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想象的不同,李若秋不似别的姑娘那般羞涩扭捏,她说话做事都大大方方,有一种温婉的美。他瞧她怎么都觉得不像是嫁不出去的人,后来一问才知道是因为家里还有个得常年吃药的妹妹。本就没了父母亲,再加上这么一个拖油瓶,真要结婚的话对方肯定是要考虑考虑的,于是就一拖到了现在。了解了这个情况后,温恪对她就有些同情又有些敬佩,有事也是能帮则帮。就这样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两人的事算是拍板定下了。为了表示对她的敬重,他提出办一个小范围的婚礼。李若秋答应了,但却说要等一等,因为她的妹妹李小棠还在老家,得过几日才能回来,她想等她的妹妹回来了再办婚礼。他也理解,于是过后两个还是各忙各的,抽空见个面,直到有一天他在后台瞧见李若秋的妹妹——李小棠。
那时温恪是好不容易空出时间来去军区见李若秋。到的时候她正在台上表演,他就坐到后台一个屋子里等她。初进入的时候没发现,等坐稳了才瞧见最里面有个姑娘在那里看书,那便是李小棠。彼时他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只是对她的第一印象是这姑娘很不雅,一条腿翘在凳子上看书还看的津津有味,可再一瞧就知道为什么了,她的腿有毛病。那姑娘也瞧见他了,大咧咧地责问他是谁,怎么进来的。他只是笑笑,没有应答。没想到她就那么拄着双拐到他面前,用很是脆爽的声音又问了他一遍,甚至还用脚踢了踢他。那时的温恪稍稍有些诧异,心想着这姑娘真大胆,之后笑着说让她注意自己的腿,小心摔倒。
自以为这话说的妥帖周到,却不想伤到了李小棠那极强的自尊心。那时她正是因为这条残腿才上不了军政大学,心里面很难过,还被人这么一取笑,可想而知那天后来在家里看见温恪的时候她是有多气,做饭不是盐多就是酱油多,一顿饭可把他给折磨地够呛。而温恪哪里见过这号人,对着她是哭笑不得,可瞧着她生气鼓起腮帮子的表情,心里有个地方却莫名一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理由。
假如温恪就此止步,也许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然而人生最残酷的地方就在于,从来没有“假如”。他不仅没有就此停下,而且还在之后与李小棠的相处过程中,慢慢上了心。等发现时,为时已晚。也不是没有过冲动,想着把一切都说清楚,然而不曾想李小棠比他还要决绝。
“小姨察觉了之后就搬出跟母亲同住的屋,住到军政大学旁听去了,也是在那里认识的徐叔。后来,两人一起回了A镇。”温行之说完,轻轻慨叹一声。
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故事,温远听完出了会儿神,悄声问:“老太太知道吗?”
“知道。”
温远:“……那小姨呢?她对老爷子是什么感情?”
温行之沉默了一阵,才淡淡开口:“只怕也是有感情的。”
温远:“……”
“不过她到底也是狠心的,走的毅然决然。”
哪里是狠心呢?不过是怕再伤害到其他人罢了。真要说狠心,也是对自己,而非对他人。然而这话,温远也只是自己想想,没有说出来。
“温远。”他轻轻叫她的名字,手落在她的腰畔,缓缓摩挲,“你知道老爷子为什么不同意你吗?”
终于到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上了。温远眼睛一亮,抬眸定定地看着温行之:“为什么?”
温行之这会儿的脸色反倒柔和了许多,他说:“因为你像老太太。”
温远一愣。她像老太太?!像李若秋?!
温行之轻轻一笑,说:“你大概不知道,你爸将你抱回来的时候,老太太刚过身。”
温远清咳一声。这个她还是知道的,还是上次听棠姨提起。
“那时候因为你的到来你家乱成了一团,嫂子一直不同意收养你,你爸没有办法,找到我家来看能不能寄养一阵。老爷子当时无心管这件事,是棠姨将你抱过来照顾了近半个月。也是她,向老爷子提议让他出面管管这事。她说,家里刚刚没了一个人,这个小生命就当是老天爷送到身边来弥补这个遗憾的吧,毕竟两家的关系是这么近。老爷子当时也是真的为老太太伤怀了,听了她的劝,做主让嫂子留下了你。”
温远沉默了下。她只知道是老爷子做主让她家收养了她,不成想棠姨还在其中起了作用。更让她想不到的是,她和老太太的缘分,从她到小温家那一天起就已经结下了。然而温远还是有一点想不通。
“因为这个就说我跟老太太像?”
