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旺与工部尚书聊完修缮护城河的事情,已是日上中天,仲春的太阳晒得他们头顶冒烟。须发洁白的尚书大人临走时还念念不舍地拉住他的手,老泪纵横地感慨:“多谢代君!魔君平日里公务繁忙,接待任何人都不会超过半炷香的工夫。老朽许久没有这般畅所欲言过啦!”
苟旺一脸黑线:那可不……这回终于逮到机会的老头儿连他家曾孙子满月礼要请几桌酒席,都和他讨论了。
下午陆续来了几位朝廷的尚书和司正,苟旺又重振精神跟他们再战了几个时辰。等到打发走所有魔族官员,苟旺弯腰将写得满满当当的谏言书塞进了王宫的门缝,才起身望向西方天际那团浑圆、橘红的火球,恍然发现它像一颗半熟的蛋黄落进了新煨的汤水里。
又到了日落时分,不设宵禁的梵那城这几天愈发热闹。夜市的摊位都摆到了离鎏金王宫不出几丈的大街上,守门的影卫也没有任何驱赶的意思。百姓们打起夜灯笼,拖家带口地在街上闲逛,几个头上张角、身后拖着细尾巴的魔族小孩从他身边跑过。
但热闹是他们的,苟旺心中只有一阵空落落的茫然——他总觉得,这一派欣欣向荣的春色里,好似少了点儿什么。
“唧唧!”
王宫的上空掠过一群浑身灰羽的巨鹰。领头的那一只率先收翼俯冲,堪堪擦过苟旺的头顶,又很快调转航向,去追那轮落日了。
它有一对冰绿色的眼瞳,像极了影甲。
“啊!”想到影甲,苟旺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心上的那块空缺,缺的是张长恭。
明明已经到了日落的时候,张长恭却没有来接他去吃晚饭。
明明每天的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他都会摇着折扇出现,带着比萦绕在他周围的春风更柔软的笑容。
明明……
苟旺咬紧牙关,那点儿空落的茫然拧成了一股没来由的慌张。哪怕他早就不是那个莽莽撞撞第一脚踏入魔界的傻小子,哪怕现在他只要走到大街上,走到人群里,魔族们都会或恭敬或亲切地唤他一声“代君”。
可,他还是盼着那抹白衣出现。
张兄弟昨夜说,家里有事,先行告辞。难道整一天过去了,他为什么还在白莲花、银莲花的生气?
“哟,代君,一个人呐?”
沉思中的苟旺猛然抬头,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青年,宽肩窄腰,体格修长。青年按住腰间的刀柄,冲他行了一礼:“小的名叫雷星,是最近上任的城东巡卫队队长,今日轮休路过此处,特地来问代君的安。”
苟旺听到“城东”两个字,立刻问道:“流民村的大家怎么样了?”
“托代君的福,好得很!小的就是村里的大伙儿推举出来的。代君要是现在只一个人,同去喝一杯吧?小的请客,正好感谢您的提拔之恩。”
苟旺本能地摆手拒绝:“不了不了——”
没想到雷星比他还自来熟,嬉笑着勾住他的肩头:“小的在巡卫的时候还遇到了一些疑难问题,正好趁机向代君请教哇!代君如果不去,那就是嫌弃小的出身不好,天资愚钝咯?”
“呃,既然你这么说,那行吧……”
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苟旺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离开前,他又回头望了望紧闭的王宫大门,白墙玉瓦被夕阳染成了暖融融的灿金色,莫名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苟旺隐约记起,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三更天,月正圆。夜市上的小贩们都陆续收摊走了,苟旺才和雷星从酒楼里出来。苟旺半颗心记挂着国事,半颗心烦恼着张长恭,一席闷酒灌下来,早就醉得七荤八素,满眼都是跌碎了的星星。
雷星倒是喝得没他多,姑且还有个三四分清醒,连拖带拽地把苟旺送回了味鼎阁,大笑道:“代君,你现在是一人之下、万魔之上咯!魔君却还不肯赏你个宅子,在饭馆子客房里作窝,寒酸不啦?”
头晕脑胀的苟旺哪里还听得清他说话,紧紧扒住味鼎阁大门的门框,死活不肯进去,呜呜嚎道:“他生气了,他今天都没来见我!”
“她?”听到这个,雷星可就不醉了,问道,“代君来城里没几天,就惦记上谁家的美娇娘了?赶快让魔君给你做个媒,整一套大宅子,给我们魔族多生几个胖娃儿!”
