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甲不理解,很不理解。
似乎自从遇上了那只倒霉狗精,他的鸟生就开始越来越魔幻了起来。
比如此刻,张长恭一言不发就大飙演技,哭得梨花带雨、谁见谁怜,仿佛他真的是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而自己就是那个宣布将他逐出家门的大恶人。
影甲满头问号:如果他真有勇气把魔君赶出王宫,他还在这里打什么工?还在这里受什么气?
更过分的是,别人信不信,他不清楚。反正这么狗屁不通的借口,苟旺这傻狗精却信了十成十,不仅压低嗓音安慰起了张长恭,还向他递来了一串愤怒的眼神,表示无言的谴责。
淦,果然好看的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这个看脸的世界,对他来说过于残忍了。
影甲开始自我反思,之前他以为是妖狗蛊惑了君上。如今看来,虽然可能真相恰恰相反,但到头来结果都是一样的——国将不国,魔界危矣!
影甲领命走后,苍羽夫人就领着孩子们准备今天的晚餐去了,因为奚鳍一个劲儿地说要留恩公们吃饭。阿通偷空溜出来,又缠了一会儿他的漂亮哥哥,闹着讨糖吃,最终被苟旺一脚踹走。
天色已晚,流民村里点灯的却不多。只有一簇簇橙红的灶火,伴着袅袅升起的炊烟,短暂地温暖了这片流离之地。
张长恭满意地擦去方才假哭出来的泪痕,微笑着向奚鳍道别:“既然事情已解决,便不再多叨扰。我们也走吧,苟兄。”
“好嘞!”苟旺听话地点点头,摇晃着大毛尾巴跟上,忍不住问道,“张兄弟,你生气了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你跟家里吵得那么厉害,你爹那坏东西还把你逐出家门!虽然我从小没爹没娘,但换作我一定气死了。明明是自己亲生的骨肉,哪里来的那么多生抽大根?”
“苟兄,那叫深仇大恨。”张长恭半真半假地感叹道,“哎,没事儿的,我从小就和我爹关系不好,如果此番真的断绝了关系,于我而言可能反而是一种解脱吧。”
“苟兄,如果你一出生,就注定了要去做一件事。所有人,包括你的至亲,都跟你说那是对的,所以你不得不做。可你就是知道自己根本不适合,而且从心底里就万般厌恶它,你还会去做吗?”
苟旺大大咧咧地答道:“我才不会!不管人还是狗,活一辈子就图一个——我乐意!之前,所有人都说本王想建国是做白日梦,可我就是乐意,我就是要做。结果,本王不就幸运地遇到了丞相、将军,还有张兄弟你吗?”
张长恭苦笑:“有时候,我可真羡慕你。”
“我还羡慕张兄弟你有钱又有学问呢!你爹也在逼你做那件事吗,你娘不管管他?”苟旺问。
张长恭道:“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母亲。有人说,她从生下我后就不见了踪影。或许是离开了魔界,或许是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吧。”
“不过,没关系,我现在已经不生气了。离开了那个不想回的家,又遇到了苟兄你——”
话还没说完,只听苟旺突然大喊:“张兄弟,你看!”
张长恭一愣,犹豫着抬起了头,生怕苟旺再拉着他看“大好江山”,浪费他的感情。
苟旺又喊:“是星空,两片星空!”
张长恭抬眸望去,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流民村的出口。村里灯火零星,更映衬得头顶群星熠熠,夜风如一缸陈酿的酒,将他们包裹其中。不远处,梵那城东门城楼的星砂岩正闪烁着璀璨的光辉。
张长恭笑了,确实是两片星空。
他在这里活了那么久那么久,见过了无数次城楼,可是,哪一次也没有这么好看。
然而,紧接着,他在醉人的夜风里意识到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今晚,他和苟旺似乎……无处可去。
“什么???你爹不仅把你赶出家门,还让影甲没收了你的钱袋!”
