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混沌捡破烂儿

第五十五章 情之一字,如之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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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勇的头躺在地上,颈部未干的血,把本该穿在孟西洲身上的红绸浸润得更红、更深,深得近乎黑色。

他的嘴巴和双眼大张着,至死都不能瞑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阿勇!”

喜堂里响起了另一声惨叫。

李寡妇跌坐在地,嚎哭不止:“孟勇,明明老娘才是你的青梅竹马,你当年要是不娶那个江南来的小婊子,就不会生出这个孽畜,你也不会死得这么惨哇!”

她膝行穿过人群,扯住王玄清道袍的下摆哭诉:“仙师,一切都是那个小孽畜的错!她瞒着她爹私通妖邪,阿勇什么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的阿勇!”

“妇人之仁!”王道士一脚踹开李寡妇,怒喝道,“凡人与妖邪为伍者,一并视为妖邪,必诛之而后快!”

“必诛之而后快!”王道士身后的村民们发出齐整的喊声,宛如一群被线牵在一起的傀儡。

“娘……不要……不要杀我娘……”一直躲在李寡妇背后的瘦小身影,从人们的腿之间挤了出来。

她就是李寡妇的闺女。

她没有一尺六的身长,也没有一尺六的腰围,更没有麻子脸和招风耳。五官寡淡如水,四肢干瘦得像是柴火拼凑出的人形,被王道士鹰隼一般的目光一扫,登时摔碎在李寡妇膝边:“娘,我们走吧,我害怕……”。

李寡妇含泪咬牙道:“皎皎别怕,我们不能走……仙师说今天谁敢跑,谁就是那小贱人和蜘蛛精的同党,要跟着他们一起死。”

仿佛被这幅母女相拥的场景刺激到了,孟西洲眼球上遍布血丝,发出濒死小兽一般的嘶吼:“我要杀了你们!”

秦南风连忙抱紧了她:“西西!”

“我要杀了你们!南风,放开我,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可她挣脱不开爱人的怀抱,烈火般的恨意迅速烧成一地的灰烬。烟灰升腾,迷花了她的泪眼,脸上大雨倾盆。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爹他有什么错!你们当中哪个没有受过他的恩,承过他的情?张大强你去年赌钱,连裤子都输没了,是不是我爹先替你垫了账?村长,你儿媳妇当年难产,是我爹他跑了十几里山路,采来止血的灵草,才救了他们母子两条人命!”

然而,村民们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一直喃喃念叨着“必诛之而后快”,身周萦绕着隐隐的黑色瘴气。

沉默了许久的景麟神色一凛:混沌之气!

这些村民似乎也被王道士身上诡异的混沌之气感染,失去了神智,也只一心想杀孟西洲和秦南风。

王道士兀自鼓了几下掌:“父女情深,可悲可叹!贫道最爱助人为乐,可以搭把手送你们去地府团聚。”

“不过在那之前,贫道还先办正事。八爪织梦蛛,我这把灵剑共斩过一千三百五十二只妖邪,今日你有幸当这第一千三百五十三只。”

面对两个将死之人,王道士懒得再掩饰眼神里的贪婪,冲着秦南风微微一笑:“你的内丹,贫道收下了。”

“闪开!”

生死关头,孟西洲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挣开秦南风的双臂,把他推向身后。

“贱婢尔敢!”

王道士好像早就料到了孟西洲会豁出命来救人,出剑的速度未减慢分毫,闪烁着寒光的剑锋直刺向她的面目,要将二人一同捅个对穿。

但他得意得太早了。

剑尖触到孟西洲额头的刹那,她的眉心浮现出一个卍字印记,仿佛绽开了一朵小小的金莲。下一秒,夺目的金光照亮了整个山洞,把红烛的火光衬成了烈日照耀下孱弱的星子。

“和尚帮不了太多,我在你身上留了一道卍字金印,可化解那道士的一记杀招。”

只能用一次的法宝,终究还是替他挡了剑。

王道士引以为傲的灵剑,碎成几段废铁,落到了地上。

而他本人也被金印的余波殃及,跪地呕出一大口鲜血,握着剑柄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他一眼便看出了金印的主人是谁——难道说他修炼多年的灵法,在那个人看来,还是如这满地的废铜烂铁一般,不值一提?

王道士目眦欲裂,仰天长啸:“陈,玄,渚!”

金光缓缓褪去,秦南风三魂七魄都吓飞了一半,只抱紧了孟西洲,一个劲儿地喊她的名字:“西西!”

“傻子,别哭啦。”孟西洲理齐额前被剑气削去一截的碎发,笑容里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有藏不住的伤感,“说好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护着你,从今往后都得是你护着我。”

秦南风还是哭成了泪人:“我答应你。我发誓,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不好!!!”

