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赣风云

第四章 血雨腥风

字体:16+-

13

1927年3月5日,毛泽东发表了不杇著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报告中说:“宗法封建性的土豪劣绅、不法地主阶级,是几千年专制政治的基础,帝国主义、军阀、贪官污吏的墙脚。打翻这个封建势力,乃是国民革命的真正目的……孙中山先生致力于国民革命凡四十年,所要做而没有做到的事,农民在几个月内做到了……好得很!”

毛泽东之所以写这篇文章是有原由的。第一次大革命时期,随着国共合作的深化与北伐战争的进程,革命形势不断高涨。农民协会已遍及粤、湘、鄂等17个省,全国200多个县成立了县农民协会,会员达915万多人。农民运动的蓬勃发展,冲决了几千年专制制度的基础,从根本上动摇了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统治,引起了中国社会的极大震动。那些代表地主豪绅的国民党右派,故意恶劣的抨击农民运动,咒骂农民运动是“痞子运动”, “糟得很”。民族资产阶级和革命队伍内的中间派,也跟在反动派后面叫喊农民运动“过分”。在党内,以陈独秀为代表少数领导,因严格奉行共产国际所指令的“国共合作”方针,力主回避农民运动所带来的矛盾以迁就国民党。他们屈服于地主势力和国民党右派的压力,也对土地革命及农民运动产生了极大的质疑与责难,跟着指责正在兴起的农民运动“过火”、“过左”,是所谓的“左倾幼稚病”,并对农民运动的发展作了种种的限制。

毛泽东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亲自考察了农民运动。他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回到家乡湖南,实地考察了湘潭、湘乡、衡山、醴陵、长沙等五县的农运情况,得出的结论恰恰相反——

毛泽东最后总结说:“农民运动不是糟得很,而是好得很!……很短的时间内,将有几万万农民从中国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来,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无论什么大的力量都将压抑不住。他们将冲决一切束缚他们的罗网,朝着解放的路上迅跑。一切帝国主义、军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都将被他们葬入坟墓……”

然而,一切罪恶势力最终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他们势必要作最后的挣扎。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是一场血与火的较量。因此,就在毛泽东这篇不杇篇章发表10天后,茶陵就酿成了一出血案。据当时的中共湖南区委机关报《战士》旬刊报道:“茶陵上二十二都睦乡(即沔水乡)于3月16日改组农民协会,绅士吴卓甫、范冠緌、范桂山等,买通数十流氓,勾结团防局长长罗兆鹏,将主席范桂荣包围殴击,范受伤数十刀而毙……”

范桂荣,号云霄,1909年生,茶陵县桃坑乡中洞村人。父亲范澧兰靠打榆木炭灰,让人做烧香的原料粉来维持一家的生活,母亲早年病故。范桂荣从小聪颖,童年读于乐群小学,16岁考入汇文中学。后因家境贫困,险些辍学,幸得谭民觉和李芬两位老师的资助,才得以完成学业。同时,受二位先生的影响,积极参加汇文中学的学生运动。1926年9 月,范桂荣受组织派遣回乡领导农民运动,并亲自担任沔水乡农民协会主席。为了斗争的需要,他动员自己的舅舅,当地德高望重的著名武术师吴永安,组建了一支200余人的农民自卫队。同年12月,范桂荣被选为茶陵县农民协会领导成员,并担任县农民协会清算委员。

范桂荣到县城任职后,沔水乡的豪绅吴卓甫、范桂山等卷土重来,组织地主武装与农民自卫队针锋相对,沔水乡农民运动处于低潮。为了扭转这一局势,范桂荣再一次以县农运特派员的身份,前往沔水乡……

临行前,汇文中学的校长尹超凡给自己的学生送行。他紧紧地抓住范桂荣的手,神色凝重地说:“你这次去,任务很重,风险极大,弄不好,有性命之虞……我看你们还是带几杆枪去吧……”

范桂荣摇了摇头说:“我知道……可干革命哪能没风险?现在时局复杂,县里的枪本来就不多,我带走了,县农会、总工会、特别支部一旦遇到危险,拿什么来应付……枪,我们还是不带。我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只是一时被蒙蔽,一旦觉醒了就会很快把敌人的反动气焰打下去!”

