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哥哥,你怎么会来这儿?!”
阿通平安落地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感谢苟旺的救命之恩,反倒是“嘶溜”一下滑到了张长恭面前,大喊道:“你快走!这里太危险了,连我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凑近了,张长恭才发现这熊孩子眼睛极圆极大,睫毛根根分明,一边脸颊上沾满了泥渍,另一边则爬着一条红褐色的血痕。然而,他右手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像是脱臼了一般。
苟旺:???
不知为何,他隐隐嗅到了一丝争宠的气息。而且,对手居然还是这个小王八蛋!
真是岂有此理!苟旺连忙拍拍自己坚实的胸肌,中气十足地喊道:“保护臣子是君王的职责,你这小屁孩儿一边呆着去!”
“君王?好哇,你也是那个混蛋魔君派来的!”听到这话,阿通瞬间急眼了,心中认定眼前这狗精定是魔君的同伙,眼神恶狠狠地扑上去想咬苟旺。
然而苟旺再次抓住了奇怪的重点:“啊,你也觉得那魔君是昏君?想不到小小年纪,却跟本王英雄所见略同!”
张长恭:“……”
又是“混蛋”,又是“昏君”,还要围观两个傻子猴同狗讲,谨防他俩窝里斗,魔君本君累觉不爱。
与此同时,阿通家住的那三间草棚像个吃撑了的醉汉,还在不停地往外吐着东西。锅碗瓢盆之类的小杂碎吐完了,接着就开始吐大家伙。只见草棚里一口跟阿通差不多的五斗柜突然当空飞出,在三人面前摔成了一地碎木板。
阿通扶着受伤的手臂,吼道:“混蛋!我要杀了那个魔君!”
苟旺最看不得别人欺凌弱小,也跟着怒吼:“昏君!我要杀到他面前,问清楚他到底行不行!”
然后,他转头问阿通:“小王八蛋,他们有几个人?”
“五个。”
“怕个球!五个你都干不过?交给本王!”
阿通撇嘴:“就你?”
“嘿,看好了!这个世上除了景将军,还没有谁能正面接住本王的一套疯狗拳!”
张长恭:“那个,等一下……”
然而,苟旺已经冲向了混战的草棚。
张长恭:“那个……苟兄,你不该先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吗?”
“张兄弟,事出紧急,没空讲道理了,还是先打为敬!”苟旺的大嗓门远远传来,“你自己注意安全,顺带替本王照顾好老弱病残!”
张长恭:“……”
他的魔界到底怎么了?傻狗子日常想干翻魔君也就罢了,怎么连个流民村的小孩子都有杀他的心思?
他堂堂一个兢兢业业的魔君,到底做错了什么?
阿通折了一只手臂也不改猴子的本性,站在草棚边上跃跃欲试,想凭单手爬上去,好围观苟旺的战局。张长恭轻轻地按住了他的肩头,微笑着问道:“阿通,你今年几岁了?”
阿通骄傲地道答:“已经十一岁了!”
“十一岁了,那以后想干什么呢?”
“唔……”趁着阿通思考的刹那,张长恭握住他的手肘,三指施力前后一拧,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后,阿通脱出的关节已经复位了。
“哇!”阿通惊叹,“哥哥,你人美心肠又好,医术都比我们这儿最老的老大夫都厉害哎,竟然一点儿都不疼!”
张长恭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笑道:“那看在哥哥帮你疗伤的份上,以后别跟那个黄毛的大傻子吵架了,好不好?”
阿通脸上虽然十万个不乐意,但还是点点头:“那黄毛狗精是哥哥的什么人?哥哥为什么要带着他玩儿?”
张长恭的视线投向金紫渐染的远方天际,幽幽地说道:“他嘛,是我的一位故人。”
“右勾拳,漂亮!”
“后面,看后面!那不要脸的搞偷袭!揍丫的!”
“哇哦,无敌过肩摔!”
