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混沌捡破烂儿

第一百四十一章 此间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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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长恭终究还是不忍心。

尤其是当他得知今早小狗不知发的什么疯,好好的代君不当,居然开始挨家挨户问“张长恭”的下落。

可是,怎么可能问得到呢?“张长恭”只是他随口编出来的假名,梵那城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张兄弟!!!”苟旺立刻扑到了张长恭怀里,像重新找到了主人的流浪狗,尽情释放狗子的天性,又是滚,又是蹭。要不是顾忌到沈红芍还在场,估计要把这失而复得的宝贝弄得浑身口水。

“……”张长恭深吸一口气,站在原地,没躲也没把苟旺的脑袋推开。

毕竟,他这么大个魔了,难道还能跟一只狗狗计较?

苟旺充满委屈地嚎道:“张兄弟你去哪里了?担心死本王了!”

张长恭却假装不懂地问:“哦,我一个手脚俱全的本地人,你担心我什么,才去满大街找我呀?”

“呃,”苟旺可不敢说他是担心自己酒后乱过性,当场编了一个生硬的谎话,“我还以为你被你爹关在家里,想去你家救你……”

然而,他也知道这理由实在离谱,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忍不住说出了实话:“我担心你生我的气了,这辈子都不想理我了。”

“呵!”张长恭依然爱答不理的模样,坐在苟旺的对面,仪态万千地吃完自己面前这碗不带葱的清汤面,才继续说:“你不是忙着为恩公建国吗,怎么还有工夫惦记我呢?”

苟旺忙急匆匆回道:“你是我的开国功臣,又是我的内人,我怎么可能不惦记你?”

张长恭轻抬眼眸,半晌不语。苟旺觉得自己在景麟面前都没这么害怕过。景将军生气了顶多暴揍他一顿,好了伤疤也就忘了疼。而张长恭的眼神却像在他的心坎上磨一把钝刀,不疼,却总怕对方忽然说一个“散”字,自此他的心,也被一刀两断。

张长恭继续问:“你这二十来天的代君,当得可开心?”

苟旺点点头:“开心!可最开心的,还是当初每天下朝后,你带我去吃饭……”

“既然开心,那你就留下来吧。反正那魔君的恶疾也指不定何时痊愈,以后这梵那城就是你的了。”

“真的可以吗?”苟旺的眼眸里闪过一道绚丽的光彩,但很快又黯淡了下来,“不可能的,玄魔邪境只开放一个月。过了这段日子,我就必须回去找丞相和将军,否则他们会以为我死在了邪境,不知道会多伤心呢……”

“玄魔邪境?”张长恭嗅到了不安的意味,连忙追问,“苟旺,你这是什么意思?”

苟旺盯着他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指甲掐住自己的虎口,还是狠下心说了真相:“张兄弟,人界和魔界本来不互通,我是从一个叫作玄魔邪境的地方,来到了梵那城。其实,我今早拼命找你,是想和你道一声别。因为,明天就满一个月,我必须得走了。”

张长恭听懂了苟旺的意思,但他懂了,却不能理解,更不能认同,于是只得语速飞快地反驳道:“哪怕玄魔邪境关闭了,魔界又不会消失。你为什么不能留下来?你是梵那城的代君,这是你的国,你的百姓,他们都需要你,难道这还不值得你留下?”

苟旺解释道:“可我已经在朝廷里建好了六部七十二司,还帮百姓们成立了督察院,每一件大事小事,都有专门的臣子来负责。现在哪怕没有我,魔君一时间没法上朝,梵那城里的大家也不是活不下去。可丞相他们没有我不行,他们是我的亲人……”

张长恭终于忍无可忍,低下头,发出冷得颤人的苦笑:“苟旺,他们是你的亲人,那我算你的什么?”