“才不是美娇娘……”苟旺小声嘀咕,委屈极了,“他是我的好兄弟。”
小二看苟旺和门框卿卿我我地蹭了半天,既担心他,又心疼自家的门框,上前道:“那个,代君,夜深了,您还是快点儿回房歇息吧。”
“是你!?”苟旺突然福至心灵,揪住小二的领子,“我家张兄弟是不是给我留字条了?放在你这儿了对不对?”
小二懵逼了:“什么字条?没有的事儿啊……”
“你说谎!一定是你偷偷藏起来了,快交出来,不然本王就治你个欺君之罪!”苟旺更加委屈了,说话都带上了哭腔。
小二被衣领勒得喘不过气来,简直比他还委屈,还想哭:“您们二位是谁啊——一位是梵那城的代君,一位是……小的就算有九头蛇的脑袋、九命猫的尾巴,也不敢欺瞒您们!”
“哼,你们都骗我!”苟旺一把甩开小二,丢下雷星,兀自冲上楼去,锁上了客房的门。他可怜巴巴地把自己团成一团,塞在床榻的一角。月光从临街的窗子洒进来,温柔地笼罩住他半个身子。今夜梵那城的满月却不是银白色,反倒透着丝丝璀璨的金。
苟旺合上双眼,嗡嗡作响的耳道里传来模糊的风声。修长、莹白的指尖穿过漫天的烟尘,轻抚上他的脸颊。
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指尖的主人,曾救过自己的命。
他的容貌隐藏在灰蒙蒙的风沙后,苟旺看不清他的脸,却记得这个人有一双灿金色的眼睛,像慈悲的神祇俯临多灾多难的尘世,照亮了满地的尘泥和尸骸。
紧接着,他脑海中的画面迅速扭曲、旋转。风沙褪去,夜风沉醉,一张清晰又熟悉的面庞,被破庙里摇曳的篝火映得纤毫毕现。
苟旺的心脏猛地跳漏了一拍。
是啊……那晚的月光也很亮很亮,而那晚的张长恭,好像也有一双灿金色的眼睛。
这之后的每一天,苟旺依然忙得脚不沾地。魔族还不太适应六部七十二司这么复杂的体系,总能出一堆幺蛾子,等着他去解决。为了提防官员光拿俸禄不干事儿,甚至欺压平民,他还专门从百姓里新选拔了一批督察官,成立督察院,考核朝廷大臣的业绩。等送走最后一波前来递谏言书的臣民,独自站在落日铺成的金晖里,头顶盘旋的鹰群总会提醒他:张兄弟今天……又没来找他。
掰掰指头一算,张长恭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出现过了。
苟旺从最开始的失落、委屈,变成了无可奈何的习惯,而这习惯里,又有一丝不甘的困惑。每当深夜从风沙弥漫的噩梦中醒来,再也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忍不住去反思,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让张长恭狠下心,与他断了来往。
肯定不只是银莲花和白莲花……可在鱼鲜铺子那天,张长恭明明只问了他恩人的来历,叮嘱他不要撒谎,苟旺也确信自己答的没有一个字作假。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没心没肺地活了那么久,苟旺的狗生里,头一次有了这么沉甸甸的心事。
遇到张长恭之前,他就像一池子纯水。天是什么颜色,云是什么颜色,映在他心里就是什么颜色,从不隐瞒,绝无曲折。而张长恭像一滴泪落进了池子里,咸涩的滋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永远淡而不化。
“难道说——”苟旺望着窗外即将破晓的夜色,脑中忽然劈下了一道闪电。
难道说,是他和影甲在味鼎阁大醉的那天晚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或者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儿,欺负了张兄弟?
苟旺的脑回路越跑越偏,四个危险的红色大字伴随电闪雷鸣,在他的脑海里浮现:酒,后,乱,性!
卧槽!!!
那滴淡而不化的泪,瞬间奔涌成铺天盖地的浪潮,将他淋了个透心凉。
想到这里,苟旺再也憋不住了,他一定要找张长恭问个清楚!
