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不曾想到,苟旺塞進門縫的那份諫言書真的起了作用。次日清晨,鎏金王宮中就傳出了十幾道任命官員的詔書,之後的幾天更是追加了上百道禦詔。盡管魔君本尊依然在“惡疾”狀態,閉門謝客,但凡是見過魔君本人的百姓,都開始腦補他們姿容秀美的君上拖著虛弱的病體,對著銀蓮池上的月光,一條一條地認真讀完了那三千五百六十八條建議。
經這麽一腦補,大家不禁主動為魔君洗去了裝病曠工的嫌疑,還順帶心疼起了帶病還堅持擬詔書的美人,快感動得落淚了。
然而,感動歸感動,找不到魔君,遇到一切問題,都得找佩著七瓣銀蓮錦囊的狗大人。
越來越多的魔族相信,他就是被魔君選中的人。
那晚宿醉過後,苟旺在味鼎閣的客房裏看見了第二天正午的太陽。他晃晃劇痛無比的狗頭,完全不記得自己喝多了之後,都說了些什麽話。張長恭沒有留下過夜,在小二那裏存了一張字條,說要回家處理一些事情,照例與苟旺約了日落之時、在王宮門口老地方相見。
苟旺也就沒當一回事兒,他急著趕往王宮門口等消息,結果一上來就被熱情的魔族老哥老街們團團圍住。所有人都舉著一份諫言書,想讓他幫忙看看,能不能任命或替換掉一些臣子,來解決問題。
打那天起,苟旺每天早上都跑到王宮門前,替魔君處理政務,辛辛苦苦和百姓們掰扯一天後,再將一天的收獲總結成一道文書,塞進王宮的門縫,等魔君第二天的答複。
明明篡位還沒成功,魔君家大門口卻成了苟旺的臨時朝堂。不知不覺間半個月過去,等苟旺的腦回路跑完一整圈,他已經和魔君一起,替原本隻有一個光杆國君的梵那城建起了完整的六部七十二司。就連宮門口每天輪守的影衛小哥,他都能全部叫得出名字。
“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兒……”苟旺撓撓毛耳朵,向踏著晚霞來接他吃飯的張長恭抱怨,“一開始是覺得百姓需要本王,本王不來,有點兒不好意思。然後來著來著,就變成這樣了。”
傻狗子完全應付不了魔君的千層套路,求助似地巴巴地看著張長恭:“很不對勁,真的很不對勁!張兄弟,本王怎麽覺得,自己被那昏君利用了?”
“苟兄,拯救天下蒼生的事,怎麽能說是利用呢?”張長恭笑道。這半個月來,他每天都會帶苟旺換一家館子吃,今天輪到了梵那城中最有名的魚鮮鋪子,“兩斤緋魚,一斤紫鯛魚,都不要蔥,謝謝。”
張長恭望著愁眉苦臉的苟旺,實在忍不住偷笑,但還是勸慰道:“苟兄不必煩惱,你想幫助百姓,魔君也想幫助百姓。你們二人雖然立場不同,但終歸是做了同樣的事兒。”
“好像是你說的這麽一回事兒……”滾沸的魚片送上桌,苟旺先**了一碗飯,然後幽幽歎道,“不過,本王之前弄錯了一件事兒,我不應當說他是活該。”
“什麽活該?”張長恭問。
苟旺當著他的麵罵他的次數太多了,他都記不清是哪一回。
“就是沈老板那次,本王那時候說那昏君什麽破事兒都管,累死自己是活該。”苟旺答,“其實不是,他手上是這麽大一個爛攤子。如果他每一件事兒都能管好,還能不把自己逼死,那他不是人,也不是王,他真的是神。”
張長恭淡淡地說:“他也不想當神。魔君不是聽取了你的建議,開始任命臣子,分派事務了嗎?”
苟旺點頭:“所以本王更覺得以前不該那麽罵他,他雖然昏庸,但還是有點兒腦子的,也聽得進勸!”
張長恭:“……”
被傻狗子誇“有點兒腦子”,真是謝謝他了。
張長恭深吸一口氣,問起了自己近來最關心的事兒:“苟兄,半個月前你在味鼎閣和影甲喝醉了酒,說你一心想要成為一國之君,是為了一個救命恩人。我很好奇,這是真的嘛?”
苟旺:“哎?我說了這樣的話?我——”
“噓!先別急著回答我。”張長恭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君無戲言,我既是你的臣子,又是你的好兄弟。你要是對我說謊,那就辜負了我們之間的君臣之義、兄弟之情哦~”
苟旺被張長恭的這一套說辭唬住了,咬牙道:“本王不能欺騙兄弟,我這麽做,確實是為了報答一個人的恩情。”
張長恭雖然心底早就有了答案,但聽苟旺清醒的時候再親口承認一遍,心裏的酸味頓時濃得像今晚蘸魚片的醋。他表麵上依然不動聲色,看似隨口一問:“這個人對苟兄如此重要,敢問高姓大名呢?在下有機會結識他嗎?”
苟旺沉默良久,為難地答道:“張兄弟,你們應該沒有機會認識了。”
張長恭眯起桃花眼:“噢,看來是我和他無緣?還是說苟兄有一些過去,是連我都不能說的?”
苟旺慌忙解釋道:“不不不,我沒有任何隱瞞你的意思!張兄弟,你不會生氣了吧?”
“你在說什麽呢,我一點兒都不生氣。”張長恭笑意不改,“我反倒有兩個好消息,要告訴苟兄。”
“好消息?還是兩個?”
“第一個好消息,是蒼羽夫人讓阿通來找影甲,說原來森無霸那夥人和城東的巡衛隊勾結,卡著入城的名額,向流民收取保護費。自從魔君下詔,城東新換了一批官吏,流民們便可按先前魔君定下的規矩,三個月內進城落戶了。”
“妙啊!”苟旺咂摸了一會兒張長恭這段話,敏感地抓住了重點,“阿通?那個小王八蛋來見你了?”
