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如果一个人一生都无法用耳朵倾听、用声音表达,那么,他最大的幸福就是用眼睛去欣赏吧。我一直觉得,我从懂事开始,就已经完全了解了金多吉的感受。因此,我一次次跑到他面前,拉着他去看春的花夏的雨秋的叶冬的雪。我们手牵手走在小区里,面上挂着孩子特有的兴奋与满足的笑。
每每看见我们在小区里玩耍,路川便会带着几个男生跑到我们面前来,他们对着多吉喊:“小哑巴!小哑巴!”
多吉听不见,他看见路川活蹦乱跳地在自己面前张着嘴,自己也跟着他们笑起来。于是,路川笑得更得意。我那时觉得路川是整个小区里最坏的孩子。
多吉一家是朝鲜族,他们在小区门口开了一家冷面店,收入虽然微薄,却也需整日操劳。节日里,那个辛苦的女人会穿上他们的民族服,我总是迷恋地摸着她裙子的边角,幻想自己也有一件同样的衣裳,华丽如公主。
大人们开玩笑:“小春,你将来嫁给多吉,就可以穿他们的民族服了。”
我兴奋地看着多吉,多吉虽然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但是只要我开心的时候,他都会笑得比我更开心。
所以,当路川的手放肆地扯着我的辫子时,多吉变成世上最愤怒的小兽,他勇敢地从身后抱住路川,并且歪过头去咬路川的手臂。路川只得悻悻离开。
在路川看来,他和我是势不两立的,因为我的爸爸是警察,而路川他爸就是因为抢劫罪被我爸亲手送进了监狱。所以,路川蛮横地阻拦其他孩子接近我,他孤立了我。可是我并不孤独,在我美好的童年里,我有着金多吉这样一个忠实又体贴的玩伴。
彼时,金多吉和我只有八岁,在那样一个简单的年纪,却拥有满满一怀抱的幸福。
B
十年后,我仍在寒窗苦读,而多吉已经从特殊教育学校毕业,多吉家的店也开得红红火火了,多吉会做最好吃的什锦拌饭和铁板豆腐。他似乎比童年时还要安静,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长长的睫毛几乎要贴在脸上。
学校的功课紧张,我们很少有时间能像童年时一样亲密玩耍。偶尔,在微凉的晨光里,我骑着脚踏车经过他家的店时,他总会小跑着追上我,将一盒新鲜的紫菜包饭放在我的车栏里。
他对我的爱护没有改变,可是我开始觉得很孤单。我们不可能再拥有八岁时那样亲密的友情,他的残障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沟通的最大阻碍。十八岁的我拥有十八岁的秘密,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将这些细密的心事讲给多吉听,我也不舍得用我的烦恼去打扰他依旧纯净明亮的目光。
而路川却仿佛穿越了十年的四季,迅速地成长起来,他身上有着同龄人鲜有的冷静。路川他爸两年前出狱了,但是他并未因此改变对我的敌视,我们依然形同陌路。路川对学习无兴趣,常和一群比他大的年轻人混在一起,喝酒、打架、闹事,不在乎长辈们的责备与失望。
可我总觉得路川的内心是孤单的,像一座没有出口的城堡,那么多年,他兀自承担着自己孤独的灵魂,像一只囚鸟。
对他的这种感觉始于某个深夜,彼时,我刚复习完功课准备入睡,在窗帘的缝隙里看到路灯下的他,在黑夜里拖着细长的影子,指间只有一段香烟熹微地明灭,仿佛孤独地站在无人喝彩的舞台上。那一瞬间的注视,让我的心忽然跳了起来。
“路川,我们和好吧!”那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对路川说,引得他身旁的男生们一阵大声地哄笑。
路川冷漠地看着我,嘴角忽然涌上一丝痞痞的笑,他的嘴凑近我的耳朵,他说:“好吧,郑小春,让我考虑考虑。”
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青草的气息,那味道让我瞬间红了脸颊。十八岁的路川成为了我细密心事的一部分。
这些,我都无法告诉多吉。
C