伴着李寡妇粗哑的尖叫声,孟西洲的笑僵死在了脸上。

她听见了血肉被搅动的沉闷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体内横冲直撞,撞断了一根又一根骨头,不懈地找寻机会,妄图破体而出。

片刻之后,这东西从她的左胸探出了头。

那是王玄清的指尖。

原本跪在地上的王道士突然出现在孟西洲身后,疯狂涌动的黑色瘴气几乎要盖住他扭曲的面庞和染血的右手:“贫道说过了,哪怕是天命,我王玄清也要胜它半招。”

我发誓,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秦南风才对她说了这句话。可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全是血。

血,好多血,源源不断地从孟西洲的胸口流出来,染红了孟西洲的衣襟,染红了秦南风的指缝,染红了他送给她的蛛丝镯,直到把他的双眼染成一片赤色。

她没来得及裁剪孟勇买回来的红绸布,却用于自己的血,染就了一件红嫁衣。

孟西洲穿着这身嫁衣,倒在了供桌前。

她伸出手指,想抹去秦南风眼睫上的泪痕和血痕:“傻子,你……你记住一件事。”

“我们还欠半个夫妻对拜,没成完亲,不能算作夫妻。你以后下到地府,走过黄泉路,桥边会有一个叫作孟婆的老太婆。她给的汤你千万别喝。不然那下辈子就找不到我了……”

心口的剧痛逐渐扼紧了孟西洲的喉咙,她眸子里的光黯了下去:“你可别太早来啊,不然我生气了就不理你了……”

破开了血洞的前胸起起伏伏,她依然在强撑着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逗你的,我这么……喜欢……你,怎么会……不理你呢……”

“下辈子……早点来……”

心惊胆战了很多天的孟西洲,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一滴泪珠划过微微扬起的嘴角。她竭尽全力,留下最后一个笑容,要送给秦南风。

秦南风合上眼睛,低头将两个人的前额重重地磕到了一起。眼前是红烛囍字,怀里是慢慢变冷的孟西洲。他拼命喘了好几口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的悲鸣:“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王道士听到这句话,开始桀桀怪笑:“莫急!只要把内丹留下,贫道这就送你下去,做一对阴间夫妻。”

他在黑色瘴气的控制下已经彻底魔化,甚至把沾着血的手指送到唇边,吮了一口。

“咔嚓……”

一声脆响过后,王道士癫狂的眼神化成了一片白茫茫的空洞,还露出些许迷茫的神情。

他转头一瞧,自己的手不见了。

秦南风的眼珠已是彻彻底底的血红色,冷白的肌肤上飞快地长出青黑的鳞甲。属于织梦蛛的爪子上,捏着杀死孟西洲的凶器。

王道士的右手,竟是被他硬生生拧断的。

接下来是一记更加清脆的“咔嚓”声。

八爪织梦蛛现出巨大的原身,锋利的口器铡断了王道士的头,把他整个儿生吞入腹!

原先傀儡一般的村民们如梦初醒,可命运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生路。

洞穴里,骨骼碎裂的“咔嚓”声此起彼伏。血浆和惨叫肆意泼洒,一炷香前还笑语晏晏的喜堂,顷刻成了人间地狱。

正月十七夜,宜婚也宜丧。

被蛛腿斩去了下半截身子的李寡妇拿指甲抓出一地的血痕,硬是爬到皎皎身边,想把她再藏一回。

她的五脏六腑一个接一个地掉出体外,眼球上结着浑白的膜,已是死透了。身处一堆血泊残肢之间的女儿哭着喊“娘亲,娘亲”。

杀红了眼的八爪蜘蛛却迟疑了一下。

一道月光划开了漫无边际的血色,它依稀记得在哪里听过这样的喊声。

冷月如霜,扁舟如叶,千万朵莲花在江南的荷塘上盛开。面戴轻纱的采莲女唱着小调,醉醺醺的小兵油子凑近了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走。

啊,是西西……西西也喊过“娘亲,娘亲”。

“住手!”

江南莲塘的梦碎了。半空中万千朵金莲灿然盛开,冲入洞口的陈和尚念起法咒,结出覆天盖地的金印。而金印的中心,直指八爪织梦蛛的头顶。

蜘蛛精在金光的沐浴下恢复了人形,那些原本纠缠着王道士的黑色瘴气,全被他吸入体内。等秦南风再次睁眼时,他的额心多了一个红色的蜘蛛印记,他的一头黑发已然全白。

物是人非,青丝成雪。

陈和尚心头一震,秦南风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原本纯净羞怯的少年,如今目光狠厉残忍,看人命像看木枝石块,断之碎之,毫不留情。

他还想继续杀人,杀光刚才在场却对孟家父女见死不救的所有人。

陈和尚上前一步,严厉地制止道:“你如果还想救你的夫人,就学会控制你的杀念!”

