成者,脱胎换骨,但还没见过谁敢言天下。从姬无涯时代起,诞生了太多超凡入圣者、集大成者,他们被青史赞颂为“圣贤”“至尊”,但他们都明白一个道理,武道,只能取天下,却不能安天下。

林孤生沉默不响,目光灼灼,直勾勾盯着枪圣凹陷的眼眸:“我要推翻这个腐朽的王朝,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没有阶级的人人平等、天下共主的新时代。”

“年轻人,有理想是好的,可是,那个人凭什么是你?”面对少年人热血沸腾的吐露自己的崇高理想,这位当代圣贤毫不吝啬地泼了一记冷水。

林孤生哑然,攥紧了拳头。

“你觉得这个世界不好吗?”

“嗯。”

“为什么这么说?”

枪圣倒是想听听这位年轻人的见解,看看能否说出花样来。

林孤生深吸一口气,沉沉道:“枪圣,您知道这是一个怎样人吃人的世界吗?当年姬祖从仙魔手里夺下的江山,建立的帝国,让人类自己主宰这个世界,让人类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可是现如今,那些站在权力顶峰的人,那些处于食物链上层的权贵,却把底层的人类分成三六九等,无底线的剥削、压迫。难道穷人生下来便是要吃苦受难、忍饥挨饿;难道富人生下来就该锦衣玉食,心安理得享受物质和精神上的一切供应?那些底层的人,无论如何努力,一生奋斗的终点,还比不上那些世袭罔替数百年家族的人的起点……难道,这便是公平?这便是道理吗?枪圣,你走过的路比我吃的饭都要多,我相信你知道这是一个什么饿殍遍野、饥民相食的世界,我也相信如果姬祖还在,也不愿意看到他亲手建立的帝国是如今这般模样吧?”

枪圣沉默,他的脸庞黝黑,很精硕,闻言古怪地笑了笑:“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林孤生有些愤怒,脸一红,怒气冲冲:“枪圣,这当然和我有关系,我生在这个时代,我要参与这个时代,那就一切都和我有关系。我见到了人间疾苦,我就要解救他们,大丈夫生于世间,便应该有坚守的信仰,若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我如何能撒手不管?”

沉默须臾。

枪圣忽然大笑。

“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很豪迈,很洒脱,又有一丝赞许,眼神极为炙热。

笑声从木屋传到蛇山外,连绵至整个黄鹄矶军校,连带着军校外负责例行维护治安的士兵,数千上万人都听到了这笑声,一个个不知所措,怔怔出神。

林孤生只觉得莫名其妙,又不敢乱动,只能等他笑完。

“好,好,好,你便是我要寻找的缘,我收你为徒。”

林孤生一楞,赶忙想跪下磕头,却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阻隔,接着,张之鹿的声音响起:“不急,不急,我这辈子就收两个徒弟,自然是比谁都讲究拜师礼,切莫胡乱跪了。”

林孤生点头。

“小子,切莫忘了你今日跟我说的话,我要你记在脑子里,刻在心里,否则,就算是糟蹋了我的武学。”

“谨遵教诲。”

……

山顶空地很大,却只有一座木屋,夜里的时候冷,寒风阵阵,林孤生和吴宝俊是在木屋外打地铺。所幸江城夜里无雨,只是凉风刺骨,空气极为干燥。若是换作西南益州,别说这山上,哪怕是村里,夜晚都会有阴雨绵绵。

枪圣没有急着喝林孤生的拜师茶,用他的话就是说要挑选一个黄道吉日。

林孤生默默拿出行李,往地上铺了一层棉被,又拿出周子依准备好的红袄子盖上,的确很暖和,又轻,应该是上好的火桑蚕丝织成的布料。

“嘿,白衣的,你应该叫我师兄。”

那吴宝俊在地铺里,只露出头,蜷缩着,嘿嘿笑道。

“师兄。”

“啧啧,真是听话,好小子,你跟周庄主来的,你是他什么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心赤,他是我父亲的世交。”

“哈哈哈,难得听说刻板的周老头还有异性好兄弟,我以为,像他那种人眼里只有利益,只有家族和自己呢。”

林孤生默然,钻进了被窝,也是只露出一个头。

这寒风萧瑟的夜里,两个少年,大眼瞪小眼。

“听口音,不是荆州人?是家里出了变故,走投无路了才来投奔周老头的?”