温行之瞅了她一眼:“还有性格,敏感,多思,以及……天真。”
温远:“……”
“我哪儿天真了?”她不甘地小声反问。
“相信爱情,这还不够天真?”
温远:“……”难道爱情不值得相信吗?
“老太太其实很爱老爷子。”温行之说,“有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老太太对老爷子感情没有那么深就好了,那她就不会那么轻易受到伤害。可她是那么纯粹的一个人,会因为得不到爱而难过。她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跟老爷子吵,吵到歇斯底里,吵到两败俱伤。她活的这样矛盾,直到最后郁郁而终,都不确定这个让她托付了全部身心的人,有没有爱过她。”
说到最后,温行之声音渐低,可每一个字,都仿若重锤,敲在了温远的心上。鼻尖忽然酸涩难忍,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会说她跟老太太像了。她不也曾因为得不到温行之的爱而痛哭不已吗?甚至,她因为他不来医院看望受伤的她都委屈沮丧的不行。是她,这确实是她。可如果这就是天真,那她宁愿一辈子这样。
“因为老爷子跟老太太过的不幸,所以怕悲剧在我们身上重演吗?”温远闷声问道。
温行之嗯一声:“在老爷子看来,我跟他是一样的性格。所以,我们不适合在一起。”
“他不了解你!”温远气鼓鼓地反驳。
温行之笑了,捏了捏她的脸颊。
“不,温远。”他说,“有句话说的对,知子莫若父。”
温远愣了下,这话什么意思?
“可人生这么长,总会有例外的。”他又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一寸寸巡过,“我的例外,就是你了。”
温远:“……”没法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可能就如同现在外面腾空而起的烟花一般,五彩绚烂,煊赫明亮。渐渐有湿热泛上眼眶,她有些想哭。
其实大一那年来A镇,通过跟李小棠的谈话她就知道了,他对她的好绝不是兴之所起,突如其来的。就像当初她那样冒昧的打电话请来他应付方老师,他也二话不说的都答应了。再后来督促她的学习,帮她去了T大。所有的这一切,都不是毫无缘由的。
从很早开始,他一直都关注着她,希望她能好,并且这份希望中不掺杂任何私心。如果说在此之前她还怀疑过他那不过是为了完成李小棠的任务,怕她问起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么今天在得知了这些渊源之后,她忽然又有些后悔。她想,当初他看到她成长为那个模样的时候,心里是有些失望的吧。可后来他还是鞭策着她,一路为她保驾护航,让她轻松快乐地走到了现在。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说,她是他的例外……
心满的快要溢出来,温远将整张脸埋在他的颈窝。
“记住你的话,以后再反悔就来不及了。”
温行之牢牢拥紧她,笑笑:“好。拉钩上吊,百年不变。”
这个新年过的,让温远有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感觉。
于是初二一早起床,她就跟温行之提回B市的事。得知了事情真相的她,可以说是有些迫不及待了,因为她想跟温老爷子谈谈,开诚布公,掏心掏肺地打消他的顾虑。几乎是同时,B市家里也打了电话来让她们回去,而且还是温老爷子亲自打过来的。这已经够让温远吃惊了,没想到温行之竟然说不急,并将返程的日期定在了初五。
温远很是纳闷,结果温行之轻飘飘来一句:“迎财神的日子,想必老爷子有什么不高兴的,也不好骂出来。”
财神,这位可不是财神爷么?对于温行之的老谋深算,温远默默地表示佩服。
又过了两天清闲日子,周五一早,迎着初升的朝阳,两人踏上了回B市的路途。真要回了,温远心里又有些犯嘀咕。她没想到,竟是老爷子亲自打电话来叫他们回去,在她以为,以温老爷子的性子会一直晾着他们呢。是有别的什么打算吗?温远不禁有些担心。
“等到了B市,我们是回东郊还是回大院?”她问正在开车的温行之。
“先回大院。”
温远哦了声,又忍不住问:“棠姨应该还在吧?”
一听她这踌躇担心的语气,温行之就觉得好笑:“怎么?难不成以后见老爷子都得小姨跟着?”