“郑小春,路川有话要和你说。”两天后,路川的朋友这样转告我。
“什么话?”我嗫嚅。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呵呵,怎么样?有胆量和路川约会吗?”他们照例哄笑着。
路川约我见面的地点是城郊一座被废弃的烂尾楼,已经拆迁了一半,剩下未处理的另一半在半空中悬悬欲坠。据说,那座楼会闹鬼。可是,我并没有多想,在那个时刻,我脑子里鬼使神差浮现出来的是路川那张忧郁的面孔。
傍晚的公交车从城市中间驶过。夕阳落在蛋糕店的广告牌上,“甜美生活”这一句广告语让我的眼睛里也泛出说不清的甜蜜。直到远天的蓝已经黯下来,我才恍然发现,我坐错了公车的方向。
下车,换车,辗转赶到那里,早已过了约定时间。还未及走近那座传说中会闹鬼的旧楼,就只听得轰的一声,尘烟四起,我的脸我的眼我的一颗心都被尘土覆盖了。
那座楼毫无预兆地坍塌了,消防车的报警声不绝于耳,事故现场周围围满了人。
“路川!”我像个小疯子一样在人群里奔跑,我对着那些废墟高喊路川的名字。我想,如果路川按时赴约,旧楼坍塌的那刻他应该正在那座楼下等着我。我在人群之后蹲下来,泪流满面。然后,一双手忽然扶住了我的肩。
“郑小春,你没事?”路川忽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看见他焦灼的眼神。他的眼睛通红,手指上沾着血和泥水,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慌张。
“我在那边拣到了你的发夹,我以为你被压在下面了。”路川手里握着我平时常戴的一个发夹,我想可能是我刚刚四处寻找他时不小心遗失的。我看得出,在那一刻,他是真的为我担心。
我悬着的心陡然落了下来,我坐在地上,浑身软软的。
可是,就在我的精神最放松的那一刻,却听见路川说:“郑小春,我在废墟里没有找到你,却找到了金多吉,多吉被压在水泥板下面了……对不起,这一切都是因为一场恶作剧。”
原来,一场灾难不过来源于一场恶作剧。无聊的男生们想逗弄我,就编出了路川约我见面的谎言。多吉偏偏知道了消息,急急地赶来找我。结果,我因为坐错车逃过一场劫难,多吉却被送进了医院。
多吉全身缠着纱布,他的手打着石膏抬不起来。当他躺在病**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看着我的时候,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拉着他的手掉眼泪。其实我很想告诉他,我多难过,不只是因为他受了伤,还因为我心里生出的第一份朦胧的感情被路川无情地嘲弄和奚落了。
夏天没有过完的时候,多吉忽然转院,然后就再也没有在我眼前出现过。路川,也从此安静了下来。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我的十八岁,清晨的蔷薇花还没有盛开就已经凋落了。
D
北方的六月,会有一种不知名的植物开着雪白的花,风一过,细碎的花瓣漫天地飞。我追着那些花瓣跑起来,女友们在身后发出阵阵笑声,她们说郑小春你就像一只撒着欢儿的小狗。
我忽然停下,不出声地喘着气,脸涨得通红。
她们追上来,说:“小春你怎么了?生气了?我们在开玩笑。”
我并未答话,猛然转头,身后却没有半个人影,只有初夏晌午一条静寂的小巷子。可是,在我奔跑的一瞬间,我明明看到一个影子划过我的视线,不然,我的心怎会跳得这样厉害。
蝉忽然叫起来,划破了空气里的沉闷。我咧开嘴:“走吧,走吧,下午还有高数课。”
这是三年后的我,H大政法系二年级的学生。生活何其忙碌,有恼人的高数,有参加不完的社团活动,有一周两次的家教。她们说郑小春你是机器人啊,去谈恋爱吧。
“谈恋爱也要先有恋爱对象才成啊。郑小春作为学生会副主席高高在上,没有男生肯仰望。”
我正抱怨着,就看见了宿舍门口大把的花束,十七枝白色的马蹄莲,系着浅草绿色的大蝴蝶结,放在水泥地上,等待认领。
然后就有人尖叫起来,拿着马蹄莲中间的卡片高喊:“是给小春的!”