苟旺大怒,开始怀疑这种老爹,到底怎么生出了张长恭这个善良美貌又容易被欺负的小可怜。
难道,张兄弟他娘当年找了隔壁老王,之后才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张长恭不知道苟旺一脸凝重,已经开始琢磨起了他的血统问题。他心里的算盘劈啪作响,考虑的都是今晚过夜的去处。
王宫是不可能回的,这辈子都不想回,也不能进城去住客栈。如果被熟人认出,指责魔君夜不归宿、有伤风化倒是其次,主要影甲这个聒噪的总有办法找上门来,催他回去。而他宁可和苟旺在城郊野地上枯坐一晚,也不想被影甲夜半敲门。
张长恭只能再加把力气忽悠一把傻狗子,谎称自己被没收了所有家产,在流民村附近找个草堆一躺,好歹还能睡个囫囵觉。
而苟旺越琢磨,越觉得张长恭可怜。他爹对他如此刻薄,一定是已经发现了张兄弟的身世,碍于面子,不肯承认罢了。可怜他这善良的张兄弟却一无所知,还因为帮自己建国。被彻底赶出了家门!
苟旺自顾自脑补得十分投入,就连嗓音里都带上了一丝怜惜:“张兄弟,莫慌!本王征战天下多年,求生经验丰富。钱没了,我来赚!家没了,我来找地方睡!”
于是,张长恭很配合地一脸天真地问:“苟兄想用那仅存的一两银子,带在下去哪里呢?”
“不,不,不!”苟旺疯狂摇头道,“张兄弟,按照本王的经验,一般这种大城池的郊外,都有一个不需要花钱就能过夜的地方——破庙。”
张长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磕磕绊绊道:“破……破庙?”
“没错!破庙不但不用花钱,而且一般的强盗土匪因为害怕鬼神,也不敢进庙里来作恶,实在是十拿九碗、碗无一湿!”
这倒是超出了张长恭的知识范围,但今夜只要能跟苟旺在一起,去哪里他都不介意,于是他又笑道:“那么请问苟兄,这附近哪里有破庙呢?”
“啊这……”苟旺挠挠头,随即豪情万丈地一挥爪子,“没关系,世上本没有破庙,找的次数多了,也就有了破庙。张兄弟,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你就随本王一起去找找吧。”
“好呀~”张长恭轻叹一口气。
这狗子别的帝王术学得稀烂,画饼这一门倒真是炉火纯青。
苟旺来魔界才不过两天,在梵那城里尚且认不清路,出了城更是两眼一抹黑。而张长恭似乎完全不着急找什么破庙,趁着银河璀璨、夜风熏人,与苟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如果不是发生了意外,两人估计能一直这么聊下去,然后一晚上也就过去了。
梵那城的东边是一片低矮的山岭,从城门到山岭的小丘陵上,遍布着低矮的树丛。当经过当晚的第三十九丛树林时,张长恭发现了不对劲儿。
因为,有人在跟着他们。
他当即屏气凝神,将苟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被暂时屏蔽在外,于是身后的脚步则越来越清晰。
一,二,三,四……十九,二十,二十一。
呦,来了二十一个,阵仗不小。听下脚的力度,应当全是十分健壮的魔族男子。
张长恭确信,没有哪个魔族会在知道他的身份后,还敢来大张旗鼓的刺杀。那么这群人,要么不知道他是谁,要么就是冲着苟旺来的。
他还记得,流民村里,苟旺在那座黝黑的小肉山旁说,“跑了一个”。
五个欺负苍羽一家的恶人,打趴下四个,跑了一个。
所以,如今这一个也来寻仇了。
张长恭粲然一笑,捏住苟旺的手肘,可怜巴巴地问道:“苟兄,我先前说在下不会打架,今后全仰仗苟兄保护了。这话还算数吗?”
苟旺愣住:“当然算数啊,不过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话音刚落,张长恭手上使力,一把将苟旺向后推开。苟旺踉跄几下,一头雾水地跌坐在地。就在刹那间,一柄巨斧破开夜色,凌空而来,削去了张长恭鬓角的一缕青丝。
苟旺:“卧槽!!!!!”
“啧。”张长恭略带心疼地往地上看了一眼。虽然他的头发现在还很浓密,但介于魔君日常的工作强度,不能不防秃于未然。
待他收回目光,二十一个魔族大汉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其中一个拄着拐杖、眼圈青黑的跳了出来,吊着公鸭嗓指着苟旺吼道:“老大,就是那狗精打的我们兄弟!还有那个小白脸,也是他的帮手!”