張長恭眨眨眼,道:“是啊,怎麽了?”
苟旺沒好氣地說:“他沒說什麽亂七八糟的話吧?”
“他說,謝謝苟旺叔叔的糖。還說,等他長大了,要親自報答漂亮哥哥的恩情。”
“切,小王八蛋,總惦記些有的沒的!先等他平安長大再說吧!”
張長恭眼睛晶晶亮地笑道:“叔叔這是生誰的氣呢?第二個好消息嘛,則是關於魔君的。魔君專門對苟兄下了一道詔書,不方便當眾宣讀,就托影甲那個在宮裏當差的親戚,轉交給我了。”
張長恭從袖中掏出一卷玉帶纏係的白錦,在滿桌的魚腥味中打開,上麵全是苟旺先前在城樓牌匾上見過的古娑難字,像一綹一綹的小蟲爬過織錦的紋路。
張長恭翻譯道:“簡單地來說,魔君希望封苟兄為代君,在他患病期間,代理一切國君的權力,主理梵那城的政務。”
苟旺瞪大了一雙狗狗眼:“!!!”
他連忙將詔書從魚鮮館子的桌子上搶救起來,抱在了自己懷裏:“願魔君多病幾天……不是,祝魔君身體健康,但可以多裝幾天病!張兄弟,本王的建國大業馬上就要實現了!”
張長恭歎道:“苟兄若是成了君王,你那位恩人,想必也會很高興吧?”
苟旺不想在恩人的話題上糾結,故意指著詔書上的繡紋,問道:“張兄弟,我在書上看到,別家的聖旨啊詔書之類的都是黃色,上麵還要繡龍、繡鳳凰。為什麽魔君的詔書是白色,上麵還繡了一朵白蓮花?”
張長恭一口氣沒喘上來,險些把自己憋死:“苟兄……這叫銀蓮花!”
苟旺納悶地撓撓頭,不知道張兄弟為何這麽糾結顏色的問題:“啊?這是銀白色的蓮花啊,叫白蓮花或者銀蓮花,都沒毛病吧?”
“苟兄,在下家裏還有事兒,先告辭了。”張長恭溫柔地笑著,說完今晚的最後一句話,就飄飄然拂袖而去。
苟旺隱隱地感覺到,他的張兄弟是真生氣了。
因為,他甚至就這麽走了,忘了給今晚的魚買單。
但苟·鋼鐵直男·耿直boy·旺想了一個晚上,依然沒想明白,他不過把“銀蓮花”叫成了“白蓮花”,就能惹張長恭生氣?呃,他們讀書多的人,都這麽嚴格的嘛?
“是銀蓮花,不是白蓮花。是銀蓮花,不是白蓮花……”
苟旺默默地把這句話念了上百遍,頂著兩個巨大的黑眼圈,推開了味鼎閣客房的大門,照常去王宮門口與魔族的老哥老姐們打成一片。守宮門的影衛們遠遠地瞧見他,便一齊躬身行了一禮,喚道:“問代君安!”
“大……大家好啊!”苟旺不論當狗當人時,都沒享受過這般待遇,一時間有點兒承受不住。直到此時,他才感受到懷裏那份繡著白蓮花的詔書,有千鈞之重。
呸,是銀蓮花,不是白蓮花!
張兄弟都生氣了,你怎麽還沒記住!
苟旺再次在心裏默默地抽了自己兩個嘴巴子,隻見迎麵走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向他行禮道:“代君安好。老朽是新上任的工部尚書,特來就修理護城河一事,來找代君商議。”
這幾天來,王宮門口聚集的人越來越少。一開始還有人逮著些疑難小事兒,求苟旺幫忙。等六部七十二司建成,找他的逐漸就剩下了各部各司的主管大臣。偶爾來幾個百姓,則是遇上了玩忽職守的官員,尋苟旺主持公道。
這邊廂,苟旺和工部尚書就修運河討論得火熱。那邊廂,張長恭懶散地斜倚在鎏金王宮的大門上,透過一道狹窄的門縫,窺看苟旺與別人聊得火熱。往常笑容不褪色的臉上,此刻嘴角板直,冷若冰霜。
影甲戰戰兢兢地站在一邊,悄悄拿手背擦了一下冷汗。
他沒想到,時隔多日第一次陪著君上回宮,要麵對的卻是這種不是修羅場,卻酷似修羅場的情景。
張長恭忽然回頭,問道:“你是不是想說,君上,你現在的樣子,簡直就像個小怨婦?”
影甲:“……”
不是吧,我這還沒開始吐槽呢,您怎麽自己先罵上了?
影甲歎了口氣,說道:“君上,您既然想去見他,那就把您麵前的這道門推開,正大光明地去見唄。如今代君都讓人當了,六部七十二司都幫人家建了,就差臨門一腳,把真實身份告訴他了。您如今,到底在糾結什麽呢?”
“我不,我就不!”張長恭冷哼道,“小甲你說,人家可是為了心心念念的‘恩公’才來我這裏謀王位,我還就這麽配合地拱手把代君的位子給了他,我是不是有點兒犯賤?”
“那不是您自己選的嗎!”影甲要抓狂了,“還有,犯那啥也是您自己說的,屬下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說!”
“是啊,是我自己選的。”張長恭歎道,“當年我選擇了救他,他才沒有變成魔界邊境的一把小狗骨頭。可惜沒吸取教訓,過了這麽多年,我又選了他。如果知道會是這種結果的話,我……”
話未說完,他輕推了一記厚重的宮門,在門軸“咿呀”的歎息聲中,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