阿通终于如愿以偿地爬上了草棚顶,吹着口哨给苟旺喝起了彩。解决完两个傻子之间的矛盾,张长恭冲面前的虚空抬了一下折扇,道:“出来吧。”
一阵灰烟散尽,影甲现身。银制面具后的冰绿色眼睛左瞟瞟、右瞅瞅,犹如一只瓜田里不知所措的猹,虽然见了正主,却一时间不知该从那颗瓜先问起。
随后,他想了想,决定还是从眼前的混战开始说:“君上,流民村与云霓狐狸那一回的市井流氓不同,这里有不少亡命之徒,为了一口吃的连影卫都敢打。您就这么光站在一边,放心让那狗精去一打五?”
张长恭摊手:“谁说我光站在一边了,我不是在替他照顾老弱病残吗?不信你看——”
“老。”
他拿扇柄指了指路边仍昏迷不醒的球状奚鳍。
“弱。”
他指指自己。
“病。”
指的是在草棚顶上蹦跶的阿通。
“残。”
最后一下,指向了影甲。
影甲:“?”
张长恭轻笑着点了一记的太阳穴:“自信一点儿,你这里残。”
“您连今天的早朝都翘了,还有心思拿我开玩笑!!!”影甲抓狂了,“我残不残不重要,可您摸着良心说,您跟‘弱’字有半毛钱关系吗!”
张长恭又往旁边避了避:“我都说了,我不会打架。我只想当一个安静的文弱书生。所以你多盯着点儿,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出手,但绝不准暴露影卫的身份。”
人话已经不足以表达工具人影甲内心的悲愤,他索性张口来了一串鸟类脏话:“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张长恭慈祥地笑道:“叫什么叫?这百年来,你见本君与谁动过手?我可是连你都没打过吧?”
影甲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立刻乖乖闭上了鸟嘴。
日常戏弄完手下,张长恭正色道:“你可记得,自本君上任以来,可曾收到过城东门流民村送来的谏言书?”
影甲歪过头细想,张长恭也没指望这小小的鹰脑袋里能有多少存货,替他回答道:“从来没有。所以我以为,这里一直按我的想法运转着,只作为流民的暂居之地,三个月扶助、清理一批百姓。”
“只是没想到,有人会在这里住上好几年,依然未能住进城里。我更没有想到,有人敢在梵那城脚下,假冒我的命令,欺凌弱小。”
影甲猛地抬头,盯紧张长恭,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我是魔界之主,你有千里鹰目,我们都自以为待在鎏金王宫里就能看透一切。但这回,我走出城门,走入民间,特意解下了七瓣银莲,想听听所有人的心里话。”
张长恭微笑着看向棚顶的阿通,压低了嗓音说:“比如这个十一岁的孩子,他刚才说,他想杀了魔君。”
影甲单膝跪地:“君上,是属下失察!”
“跟你们没有关系。我在梵那城待了太久了,现在我想要一双眼睛,一双没有见过七瓣银莲的眼睛。而那小狗精,就是我的眼睛。”张长恭一边与影甲说话,一边细听着苟旺那头的动静,“何况,我魔族向来以骁勇善战闻名,若连区区五个杂碎都打不过,如何能成为魔界之王呢?”
头顶传来阿通的欢呼:“赢咯!”
张长恭轻摇折扇,走向苟旺所在的一片狼藉,徒留影甲在原地懵圈。
这两天吃到的瓜太多,他有点儿消化不良,本来就容量不足的鹰脑子快运转不动了。
……魔界之王不是君上吗?跟那一打五的狗精到底有什么关系?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君上,等等!”
他不是来催君上回去上朝的吗?怎么又被他给糊弄过去了?!
“了!结!”
苟旺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他脚边四个膀大腰圆的魔族叠罗汉似的堆在一起,成了一座黝黑的肉山。
“怎么样,小王八蛋!哼,本王可是未来的一国之君,蚊子蜈蚣,都是小意思!”
张长恭生怕叉着腰的文盲狗子带坏了小孩子,低头解释道:“他说的是文治武功,意思是夸一个人读书好,打架也很厉害。”
“张兄弟,你来了!”苟旺像炫耀勋章一般,向张长恭展示着手臂上的淤青和血痕,“这几个混蛋倒还有两把刷子,特别爱搞背后偷袭,不过,最后还是被本王用祖传秘技——墨骨山撩阴脚解决了!可惜最后还跑掉一个,没关系,等本王建了国,第一个就要收拾他!”