张长恭微笑道:“没错,在下只是一个文弱的小白脸。你们如果想打架,请找我的苟兄。”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向苟旺的方向挪动。这一瞬间,苟旺的正义感和责任感还有保护欲瞬间爆棚,腾地跳起身,把张长恭护在背后:“你们哪条道上的?劫财,还是劫色?”
“劫财的话,我们没有。劫色,我张兄弟有,但也不许你们劫!”
为首的魔族大汉啐了一口腥黄的浓痰,狞笑道:“老子流民村小飞龙森无霸,今天不劫财也不劫色,单劫你的命!”
言毕,还不忘对着张长恭嘴贱一句:“当然了,美人儿,等收了这小子的命,你也是老子的了。”
“哦?是吗?那就来试试?”张长恭的五指搭上苟旺的肩膀,以一股不可抗拒的口吻说道,“去吧,苟兄!”
森无霸在道上混了几十年,终是混出了个“流民村小飞龙”的混号,名气虽然不大不小,但单论夜里偷袭砍人的本事,比他狠的都没他阴,比他阴的都没他狠。
只是,森无霸没想到,今晚这一仗,会出奇的难打。
那黄毛的狗精也就罢了,根据手下的情报,这小子身手敏捷,擅长一手疯狗拳法。招式还特别刁钻,踹裤裆、轰眼睛、掏咯吱窝,怎么阴损怎么来,完全不讲武德。因此,森无霸派了十九个小弟去堵苟旺,打算用车轮战法耗死这小阴贼。而他本人就和白日里不小心战损的兄弟,一起去捉狗精身边那个弱不禁风的白衣美人。
这白衣美人看起来柔柔弱弱,刚才光听嗓音,也都软得跟水似的。满天星星底下,他那脸比衣服还白,那头发比夜还黑,大腿却还没森无霸的胳膊粗,按理来说,单凭自己几根手指就能拿捏得住。等抓住了这个人质,他一定要逼黄毛狗精跪在地上,喊他一百声“霸霸”!
可孰料,等伤员自信地丢掉拐杖,奸笑着向张长恭扑去时,却一下摔了个狗啃泥。
森无霸怒道:“老四,你怎么回事儿?一个小白脸都抓不住,一身腱子肉,吃屎长出来的?”
老四捂住摔掉两颗门牙的嘴,哆哆嗦嗦地答道:“天黑……路滑……不好抓,老大小心!”
森无霸操起巨斧,决定自己上。但他离那白衣的袖口只有三寸远的距离时,张长恭面色丝毫不见惧色,反而有种轻蔑之感,只见他轻轻一个侧身,避开后,还能游刃有余地冲他一笑。
森无霸:“……”
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苟旺刚一记撩阴脚解决了一个魔族大汉,拼命抬头朝这边张望,担心地道:“张兄弟!你没事儿吧!!!”
张长恭正陪森无霸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没事儿,在下虽然文弱,自保还是没问题的。”
森无霸已经快要崩溃了,梵那城里的“文弱”原来是这样的吗?你们城里人真会玩!
几十个回合下来,小飞龙已经快累成了小泥鳅,浑身大汗淋漓,双眼赤红地盯着张长恭。张长恭随手地理了理耳边的长发,笑问道:“筋骨活动得不错,还要试试吗?”
“哼!”森无霸冷笑一声,突然猛地一抬手,十分不讲武德地将巨斧往苟旺的方向狠狠掷了过去!
惊变陡生,张长恭未能阻拦,不禁高喊了一声:“小狗!”
但已经来不及了。
苟旺的背后并没有生出一双眼睛。
巨斧先是削去了一名魔族大汉的半拉肩膀,随后劲风混着碎肉和骨渣,正中苟旺的背心!
苟旺顷刻间单膝跪地,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殷红的鲜血。
森无霸嘿嘿大笑,没想到胜利来得这么容易,正想指挥手下绑了二人。忽然,一道白影的残影绕过森无霸庞大的身躯,冲入人群,快得没有任何人能看清他的动作。
张长恭满目通红地单手扶起忍痛不语的苟旺,指尖掐诀,一个银白色的法阵就地升起。
“开!”
炫目的银光散去,黄毛狗精和他的白衣美人,全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