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那城一共有东、南、西、北四个城门,每一处城楼高达百尺,都是用整块的星砂岩垒成的。据说刀枪不惧,水火不侵,在夜里还会闪烁漫天星辰一般的微光。
苟旺小跑到东门城楼下方,抬头就撞见两个看不懂的文字,像好几团缠在一起的藤蔓,又像蛇头、鸡翅、牛尾等各种禽兽部位的拼凑。
“张兄弟,那是你们这儿的字吗?”
苟旺疑惑地指着头顶,他自认为饱读诗书,要是连他都不认识的,那绝不可能是人该写出的字了。
张长恭合上折扇,叹道:“那是我魔界流传了上千年的古娑难字,写的是这座城的名字——梵那。”
他心头的那把无名火来得快,去得也快。等怒气散了,反倒觉得自己可笑。傻狗子的脑回路脱缰乱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跟着瞎期待些什么呢?
也真是奇怪,跟苟旺在一起时,张长恭很容易忘了他就是魔君,总以为自己真的是城里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终日无所事事,陪着狗子满城乱耍,演一出君臣携手打天下的戏。然而,待得久了,戏入得太深,不开心的时候,居然就真生气了。
怪不得人族有一句谚语,说,傻子克心机,憨憨克老姜。
而苟旺克他。
晚霞浸染天际,头顶有一只巨大的灰鹰滑翔而过。张长恭又向苟旺解释:“不过,自从上一任魔君以来,逐渐改用人族的各种制度和文字。古娑难字只偶尔用在王族的文书里,或者留在城楼、古碑这些地方了。”
“原来如此!”苟旺恍然大悟之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张兄弟,你不生我的气了?”
张长恭笑眯眯地说:“苟兄,我从没生过你的气呀~”
得到了正主的肯定,苟·耿直boy·旺终于放心了:“那就好!本王经常觉得你好像不开心,但又想不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所以,时不时就有点儿害怕……”
张长恭:“……”
原来,你还知道害怕啊?
他道:“苟兄,走出东门,就是流民村了。在下先前从未去过此地,还得靠苟兄多多关照了。”
“放心,保护臣子是君王的天职!我们冲——”
“稍等。”张长恭折扇一横,拦住了苟旺冲刺的脚步,随即手腕一抬,做了一件让苟旺意想不到的事儿。
他解开了自己的发带。
高束的马尾倏地绽放成满眼青丝,如墨般瞬间流泻而下,直至腰际,宛如夕阳注视下的一湾长河水。
第一眼波光潋滟,清澈如斯。
第二眼深不见底,摄魂夺魄。
“我我我我我我——”
苟旺整个狗都不好了。
张长恭收好银莲花发带,将额边一缕碍事的碎发随手往耳后一别,然后挑起一双明媚的桃花眼笑道:“这样就行了。”
“你你你你你你——”
苟旺整个狗还处在死机状态,连口齿都不利索起来。
张长恭竟有一丝小期待,想看看苟旺会不会说出“原来你是个女人”这种蠢到家的经典台词。
不料,苟旺铁铸一般的爪子抠紧了他的双肩,不住地前后摇晃,像是想要晃醒眼前的失足青年一般大声吼道:“张兄弟,美人计使不得哇!!!不论流民村里有多少险恶,哪怕是昏君本人领兵打来了,只要本王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到让兄弟为国捐躯的时候!”
“嘶!”张长恭疼得咬牙切齿,“苟兄请放心,在下还没这么爱你的国。何况,为国捐躯,也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啊,他真的快被这傻憨憨狗子克死了!
他藏起七瓣银莲发带,是为了暂时隐瞒自己的身份,只作为一个“纨绔子弟”,去看看那流民村,戏弄苟旺不过顺带罢了。
可每当他起了一点儿调戏的小心思,对方总能从四面八方搬来意想不到的石头,然后一脸呆萌天真地递给他,让他狠狠地砸向自己的脚。
“至于在下为什么要解发带,苟兄,你迟早会明白的。”
天色渐晚,星砂岩垒起的城楼巍峨雄伟,与城正中的鎏金王宫遥相呼应,是一派众星捧月的恢弘气象。可当苟旺同张长恭一起走出了城门,真正进了流民村,看到的却又是另外一番天差地别的模样。
低矮的草棚一座紧挨着一座,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让人喘气的空隙。唯有按照泥地上重叠的脚印,才能大概分清楚哪里是路。柱与柱、梁与梁之间长满了粗细不一的晾绳,悬挂起摞着厚厚补丁的衣衫和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尿布,像一张绵延数里的大蜘蛛网,向苟旺和张长恭炫耀着自己昔日辉煌的战绩。
苟旺皱眉不解地问道:“这是梵那城?”