张长恭看着苟旺的伤口,眼里盛满了心疼,他轻声问道:“疼吗?”
苟旺还有几分少年色彩的面庞上,溢满了傻兮兮的意气风发,憨笑道:“嗐,本王是要和你一起征战天下的人,这点儿小伤,一不注意就自己愈合了!”
他又看到了张长恭身后那只欲言又止的影甲,奇道:“咦,小甲兄弟,你怎么也在?”
影甲还没来得及回答,苟旺立马板起面孔:“你也太过分了,每天游手好闲地满城乱逛。张兄弟有危险,你都不跟在他身边,有你这么做下属的吗?扣钱!”
张长恭笑着接了一句:“没错,必须扣钱。”
影甲:“……”
每天在你们头顶飞的那只灰鹰就是我好吗!
你的张兄弟自己站一边看戏,却让我负责保护你这傻狗的安全好吗!
鸟鸟委屈,但鸟鸟没处说。
“咳咳咳咳咳!多——多谢各位侠士搭救……”快被拆散架的草棚里传来一长串剧烈的咳嗽声,紧接着是虚弱的道歉,如同一只破旧的老风箱在临终时刻发出不甘的长吟。
“姨姨!”阿通飞快地跑了过去,从杂草和木屑堆里扶出一具蓝色的人形。人形身上蓝袍子与阿通身上的如出一辙,想来那原本应该是她的衣服。
直到她整个人都被夕阳的余晖照亮,苟旺才看清其实她的年纪并不大,但是四肢纤瘦,脸色蜡黄,如同骷髅上蒙了一层干涩的人皮,一碰就会掉下渣来。而胸前挂的那串碧蓝掺银的羽毛,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
张长恭正好奇为什么阿通叫的是“姨姨”而不是“娘亲”,影甲突然惊讶地问道:“你是……碧翎莺的后人?”
张长恭眼波一转,看来这蠢灰鹰遇到鸟类同胞了。
“咳咳,没想到千年过去了,居然还有人认得出我族?”虽然有些激动,但她实在没有力气站起身来了,只能双手在头顶合十,权作行礼,“我叫苍羽,身上确实还留存了一点儿碧翎莺的血脉。孩子们,出来给恩公道个谢吧。”
随着她这句话,杂草堆里陆陆续续钻出七八个小脑瓜,躲在了各个棚户屋顶上的十几个孩子也纷纷冒出头来,其中不少都是先前跟着阿通上屋捣蛋的小猢狲们。
苟旺震惊了:“这些熊……啊不,这些孩子,都是你的?”
“是我的,但不是我生的。恩公莫要惊慌。”苍羽答道。
“传闻,碧翎莺一族自己无法生育,因而喜爱替别的禽兽养育孩子。不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哪怕是人族,只要是小孩儿,到了碧翎莺这里都一视同仁,全部捡回家养大。”影甲叹道,“可,可你这儿也太多了点儿吧?”
张长恭问:“苍羽夫人,你在这里生活多久了?”
“九……九年咯!”奚鳍不知何时苏醒了过来,揉着额头上的肿块,来到众人身后,“我早劝她进城了,不听哇,劝不动的!”
“老奚,我要进了梵那城,那这些孩子怎么办?都是因为魔君,这里每年都会有许多被丢掉的孩子!”
影甲闻言,脸色微变。张长恭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又问道:“可这一切,与魔君又有什么关系呢?”
奚鳍苦笑:“所以我说你是个富贵少爷,你不懂!从这里到梵那城啊,每三个月只能进十个人。人人都想进城讨生活,抢着给那些当官的送礼,还有愿意把自己送上床去的。可没用。不管怎么样,名额就只有十个。一些当爹的、当妈的自己抢来了位置,孩子嘛,狠狠心也就丢了,大不了以后再生咯!”