苟旺腔子里揣着一颗扑通乱跳的心脏,拖起僵硬的四肢,踩着晨曦冲出了味鼎阁。可当他呆呆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才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脚尖该摆往哪个方向。
直到这个时候,苟旺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不了解张长恭。
他说,他叫张长恭,是梵那城中一名纨绔子弟。
他说,他带着的那个跟班叫影甲,他的父亲很讨人嫌。
他说,他家住在王宫附近,认识影甲在宫里当差的亲戚。
除此之外,张长恭整个人就像蒙在一层薄雾里,苟旺手里抓着的只是几片似真似幻的剪影。
如果这道影子决定就此消失,他也许真的再也找不到他了。
不行!苟旺不愿意就此放手,他不甘心,死都不甘心。
于是,他跑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既然张长恭说自己家住在王宫附近,那他就从王宫附近开始找,敲开一间间铺子、一户户人家,打听张长恭的消息。但所有被他从被窝里拉起来的魔族百姓都告诉他:“代君,没听说过我们城里有个叫张长恭的富家公子啊。”
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日近正午,苟旺一步一顿地走在大街上。这半天里他问得太多、跑得太快,喉咙里就像烧了一丛火,三魂七魄都被抛在了身后,只留下一具肉身,勉强支持着宿主往前走。
所有人都告诉他,没有什么张长恭。
从来没有,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有。
莫非……有关张长恭的一切,只是玄魔邪境给他编织的一场梦,现在梦醒的时候到了。
苟旺喉头的涌出几声压抑的呜咽,他的心突然团成一团,被揪起来,又狠狠攥住般疼痛。
如果这只是一场梦,那他宁愿与整个魔界一起醒来,也不愿单单看到张长恭一个人消失。
又或者,张长恭是玄魔邪境派来,助他完成建国大业的使者。如今功业将成,所以他也就回去了。
苟旺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还放着张长恭送他的那本厚厚的《人族成语大典》。
有几个失眠乱想的夜晚,他打开这本小书,对着月光一页页翻过去。
他恍惚间记起,在书里见过一个词,叫作“孤家寡人”。
如果成为一国之君,就注定了要当“孤家寡人”,要失去所有重视的人,那他还要不要继续当这个代君呢?可明明他当国君不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只是为了报答一个人的恩情……
苟旺头痛欲裂,感觉虽然那些被抛在身后的魂魄又逐渐飞回了肉身里,却在彼此撕咬,折磨不休。从早上起就水米未进的身体快受不住发自心底的寒意,苟旺凭着本能走进一家面馆,勾过一把椅子趴下,有气无力地说:“老板,来二两面,不要葱。多放点儿葱和辣啊。”
“你这人到底是要葱,还是不要葱?哎,怎么是你啊?”
苟旺一抬头,看见了眼熟的水晶琉璃柜面,只不过柜子里展示的不再是红丝绒与玉髓珠,而是新鲜的鱼肉和蔬菜。而满脸困惑的面铺老板娘,正是蚌精沈红芍。
她当真听从了张长恭的建议,把钱家珠铺改成了面馆。
热腾腾的清汤面很快端上了桌。沈红芍纳闷地问:“苟大侠,你怎么一个人啊?君——张少爷没跟你一起来?”
苟旺捧起碗,先灌了一口热汤:“我们吵架了。”
沈红芍愕然:“吵架?”
君上那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动声色的脾气,居然还会跟这狗精吵架?
苟旺道:“他快半个月没理我了。”
沈红芍:“???”
苟旺实在太难受,狗子的本性暴露,大白牙咯嘣咬住碗的边沿:“呜呜呜~你能告诉我去哪里找他吗?求你了!”
沈红芍彻底无语了:“……”
你不都成了代君,每天都在王宫门前转悠吗?君上当然就在你背后的那道门里啊!
伤心欲绝的苟旺化悲愤为食量,抄起筷子,三两口就把面条呼噜了个干净,可怜巴巴地说:“沈老板,如果张兄弟最近来你的店里吃面,你可一定要告诉我啊!”
沈红芍思考了一下此时自己该说的台词:“呃,二位之间的恩怨纠葛,红芍不太懂。但听了你说的,我想起了一段人界的戏文,讲的也是两个人吵架,叫作拆鸳鸯在两下里……”
她左右手各伸出一个食指,指尖相碰,然后缠绕在了一起:“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
“这说的是什么意思?”苟旺在人界也偶尔去茶楼、酒馆白嫖听戏,但听的都是帝王将相的传奇,没听过两个人吵架还能写出一段戏来。
沈红芍正要解释,苟旺耳边响起了一个不能更熟悉的声音:“来二两面,不要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