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慢慢喝了口茶,语气清淡的说道:“大人且想,陛下重伤在身却迟迟未曾立嗣,岐王又偏在这个时候展露才能,你觉得事到如今,谁会煞费苦心想让岐王死?”
“那就只要煦王和章氏了……”宁绍师毫不隐藏的说了出来。
阴影中的陈旭不由得眼角发紧,但他仍旧静静的站着,继续听着二人的谈话。
正厅中,周振微微点头:“章氏外戚和权贵士族之间盘根错节,本来立嗣之事已毫无悬念,偏巧此时出现一个岐王,章氏怎会不急?于是才有了出现今日之事,今日若真坐实了岐王藏兵,陛下便只能将其斩首,可是之后呢?煦王继位,以他的性格早晚会沦为傀儡,到时章氏弄权,江山社稷岂不危如累卵?”
宁绍师摇头叹息:“好好的万里河山,却处处都是党争和夺嫡……”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周振怅然若失,两道眉宇之间却尽是精光:“宁大人以为,陛下让你来只是要保岐王?”
宁绍师不解:“不保岐王保谁?”
“保我!”
“保你?”宁绍师简直蒙了。
“不错,是保我!”周振深讳莫测的说道:“大人知道章严为何要急着杀老夫吗?”
“这个……”
宁绍师犹豫一阵终究没说出口,但他心里已然有了猜想,章严如此心急,多半是和章成的死有关。
而周振却目光炯炯的看着他,苍老的额间纵横而深邃:“因为只有老夫死了,北境才能落入他的手中!到时他就成了煦王夺嫡的军权支持,现在陛下之所以敢给他十五万大军,是因为老夫还在北境,不管立谁为太子,章严都不敢轻易出兵帮煦王夺嫡,一旦他挥师南下,老夫的北境就会成为抵在他背后的刀子!此番陛下让你来,并非只是担心岐王被诬陷,而是更怕老夫出事,以老夫和岐王的关系,一旦他被定罪,我就绝难脱开干系,而老夫若出事,北军将再无牵制章严的能力,到那时,他便可像二十年前的陛下一样,攻进皇城!”
一番话说完,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震在了原地!
可是震惊之后,宁绍师却问出了所有人心里同样的问题:“既然明知章严有这个隐患,陛下为何不干脆撤了他的军权?北境战事已毕,为何还要让他带兵留……”
反问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陈旭和周延掣还在角落里等着周振的回答,可厅中两个沉浮官场半生的人,却早已相对无言……
是啊!为何?
为何偏偏是他来驰援北境?
为何战事结束还不调他返回皇城?
为何明知他有带兵夺嫡的风险却还要给他兵权?
两双眼睛默然对视着,对视之后便是同样无声的叹息。
周振……章严……
一个支持陈旭,一个支持陈涛。
一个在北境根深蒂固,一个手握十五万卫军。
两人同时出现在一处,而两个皇子又同时在皇城夺嫡……
宁绍师不愿再想,他越想越觉得细思极恐,康帝确实在用周振防着章严,可又怎知章严手中的军权,不是为了防着周振?!
蛮族战事动乱,除了对此地了如指掌的周振之外,朝中任何大将都很难守住这里,可若是留用周振,对康帝来说,就成了陈旭夺嫡的极大隐患,康帝既然怕章严帮陈涛夺嫡,难道就不怕周振帮陈旭起兵?
于是在康帝看来,就势必要有个人来此牵制周振,可是派谁来呢?此事关乎夺嫡,谁来都不放心,一旦此人被周振收拢,反而会促成更大的威胁。
所以……章严来了!
满朝文武之中,只有他最不可能被收拢,也只有他,在夺嫡的利益上,才和周振有着你死我活的根本冲突!
如此一来既保住了北境城关,又得以让双方互制,从而扼制住一切潜在的隐患。
这,才是当朝帝王真正想要的!
双方的谈话很快进入了尾声,在这种基调下,两人实在不愿过多谈论朝政是非,只匆匆道别后,宁绍师便起身前往了监牢,他既要归纳整个案件,又要抽调北境兵将去各处郡县拿人,好在周振已经传令下去,北境各处守军都会严密配合。
“出来吧。”宁绍师走后,周振轻叹出声,语气中的无奈愈加散之不去。
正厅内侧,陈旭和周延掣慢慢走了出来,越走,越觉得眼前的老者越发苍老。
“坐吧。”周振抬了抬手,给他倒满一杯清茶。
“军候……我……”陈旭喉咙发紧,他到今日才明白,自己先前对这个老者是有着多么大的误解。
而原主也突然意识到,并非是首座执意要将周振扯进夺嫡,而是从他踏上夺嫡之路的那一天起,周振就早已随他深陷其中。
从康帝到外戚、从朝局到州郡,每一处势力都已然将他们绑在了一处,任凭他们如何摆脱,也根本无人相信,他们自分别之后就真的从未联系过。
这条路千难万险,却并非只有他自己在九死一生砥砺前行,而是连北境军侯府,也随着他的选择,走上了如履薄冰的危局。
可即便如此,周振也从未退却,哪怕他心里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还是一如既往的支持着他,甚至还曾为了他大闹侯府,不惜用嫡生独女的名节,换来了他在朝中立足的根基。
而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他,为了他参与了夺嫡,为了他得罪了外戚,也同样为了他,惹来了康帝的猜忌。
周振静静的看着他,脸上虽有无奈,但还是尽量将语速放的平静沉和:“老夫知道你已无力抽身,这条路九死一生,既然走上去,就再无回头的余地,今日之事只是开端,日后,怕是会有更多的阴诡权谋在等着你,但你要记住,无论何时,北境,都会是你身后最后的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