温远反应过来也乐了。想想也是,还是自己面对吧。
“放心,不会有事。”
温行之说,声音沉稳,有力,笃定。温远瞅他一眼,突然心稳了。
由于雪后初霁的路不太好走,临近傍晚才抵达大院。停好车子,刚走到院子里面,就看见了站在厅门口的李小棠和成奶奶。两个老太太正唠着闲嗑,一瞧见这进来的两人马上就停下来不说话了。温远顿时就显得有些拘谨,下意识地抓住了温行之的手。
李小棠笑了:“我看这孩子是被吓坏了。”
“我看着也是。”成奶奶跟着打趣,向她招手,“还傻站着呢?过来我瞧瞧。”
她有一段日子没见温远了,怎么能不想。捞近前里看,虽知道这姑娘从小到大就没胖过,可摸着那尖尖的下巴还是心疼不已:“瘦了。”
“没有。”温远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说道,“您摸摸这,都快有小肚子了。”
成奶奶没说话,眼圈红红的。倒是李小棠拍了她的手,“好了,大冷天撩衣服,我看你是不怕着凉。”
温远甜甜地笑了笑,“棠姨,您来了。徐叔呢?”
“在厨房里忙着呢,你妈也在,知道你们今天回来,说是要做一桌好吃的。”
“那太好了。”温远笑弯了眼,“最爱吃徐叔做的菜了。”
李小棠斜睥着温行之:“瞧这样子,你这段时间是饿着她了?”
温行之淡定以对:“您觉得可能?”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可听在温远的耳朵里,愣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她撇头,红着脸看他一眼。
温行之还要再逗逗她,就听见一声闷哼从身后传来,他回过头,看见了温恪温老爷子
温恪此时站在院门口,正要迈步而入,一见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反倒不急着动了。他看了那两人一眼,哼一声:“怎么,这是立了功了?还得让人夹道欢迎才行?”
一听温老爷子的语气,温远下意识就有些紧张。其他人倒还都是纹丝不动的,成奶奶光顾着看温远了,李小棠笑吟吟的不准备搭话,而温行之则是看着老爷子挑了挑眉。老爷子面上挂不住了,扫了温远一眼,说:“你过来,跟我去趟书房。”
温远没想到刚回来就要面对温老爷子,但想起什么,心一横,脚下就迈了出去。温行之见状连忙扣住她的手,温远惊得去看他,却见他瞧也不瞧她,只对老爷子说:“事到如今了,您有什么就当着我的面一起说。”
老爷子瞪了他一眼,转身回了自家院子。这就算是默认了,温行之和温远一起去了隔壁院儿,上了二楼。
一进温恪的书房,温远就屏住了呼吸,心里打起了小鼓。不光是因为要面对温恪,她对书房本身就有抵触,从小到大最不愿意进的就是温昶礼的书房,而温行之显然是老爷子书房的常客,一进门就捡了个舒服长椅拉着温远坐了下来。老爷子怒瞪他,点点桌子:“你是挺不客气的,我让你坐了?”
“您老也没说不让。”
老爷子也明白现在这人心里有气,瞥他一眼,推推面前的茶杯:“给我倒杯茶。”
温行之抬了抬头,没起身。一旁的温远怕老爷子因为这个再生一场气,正要去给他倒茶,身边这人站了起来,端起老爷子面前的茶杯,走到柜子前面去给他沏茶。
老爷子展了展眉,靠回到椅子上,算是满意了。他将视线落在温远身上:“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
猛听得一问,温远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心跳加速:“都好了。”
老爷子哦一声,点点头。
“您老这回可真是聪明。”将茶杯放到老爷子面前,温行之倒不急着走,看着他说,“老房子多少年没用过了,您几天功夫收拾齐全了就把人关里头了,又阴又冷,不生病那才叫奇了。”
先发制人也就算了,现在他坐着,他站着,很明显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不在自己手里,所以面对小儿子的发难,老爷子反应还算淡定,端起茶杯,掀起茶盖,浮了一浮尝了口,眉头皱起来了:“你这是泡的什么茶?是我常喝的?”
温行之顿了下,双手撑住桌子,忽而笑了:“这么些天我一直想问您个问题。”
“哦?”老爷子抬头看着他,“你说。”
“您老关了温远,打算送她到什么地方?”
“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老爷子不紧不慢地回击。
那人脸上的笑就显得不那么随意了,慢慢凝固在了嘴边,温远在一旁听着,倒不像刚进来那么紧张了,反而奇异地轻松了下来。因为,看两个谁也不服谁的人相互斗智,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尤其是温行之,她还没见过能让他在第一瞬间反驳不了的人。
“行了。”老爷子说,“现在说这个也没有什么意义,人你也已经找到了,咱们就谈点别的。”
“您说。”
“我知道,你是在怪我。”端详了他一分钟,老爷子略显迟疑地开了口,“你是怪我擅自动了你母亲生前最爱住的老房子,还把温远关在了里头。”
温行之听完,似笑非笑地牵了牵嘴角:“所以?”