“你为了他们必须走,你却从来不说,可以为了我留下来。”

他笑着抬起头,墨玉一般温润的黑色瞳仁碎了,露出灿金的本色,正中间两道蛇族的菱纹,映的都是苟旺惊愕至极的脸。

听着这一字一句锥心的话,苟旺像是被抽去了所有魂魄,每一缕血肉、每一寸骨骼都消融在了吞噬天地的金色岩浆里。

此时此刻,没有太亮的月光,没有摇曳的篝火,而张长恭的眼睛,确确实实是金色。

原来那晚,看错的并不是他。

苟旺的身周忽然升腾起灰白的雾气,浓得隔开了外界的一切。沈红芍和其他桌的客人都不见了,面馆不见了,整座梵那城都不见了,这一方封闭的天地里,只有他与张长恭。苟旺撑在桌沿的手不安分地抖动,雾气擦过掌心,湿滑、黏腻,像某种爬行动物的鳞片。

苟旺艰难地开口:“张长恭,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张长恭从短暂的失态挣脱出来。伴着一声微弱的叹息,周围的世界又恢复了正常。沈红芍依然抱着托盘,神色复杂地站在桌边。如果不是那蛇鳞的质感实在太过真实,苟旺几乎要以为方才那个遮天蔽日的结界,也只是自己的错觉。

张长恭轻柔地笑道:“不好意思啊,苟旺。我或许只想告诉你,我能强行把你留下,但是我没有选择这么做。”

苟旺顿了一下,突然说道:“要是我一定不能留下来,你能不能跟我一起走呢?”

这回轮到张长恭愕然了:“嗯?”

这是他从来不会去想的答案。

苟旺以为自己找到了两全的方法,兴奋地说:“丞相和将军都是大好人,一定会欢迎你的!你不要怕受排挤,有本王在——”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啊,苟旺……”张长恭打断了他,笑容里渗着某种深沉的悲哀,“有些鸟出生在笼子里,注定了一辈子都飞不走。罢了,今夜子时,你来王宫门口,我替你送行。”

子时,王宫门前。

梵那城的月亮依然那么满、那么圆,和这一月里的其他任何一天没有差别。魔界风俗淳朴,民心直率,连月亮都和人界不一样,不会有烦人的阴晴圆缺。

苟旺走过最近每天都要走的大街小巷,来到了每天都要来的鎏金王宫。他盯着那条吞下了无数道谏言书的门缝,心想:如果不出意外,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站在王宫大门前了。

就在这时,紧闭了整整一个月的王宫大门赫然洞开。张长恭一袭白袍,头配七瓣银莲发带,独立在庭院的夜风间。今夜的他虽然仍是一身素白,袍上却绣满了七瓣银莲图样,盛开的、凋零的、含苞待放的,莲蕊、莲叶、莲子,数不清枝蔓竞相缠绕。

苟旺见到了此番模样的张长恭,不禁问道:“张兄弟,你约我在这里……其实是魔君想见我吗?”

张长恭没有回答他,只是向他伸出一只手,示意他跟着自己来。

有隐情?有阴谋?有埋伏?

苟旺一时间想到了无数种可能性,身体却像被蛊惑了一样,不由自主地靠近张长恭。在面目相对的那一刻,张长恭猛地抓住他的手指,随即嫣然一笑。

两人快步穿过庭院与回廊,绕过巨大的银莲水池,踏进苟旺初探王宫时闯入的那座大殿。一路上,侍卫和婢女看见他们二人,纷纷下跪,恭敬地唤一声:“君上。”

苟旺最受不了别人冲他三跪九叩,连忙道:“不必不必!快起来。”

但没有人理他,所有魔族的侍从都静默地跪在原地,像一群被施了咒法的石像。

苟旺再是迟钝,也终于后知后觉地领悟过来:他们喊的不是“代君”,而是“君上”。

整个魔界,如果连他这个“代君”都不配被叫一声“君上”,那么有且只有一个人,才是他们唯一的“君上”。

而这个人正牵着他的手,带他走进了空无一人的王宫正殿。月入绮窗,轻纱飞扬,张长恭笑得与从前温柔无两:“苟旺,你不是一直想与那昏君当面对质吗?那么现在他告诉你,其实他‘突发恶疾’的那些日子里,陪你从味鼎阁吃到了碧云居。”

