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每一朵哀伤的云

第二十四章 大人的事

字体:16+-

“小杜叔叔,麻烦你在路边停一下。”

“好像还没到你家吧?”喜歌问。

“我去便利店买点东西。”海茉找了个借口,其实是想从季修梵家的小区经过,也许会遇见他呢?

车子在一辆银灰色的汽车后面停下,海茉忘了下车,只是看着那辆银灰色的车发呆。

“是你爸的车啊?”喜歌认出车里的人。

“嗯。”

海茉应了一声,视线却紧跟着从车里走下来的女人。

“是季修梵的妈妈?”喜歌迟疑地说出口。

连喜歌都认出了她,自己应该没有看错吧。周兰溪穿着一条米色底子的碎花雪纺裙,头发微卷,散在肩上,连背影都那么优雅,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四十多岁的女人。

应该是顺路载她一程吧?海茉这样安慰自己,眼神却不安地落在周兰溪的手腕上。

周兰溪已经走出了两步,听见陈骁城轻喊她的名字,又转过身来,轻轻地亲吻了一下陈骁城的脸颊。

夜色中,原本不会有人注意这蜻蜓点水的一吻。

却偏偏被她看见。

就连喜歌与小杜叔叔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一幕。

海茉有一点恍惚。

“海茉……”喜歌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担心地看着海茉。

“也许是认错人了吧?”海茉故作轻松地说着,推开门下了车,却连再见都忘了和喜歌说。

其实是大脑空白了。

海茉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机械地跟在周兰溪身后。

在小区的电子门前,周兰溪掏出电子卡开门,银白色的路灯底下,海茉清晰地看见那串闪烁着光芒的晶石手链。

她不会看错的,陈骁城去年平安夜所买的那串手链。

她有一种想要扑上去的冲动,想把那串手链狠狠地从她胳膊上拿下来,却觉得双腿软软的。最终,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周兰溪进了门。

“海茉,你没事吧?”原来喜歌并没有走,一直跟在海茉身后。

“如果是真的怎么办呢?”她定定地看着喜歌,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平静。

“那是大人的事,不归我们管。”喜歌用力握了握海茉的手臂。

喜歌并没有对海茉说,早在五年之前,当她尚且懵懂的时刻,就已清清楚楚地见识过这一幕。爸妈闹离婚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对她说一句,这是大人的事,不用你担心。

大人的事,与她无关。大人们各自寻找另一个彼岸,将她留在无人的孤岛。

陈海茉,你也要重复我的命运吗?你的童话城堡也要坍塌了吗?

夜风吹着脸,有一点初夏的温热,女孩觉得呼吸轻快了许多。

海茉麻木地打开自家的门,还在门厅处,就听见秦舒娅又在喋喋不休地为了房子的事和陈骁城争吵。

“就你没眼光,你看对门晓磊他们家不也换了大房子了吗?人家李主任的眼光就是比你远,早买半年,省了一大笔。房地产啊,天天都在增值,早买就是早赚钱。”

海茉有些不耐烦:“妈,你累不累啊?不就是一个房子吗,换不换又能怎么样?有那闲钱还不如去买漂亮衣服,你这辈子就想穿那两件衣服吗?在医院穿白大褂,在家穿洗得都掉了色的旧睡衣,你不觉得亏得慌吗?”

没头没脑地指责,说得秦舒娅一愣一愣的,立刻,苗头又对准了海茉:“陈海茉!怎么回来这么晚?脸上是怎么回事?和人打架了?”

她这才微低下头,摸了摸脸颊:“不小心摔的。”

“海茉,爸爸给你买了生日蛋糕。”陈骁城刚刚洗过脸,拿着毛巾一边擦一边从卫生间走出来。

海茉看了一眼陈骁城,眼圈一红,冷着脸道:“我没胃口。”

“不舒服吗?快考试了,千万别生病。”秦舒娅敏感地伸过手来探了探海茉的额头。

“没事。”海茉急忙躲进自己的卧室,倒在**,用被子捂住了头。

手机在书包里震动着,季修梵的名字不停闪烁。

想要一个拥抱来支撑自己,可是季修梵,你的拥抱还会属于我吗?

她默默地按了拒听键。

几分钟之后,季修梵的短信发了过来:我在飞机上和江小沐说过认识美院的一个老师,她刚好想参加一个全国的美术比赛,找我帮忙,想让那个老师点评一下她的作品。我们今晚是去那个老师家。你别误会,江小沐是很单纯的女生。

一长串的文字,刺得她眼睛直疼。

江小沐是很单纯的女生。陈海茉才是内心龌龊的人。是这样的意思吗?