没有署名的花并不能讨我欢心,却又真的很爱马蹄莲那种含蓄的美,于是舍不得扔掉,放在水瓶里,任它开放了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后,照例有新的花被送来,照例没有署名。渐渐,这件事成了传奇,整个政法系的女生都在猜测是谁在向木讷而拘谨的副主席表露爱意。被亲密女友逼问的时候,我也曾吞吞吐吐地说:“最近……的确总能感觉到有人在身后悄悄跟着我,在人群里默默看着我,可是,却不知那是谁的眼睛。”女友信誓旦旦要将这个痴心又胆小的示爱者找出来。
我不屑地笑笑,谁会知道,我心里的那朵花已经过了花期。
时隔多年,我仍旧会梦见多吉和路川,梦见多吉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喊我的名字,然后一座楼轰然倒塌,昏黄的尘土包裹了他,我再也看不见他的脸,而那个叫路川的少年坐在灌木丛旁的长椅上嘲笑着我。
这是一个噩梦,一次次让我在深夜惊醒。她们会好奇,她们想问,我梦里总喊着的名字多吉是谁。我闭口不语。
E
七月,女生们奔走相告,给郑小春送花的男生被逮到了,而且,是一个很帅的高中男生。她们说的时候,我只是笑,这怎么可能,虽然姐弟恋流行,我也不信会有高中男生跑来和我谈爱情。她们说:“真的真的,他现在被我们扣在宿舍里,真的很帅啊!”
于是,我笑着被他们推进了宿舍。
他真的很帅,高挺的鼻梁,明亮的眼睛,棱角分明的一张脸。我的笑僵住了。
他说:“郑小春,好久不见。”他站起来,足足比我高了一个头。两年不见,这个叫路川的男生已经像青杨一样挺拔。
我把花瓶里的花甩到地上,我的心针扎一样地疼。我一直在努力避开往事,它们却还是跨越时光,追到了我的面前。
站在我面前的路川,他的身份的确是一个高中生,刚参加完今年的高考,他说他复读了两年,才有把握出现在我面前。
路川变了,他的眼神不再那么冷冽。
我们走在校园的林荫路上,路两旁是高入云天的雪杉树。我们的影子在地上跳啊跳,有一瞬间我仿佛有幻觉,看见我们中间跳跃着第三个影子,我的心又莫名地跳起来,仿佛又感觉到背后投来的目光。
我知道我和路川的心里都藏着一个解不开的结,那就是多吉。我们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到天际黯蓝,一直走到地面上看不到影子,没有一个人先开口提起多吉。
见到路川的朋友,那些长大的面孔,他们都已不再嚣张任性。他们真诚地道歉,然后又如当年一样神秘地告诉我:“郑小春,那不是一场恶作剧,真的是路川真心实意地想约你见面,想和你化解矛盾。”
我看着路川,他看着窗外。他的剪影依然那么好看,睫毛上挂着透明的水滴。
他轻描淡写地笑笑,他说:“郑小春,没关系吧?我再次出现没关系吧?可是我等了两年才有勇气把误会澄清,我不希望你因为年少时的一次事故而对我绝望。”
我终于可以笑起来,我终于可以在心里说,多吉,原来那些尘土被风吹走之后,十八岁的天空依然那样湛蓝。
月光底下,仿佛有影子飘过。
F
九月,校园里的木芙蓉开到荼蘼。我站在飞花的树下,怀抱着十七朵白色的马蹄莲,迎接美术系的新生路川。
路川远远走过来,眉目俊朗,我们笑得欢畅。有女生们传着我们的佳话。只有这九月的风知道,二十岁的重逢,与十八岁的那场爱恋再无关系。
我再一次感受到身后追随着我的目光,我猛然回头,一个影子在阳光下逐渐褪去。
我对路川说:“你看,那个人的影子就像一个稻草人。”
路川说:“是啊。”
那人真的像一个稻草人,头发被风扬起,右腿站在地面上,左腿只有空****的裤管随着风轻轻飘动。
路川轻声说:“也许,对多吉来说,他宁愿站在你身后默默地看着你。”
两年前突然消失的金多吉,他在那场事故中失去了左腿。在医院里,我告诉他等我长大了要嫁给他,他就慌慌张张地逃走了,任凭我怎样找他,他都避而不见。
两年后突然出现的路川,他曾经去找过多吉。多吉说,只要郑小春还活在过去的影子里,他就无法放下心来。
两年后依然懵懂青涩的我和路川,恍然明白了,有一种感情,不是一朵花,也不是一句话,是绵而不休又无声无息地付出。
路川说:“如果金多吉能开口说话,他一定会说,金多吉的出生就是为了做郑小春的天使!”
我咧开嘴,用最大的力气,对着那个背影高喊:“我会快乐的,天使,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