“我……”苟旺满脑空空,已经掏不出任何一句话来了。

张长恭松开他的手,缓缓地走向大殿正中的白玉王座,继续说:“但他们人族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当然也没有晚餐。在陪你逛吃的这段日子里,他亲眼看到你如何帮把他肩上的重负,一点点消解了干净。”

张长恭在王座偏右的一侧坐下,特地留下了一半空余:“谢谢你,苟旺。谢谢你用一个月,送了我一个全新的国家,也让我成了全新的我。今日如果你愿意留下,那么,这一半的王座将属于你。本君愿以王族的血统起誓,魔界有我一日,就有你一日。”

他发完了无用的誓言,又苦笑道:“可惜,你是注定要走的。这是我的命,不是你的错。”

苟旺:“其实我……”

张长恭打断了他:“可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说过,你努力建国是为了报答一个人的恩情。那个对你那么重要,你都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字。这应该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你了,那么,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好让我彻底死心。”

苟旺:???

他说不来张长恭这段话哪里不对劲儿,但直觉告诉他,就是非常不对劲儿!

“张兄弟,你误会了!我之前不告诉你,不是因为那个人比你重要,而是因为我其实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而我又不能说谎瞎编一个糊弄你。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张长恭:“?”

苟旺道:“这个人确实救过我的命,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儿了……”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苟旺还没修出人形,还只是一条灵智初开的中华田园犬,独自流浪在大街小巷。有一天,由于偷吃了厨房里新出锅的粉蒸肉,被一群暴躁老哥们拿着铁棍追打了十几里远,误打误撞来到了魔界边境。

这里没有水,更没有骨头和肉,甚至连一朵干净的云都没有。漫天的沙尘遮住了昏黄的太阳,远处的山谷吐息着黑色的瘴气。初开的灵智不足以支持它走出这片荒漠,它很快就倒下了,倒在了累累白骨之间。它不由有些悲哀地想到,也许马上就会成为它们当中的一员。

因此,小狗拼尽力气抖落掉口鼻上覆盖的沙土,望向天空,发出一阵嘶哑的呜咽。

可它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流浪狗而已,纵然是救苦救难的神明,又哪有空闲来理会它呢?

没想到上天没有派来了神明,却派来了一个白衣少年。

“这世上有一些闲事儿,倘若我不管,是不是就没有别的人会管了?”

少年轻轻地抚过它的皮毛,以血代水,喂进了它的嘴里。血液里蕴含着的强劲的法力,冲刷过流浪狗的经络,很快激活了它那颗虚弱不堪的心脏。

小狗睁开了湿漉漉的眸子,可惜当时的它还无法辨认人的面孔,只记得救命恩人有一双灿金色的眼睛。

少年笑道:“怎么,小狗?你想报答我?”

“汪汪!”

“那便成为此间之王,救我离开吧。”

少年或许只是随口一说,毕竟这么小的流浪狗,怎么可能听懂人族的语言。可谁能想到这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狗却早早地开了灵智——而且,它不仅听懂了,还记住了,记了整整一辈子。

“我们就此说定啦……这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白衣少年挥手离去,小狗继续流浪,直到有一天他修出了梦寐以求的人形,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苟旺。

苟旺,狗王,狗中之王。

苟旺不知道白衣少年去了哪里,不记得他的名字与长相。但苟旺告诉自己,一定要成为君王,一统天下,拯救苍生——若是救了苍生,那也一定能救了他吧?

“成……成为此间之王,救我离开?”

张长恭饶是长了一颗满是心眼的心,算了大半个月也没有算到,苟旺心心念念的那个恩公,竟然是他自己!