尹超凡点了点头说:“好,你大胆去干!我们相信你的能力,同时也要注意谨慎从事,如有困难立即派人来报信,县里会随时支持你们的。”

范桂荣和县农会副委员长陈位文带领县农会工作组,风尘仆仆来到坑口墟,通过大量的走访调查,掌握了豪绅吴卓甫、范桂山所有犯罪的确凿证据。工作组决定在墟上召开大会,公开揭露豪绅吴卓甫、范桂山的阴谋,将他们逮捕法办。没料想到,事先走漏了消息,豪绅们早有准备,吴卓甫、范桂山秘密策划好了。他们秘密与团防局长罗兆鹏勾结,串联一大批流氓打手,准备冲击会场致范桂荣于死地……

3月16日,山里阴风刮得特别厉害,虽然已经是春天,这里却显得特别的阴森和寒冷。

沔水乡坑口村墟戏台广场,人山人海,全乡的农民全部云集在墟场,参加大会。

范桂荣在会上慷慨陈词,他用县城近郊小车农会的实例教育大家团结一心,反对豪绅们的反攻倒算。他说:“小车李家湾有个大豪绅,名叫李吉湖,是团防局长,家有200多亩田,跟武断乡曲、称王称霸的大劣绅肖光国紧密勾结,狼狈为奸,鱼肉百姓,作恶多端。结果怎么样,农民们一起来,大家一齐心,还不是照样把他们打倒了……”

这时坐在台下的吴卓甫摆出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口头上说:“今天开大会,我没有什么讲……我拥护革命,贺喜万众一心,欢迎陈委员长和范桂荣先生演讲……”暗地里指派罗相成串联豪绅们的婆娘买了几担糕饼,担到会场,分发给到会的人,来拉拢人心。

范桂荣觉得不对劲,和陈位文小声商量了一下,派出了一个人到县里报信,想不到,刚走出会场就被吴卓甫的人扣了。

中午时分,会场显得有些乱,自卫队队长吴永安上前维持秩序。

吴卓甫的老婆拿着两个糕饼,故意嗲声嗲气地往他身上靠,说:“吴队长,忙了大半天,够累的吧,饿不饿,吃两个饼子充充饥……”

“放尊重点!谁稀罕你的臭饼子……”吴永安横了女人一眼,敏捷地闪到了一边。

吴卓甫老婆便趁势倒在地上,杀猪般地喊叫起来:“救命呀,暴徒行凶打人啦……”

混迹在会场的流氓歹徒一齐喊叫起来:“打呀!杀呀!抓行凶打人的暴徒……”

一场械斗暴发了,一时间,刀光剑影,喊声震天。

县农会副委员长陈位文在两个自卫队战士的掩护下,退到后台,从歹徒手中夺了一把刀,杀出一条血路,逃往县城搬救兵去了。

自卫队队长吴永安率领战士们左冲右突,才护着被困在戏台上的范桂荣突出重围,转移到自卫队员罗宜忠家的三楼上。可豪绅们并不罢休,指挥流氓打手将罗家团团围住。这些人知道吴永安的功夫深,三五个人不是他的对手,便一面围住屋子叫喊,一面派人通知团防局局长罗兆鹏派兵前来增援。

不一会,团防局的兵来了,在前门强攻,又是放枪,又是呐喊。自卫队的人手在太少了,防了前门,没防后门。吴永安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把注意力集中在前门,没想到敌人强攻前门是幌子,真正的阴谋在后门。他们趁自卫队把主要兵力对付前门的团防局士兵,在后门架起了人梯,爬上罗家的三楼,把范桂荣拖了下来。

凶殘的敌人抓住范桂荣后,把他绑架到坑口沔渡口的沙洲上,残忍地把他杀害了。歹徒们,先是用铁鱼叉挖掉范桂荣的眼睛,再用石头、铁尺将其活活砸死。

面对敌人的暴徒,范桂荣临危不惧,不断高呼革命口号,呼吁广大群众要擦亮眼睛,不要被坏人所利用。歹徒们便用烂布堵住了范桂荣的嘴。

范桂荣死后,歹徒们觉得还不解恨,于是把他的尸体抬到中洞槽屋背松山上,浇上煤油,准备焚尸灭迹。当地的一位老人实在看不过说:“人都被你们打死了,还要焚尸……你们就不怕报应吗?”歹徒们这才丢下尸首,转而去找范桂荣的父母滋事。幸亏有好心人早就报告了范氏父母,两位老人悄悄藏了起来,才躲过了这一劫。

陈位文逃往县城后,向县农会报告了自己在桃坑的遭遇。中共茶陵县特别支部立即采取紧急措施,命令王友德带领工人纠察队和县农民自卫军开赴桃坑,平息事端。可来到桃坑时,歹徒们早已散去藏匿起来,范桂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唯有那血迹斑斑的沙洲和不平的沔水在诉说一个悲惨的故事。