想请你给我一点温暖,结果你却给了我一座冰山。

接连几天,海茉都走得很早,第一次主动对陈骁城提出要求,想要让他接送她上下学。秦舒娅早就觉得海茉每天骑单车既危险又浪费时间,自然赞成。

在学校遇见季修梵,海茉就当做没看见,晚自习也与喜歌腻在一起。而季修梵倒以为海茉还在因为江小沐而生气,自己觉得委屈,莫名其妙地受了她的冷遇还有误解,索性也不主动与她说话。

两个人像是在冷战。

“陈海茉,你最近在减肥吗?脸瘦得像个小巴掌似的。”简小荷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海茉的脸色,“小心内分泌失调哦,你看你火气多大,刚刚居然还敢和二南老师顶嘴。”

“知道我火气大,就别惹我。”海茉头也不抬地演算着数学题。

“唉,惹不起,躲得起。曾喜歌,把你的英语笔记借我看看吧,我不敢向你的好姐妹借哦!”

喜歌刚好从外面进来,一边给简小荷掏笔记,一边对最后一排的季修梵喊道:“季修梵,艺术班的江小沐找你!”

呃,海茉手里的中性笔滑了一下,公式的最后一个字母被涂花了。

他从她的书桌旁经过,校衫的衣角擦着她的桌子。

心里堵得慌,像一只被吹得鼓鼓的气球,眼看就要爆了。

那道数学题越解越乱,本来思路挺清晰的,被江小沐这个名字一搅合,她俨然掉进了迷宫里。讨厌的数学,就像她的人生一样,怎样努力都是一团糟。

海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烦意乱地在草纸上划来划去,把刚刚写的几个步骤划得一团模糊。

简小荷回过头来:“陈海茉,你和草纸本有仇啊?”

海茉的手一停顿,笔掉在地上。她低头去拣那只笔,季修梵却先她一步蹲下身,她的手微微触到他的指尖,温热的指尖。抬起头,刚好与季修梵四目相对。他的眼神是温柔的,有委屈,还有小孩子一样的乞求,甚至有故意讨好的调皮。海茉的眼圈霎时就红了。强咬着嘴唇,才不让眼泪决堤。

有一瞬间,仿佛失聪了一样。教室里一片喧闹,海茉的耳边却只有嗡嗡的耳鸣声。

其实不想这样的,比陌生人还陌生。

一个纸团掉在桌上,是喜歌的笔迹:放学一起去逛街吧,你不是想给你妈买化妆品吗?

海茉回头,只见喜歌盈盈地笑着,对自己做了个OK的手势。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点点头。

不管怎样,都要振作起来,十六岁的陈海茉,想要做美少女战士,保卫老妈的幸福。和喜歌说过想给秦舒娅买一套化妆品,堂堂的外科副主任,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一样,不修边幅,完全没有职业女性该有的气质。以前,她那么喜欢周兰溪的优雅和美丽,现在,她真心地觉得世上最漂亮的女人是秦舒娅。秦舒娅只是有些粗线条而已,一颗心除了给患者就是给家庭,她忘了给自己什么,所以,她的幸福裂了缝,有人偷偷地钻进来她都不曾发觉。

海茉偷偷地翻看过陈骁城的手机,这个看起来像书呆子一样笨拙的男人,果然连通话记录都不懂得删除。周兰溪的名字在陈骁城的手机里被存储为小兰,让人觉得又怪异又亲密。

而陈骁城不过是个清贫又不解风情的书呆子,周兰溪怎么会对他动心呢?毕竟周兰溪对陈骁城最初的爱恋已经被岁月尘封了二十多年,死灰还会复燃吗?海茉认定了那个豪门主妇不过是寂寞罢了,她鲜少见到季修梵他爸,据说常年在外打理生意。

成人的世界,真的有太多令她沮丧令她困惑的意外。

很想跑得远远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耳聋目盲也好。

只是,不想让秦舒娅受伤。

所以很留意陈骁城的行踪,也曾经翘了课偷偷跑去D大,亲眼看着陈骁城在D大旁门的咖啡馆和周兰溪见面。隔着巴西木细长的叶子,她看见陈骁城的脸上有她从未见过的光彩,而周兰溪的神情更是宛若少女。

令人作呕的少女状。

海茉故意打陈骁城的电话,说自己肚子疼,要陈骁城去学校接她回家。

像是疲于奔命的蝼蚁,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学校,在陈骁城满学校地寻找她的时候,她大汗淋漓地出现在他面前。神色中有阴谋得逞后小小的得意。

喜歌说不可以放弃,假若放弃了就会成为被抛弃的孤岛。

海茉并不理解何以喜歌说那句话的时候,会有那么凄凉而决绝的眼神。但是他记住了她的话,不会放弃,要为他们那个小小的家筑一道堤坝。喜歌俨然是她的军师,在这样的时刻,海茉很庆幸身边还有喜歌。像是世上唯一的树洞,可以收留她的秘密,近乎腐烂的不堪的秘密。

唯有喜歌,令她不必怀有羞耻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