“所以关于这一点我可以向你道歉——”老爷子双眼琢磨着他的表情,一字一顿道,“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该不同意的还是不会同意。”
说罢,老爷子睁着锐利的眼睛,细细地瞧着他。
温行之像是在回味老爷子说的话,半晌,哦了一声,说:“知道了。”
这三个不痛不痒的字可让老爷子不淡定了,他又点点桌子,看了温远一眼,强调道:“你听清楚我说的话了?”
温行之别有意味地笑了笑:“您老放心,我还没老到您这地步。”
老爷子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尊重您的意思。”温行之说,“不过是尊重,而不是遵从。”
与温行之颇心灵相通的温远同学旁白道:其实这话跟“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会保留你说话的权利”是同一个意思,用外交黑话解释就是——您说的是废话。
老爷子此刻倒没如温远预料般的勃然大怒起来,反倒是来了劲,凑前用犀利的眼神注视了他片刻,然后靠回椅子上,端起快要凉的茶喝了一口。
“行了。”他清清嗓,说,“该说的话都说了,今天就先这样吧。这几天先消停一阵,有什么事儿等过完年再说。”
温远又有些傻眼。她已经做好应对老爷子发难的准备,没想到他老人家这就收剑入鞘了。下意识瞅了温行之一眼,见他也是眉头微蹙着在揣摩老爷子的意思,于是温远心一横,张了张嘴正要说话,书房的门突然响了。门靶子一转,李小棠的头从外面伸了进来:“谈完了?我们那边可要开饭了。老爷子,你也一起过去吧。”
温行之和温远都抿紧嘴唇没说话,倒是老爷子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得,吃饭。说起来,我也是有阵子没尝到老徐烧的菜了。”
“今晚保准管够。”李小棠又向书房瞥了一眼,嘱咐道:“你们两人也快点下来啊!”
眼瞅着老爷子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温远囧囧地发问:“我,我怎么有点搞不懂情况?”
温行之微蹙了蹙眉,思索了下,忽然笑了。他摩挲着温远圆润的手指,意味深长地说:“有意思。”
温远:“……”
这顿晚饭吃的倒是挺和美。饭后,徐莫修和李小棠没待多久就要走。温行之亲自送他们出去,之后又回来接了老爷子,回了隔壁自己家。
温远知道一回到大院里就不能跟温行之一起了,心里有些失落,却又不敢表达出来,只能憋着。然而某人顾忌就没有那么多了,临走之前,在老爷子的瞪视下摸了摸她的头。温远登时脸红了个通透,心想这人一定是故意的。老爷子说了年后再说,但也没说这阵子不准两人有来往,所以他就光明正大这么干了。温远忍不住乐了,回过神发现成奶奶拿眼瞅着她,立刻撇过脸。
成奶奶:“……”装,再装!
当晚,温远睡的还是自己那个房间。她一进屋,就看见乔雨芬正弯腰给她铺床。已经铺了两层厚军用垫子了,眼瞅着乔雨芬还要铺第三层,温远一把拦住她:“够了,已经够厚了。”
看清楚来人,乔雨芬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罢,再铺个电热毯子,这几天大院里检修暖气,屋里温度算不得高。”
温远嗯一声,跟她一起往**铺了个电热毯子,两人各从两头铺起,铺到中间的时候手不小心碰到了一块,温远愣了下,尚未来得及抽离,就被乔雨芬抓住了:“你这手腕处的淤青是怎么弄的?”
温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做皮试的时候弄的,我怕疼。”
说到这里乔雨芬就明白了,这孩子平时不是多娇气,就是特别怕疼,尤其是打针的时候。稍微疼一点就爱乱动,输一次水针跑偏几次的情况也是有的。可乔雨芬却并没有如温远所想那般松开手,只是轻轻地揉着她的手腕:“病都好了吧?”
“好了,早好了。”
“那就好。”
乔雨芬低低地说着。其实她都是清楚的,知道温远到了A镇之后扁桃体发炎输了好几天的液,也因此心里自责万分。
“温远,我——”
“我知道。”
话头被截断,乔雨芬惊讶地看着温远。
“我知道您不是故意骗我去老大院的。”温远看着她,眼睛分外的明亮,怕她没听明白,她又补充道,“事情被温爷爷发现之后,您一直没反对我们,不是吗?”