这件事在茶陵各届引起了极大的公愤,全县各乡区农会、县总工会、女界联合会举行集会,声援沔水乡农会。县农会带领县农民自卫军在桃坑住了下来,彻底调查这一事件,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范桂荣的下落。

王友德和陈应炳对那些搜山的农军战士说:“你们一定仔细地搜!不能放过一个山洞,一块石头,一定要找到范桂荣同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经过细致的搜索和排查,终于找到了范桂荣的遗体,抓住了杀害烈士的罪魁祸首。

3月28日,也就是在范桂荣烈士被害的第12天,烈士的遗体被运到了县城,安葬在云阳山赤松仙山麓。28万茶陵人民为其举行了公葬仪式,为了告慰烈士的英灵,县农会组成特别法庭审判了杀害范桂荣的两名凶手,将其斩首祭墓。范桂荣生前的母校汇文中学的音乐老李芬,根据烈士的英雄事迹编了一首歌,迅速地唱遍了茶陵的大街小巷:

三月十六日,

惨剧演沔水,

范桂荣烈士,

为农运第一牺牲者。

烈士虽死,

精神永不灭!

14

风云突变,范桂荣烈士的血迹未干,蒋介石在上海就公然向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举起了屠刀。不久,反动军阀何键指示他的爪牙许克祥在湖南长沙制造臭名昭著的“马日事变”。中国革命到了危机的边缘,中共茶陵县特别支部召开紧急会议,商量讨论斗争策略。

书记罗养真首先介绍了形势,他说:“4月12日,上海发生了反革命政变……蒋介石这个臭流氓暗地里指示青红帮流氓打手,冒充工人,向闸北、南市、沪西、吴淞、浦东等14处工人纠察队袭击……然后假借调停‘内讧’为名,出动大批的军队警察宪兵,收缴工人纠察队的支枪被缴,打死打伤工人纠察队员300多名……”

王友德接着罗养真的话继续说:“第二天,事态进一步扩展……蒋介石亲自下令进行全面清共……上午,上海 20多万人举行罢工,上海总工会在闸北青云路广场,举行10万多人参加集会。会后,冒雨举行游行,要求释放被捕工人,交还工人纠察队枪械……当游行队伍行至宝山路三德里附近时,埋伏在里弄内的军队突然向流行队伍开枪扫射,当场打死100多人……接着,蓄谋已久的阴谋者很快占领上海总工会和工人纠察队总部,四处查封、解散革命组织和进步团体,进行疯狂的大屠杀……这几天中,上海滩到处是枪声……据不完全统计,被杀的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达300多人,被捕者500多人,失踪者5000多人……”

会场上,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但每个人的心底都在燃烧一团愤怒之火。

“无独有偶,4月15日,广州的国民党反动派也向我们举起了屠刀,仅这一天,被他们抓走的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就有2000多人……江苏、浙江、安徽、福建、广西等省也以‘清党’名义,对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进行大屠杀……”王友德说到这里声音突然沉了下来,“这里都是外省的,似乎离我们还很遥远……然而就在昨天,我们湖南的反动军阀何键指示他的爪牙许克祥在我们省城长沙也大开杀戒……”

会场的空气一时非常紧张,仿佛到处埋满了炸药,只要划一根火柴,就能猛然爆炸。

接着王友德详细地介绍了“马日事变”的经过,他说:“ 5月21日晚,许克祥率领所部袭击省总工会等革命机关,解除了工人纠察队和农民自卫军武装,释放了所有在押的土豪劣绅,杀害共产党员、国民党左派和革命群众100多人……”

谭道瑛喊了一声:“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昨日还是并肩作战的兄弟,今天就屠刀相向……”

罗养真说:“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有一点我们清楚,国共两党,政见不一,信仰不同……我们依靠的是工人农民,就拿我们湖南来说,在这次北伐期间,遍地是农会,实行土地改革,斗争地主;于是引起了不少出生地主土豪家庭军官的强烈不满……许克祥和王东原、夏斗寅就是最为典型的代表,因此这些人便毫不犹豫地充当了屠杀共产党人镇压工农运动的打手……”

会场上不少人嚷了起来:“怎么会是这样,有话为什么不可以坐下来好好说……”

谭思聪站起来说:“现在国民党是老大,他们根本就不给我们共产党人说话的机会……就拿何键来说,这家伙不讲道理,只是一味地疯狂地屠杀,他们先残害了临湘农民协会委员长和常德近郊农民协会委员长,后又占领了益阳县工会、农民协会等革命机关,缴了农民自卫军和工人纠察队的枪……就在昨天早晨,这个刽子手率领他的部队,将常德所有革命团体包围起来。工人纠察队进行抵抗,遭到机枪扫射,打死打伤共产党员、革命群众80多人。夜晚,又命令驻长沙的33团团长许克祥,率兵1000多人枪对共产党人和工农群众进行了突然袭击。长沙城顿时火光冲天,枪声四起……大批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倒在血泊中……”

罗养真说:“同志们,昨天的事变,是湖南国民党彻底反共的信号。目前,白色恐怖遍及湖南,我们该怎么办?”