“是。”

吴宝俊沉吟了一会,笑道:“那你也算是造化,既然拜入了我师父门下,咱们就是师兄弟了,在其他地方我不敢说,在这荆州嘛……等咱们学艺有成,下了山,我去江城府给你谋个差事,也好比寄人篱下来的踏实。嘿,你也别先拒绝,这人走茶凉啊世态炎凉,人情这东西用一张少一张,亲兄弟还明算账呢,等过了这新鲜劲,再留在落雁山庄白拿周老头的好,那就不礼貌了。”

“多谢师兄。”

“哈哈哈,举手之劳,在江城,还没有我办不到的事,你也能传承到咱师父的衣钵,武艺不会差,到时候等我大哥上位了,我一撮合,说不得荆军上将军的位置都给你当当。”吴宝俊也很年轻,也就比林孤生大半岁,今年二十。这个年纪,又憋在江城,又是公认的绝世天才,眼光极高,见到一个能和他一起被枪圣收为徒弟的年轻人,兴致勃勃。

虽说这个吴宝俊说话语调轻佻,很浮夸,言语间都是对弱者的蔑视,但不管如何,出发点都是对林孤生有利的。

……

翌日清晨。

还在熟睡中的林孤生便被唤醒。

“师弟,马上要卯时了,该练功了。”

“唔……”

迷迷糊糊中,林孤生下意识激灵一下,翻身而起,十一月的江城,初冬,这会还被黑夜笼罩。

“好。”

“我等你,先整理被子 ,手脚麻利些。”

“好。”

林孤生忍住困意,刚把杯子和床铺叠好装回布袋,从青石台阶下,那黄鹄矶军校内传来金鼓的浩**生,紧接着是钟声,在这里足以俯瞰整个军校的全貌,黄鹄矶军校似一下子被点燃,到处都亮起灯光,传来庄严整齐的口号。

蛇山,也打破了宁静。

“师弟,愣着干什么?跟我走。”

在石阶那等候的吴宝俊不耐烦地跺跺脚,林孤生赶忙跟上,二人健步如飞,往山下奔去。

“师兄,去哪?”

“你刚来,得适应,以后卯时前咱们得醒来去山下打水,不然师父醒了,没清水洗脸,还不得责骂你我?”吴宝俊翻了一个白眼。

“呃,明白了。”

“师父他老人家刁钻得很,嘿,怪老头一个,也许他自己看不见,便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还挑剔得很,非要取日初前的露水,方才能沐脸。”

“那……师兄,他怎么分辨是不是日初前的露水?”

吴宝俊闻言呲牙,很是愤慨道:“我哪里知道?先前我也是这般想的,取一盆的露水……我哪有这闲心?便去溪涧取水,结果那老头精明的很,贼他娘的鸡贼,一眼就看破了,把我一顿好打。”

他说着,还有些心有余悸的后怕。

林孤生被他逗笑了,心想这个吴宝俊虽说有些纨绔气,但总的来说还挺合他胃口。毕竟出生名门世家的人,要么贵气,书卷气浓;要么痞气,横行霸道;吴宝俊倒是异类,雨露均沾,有一身和他年龄匹配的傲气,但没有那种大少爷喜形于色玩弄权术的架子,说到底,只是一个待在江城的年轻公子哥。

下了石阶。

吴宝俊寻来一个木桶递给林孤生,苦兮兮道:“师弟啊,我也不为难你,一人半桶,你可不能偷懒……要是,让师父不满意了,迁怒到我头上,等以后下了山,我调来大兵把你抓起来吊在江城东门城墙上,抽死你丫的。”

林孤生笑着接过木桶:“放心吧师兄。”

吴宝俊又叮嘱一二,说露水只能取灌木内的,且必须纯净,总之要求很多。

林孤生点头,表示明白。

采集露水的工作很快把林孤生忙得焦头烂额,初冬季节大部分植被都掉光了叶子,这些低矮的灌木,也没什么水珠,蹲了半天,收获极差。

而东边,已有晨曦。

在这样下去,今早可就瞎忙活了。

“师弟,采集了多少?”

吴宝俊抱着一木桶走来,当看到林孤生的木桶几乎没什么水,脸一变,骂道:“你他娘的瞎忙活了半个多时辰?”

林孤生尴尬一笑。

“他娘的赔钱货。”吴宝俊骂了一声,一咬牙,把自己木桶的大半捅水倒了一些在林孤生桶里,后者心中微微动容,吴宝俊撇撇嘴,看了看天色,这会已经完全亮了,旭日东升,夜间的阴冷气息逐渐褪去,他摆摆手道:“别废话了,时辰差不多了,赶紧回去,一会那怪老头醒了没水洗脸,又得挨骂。”

“好,多谢师兄。”

二人飞快往青石阶而上。

到了木屋外,枪圣果然已经醒了,持着长棍,在院中健体,招式虽缓慢,也没什么真气,但却极为讲究,若是仔细一看,甚至忍不住沉溺其中,林孤生不禁痴了,全然进入一种顿悟的境界。

枪圣在演示他的枪法,十八式枪术,虽无杀意,但有一种极致的磅礴,如被千军万马席呼啸而过。

许久。

“师父,好。”

吴宝俊拍手叫好。

枪圣平淡收了长棍,走到吴宝俊身前,伸出手,指尖一点,不禁皱起眉头:“今日的露,怎少了?”