“那是因为——”
“不管因为什么,我都很感激。”
说完,她甜甜地笑了,竟有几分孩子气。她是知道的,乔雨芬不反对的最重要一个原因是为了温祁,可她仍旧是感激她的,这种感激说出上来是什么原因,很复杂。或许是一种直觉,她始终相信,这个女人是给过自己真正的爱的,哪怕她用这份爱绑的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而乔雨芬呢,看着这样的温远,竟没防备的鼻尖突然酸了,眼泪啪啪往下掉。温远慌了,“妈妈,我——”
“我没事。”乔雨芬拍拍她的手,抬起头顺顺她额前的刘海,红红的眼睛暴露在温远的面前,她也有点难受了。
“妈,过去有很多事,是我不懂事。我不该——”
见她要忏悔,乔雨芬抵住了她的唇:“你爸爸常讲难得糊涂,其实我也是。不管我潜意识里有没有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不管我是自欺欺人还是真糊涂,十几年都过来了,你一个棒喝让我忽然醒过来,我那时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温远只感觉到眼眶开始泛红,她哑着嗓音道:“是我不好。”
乔雨芬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怪折磨人的。”她笑道,“我大概是真要老了,不适合再多想,更不适合动别的心思。只要你和温祁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能答应妈妈么?”
她还是不放心,不放心温祁。可温远却已经觉得不在乎了,她看着乔雨芬,破涕为笑:“能。”
这一晚,温远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起的有些晚,匆匆洗漱下了楼,果然就看见温行之在楼下客厅里等着,穿着还很是正式,西装革履的。
温远环顾了一下,见四下无人,只有成奶奶在厨房忙着,才小跑到他身边:“有事吗?”
温行之放下手中的茶杯,见她发丝儿微翘,不禁好笑道:“昨晚又蒙头睡了?”
温远嗯一声,温行之伸手揽了下她的腰,被她躲了过去,换过来一个瞪视。
温行之挑挑眉,说:“这几天我要回趟T市,马上开市了,有几个会要开。”
温远点了点头:“好。”紧接着,“那老爷子那边?”
“不是说等过了年再说?”温行之站起身,用手顺了顺她的头发,“那就先好好过年。”
温远:“……这是叫我们回来过年吗?”
“放心。既然老爷子做了保证,肯定就能说到做到。”
温远:“……”
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放心!刀一直架在脖子上的感觉很不好受的好吧!然而,有什么办法呢?
由于下午还有个会,温行之没有在温远家多待就走了。等他离开以后,温远就开始了“在家过年”的日子。一开始心里还有些紧张,总怕还会发生什么事。然而几天过去了,温恪那边再无动静。慢慢的,温远不得不放下戒备。心想,既然老爷子真打算过完年再说,那她也只好先蓄着力,时间一到,她直接找老爷子谈。
打定主意后,温远冷静了下来,开始享受过年跟家人一起的日子。说来也怪,这竟是这几年来家里最热闹的一个年。母亲乔雨芬气色和精神都好了不少,成奶奶知道她先前发烧生病受了折腾,可劲的给她补。还有李小棠,每天都会从老房子那儿过来,跟成奶奶和她说话,几个人常常聊的不亦乐乎。温远和李小棠的关系处的越来越好,两人还时不时一起出去,在B市四处逛。
这天,一大早李小棠的车子就到了,是徐莫修开着一起过来的。今天是她复检的日子,此番她在B市待这么久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身体。虽然这段时间她的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可徐莫修和温恪总是不放心的,这点上两个男人第一次达成了共识,那就是得重视起来。于是就在B市请了医生诊治,时不时还需要去做检查。
本来李小棠的复检一向是徐莫修陪着去的,但今天他临时有事,所以就拜托温远陪她一起去。得知了这个消息,温恪还专门从隔壁院子过来,嘱咐了她许多。
徐莫修开车将两人送到了医院,待李小棠要下车之际,他忽然拉住了她,有些犹豫地说:“要不,我跟老楚说说改个时间?”
“可别!”李小棠拒绝,“老楚也是好不容易有时间来趟B市,改时间改到什么时候?去吧,这不有温远陪着我么?”
老楚是徐莫修多年的老同学,昨天来的后天便要走,得知两人都在B市,说什么也要抽出时间来见徐莫修一面。徐莫修只得笑了笑,转头嘱咐了温远几句,把车开走了。
温远慢慢地搀着李小棠上了楼,将她送进了主治医师的办公室。医生很快就给她安排了检查,鉴于她每一次复检的时间都比较长,大约要持续一个半小时。温远等着也无聊,便决定去医院对面的那条步行街逛逛,挑一些东西给她的棠姨。
坐电梯下楼,人多的堪比沙丁鱼罐头,温远好不容易挤了出去,却不小心碰到了一个人。那人提了不少东西,一碰全乱了,温远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忙她捡起来,最终抬起头看到那人的脸时,她忍不住吃了一惊:“陈瑶!”