王友德说:“我们应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谭思聪连忙举手赞称说:“对,我们应组织全省的农军和工人武装去攻打长沙!”

罗养真点了点头说:“好,我们共产党人就要有这么一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我们决不能被敌人的屠杀所吓倒,党号召我们掩埋烈士们的遗体,擦干身上的血迹,继续战斗……”

谭道瑛唰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罗书记,你快分配任务吧!我们决不屈服!”

罗养真说:“……现在还没接到上级的指示,不过有一点我们可以去做,就是把事变的真相告诉广大群众。现在我们茶陵还没有反对军队,局面还完全控制在我们共产党人手里,我提议明天在铁牛潭对面的沙洲举行万人大会,唤醒民众:‘打倒蒋介石!’‘打倒许克祥!’”

“打倒蒋介石!”

“打倒许克祥!”

会上响起了愤懑的口号声。

第二天,铁牛潭再次搭起浮桥,人们纷纷通过浮桥涌向河滩沙洲上的会场。会后还组织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游行由工人纠察队统一指挥,农民自卫军、工会、农会、学生联合会一起配合共同组织。

一路上群情激昂,尤其是几百农军,举着“反帝讨蒋”大旗,唱着汇文中学学生新编的歌儿,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大街上走过……

梭镖亮堂堂,

擒贼先擒王,

打倒蒋介石,

活捉许克祥!

游行队伍经过北门洞,城隍庙,回到教操坪,突然接到上级的命令。为了惩办国民党顽固分子的倒行逆施,中共湖南省委、省工委、省农委组织了长沙近郊浏阳、醴陵、株洲十万农军准备攻长沙。茶陵偏居湘东一隅,离省城较远,不能迅速派兵参战,必须派出一支支前队筹措一批物资送往前线。另外,鉴于攸县罗定带领反动军队前来反扑,指示茶陵组织一支劲旅去驰援攸县。

接到命令后,罗养真命通讯员立即传达:“游行群众就地解散,工人纠察队和农军在操场集合!”

很快队伍集合完毕,黑压压一大片,那些游行的市民也还都没有走,便全都围在旁边的菜地里。

王友德瞅准这个机会,再一次发表演讲:“工人兄弟们,农民朋友们,这些天国民党反动派正在疯狂屠杀我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仅长沙附近就有一万多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惨遭杀害……大家说,怎么办?”

李炳荣带头高喊起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会场顿时喊声一片:“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王友德说:“好!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如今,攸县那个罗屠夫,那个叫罗定的家伙又从湘西杀了回来。这个罗屠夫的纠集了一伙流氓地痞,用土豪凑来的钱买了不少枪支,自称湘东保安司令,在醴陵攸县一带大肆屠杀农会骨干,并扬言要杀到茶陵来。我们已经接到上级的指示,联合附近几个县的农军去消灭他。大家说,有没有信心?”

“有!”操场上齐声喊道,如漫漫长冬里滚过的第一阵炸雷。

翌日,八百多茶陵健儿,集聚在王友德的麾下,浩浩****地杀向攸县。罗定寡不敌众,如丧家之犬,再一次败北。王友德凯旋而归……

可正当茶陵人民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时,时局逆转。由于最高决策者的错误,坐失了良机,长沙会战流产,一万多共产党人惨遭杀害。罗定也从湘西窜了出来,拜倒在何健膝下,带了一千多人枪,气势汹汹地向攸县茶陵方向杀了过来,扬言说:“石头要过刀!”

