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余痕出生,虽然母子平安,但央樂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当初了,自己的命也快要耗尽了。她看到余痕,便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如果没有余痕,自己根本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自己一天天消瘦下去,功力也在日渐减退,而由此对余痕更加厌恶、痛恨。
但其实,她是在恨自己。离家出走之后,她这种矛盾心理日益加剧,因此才会做种种反常之事,才会冒着生命危险到集霞岭相救余痕。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而她却将所有的情埋在心底,用最冰冷最残酷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心,不仅伤了自己,亦伤了所有关怀她的人。
她正在想着,只听扶涟又说道:“你抬头看看他,是不是和余储长得一模一样?”央樂闻言望去,终于正眼看向这个白衣少年。
她第一次仔仔细细观察他的面容,一时间,引出她无数回忆。
那时,她已怀有四月身孕。余储每天都哄着她吃药,听着夫君温柔的话语,令她越来越伤心,忍不住求他道:“别碰我,我身上都是毒,别脏了你的手。”
余储反而握住了她的手,一如既往认真的说道:“你在我心里、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干净的,这些毒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要我们夫妻同心,一定……”
他话还没说完,央樂忽然起身,往一旁退去,摇头道:“他不是你的孩子,也不是我的孩子,别再护着他了。”
“你又在说傻话了。”余储无奈不已,亦起身到她身旁,伸手搂她却被她躲开了。他只好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望着她,深情而坚定的说道:“他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余家的血脉,你是我的妻子,是我一生所情钟之人,我绝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人受到伤害。”
他的这番话,让央樂所有坚强顷刻间瓦解,此时她太脆弱了,太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余储紧紧抱着她,对她说道:“别再折磨自己。有我陪着你,所有的事情都会过去。相信我。”
她哭罢多时,他低头,将她脸上泪水一一吻去,而后,余储将她扶到桌旁坐下,把碗里的药一口一口喂进她嘴里,极尽温柔,极致缠绵。
往事历历在目,似是昨日发生过的,她的脸上依然留有他指尖的温度。良久,她轻声对房中众人说道:“请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对他说。”扶涟与寒玉到房门外,将门关好。
良寒玉站在长廊尽头处,看着枯木、流水、残雪。扶涟此时不怎么担心徒弟的安危,倒是小侄女闷闷不乐才令他忧心。他来到小侄女身边,问道:“玉儿,近来可有收到钧则的信?”
寒玉听罢暗自冷笑一声,答道:“收到了。‘父亲’一切安好,伯父大可放心。”
“那就好。”他说罢,心中暗自感叹道:“你的幸福与快乐是我与你父亲最大的心愿。”
深冬时节,北风呼啸,屋外枯木残雪,房中炉火未燃,一墙之隔却都疏萧寒冷。
“过来。”央樂向他招手,轻声说道。余痕站在原地犹豫了许久才慢慢走过去。相距不过数步之遥,他走了近二十年。
他来到雕花榻前,双膝跪下,低着头不置一语。央樂也未讲话。沉默一时,她伸手把住他的脉搏,他被她这一抓吓了一跳,猛然抬头,本能的将手往回缩,却发现她只是在给自己把脉,遂放下心来。
不一时,她松开手,问道:“今年还咳嗽吗?”
“吃了药,好多了。”他第一次被央樂关心,竟有些不适应。
“快冬至了,穿厚点。”看着长身跪在自己床榻前的少年,央樂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北风呼啸,襁褓中婴儿哭得她心疼。
“是。”余痕轻轻抬头看了她一眼。
“教中可有护法圣女?”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霎,随即分开,仿佛两颗星子在漫长的时光中相遇一瞬,永不再见。
“丹华谷二小姐,冰雪。”他回答道。
“品性如何?”不知怎的,有一片温暖的烛光出现在她的眼前,朦胧而遥远。
“贤良端方,大家风范。”少年声音清冽,恍惚间与记忆中的那个人影重叠在一起。
“她待你如何?”回忆短短一霎,又似乎一辈子那么久。央樂思索一时,又问道。
“情深意重。”余痕坚定的说道。
“三月初把家中事务了结了,在此之前,”央樂忽然停下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寻个机会让她进门见我。”
“是。谢……谢谢。”他听罢不可置信,抬头看到她诚恳的目光,才信此言非虚。虽是连声称谢,却都已遗忘了正确的称谓。
她理了理身前的头发,将锦被往身上拉了拉,接着问道:“谁中了滴梦魂之毒?”