陈瑶似乎也很意外在这里碰到她,短暂的愣神之后她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转头就走。温远觉得她不对劲,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陈瑶!”
她叫着她的名字,陈瑶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身:“你这么大声叫我做什么?”
“我——”温远语塞,她其实是看她脸色苍白的不像样,走路也有些不稳,所以才叫她。至于叫住她之后做什么,她还没想那么多。
眼见着有人向这边看来,陈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去了总院后面的小花园:“找我有事?”
她脸色清冷极了,温远缓过神,说:“也没什么事,只是觉得你脸色很难看。你,生病了?”
“没什么,前段时间做了个手术,这次来复检。”
“很严重吗?”
“我说不严重你会失望吗?”陈瑶摘下墨镜,讥笑着看着她,只是温远的反应比她想象的平静太多,她自己倒觉得没趣了,说:“没什么,人流而已。”
“人流?你怀孕了?”
“放心,不是温行之的。”陈瑶自嘲地笑笑,“我还没那个福分给他生孩子。”
温远登时冷了脸:“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陈瑶的脸色着实不好看,再细看,会发现她眼梢有一簇细纹,眼下有黑眼圈,脸颊上的痘印在素颜的情况下也看得很清楚。跟之前在屏幕上大放光彩的她,差距真是太大了。
“一个旧友见到我的时候说,我差不多恢复到了大二时的样子。没什么戏和广告可拍,天天在寻找机会。”陈瑶突然说,“照我说她是抬举我了,最起码那时候我还年轻着。现在的我是不是看着很糟糕?”
没有嘲笑和鄙夷,温远的表情再一次让她失望了。她只是淡淡地说:“咎由自取罢了。”
咎由自取?陈瑶愣了愣。
在刚刚见到温远的时候她其实是有些躲避的,不愿意面对温远,因为这会让她觉得不公平。这世界上总是有那么一些人能够不费吹地就拿到别人倾尽全力都拿不到的东西。而她,费尽心力得到的却是一场空
“你知不知道,我曾经,差点就爬上温行之的床了。”
“这就是你所谓的你跟他之间我不知道的事?”
“难道你不想听?”
“你也说了是差点。”温远嘴上回的快,可心底里却在琢磨着回去一定要跟问个清楚。
陈瑶死死盯着她,竟忽然笑了出来。其实有段时间,她是真想拿温远当朋友的。她长得好,偏巧个性又太独立,所以人缘一直不怎么样。可真让她把温远当做敌人,并且在温老爷子面前那样对付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温行之。她曾经有过一段不堪的日子,靠出卖肉体博得上位的机会,然而即便是在那个时候,她依然不抱任何希望,用最清澈的感情去喜欢或者爱过一个人。那个人,还是温行之。现在她是明白了,遇见这个男人,应是她这一生最大的灾难。再没有比这更糟的情况了。
“无所谓了。”她回过神,看着温远轻轻说道,“我不过是再一次用自己的愚蠢证明了他对你的忠诚而已。对你来说,这是好事。”
“我不会谢谢你的。”温远表情非常平静。
闻言,陈瑶眉一挑,又恢复了之前高傲冷艳的模样:“正好,我也不需要。”
说完,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温远一直注视着她,直到她的背影彻底离开自己的视线才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有释然,也有惆怅,更多的,却是庆幸。还好,他会一直在她身边。
此次复检过后,李小棠的治疗就已经结束了。离家多日,她想家想得厉害,所以一天也不想多耽搁就要启程回A镇。温老爷子面上没说什么,但心底里终归是有些舍不得的。倒是徐莫修,看在她刚刚结束治疗的份上,又陪着她在B市多住了几日,而且还是住在温远家。于是温老爷子这几天也不怎么出去了,但也并不闷在自家的书房里,闲来无事就到过来这边坐坐。乔雨芬成奶奶和李小棠在一旁商量着花样打毛衣,温老爷子就一个人一脸严肃状地坐在一旁看电视上那些热闹的春节节目。温远在一旁给打下手的时候,看见温恪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
有一天,不知道谁把电视调到了一个地方台,该台正在播放一个妇女养生节目,请了一大堆的妇科专家从婚前讲起,一直讲到月子坐完,整一个话题就是讲女人怎么才能生出更优质的宝宝。
看了这些,乔雨芬倒是忍不住笑了:“现在人是越来越讲究了,我们那时候哪管这么多,怀上了生就生了,好赖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李小棠没生养过,不过倒也不避讳这个话题:“现在都是独生子女,自然是个顶个的金贵。我瞧她们说这么多,觉得最重要的还得是自己身子骨争气,不然生下孩子来也没命享福。”
她这一说完,成奶奶那边扑哧笑了下:“我一直都听有这么个说法,说屁股大的女人好生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三人都笑了起来,一旁看电视的老爷子默默看了她们一眼,不动声色地换了台。可女人们的话题一旦开了个头那就不是那么好停的了,只见李小棠向缠毛线球的温远招了招手,“来,丫头你过来。”
温远有些茫然地走到李小棠身边,李小棠抬头看了她一眼,将她背对着自己扭了过去,用手丈量了把她腰以下的骨架,对成奶奶笑着说:“那要照你的说法,远远这身子是不是还差得远?”