15

“马日事变”后,时局变得异常紧张,空气中已能隐隐约约地闻到一股血腥味和火药味。街头上冷冷清清,没几个行人,大部分店铺根本就不敢开门营业。

这天下午,从邮电局通往县府路上,有一个身影在急急地跑着,她便是省里派来工农妇女特派员袁秋爽同志。她的手里捏着刚从省城发来的电报。

电报是省总工会主席郭亮和妇女部长张玉英发来的。电报表面上看用的是明文,其实里面用的全都是暗语。上面写着短短十三个字,却像泰山一样压得袁秋爽喘不过气来。

她一边跑,一边在琢磨着电报上的内容:“长沙虎拉列盛行,火速回长打针!”“虎拉列”是“霍乱症”的意思,省城正在闹“霍乱症”,说明形势的确严峻,可究竟出了什么大事,目前还不清楚。因此,她必须立即把这电报送到特支书记罗养真手里,然后大家一起商量对策。

袁秋爽气喘嘘嘘地跑到县府,把电报交给罗养真。

罗养真瞅了一眼,脸色大变,连忙传给屋子里的其他人看。

须臾,那张薄薄的纸在大家手里转了一圈,又回到了罗养真的手里。他招了招手,把大家聚拢起来说:“你们说说,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嗡——”屋子里像一口炸开了的锅,人们纷纷议论起来。

王友德站起来首先发言:“有可能省委已经遭到破坏……现在的形势对我们极为不利,国民党是铁了心想把我们斩尽杀绝,汪精卫、许克祥、何健他们提出了‘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人’的口号。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

聂履泰、苏可范、谭民觉、李芬、谭道瑛、谭思聪等人也相即发了言,大家纷纷点头,同意王友德的观点。

罗养真低着头沉思了一会,说:“大家分析得很对,看来中国革命的形势不得不暂时转入低潮……为了保存革命的火种,我们得‘作艰苦卓绝的长期斗争’的准备……中共茶陵县特别支部应该立即作出决定:听从上级命令,撤销组织,立即转移,分散隐蔽……”

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住地摇了摇头,谁也说不出话来。有谁曾料想到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竟会在这瞬间就灰飞烟灭了……

“唉——”不知是谁轻轻地叹了一声息,这叹息像流行感冒,瞬息间在屋子里漫延开了。一时间,哀叹声,啜泣声,响成一片;谭道瑛、袁秋爽等几个女同志捂着脸大声地哭了起来。

王友德唰地站了起来,说:“我看我们哪也不去,就留在茶陵和他们干!”

罗养真说:“不行!我们才一百多条枪,大部分都是没经过多少训练的农民,怎么抵得挡住那些正规部队的进攻。我看还是撤吧,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样吧,大家看有没有什么亲戚呀同学什么的,越远越好,暂时去避一避,躲过这一阵风再说……我就不相信没有我们出头的那一天!”

陈应炳向大家提了一个建议,说:“现在最安全的地方是军队内部,大家如果有亲戚朋友在部队当官的话,可以到那里避一避。这样不仅可以保护自己,也还可以做做部队的工作,把那些军官士兵争取到我们这一边来。”

大家讨论了一阵,终于有了个大概眉目。会议决定实施“保存实力,作长期斗争”的总策略,汇文中学的几位学生跟着校董陈应炳去南洋教书,谭民觉和李芬利用国民党第十三军关系秘密潜入部队做策反工作。罗养真、袁秋爽立即撤回长沙,转入地下工作,谭道瑛因为怀有身孕,与罗养真、袁秋爽二位同行,到了长沙之后,再转道杨孔万的老家浏阳,暂避一下,避过这阵风头,等孩子出世后,再想办法找组织联系……

王友德和谭思聪决定不走。王友德说:“农军有八千多人马,一百条好枪。狗娘养的国民党,我们不会这么轻易把这胜利果实送给他们的!我们要为保卫‘大革命’的胜利果实流尽最后一滴血。”

于是,两人商量了一番,从工人纠察队和农民自卫军中挑选了三百多人,组成了一支精干的队伍,开到洪山庙把集关。这里依山傍水,是攸县通往茶陵的唯一通道,地势非常险要,组织得好,守一两天是没有问题的。

王友德、谭思聪带领茶陵的工人纠察队和农军在洪山庙守了三天三夜,为同志们的转移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可是三天三夜里,攸县的罗屠夫一点动静也没有。大家便麻痹了,加上又是农忙时节,大家都惦记着田里的农活,嚷着要回家。