张长恭忍不住为自己正名:“可是魔君从来没有颁布过这种法令!”
“魔君有没有,我不晓得,”奚鳍挨着苍羽坐下,“但我们一直都是这么挨过来的。”
苟旺怒道:“那昏君不是说自己有求必应嘛?猪拱了白菜他都管,为什么不管管这里?”
张长恭轻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又问:“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去王宫门前上谏言书?如果魔君知道了这件事,我用性命担保,他一定会管的!”
苍羽的嗓音嘶哑而落寞:“可我,老奚——我们这些人根本不识字,哪里懂得写什么谏言书呢?”
“小少爷,你不会不知道吧,魔君每天要处理那么多事情,大忙人啊!”奚鳍道,“城里人一点点小事儿就要排上三五个月,我们这些连王宫都找不到的,哪里能见到他的面呢?”
张长恭不说话了。
这些都是事实,他无言以对。
苟旺:“张兄弟,你怎么了?”
影甲也隐隐担心起了自家君上。
这时候,苍羽边上一个的小崽子,约摸三四岁的模样,手脚并用地爬过泥地,脏乎乎的小手揪住了苟旺的裤脚,嘻嘻笑道:“叔叔,我想吃糖。”
笑声打破了短暂的僵持,苟旺悄咪咪地指了指张长恭,说道:“我没钱,你找他。”
于是,颇会看眼色的小崽子很乖巧地转换了目标:“漂亮姐姐,我想吃糖。”
苟旺:???
你们一家子都跟阿通那小王八蛋学的吗,专门撬本王的墙角?
张长恭无奈地笑笑,轻声纠正道:“是哥哥。”
“叔叔,哥哥,吃糖~糖~糖~”
阿通也来掺和一句:“美人哥哥,吃糖!”
苟旺郁闷了:“凭什么他是哥哥,本王却是叔叔?这不公平!”
张长恭长舒一口气,偏过头,用又轻又软的语气在苟旺的耳畔说:“叔叔,我也想吃糖~”
苟旺:“……”
不对劲儿,很不对劲儿!
一定是刚才打架时用力过猛,不然为什么他的脸会这么烫!
影甲默默扭过头去——他实在没眼看了。
苟旺清了清嗓子,努力给自己挽尊:“张兄弟,看你年纪应该比本王大吧,叫叔叔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有可能?”张长恭弯腰一把抱起小崽子,逗弄了一会儿,“如果我今年三百五十岁,苟兄就不打算给我买糖吃了?”
苟旺慌张地摇头:“不不不不不,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张长恭把小崽子送回苍羽身边,郑重地说道:“糖让叔叔买,善后的事儿就让哥哥来做吧。联系这里的属官,在下愿意出一部分家资,帮助苍羽夫人进城安家。”
“属下听命。”影甲微微一颔首。
这回,君上真要追究起来,可不就是“联系”这么简单了。
影甲嘴上说听命,身体却跟一把灰毛掸子似的纹丝不动。
张长恭奇道:“我吩咐完了,你怎么还不走?”
反正早说也是死,晚说也是死。影甲决定索性早死早超生,字正腔圆地喊道:“少爷!我是奉家中各位长辈之命,来请您回家的!”
张长恭:“……”
奚鳍感叹道:“啊,原来少爷是偷跑出来的,怪不得什么都不懂!”
苍羽也禁不住配合地一起劝道:“要论亲,亲人亲。父子没有隔夜仇,赶快回家吃饭吧。”
好一只机智的小鸟,这回还学会发动吃瓜群众的力量了是吧?
可以,很可以。
张长恭摆出柔情似水的招牌笑容,问道:“小甲,如果我就是不回去,那么请问我爹这次是不是真的要与我断绝父子关系,把我逐出家门呢?”
影甲:“老爷他——”
谁料,他话还没说完,张长恭一个飞扑冲进了苟旺怀里,枕着他的肩膀,嘤嘤道:“苟兄,你听到了吗!在下为了你的建国大业,已经背上了不孝的罪名,被家父逐出了家门!”
“我已无家可归,唯求苟兄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