温远听明白了,脸腾地一下红了,转过脸来低低地喊了一声:“棠姨!”
这句话把成奶奶和乔雨芬叫愣了一下,可李小棠却响亮亮地应了一声:“哎!”
温远终于也意识到了自己在温老爷子面前喊了李小棠什么,燥着脸,回到了成奶奶身边,一脸羞赧地继续帮她团线球,看都不敢看温恪一眼。
过了一会儿,温老爷子关了电视,慢慢地站起了身子。瞅了瞅沙发这边的一群女人,忍不住哼一声,说道:“真是越老越没有忌讳了。”说完,拄着拐杖离开了。
温远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咯噔,怕老爷子生气了。
“没事的。”李小棠安慰她,“他就是这脾气。而且我瞧着呀,快啦!”
快啦?快接受她的意思吗?
温远不敢多问,心里回想了一下这几日,觉得老爷子待她的态度确实有所转变。按捺住心中的欣喜和雀跃,温远耐着性子又观察了几日,一直不见老爷子有动静。正当她万分纳闷的时候,元宵节当天,老爷子终于来找她了。
那时她正在院子里替成奶奶收被子,回过头发现老爷子就站在院门处,也不知来了多久。看见他,温远立刻站直了身体:“老爷子。”她刻意地没有去叫他爷爷。
温恪却也不生气,他瞧着她,许久才说:“你跟我过来。”
温远愣了一下,跟上了他的脚步。
原以为温恪是要在书房跟她谈话,不成想进了温家老宅,他忽然说:“墙角那儿还有几盆花没打理,你帮我修剪一下吧。”
温远心中有几分诧异,不知老爷子是何用意。但还是乖巧地拿起修剪器,为那几盆虎刺梅修剪花枝。温恪也没离开,就站在她背后静静看着。温远起初还有些不自在,慢慢的注意力便集中在花上了。
过了一会儿,温老爷子悠悠开口:“这花啊,就跟人一样,时不时需要修剪。保留蓬勃的枝芽,去掉残枝败叶,才能长得好。”
温远剪枝的动作一顿,回过头看了温恪一眼。只见他伫立在台阶上,两眼出神地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此时此刻,她也不想再去揣测他刚刚说那句话的用意。只嗯了一声,便继续低头忙碌。可没过多久,便又听老爷子低低地问:“过去的那些事,行之应该告诉你了吧?”
“说了。”
“那你应该知道,这么些年里,除了他母亲过世那一次,这还是小棠唯一一次回B市,登我家的门。”
这她还真不知道……
温远心中涌上一分愧疚,她回过头,对温恪说:“对不起,老爷子。都是因为我们的事。”
温恪却摇了摇头。
“不光是为你们,更是为了我。”
他那个儿子,有颗七窍玲珑心。原以为是请了小棠来做他跟温远的说客,后来才慢慢咂摸出他的用意,这是让她来解他老子的心结来了。斩断病根,一劳永逸。瞧瞧,多聪明一人。
想到这儿,温恪笑了,很骄傲的笑。之后笑容慢慢凝固,他平静地看向温远:“小姑娘,我还是不看好你跟行之。”
“我知道。”
说不失落是假的,但温远还是很快调整了心态,勇敢面对,“我明白你的顾虑,但是老爷子,我想说——”顿了下,她抬起头直视着温恪的眼睛,“我爱他,他也爱我。或许在您看来“爱”这个词太轻太天真,但如果两情相悦的时候我们都不能选择去相信它,人生岂不是太可悲了。一生也许只有这一次了,我不想后悔。”
温远说着,心里想的却是:没有也许。
温恪耐心地听完,说:“我知道你准备了说辞来说服我。”
“这不是说辞……”温远想为自己辩解,但说到一半,停下了。仍是看着温恪,毫不退缩。
温恪也凝视她许久,忽然问:“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做主留下你吗?”