可就在农军刚撤离洪山庙的第二天,罗定率领一千多人马凶猛地杀了过来。王友德和陈位文、谭思聪他们连忙拼凑一些人马去抵抗了一下,一触即溃,很快就被打散了……

罗屠夫一到茶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并扬言一定要抓住王友德,报去年的“一箭之仇”。而王友德则带领了几个工农骨干分子,躲进了潭湾的大山里。罗屠夫见抓不到王友德,便带领一帮匪兵,窜到王友德的家乡舲舫小井,去抓王友德年轻的妻子和不满岁的婴儿王佐云,说要斩草除根。幸亏有好心人报信,王友德的妻子带着幼子逃到娘家松江的岩洞里藏了起来,才免遭祸害。罗屠夫见抓不到王友德,也找不到他的妻儿,便将王友德叔祖王三烈抓住,捆绑到河坞,准备问斩。后通过好心人求情,又变卖了王友德家的全部家产,凑了200元银元,才救了王三烈一条性命。

王友德在大山里躲了一阵,自知这样不是办法,便和县农会副委员长陈位文商量,一起到外面去找党。逃出了茶陵的那天正是旧历五月初五端午节,他的妻子怀抱着婴儿,手拉着年迈的婆婆,一家祖孙三代眼巴巴地站在离家门口50米的大路上,拦住了王友德。希望他回一趟家,吃了端午这顿团圆饭再走。可当时情况太危险了,稍一耽搁,便让敌人有可机之乘,一旦被敌人逮住了,坐牢杀头事小,对革命带来的损失则无法估量。就这样,王友德过家门而不入,绕道江西边境,几经转辗,最后终于在武汉找到了党,尔后通过组织关系,秘密转到了贺龙部队教导团。

16

谭道瑛是随着罗养真和袁秋爽沿洣水河撤到长沙的,这一路上,风云莫测,杀机四伏。

攸县被罗屠夫占了,而去长沙攸县又是必经之路,怎么才能虎口脱险,绝处逢生呢?三个人左思右想,都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谭道瑛说:“你们两个处理文件吧……我去找我的两个哥哥想办法……先弄个护照,再错点钱……如果能在洣江河找条便船……就安全多了。”

罗养真点了点头说:“……也只能这样试试看了……”

谭道瑛首先找到她那位在县政府办公的哥哥,说明了自己的危险处境,当即就弄了三张空白护照,把谭道瑛写成县长王文澜的家眷,罗养真写成王文澜的小舅子,袁秋爽写成王文澜的女儿,还用肥皂刻了王文澜的私章盖上。有这三张护照,就安全多了。接着谭道瑛又在她在公路局当科长的哥哥那里借了三十元钱,便赶紧回到罗养真的住处。

两人正刚处理好文件,罗养真问:“搞定了?”

谭道瑛说:“搞定了!”

袁秋爽从谭道瑛手里接过护照看了看,打了她一拳说:“县长的太太、女儿、小舅子,都是惹不起的角色。这主意好,亏你怎么想得出来?”

谭道瑛说:“这全是我哥哥的主意!”

袁秋爽说:“你哥哥真了不起——钱借到了吗?”

谭道瑛掏出白花花的银子叮当当地敲给袁秋爽看,说:“你看,这是什么?”

袁秋爽兴奋地抱着谭道瑛亲了一口说:“我的好大姐,你真行!”

罗养真看了看窗外说:“天已经亮了,咱们这就走,看码头上有没有船……趁早走,等到上午,罗屠夫杀过来,咱们谁也走不了。”

天刚蒙蒙亮,街上冷冷静静,铺门全部紧闭着,没有一个行人。仨人急急地走着,心里都很紧张。不一会便到了码头,江面上起了一层厚厚的雾,隐隐约约听见水声,但看不见水面,前前后后搜索大半天,才发现一只船。

罗养真刚准备张嘴叫船,谭道瑛便拦住了他,说:“我们就这样喊……这船不一定会靠过来。”

“那我们该怎么办?”袁秋爽微微地点了点头,显得一筹莫展。

谭道瑛娥眉一蹙说:“要是咱们有枪就好了……”

袁秋爽说:“可是……这时候,到哪里去搞枪呢?”

“对!有啦……”谭道瑛一击掌,说出了一个好主意,“咱们找几根大木棒,扛在肩上……今天早上的雾这么大,咱们看不清江面,船上的人也看不清咱们。咱们装着端枪的架势,吆喝几声,吓唬吓唬他们,那船老板一定会把船靠过来。”

罗养真点了点头说:“好,就这么办!”