“师父我——哇哇哇哇哇哇!”好不容易追上来的小沙弥,一进洞口就被吓个半死。草鞋底沾上了一团血糊糊的玩意儿,好像是谁的肾或肺,还缺了小半个。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施主何苦造如此大的杀孽?”小沙弥扭过头不忍再看,双手合十,开始诵经超度。

“别念了,为师脑壳疼!”陈和尚不耐烦地说道,“超度个屁,这里根本没有亡魂,全困在他身上。只要他不死,就永世不得超生!”

秦南风弯腰抱起孟西洲的尸体,声线不带一丝温度:“这是他们应得的。”

“他们的命、魂魄和记忆都属于我的,是给我送给西西的聘礼。”秦南风张开五指,示威似的向陈和尚展示了他的手掌。

他的掌心居然长了一只细长的人眼!

陈和尚没想到会通过这种方式,与这只他日思夜想的眼睛:“师兄……师兄!”

“你就是那九玄门不世出的奇才陈玄渚?”秦南风收回手掌,略显焦急地问,“你刚才说‘如果还想救你的夫人’,意思是我家西西还有救?”

“和尚,你若是如实说了,我便放你们三个凡人一条生路。要是跟你的蠢师兄一样,妄想杀了我报仇,那我大可告诉你,我本是千年一遇的八爪织梦蛛,如今又吸收了你师兄的全部灵力。”

“天才对天才,你陈玄渚未必是我的对手。”

陈和尚脸上的表情似哭非笑:“哈哈哈,我不杀你,我杀你做什么?佛家讲究慈悲,该死的人都死了,剩下的,我自然能救一个是一个。”

“世上有一种奇珍无比灵草,名叫回溯草。枝如银,叶似雪,千年一开花。只要等到诚心等到回溯草开花,你就可以用它,回到任何一个你想回到的时候。”

秦南风低头凝望了一会儿孟西洲苍白的睡颜:“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灵草?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它呢?”

陈和尚答:“这也是我想告诉你的。千年的时光哪里是那么容易过去的?能活上千年的神仙大妖,谁愿意苦守着一棵草,等它开花呢?如今希望越大,日后也一定会更加后悔。”

秦南风摇头:“和尚,你没有爱过一个人,你不懂。但谢谢你的好意。”

他抱紧孟西洲,又将装着孟勇的红绸包袱塞进孟西洲的怀里,带上他最亲的两个人,在血涂地狱里走出一条路。

曾经同桌吃饭的三个人,如今紧紧依偎着离开了。

陈和尚长叹一声,弯腰从血泊里扒拉出一条剑穗,苍青络子上尽是红棕色的血锈。他用指腹抹干净半月状小玉佩上的血迹,自嘲地笑道:“师兄啊,他居然说我没爱过人,我不懂?”

他转头问李寡妇的女儿:“你叫什么名字?”

“皎皎……回恩公的话,我叫王皎皎。”

“你也姓王?”陈和尚笑了,语气格外温柔,“心伤之地,不可久留。你无处可去,我们也无处可去。不如拜我为师,与我一同走吧。”

他把剑穗收进贴身的内袋里,也走了出去。

清风徐来,洞外山川似旧,人间依然月明。

原来是这样!一切竟然是这样!

卫汐汐的泪水早就止不住了,恨不得就近找个景麟的肩头,痛快地大哭一场。

她把前前后后的事连起来一想,终于明白了一路上遇到的那些幻境里,为什么会设下各种刁钻古怪的阵眼。

林间小筑的笑脸石,上元灯会的签筒,喜宴婚堂的道士,幽冥地府的孟婆汤——每一桩每一件都是秦南风最深最痛的遗憾。一丝一缕交织缠绕,最终成了一张漫天罗网,困住了许多无辜的人,也困住了他自己。

砸碎林间小筑的笑脸石,便不再那些有甜得让人沉沦一生的往昔。

毁掉上元灯会的签筒,便不再听见那些天命无情的谶语。

诛杀喜宴婚堂的道士,便不再有心上人的阴阳两隔。

泼净幽冥地府的孟婆汤,便不再有生死轮回,消去彼此之间的羁绊。

如若不相逢,便可不相识。如若不相识,便可不相知。

如若不相知,便可不相恋。如若不相恋,便可不相绝。

可情之一字,如之奈何。

他盖起了一座比三层楼还高的银色天宫,《诗经》里的句子也早已随口拈来。但那个欠了半个夫妻对拜的姑娘,却躺在水晶冰棺里,再等不到时光回溯的奇迹。

西西娘子,奈何桥头还请稍等片刻。从此,秦南风与你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