“呃……这个。”吴宝俊脸红,急忙冲着林孤生挤眉弄眼,后者会意,赶忙开口:“师父,今日师兄因为教我,误了时辰……我这还有半桶。”

枪圣面无表情,回到木屋。

吴宝俊松了口气,默默冲林孤生竖起一个大拇指。

……

江南,钱塘江。

波涛汹涌的江水与灰蒙蒙的天际交织,苍茫的暮色自远而近,而那海潮之上,战鼓鸣金,风起云涌,如雷声滚滚炸开。数百艘巨大的战场在集结,甲板上皆是重甲士兵,军容肃穆,有抗旗帜者,一红纹金底的一杆大旗,上书“袁”字随狂风飘扬。

“主公,五万水师已全部集结。”谋士肖之鸿斜眼笑道。

袁沛负手立于江畔的悬崖之上,身上是一众武将文臣,他俯瞰下面的战船,心里百感交集。他攻下广陵,全线占领吴州南部诸郡后,便收编了原来属于广陵府的水师部队,建立桃止山第五军团水师部队,至此,吴州南部全部城池悉数落入袁沛之手。至于吴北地区,那里是吴王的封地,自江南战争一打响,吴王就率兵南下,趁火打劫,占了几座郡城,并且设立防线,大有守土奋战的意味。吴北和皖州接壤,战争开启前夕,吴王就千里急信新任皖州牧辛无忌,二人这些日子书信来往密切。辛无忌和袁沛曾是同乡,亦是同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辛无忌就调了一个军团的兵力前往吴北,共同抵御袁沛的侵略。

“素闻江南百万兵,见我也需尽低眉。”

袁沛眼眸深邃,盯着钱塘江对岸,那里,便是越州。

此时,一支大雁飞来,急速俯冲,落于肖之鸿的肩膀,他取下一枚信笺,恭敬呈上。

袁沛展开竹卷,舒展笑容。

……

钱塘江另外一头,上游。

一竹筏小船。

夏嘉陪同着林孤命,静静地欣赏着这江景,如此波澜壮阔,如此声势浩大。

这几日林孤命发现军中有许多士兵和桃止山下不远的小镇子的女子私下定情,有几次他还在看到含情脉脉等待情郎的女子遥望军营内。副将和林萧策也数次汇报,因为军中粮食采购问题,军营里的士兵外出,难免被温柔的江南女子吸引,这一来二去,便也熟络了,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又因为一年无战事,军中不少士兵都动摇了军心,便被爱情俘获。

“雁行,在想什么?”

林孤命忽然解下盔甲,随意坐下,竹筏在江面摇摇欲坠,他颇有些自嘲道:“哀吾生之须臾。”

夏嘉叹息,拍了怕他的肩膀,也坐了下来。

江水湍急,大浪冲来,打湿了二人的裤腿。

“一支军队能打仗,最重要的是信仰,你的信仰在坍塌。”

“是么?”

其实从江南战争开启的那一天,林孤命就下令准备对桃止山发动总攻,他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吴越沦陷的。但是夏嘉拦住了他,他说,这是无谓的牺牲,林氏子弟兵不应该死在这。

“死在青山,便葬在青山,我是军人,何须马革裹尸?”

这是林孤命的原话。

作为军人,若是贪生怕死,若是束手束脚,如何保家卫国?

夏嘉却努力拉住他的手,沉沉地说:“你是军人,林氏子弟兵亦是军人,但你,这三千子弟兵,首先是林氏的根,是林氏的未来,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林氏灭种吗?你要亲自扼杀林氏的香火吗?你如此自私,怎配得上林氏掌舵人,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弟弟在等你,你死了,你弟弟去哪里寻你?”

林孤命沉默了,他的确悍不畏死,可也不是铁石心肠。林氏的血脉,如果在他手上灭种,他如何面见列祖列宗?

他一深想,是啊,自己的确是太自私了,他身患绝症,时日无多,可以不用顾及凶险,但是那些将士们呢?他们有的才觅到爱人,他们还年轻,他们有更美好的生活。

此刻,这两位故交老友,心情都很压抑。

林孤命一直在绝路,且看不到任何光明,没有人指引着他,从出中州下江南,他就在这条绝路上越走越远,这是一条看不见希望、寻不到尽头的路。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迷茫,无法凭借手上的刀剑,无法依靠满腔的孤勇,只能在桃止山下龟缩,被束缚了手脚,如何不憋屈?

这位少年成名的统兵之军的帅才,第一次感到了挫败感。

那是一种深深的无力。

明明可以全力以赴,杀出一条血路,但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作茧自缚。

忽然。

天际急蹿下来一只飞雁,落于林孤命肩膀。

蹄间悬有一信笺。

林孤命狐疑,心想自己在江南驻守一年,还是头一次收到来信。他半辈子都在军营,一生的朋友不过数人,时至今日,无不是在中州铁军内任职,谁会冒着这忌讳来联系他?

撕开竹简,铺展开,是一行匀横瘦骨硬、笔力遒劲的行书。

“雁行亲启”,落款是……周观雨。

夏嘉一副笑吟吟的神色,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一般,也不急,只是静静等待林孤命看完信。

许久。

林孤命那满是冷静、坚毅的眼眸变得柔和起来,像是释然一般,嘴角上扬,虽脸庞仍旧那般冷漠,但还是能看出他刚才笑了一下。

“我弟弟还活着,他到了江城。”

夏嘉轻轻道:“应该是受了很多折磨,吃了很多苦头吧?”

“是。”

“走吧,既如此,还有什么理由让你撑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