于是,仨人分头在岸边找寻。谭道瑛捡了一块烂船板,袁秋爽在旁边的菜地里找到了一把丢弃的锄头,罗养真什么也没找着,便爬到一丈多高的大柳树上,折了截柳枝,去掉叶子和枝杈……当大家扛着各自的“枪”,走到一起的时候,你望着我,我望着我,摇摇头,不好意地笑了。

“对面的船老板,听着,我们是县署衙门的,奉命稽查,请马上把船靠过来!”罗养真对着浓雾中的船只大声地吆喝着。

“长官,我们是江西过四川贩药材的,是正经生意人!”船老板答道。

“是正经生意人,就把船靠过来,我们只是例行公事!”罗养真继续喊话。

“可是,你们昨天不是已经检查过了吗……”船老板还在犹豫。

“少啰嗦!赶快把船靠过来,不然,我们就要开枪啦!”罗养真嗖的一声,“枪”从肩上缷了下来,横端在手里,摆出一副要开枪的架势。

谭道瑛和袁秋爽也跟着把“枪”从肩上缷了下来,横端在手里,假戏真做起来。

船老板见状,连忙高声地求饶:“长官,千万别开枪,我这就把船靠过来……”

谭道瑛望了望袁秋爽和罗养真,三个会心一笑。

不一会,船靠了过来。罗养真率先跳上船,紧接着把两位女士也拉上了船。仨人把各自的“枪”都丢到了河里,船老板这才大呼上当,死活不肯带他们走。谭道瑛便掏出三张护照,亮出了三个的假身份。船老板的妻子读过几年私塾,接过护照一看,以为真的是县长的家眷,便对丈夫说:“我看他们也不容易,要不咱们就做个顺水人情,就捎他们一程吧。”

船老板说:“捎上也行,不过得出力子钱,每人交3块钱大洋吧。”

“那没问题。”谭道瑛赶紧交钱,把白花花的银子交到老板的手里。

船顺风顺水,午饭时到达攸县,然后靠了岸,找到一家饭馆吃饭。罗养真把两位女士叫到一旁吩咐,三个人分三桌坐,打听一下茶陵的情况,看罗屠夫到茶陵没有,留下的同志有没有遇害……

谭道瑛这桌有个从茶陵驾马车来的绸缎商,他对攸县的同行说:“不得了,我活了大半百,见过不少杀人的,可没见过这么杀人的……洣水河的沙洲都染红了,城墙上到处挂满了尸首……”谭道瑛实在听不下去,胡乱扒了几口饭,便抽身走出了饭店……

罗养真和袁秋爽见谭道瑛出来了,知道一定打听到什么,连忙跟了出来。

袁秋爽问:“打听了什么?”

谭道瑛心情沉重地说:“罗定的部队上午果然开进了茶陵,而且已经开了杀戒……聂履泰、苏可范、王友德、陈位文、谭思聪他们肯定凶多吉少……”

罗养真说:“这里很危险,我们得赶快离开攸县县城……这船不能再坐了……”

谭道瑛说:“我去找船老板说,让他退我们一半力子钱。”

袁秋爽说:“那钱就算了吧,我看还是早点离开这鬼地方的好。”

谭道瑛说:“我不是心痛这几块钱……我们这么冒冒失失地离开,船老板一定会起疑心的,我们编个理由,说服他,找他退点力子钱,这样他就不会多心……”

罗养真说:“谭道瑛说得对,我看老板娘对你有好感,你先找她说说。”

谭道瑛点了点头说:“好的……”

老板娘听说谭道瑛他们有事要在攸县耽搁,不能一道乘船去长沙,怪遗憾的,不过还是同意退一半力子钱,但船老板不太乐意,这煮熟肉鸭子还能让它飞了,要把揣进了口袋的银子再掏出来,谁也不爽快,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早上我不愿意搭,你们偏要上,这会嚷着要退钱……”

谭道瑛早就看出了这一点,便又退了一步,说:“我看这样吧……这事是我们理亏……你大人大量,你就多少象征性地退一点吧……”

老板说:“那我就退你们一人一元钱……”

“行!”谭道瑛收了三块钱银子,回身找到罗养真和袁秋爽,飞快地离开饭店,出了攸县城。

三个人在路上走了一阵,提心吊胆,还是觉得水路安全,便又转到洣江河边,顺着河流一边找船,一边往下游赶路。走了一二十里地,方才发现一只破船,也是两夫妇,去长沙进货。

袁秋爽嘀咕了一句:“这么一条破船,风一吹,就会翻的……”

船主瞪了袁秋爽一眼,认为她不该说不吉利的话,不肯让他们上船。但他的老婆想得这几块钱的外快,说:“在外谁没有个难处,这个忙我帮定了,你们上船吧。”