“丹华谷谷主冰凌,冰雪的姐姐。”
她思忖一时,说道:“先出去吧。”余痕也不敢问她是否答应,只得道了声“是”,便起身向外走去。刚走了两步,他忽然记起一件事,转身问道:“我已带她走过了停榭。您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无妨。护法圣女终归要走一次的。”有了她这句话,他才放下心来。
来到门外,扶涟看到余痕眸中带喜,便知他母子二人谈话颇为融洽。三人等了一会儿,央樂从房内走出来,她穿戴整齐,容光焕发,与方才在房中的模样判若两人。
四人骑马返回丹华谷。央樂到昙风楼为冰凌诊脉,随后,她提笔蘸墨写道:“枯枝墨兰,鱼蕊草,细龙双花,涴水,中寒果,沉石砂,白叶纤枝,冰莲毒笼,青石陈血,清月霜。”写罢,她将纸递给余痕,对他说道:“这些东西南涴之山上都有,采药时看仔细了。清月霜在枯枝墨兰上才有,且必须是日出之前的。”
“是。”余痕一边答应着,一边双手接过纸,纸上字迹轻灵。
吃过午饭,余痕同冰雪一起赶往南涴之山。两人骑马走了近十日才到达。
且不提他二人上山采药之事。单说他二人离开已有五、六日了,这日晚间众人一同吃饭时,座中独不见安倩,沈惜欢解释道:“她前两日接到家书,昨儿下午便回去了。”众人听罢,都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冰凌每天巳、午、未三个时辰都要在热水中浸泡,并且全身穴位处都有银针,用以融散体内积存的毒素,待他们采药回来,便可换上药水再浸泡十五日即可将毒全部驱散。
这日,央樂见天晴日好,便在谷中散步。她正走着忽嗅到风中一股浓烈药味,细嗅之下,她不禁皱眉,暗中疑问道:“谁受了如此重伤?”想罢,便借着药味举步寻去。
她走进秦玄熙所在的房中,见桌上堆着几包药渣,窗下一位少年正在煎药。正在这时,那少年猛地回过身,看到央樂站在门内,便上前行礼道:“前辈。”
“你是秦玄熙?”央樂问道。
“正是晚辈。”他答道。
她略点点头,又看了看榻上躺着的萧然,说道:“那晚之事我也有所耳闻。能否让我为她诊脉?”
“有劳前辈。”秦玄熙闻言大喜。
央樂站在原地,一抖手抛出一根银线借力将它系在萧然手腕上,她玉指按着银线,悬丝问诊。过了一时,她收回银线,看了看秦玄熙,问道:“你已为她吊了多少天命了?”
他据实回道:“近半个月。”
“以你的医术,还能再为她吊几天的性命?”
秦玄熙被她这一问不知如何作答。他自己也知道拖不了几天,可仍是想尽最大努力留住她。自己的医术,当真连一个人都护不了吗?
他猛地脑海中闪过一念,当即提衣下跪,向央樂请求道:“恳请前辈施为相救。”
“百草山庄的医术尚且无能为力,他人又何足道哉?”说罢,她看到他面上的失落与眸中的伤悲,竟似望见了当日余储的神态、眸色,想出言安慰,却一观当下,岁岁年年人皆已不同。片刻,她转身离去。
秦玄熙独自在房中跪着,一动也不动。过了一时,沈傲维来看他,见他在正地上跪着,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到他身边。
他眼角余光瞥见了沈傲维,似是自问的说道:“我是不是,不适合做医者?”
沈傲维听他这语气便知道他要说什么,暗自叹了口气,看着他极为认真的答道:“不是!”
秦玄熙似乎没有听到,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我自幼,志不在此。可父亲是神医,我怎能做别的事?所有人都在告诉我‘既来之,则安之’,我曾尽力反抗,反抗不过了,便顺应天命。你比我有天赋,为了照顾我掩尽锋芒,可我……”他长叹一声,苦笑道:“我还是这么没用,让所有人失望。我自以为我很厉害,自以为我已做好准备。但事实呢?美人劫是我疏忽了,滴梦魂却是我无能为力,萧然的命我也救不回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亲人朋友一个个离我远去。”说着话,他将一只手举起,望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嘲讽道:“我这双手,还要害死多少人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