暖融融的风挣扎着挤过棚户区,带着尿骚味、霉味和动物尸体腐烂的臭味,拂过张长恭的长发。他声音微顿,带着一丝凄凉与无奈,淡淡地答道:“嗯,这也是梵那城。”
他的话音刚落,泥路上疾跑过一群吵吵嚷嚷的孩子,只见孩子们身上的衣服要么缺一截袖子,要么少一段裤腿,年纪稍小的几个索性直接光着屁股。为首的那一个男孩子,裹着比自己大出了好几个号的蓝袍,经过苟旺面前时,故意拿赤脚踩了几下他身前的脏水坑,在飞溅起的水花里哈哈大笑。随后一个跟斗翻上了棚户的房顶,看架势,似乎很想和苟旺抢着自立为王。
“这群熊孩子!张兄弟,小心!”
苟旺连忙侧身护住看起来就习惯于一尘不染的张长恭,但还是晚了一步。泥点子泼了苟旺半身,也沾上了张长恭莹白的鞋面与袖口。
苟旺山大王出身,苞谷地里滚惯了的野狗子,对自己的外表毫不在意,只是随手抹了一把脸。反倒是张长恭白衣上的污渍,让他觉得格外刺眼,仿佛一块呵护了许久的无瑕雪地,却被偶然路过的野猴子屙了几粒屎,别提有多闹心了。
于是,自觉是自己没有守护好这一切的苟旺低落地说:“张兄弟,是本王不对,不该让你带我来这种地方的。”
张长恭奇道:“苟兄何出此言?在下并非讲究这些的人。”
“哎,原来你没有那个什么洁洁……洁癖吗?我还以为你们这种出身好的有钱人,都特别爱干净。”苟旺想了半天,才想起卫汐汐用来吐槽景麟的那个词,“我家将军可讲究了!衣服上沾一点点灰尘就要嫌弃,鞋底从不踩泥水,帕子也只肯给丞相用。”
他纳闷地问:“那你刚才摘掉发带才来这里,也不是怕弄脏?”
熊孩子头头见他俩在下面嘀嘀咕咕半天,忍不住对着他们吹了一声口哨:“漂亮姐姐,别管他了,跟我走吧!我捡破烂养你啊!”
苟旺回吼:“你先给本王回家穿条裤子吧,当街遛鸟的小王八蛋!”
张长恭抬头笑问:“小孩儿,你是在叫我吗?”
“卧槽,男的?”听到这声清幽却确凿无疑的男声,小王八蛋震惊了,大脑一片空白,但很快又端起小大人的架子,理直气壮地说,“男的也没事儿!跟我回家吧,漂亮哥哥。你这么好看,我娘一定会同意我养你的!”
听到小男孩的这番话,苟旺莫名有些暴躁,暂时放下一国之君的威严,继续对骂:“这是本王的内人,轮不到你这不穿裤子的小王八蛋来养!”
“苟兄,何必和小孩儿一般见识?”张长恭微笑着安抚住苟旺,又对小王八蛋说,“可以。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通。整座流民村都是我的地盘!”
阿通双手叉腰地站在草棚顶端不足一掌宽的横梁,十几个孩子以他为中心,各自寻找山头来霸占,活脱脱一群从花果山里跑出来的猴子。
张长恭似是想起了什么,轻轻地抖掉袖子上的尘泥,笑道:“苟兄,为何我总觉得这阿通应当跟小时候的你,有几分相像吧?”
这话可把苟旺委屈坏了:“狗猴有别,怎么能一样呢?张兄弟,你可别被这小王八蛋的几句好听的话给骗了。何况,你又没见过小时候的本王,怎么能张口就说像呢?”
“阿通!阿通!”
突然,挂满破衣衫和尿布的大蛛网里,传来了一阵慌张的呼唤。这阿通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当即机敏地低头寻找。但来人的身材过于矮小,在挤挤挨挨的棚户之间根本确认不了声源,只听到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声在四周缭绕。
“你家里——”
“又来了,他们!快回去——”
“我家里?”听到来人的报信,阿通倒是很快反应过来了,然后灵活地跨过一根晾绳,跳到另一个草棚顶上,蓝色的长袍迎风鼓动,像一只振翅的蝙蝠,很快消失在了五彩斑斓的尿布堆里。
不过,临走前还没忘向张长恭道了个别:“美人哥哥,你留在此地,我去去就来!”