三个顺利地上了船,因为刚才的不愉快得罪了船主,袁秋爽便主动帮船主划桨,罗养真帮船主一起撑船。谭道瑛趁机和船主夫妇聊起了家常,气氛一下便融洽了。

傍晚时分,船到达湘潭境内的马加河,突然遇到一阵狂风,船一倾,果真翻到了河里。幸亏是靠着岸边走的,河水又不深,没有人员伤亡。但五个人全都掉到水里,成了落汤鸡。

“就怪你,乌鸦嘴,我们走了十多年的水路,从来没出过事……”船主老婆指着袁秋爽,大声地嚷着。

“臭婆娘,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还不赶快把船拖到岸上去,你是想让水把它漂走,是不是?”船主狠狠了瞪了婆娘一眼。

于是,大家合力把船拖到岸上,一检查,舱底破了个大洞。

“真是倒霉,遇上了你们三个扫帚星……”船主横了三个年轻人一眼,对罗养真说:“你给我打下手,修船,你们几个女的去捡柴火,不生火把衣服烘干,你们这些娇贵身子,不等到天亮就会生病的……”

不一会,火燃起来了,红红的映亮半边天。在荒郊野岭,有山有水,几个年轻人围着一堆煹火,烘胸烤背,倒很有几分情调。但在这种严峻形势下,谁也没有雅兴来欣赏这美丽的夜景。大家只想早点把船修好,把衣服烘干,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船主把所有的材料都用上了,还没有堵住舱底的窟窿,最后把自己的褂子脱了,塞了进去,还剩下手指头大的缝隙,于是把目光投向了罗养真。

罗养真知道船主的意思,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女的,犹豫了一会,也开始脱上衣。

“慢……”船主叫了一声,他一瞅见这个年轻人排骨一样的腰身,就不忍心让他把衣服剥下来修船,“我还是想想其他办法……”

罗养真心里非常清楚,在这里多耽搁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只有尽快赶到长沙,找到党组织,才会安全一些。于是,果断地将衣服塞给船主,说:“没关系,我的身子是弱一些,不过,现在是夏天,不会有事的……”

船主一时也确实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伸手接过罗养真的衣服,把先前堵好的全挖出来,重新团好用凿子一点一点地凿进去。

船终于修好了,大家又合力把它推下水,于是再一次起航了。可走了不多远,水便从舱底冒了进来,只好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往外勺水。

河里的风很大,虽然是夏天,但到了后半夜还是有丝丝凉意。

罗养真体子弱,平日里就经常生病,这会光着膀子,长时间泡在水里,寒风一吹,果真感冒了,不定地咳嗽。

船主歉意地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我说了你不要脱,可你偏要霸蛮……”

罗养真笑着说:“没关系,等到了湘潭,再买件衣服穿就是了……咳咳……”

第二天上午赶到湘潭时,罗养真完全病倒了,身子滚烫滚烫的,发着高烧。

下船后,谭道瑛让袁秋爽守着他,自己一个人到街上买了件男人的褂子和一些早点,赶快回到码头。三个人一刻钟也不敢停留,买了去长沙的火轮票,立即赶往长沙……

“祝贺你们顺利归队!”郭亮听了谭道瑛的叙述,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说,“你们这次是有惊无险……好,说说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谭道瑛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皮,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能什么打算,就是我有打算……他也不让我有打算……”

“对不起,我忘记你是有身怀六甲的孕妇……你能拖着这么重的身子骨闹革命,实属不易……你知道吗?在长沙读书的茶陵学子,没有哪一个不崇拜你的……一说起茶陵女子学校的校长,都伸出了这个……”郭亮说着,伸出了自己的大拇指。

谭道瑛的脸红了说:“那里有你说的神,我只不过是做了我该做的……”

袁秋爽告诉郭亮,说:“谭道瑛准备到她的丈夫家去生孩子,也顺便躲过这阵风头。”

郭亮点了点头:“这样最好,革命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再说,革命咱们也得后继有人呀!”说着,几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谭道瑛只在长沙待了半天,就转道丈夫茶陵第一任特别支部书记杨孔万的老家浏阳,一边避难,一边静养,等待着一个小生命的降临。

罗养真在组织的安排下,转入了秘密地下工作,却从此落下了病根。1928年年终30晚上,罗养真在长沙油铺街被捕,当时就被判决了死刑,但他买通了一个狱卒,让另外一个犯人顶了他,自己化装逃了出来。后来,他被组织派到了江西苏区工作,但最终因久病缠身,又加之积劳成疾,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使革命遭受了重大损失。

袁秋爽以后一直从事教育工作,解放后,改名为袁曦明,任省统战部秘书,直到离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