亏他还一直想和“恩公”比个高下……这也太蠢了吧。

张长恭不禁哑然失笑,但又立刻下定决心:绝不能让小狗知道,不然“恩公”和“魔君”的一世英名都要毁了!

然而,其实他自己早就忘了自己说过“成为此间之王,救我离开”这句话,也从未相信,随口立的约定会成真。

可偏偏,有的傻子当真了。

而且,他真的做到了。

张长恭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为什么……他忘记了誓言,而苟旺忘记了他。两个人各自残缺了一部分记忆,直到再度重逢、又要再度离别时,真相才变得完整。

这就是天命吗?残酷,又仁慈。

张长恭走下王座,俯在苟旺耳边,笑道:“苟兄,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儿……”

他将当初告诉影甲的故事,又与小狗本人说了一遍。

苟旺直接当场石化:“!!!”

张长恭问他:“苟兄,我与你之间有这么深的缘分,等稍后太阳一升起,你还是要离开我吗?”

“我……”苟旺比原先更加纠结。

“逗你玩儿呢~我想通了,既然你愿意信守承诺,回梵那城救我,那么我也依你一回。”

说罢,张长恭慢悠悠地掐了一个无比复杂的法诀,银光冲天而起,照亮了整座梵那城的夜空,连初升的旭日都黯然失色。

影甲还以为宫中闯进了什么大妖邪,带着影卫们匆匆赶来,却看到他家魔君把玩着那狗精的袖口,好不惬意。

“君上!”影甲吼道,“您这是——”

这特么不是金瞳恶蟒一族专用的传送法阵吗?只有王族能使用,也只有王族能打断。

张长恭勉强把注意力从苟旺身上移开了一点儿,敷衍地答道:“噢,小甲啊,本君看到苟代君治理梵那城颇有成效,心中大喜,恶疾突然痊愈。为了魔界的长治久安,本君想同代君一起去外面看看,多学学人族的礼仪文化,否则落后就得挨打呀~”

影甲把对王族先祖们的问候暂时咽了回去,脸色铁青地问:“那您走了,代君也走了,我们怎么办?”

“有事儿去找六部七十二司啊,六部有问题就找督察院。当然了,还有这个!”张长恭将自己头上的七瓣银莲发带一解,抛给影甲,“小甲,我的好兄弟,如有大事要事,凭这银莲里的传讯法阵,可联系本君。”

“当然,如果没有必要却打扰了我们,我可是会生气的。”

“走啦,我会玩儿得开心的,不必挂念~”

炫目的银光收束成一线,张长恭和苟旺原地消失,临走前耳中还存了一声影甲无能狂怒的吼叫。

“谁特么是你兄弟!姓弓的,你给我等着!!!”

“姓攻的,那是谁?”

苟旺与张长恭并肩走在玄魔邪境的小道上。头顶的银河缓慢地流动,极光由来时的蓝绿,变成了去时的红紫。

“哎呀,苟兄,你不要听他胡言乱语~”张长恭金色的蛇瞳变回了黑色,看上去就是个人畜无害的富家少爷,“他就是不能跟我一起出去玩儿,激怒攻心,得了疯鸟病。”

“哦……”苟旺低着头寻思了一会儿,才消化了一点儿昨夜朝他扑过来的一堆惊天大秘密,“等一下,张兄弟,你真的是魔君?”

“是呀~只此一家,无人冒领。”

苟旺忙问:“那你岂不就是最厉害的魔族?”

“苟兄,你说什么呢?在下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罢了。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出门远游,你可得保护好我。”

“完了完了……”苟旺绝望地摇头,感到一阵牙疼,“本王的女将军康英发誓要杀光全天下的魔族,你们俩要是见了面,这该怎么办?”

“杀光天下魔族?好大的口气,在下是在是怕得很。”张长恭笑眯眯地答道,“既然如此,就由你替我保守秘密呗,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