不期然突然说到这个话题,温远愣了下,答:“是因为棠姨劝您。”
“不。”温恪否认,“是因为行之。在他母亲离世之后,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笑过,对谁都是爱答不理。直到后来有一天,你来家里暂住。那时候你还是小小的一个人,刚到一个陌生环境里怯生生的,谁都不让抱,除了行之。可他哪里抱过孩子呢。偏偏你锲而不舍地硬要找他,哭的不行。后来没办法了,他向你张开了手臂。抱起的那一瞬间,俩人都笑了。”
温远:“……”
她没想到她跟他会有这样的一刻。想起那个将她抱起的少年,温远感觉心里满的快要从眼眶溢出来了。
“所以,我让你家里留下了你。二十几年过去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我会向您证明的。”温远说着,声音沉稳,有力,笃定。
温恪笑了一笑,而后,轻声说:“我等着你。”说完,拄着拐杖,转身离去。
温远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她开怀一笑,冲那个背影喊:“一言为定!”
没人知道他们的这番谈话。只有成奶奶觉得奇怪,觉得温远从外面回来后就变得特别着急,急着……等天黑。
温远没有多解释。今天是元宵节,也是万家团聚的时刻,温行之提前打了电话说会回来。而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仿佛忽然的有很多话想要跟他说。
终于,入了夜。院门外响起了第一道车喇叭声,温远连忙丢下手中的饺子皮,不顾众人的调笑小跑到了门口,结果却意外的发现从车上走下来的人是温祁。
没想到会是他,温远怔了下。自回来以后她就没见过温祁,现在猛然相见,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可这念头稍纵即逝,紧接着心中涌上来一阵欣喜。她看着他笑了笑,大大方方地跟他打招呼:“哥。”
温祁也很镇定地应了一声:“回来了?”
温远忙点头:“早回来了。”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病也好了。”
温祁淡淡的笑了笑,走上前,揉了揉温远的头:“傻子。”
很奇异的,之前兄妹之间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温远眯眼一笑:“快进去吧。”
温祁点点头,脚步没有停顿地进了院门。
温远没有急着进去,未免一会儿出来时再被人笑,她干脆就在院门口等着。差不多十分钟过去了,一辆车又远远地开了过来。温远心一喜,等车开近了才看清车里的人,原来是父亲温昶礼。
温昶礼也一眼看见了温远,他下得车来,走到她面前。看着他,温远仍旧是有些拘谨,却也不像之前那么瑟缩了。她站直了身子,乖巧地对温昶礼笑了笑。
温昶礼肃着眉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伸手掐了掐她的脸蛋。
温远没防备,啊了一声:“爸,你干嘛掐我!”没见过这么送见面礼的!
“你说呢!”温昶礼没好声气:“因为你,我被温行之摆了几道?人都丢光了,你老爸不要面子的?”
温远又啊一声,这回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她看着温昶礼假装生气板起的面孔,忽而狡黠一笑:“那您再掐我几下吧,好泄气。”
对着这张灿烂的笑脸,温昶礼哪里还下的去手。伸手点点她的额头,说:“想不让我生气,下回就专程在门口等我。”
温远赶紧应下了。温昶礼这才笑一下,整了下衣服,进了门。
连续两个都不是自己正在等的那个人,温远冷静了许多。而就在这时,天上忽然下起了小雪。温远想起今天早上看天气预报,说这有可能是今年最后一场雪,抬头看着漫天扑下来的细细的雪粒子,她用手接住,慢慢地将它们揉化在掌心,沾湿她的掌心。
然而感觉不到一丝冷意,温远嘴角抿出一个笑,再度伸手去接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人轻唤她的名字:“温远。”
侧头看去,正是几天来都没有好好见过,今晚又让她等了许久的人。那人一身西装,将大衣外套搭在臂弯,慢慢地向她走过来。
看见他,温远嘴角的笑就再也不受控制。可等那人走到她面前时,她说的却是:“怎么才回来,再不来就不等你了。”
温行之挑挑眉:“不等我等谁?”伸手照她屁股上来了一下,“胆子不小。”
温远还想假装生气瞪他一眼,但眼底明亮的笑意实在遮掩不住。温行之看着她,也忍不住微微一笑,眉眼的温和,融化了冰雪。
“有话要跟我说?”
温远点点头:“嗯,有很多很多。”
“好。”温行之说着,将手递给了她,“那我们,慢慢说。”
温远也笑了,握住他的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