孙大圣一走,花果山上其他年纪更小的孩子们成了一树没头没脑的猢狲,很快也就打闹着散了。
直到熊孩子的尖叫声都沉寂了,那个一直喊着“阿通”的声音本尊才出现。只见这人留着一身流民村里难得一见的花白肥肉,又因个子极矮,宛如一个肉球不慎滚进了狭窄的甬道,刚从草棚间的缝隙里挤出来,就“扑通”一记摔进了苟旺面前的水坑。
得,这回苟旺剩下的半边衣服也不幸遇难了。
但这回他提前预判,牢牢地护住了他的张兄弟。
防守满分。苟旺还沉浸在预判成功的小得意中,就见眼前的这只肉球伸出胖得几乎不见五指的手,揪住他裤腿,嚎得撕心裂肺:“阿通家——家里——救救——”
没听肉球说完,张长恭便率先出口道:“走吧,苟兄。有求必应,有难必救,这不就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吗?”
肉球的大名叫奚鳍,祖上留存了魔界澜若江中昼影河豚的血脉。后人虽然逐渐搬离江边,学会上岸生存,但一慌张就会圆形毕露,把自己吹成一个花白肥美的球。
奚鳍没想到自己居然真能在流民村里找到帮手,顿时高兴得泄了气,不仅恢复了人样,说话也利索了不少。他赶紧带苟旺和张长恭抄小路,飞快地穿过棚户区,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咯!造孽啊,就盯着阿通他们家,任谁都看不下去……”
“一年两年?”张长恭突然说道,“老人家,冒昧问一句,你们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奚鳍闻言一顿,回过头,死鱼眼里泛着一点意味不明的光:“……你们,是什么人?”
张长恭笑道:“我们是什么人,这不重要。”
“回答我,你们是什么人!”
奚鳍站直了身子还没到苟旺的腰高,却不肯向前再走一步,两撇八字胡在晚风里倔强地立着。
苟旺不懂张长恭的问题触到了奚鳍的哪片逆鳞:“张兄弟,你们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张长恭答:“现任魔君自上任起,就在梵那城东门外设立流民村。凡是逃难到此处的百姓,都由分管的属官问清来历,辨明身份,安排入籍,三个月内即可搬入城中居住。老人家放心,我不是来清查你们的官员,我只是好奇,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没有搬进城里?”
奚鳍长叹道:“哎,像你这种富贵人家的少爷,很多事儿你不懂。”
张长恭:“老人家你信我,没有人会比我更懂了。”
奚鳍仍不信:“你们真不是那个魔君的下属?告诉我,不然我绝不能带你们过去,害了阿通。”
苟旺插嘴道:“我们不仅不是魔君的下属,本王来这里,就是为了招兵买马,带头起义,干翻那魔君!”
“噫!”奚鳍没想到自己街边随手拉两个人,还能拉到现成的反贼,脸上的肥肉连带八字胡不停地颤抖,浑身上下又有了膨胀成一个球的趋势。
“什么起义,他开玩笑呢!”张长恭连忙解释道,“我们两个本是同门,如今是奉师父之命下山游历,这才刚到梵那城没几天,想四处逛逛,看看风土人情。我这位兄弟天生侠义心肠,只不过话本看多了,没事就喜欢把起义、造反这些话挂在嘴边。”
奚鳍将信将疑地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们:“怪不得看上去关系那么亲,原来是师兄弟啊。”
“既然你们真的不是魔君的人,那么请继续跟我走吧,前面过了那个拐角就到了。”
二人继续跟上奚鳍的脚步,张长恭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老人家,你们很害怕那个魔君吗?”
“也不是害怕……”奚鳍的嗓音像一串卡在喉咙口的气泡,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当他还在斟酌措辞的时候,当空砸出来一个圆形的金属物件,正中奚鳍的眉心。
那是一个痰盂。
奚鳍“嘭”地再次炸成了一个河豚球,咚地直直倒在草棚边上,鱼头上还凸起了一块。
紧接着,又有十几块黄白色的布料飞来。
那是一打尿布。
苟旺连忙拦在张长恭身前,惊险地避过。
看眼前这鸡飞狗跳的德性,小王八蛋家里已经上演了全武行,没有任何讲道理的余地了。
最后飞过来的是一只蓝色的大蝙蝠,呜哇乱叫着扑向了苟旺。
那是依然没穿裤子的阿通。
“卧槽!”
苟旺这回是进退两难了。要是避开,小王八蛋铁定脑壳着地,受个重伤。要是接住他,三人就要传承一个糖葫芦,还会把他的张兄弟压在最底下。
苟旺心中实在纠结。
情急之下,苟旺还是决定伸手接住阿通,然后立刻卧倒,带着小崽子就地滚上几滚,无论如何也不能波及到张兄弟!
可就在他揪住阿通衣领的那一刻,一只纤长而有力的手轻轻扶住了他的后腰,只轻描淡写的一按就化解了冲势。随后,阿通稳稳落地,苟旺也没摔成狗吃屎。
苟旺:???
刚才他身后的,除了张长恭就没有别人了,难道说——
张长恭温和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思路:“苟兄,在下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不会打架。此地凶险,从现在起就全仰仗苟兄保护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