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混沌捡破烂儿

第五十四章 三尺红绸作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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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要成亲了!?”

孟勇果然没有丢自己老猎户的脸,第二天刚破晓时,他就找到了孟西洲和秦南风雨后藏身的山洞。

火堆旁的孟西洲伸手接过老爹递来的棉袄,嫌弃道:“有的人鼻子比狗灵,嗓门比驴大!”

“小兔崽子,没老子找上门,你能吃得上这顿热乎早饭?”孟勇长满厚茧的手指剥去馒头沾了泥灰的表皮,把它们穿作一个雪白的大糖葫芦,架在火堆上烤。他微微皱紧眉头,目光在两个小年轻之间来去:“啧,你们俩难不成已经……”

“我们没有,你不要瞎说!”孟西洲抢过包袱里的山猪肉干,分给秦南风一半。

秦南风没有接她手中的肉干,在墙边立正,像个罚站的乖宝宝:“昨天雨太大,我们湿透了。我怕西西着凉,才带她来这里。这是我遇到你们之前住的地方。我……我们什么都没做!”

结果,孟勇的耳朵单单抓住“湿透了”三个字,眉头皱得更紧了。

秦南风不敢与他对视,耳根红得像火堆上快被烤熟的馒头块。他说的大半都是实话,只有最后一句撒了谎。

昨晚孟西洲还是吻了他。

“男女授受不亲,可我们已经不是一般男女了,是要当夫妻的人!当然可以亲啦。”

她唇上的雨水微凉,哪怕只是一触即分,秦南风全身的骨髓经络却都像被暴雨重新浇灌了一遍。

他尝到了月光的滋味。

心口蛛丝织成的小银河里,七色的波涛汹涌澎湃。

“咳咳!”孟勇发出一阵咳嗽,扮演起黑脸老丈人的角色,“是你说要娶我们家西西?”

孟西洲抢话道:“我提的成亲,我答应了,你们谁说的都不算!”

孟勇拿自家闺女毫无办法,只能挑准女婿这个软柿子捏:“孟西洲你给老子闭嘴,小秦!”

秦南风急忙挺胸收腹:“在!”

“昨天晚上,村里来了个姓王的道士,同村长挨家挨户地找人。他们跟我说,我家西西被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妖怪骗走了,劝我和他们一起把你俩抓回来。你真是那什么……八爪还是九爪织梦蛛吗?”

孟西洲怒道:“爹你老糊涂了吗!居然想要抓我们回去?”

“呸!男人四十一枝花,我哪里老了?”孟勇继续问秦南风,“我当时就想,如果你真是杀人不眨眼的妖怪,我们父女俩估计不够塞牙缝的,你又何必与我们装亲装好,住上大半年?所以,我假装答应了那个道士,却一定要亲自来问个明白。”

秦南风沉默了许久,把一只手伸到孟勇面前。冷白的肌肤上渐渐长出青黑色的鳞甲,五指间有半透明的蛛丝萦绕。

“我是妖,但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们。”

见孟勇既不厌恶也不恐惧,他把手收了回去,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我从小长在秦迦山上,不记得爹娘是谁,也不认识其他蜘蛛,更不知道原来我叫什么织梦蛛。只记得有一天,我吃掉了一棵灵草,醒来之后,就成了一个‘人’。”

“山上的其他妖怪笑话我,说我明明修成了人形,却没有人的样子,连件衣服都不会穿。于是我溜下山,想偷偷捡几件别人不要的衣服来穿,之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孟勇叹息:“你没有骗我们,但你也从来没有说过,你是什么人……又或者,你其实根本不是人。”

孟西洲道:“爹,也许世上有一种差别,叫作人妖有别。我是人,南风是妖。可我们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她冲着秦南风微微一笑:“这个蠢妖怪已经懂了什么是爱,我们再也不想分开了。”

孟西洲话音刚落,秦南风上前两步,蓦地跪在了孟勇面前,向他郑重地磕了一个头:“孟叔,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人!遇到西西之前,我连肉都没吃过,只会啃灵草、喝露水。我除了能让人做梦外,也没学过法术,更不会什么杀人的妖法!”

“如有一句假话,我愿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平日里向来温言细语、说话怕惊动了蚊子的秦南风提高嗓音,膝骨砸在洞穴的岩壁上,铿铿有声。

孟勇也被他吓了一跳:“你这傻孩子,我才问上几句,咋还较真了呢?生生死死的毒誓是能胡乱发的吗?”

他把秦南风扶了起来,拍着对方的肩,语重心长地说:“老子又不是喜欢棒打鸳鸯的和尚道士,就怕那道士不是个好对付的善茬。你们才几岁,难道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山上躲一辈子?”

孟西洲虽然知道老爹是一心为自己好,还是扯起了歪理:“这里遍地都是鸟屎,怎么就鸟不拉屎了?我不管,反正南风在山上待一辈子,我就在山上陪他一辈子。”

“孟西洲你笨死了!斗不过那道士,你们就不会跑吗?”

“啊?”孟西洲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惊喜地喊道,“爹,你要——”

“说好了,我只送你们离开秦迦山,之后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老子再也不操儿孙的心!”孟勇嘴上骂骂咧咧,目光却穿过山洞狭窄的洞口,望向了一夜暴雨过后碧蓝如洗的天空。眼角的皱纹如水波聚拢,**漾着一丝化不开的柔情。

他笑道:“快二十年了,也该回江南看看了。”

“小秦哪,年轻时有个算命的和尚跟我打赌,说我孟勇一生亲缘淡薄。小半辈子过来,身边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就剩下这么个心尖上的丫头,如今也交给你了。这次离开秦迦山,难说什么时候还会再见。你们既然闹着要成亲,那就趁老丈人我还在跟前,把这终身大事定了吧。”

“明天正月十七。是个好日子,宜婚丧嫁娶。”

孟西洲讶然:“爹,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上山前还专程翻了黄历?”

“呵,我咋记得这么清楚?”孟勇答道,“二十年前的那天晚上,也是正月十七。你爹我是个混账兵油子,什么都不懂,揣着战场上卖命换来的几两银子,去江南的镇子上喝酒。江南的水啊从不结冰,河上漂过一艘花船。我听到一个姑娘的歌声和哭声,她唱的是——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我就问,小娘子,你唱歌真好听,愿意给我唱一曲吗?”

“离开那镇子的时候,我口袋里的银子全不见了,身边却多了个想一起过一辈子的人。”

“啊!”卫汐汐发出一声惊叹。

原来情根深重是他老孟家的基因,还带遗传的!

这时,她早把九玄门相爱相杀的师兄弟CP丢在了脑后,一颗心绞成了一团帕子,只为了孟西洲和秦南风这对苦命鸳鸯。这么一个敢作敢当的好姑娘,最后却变成一具不死不活的艳尸,而这样一个傻白甜的蜘蛛精也成了一个滥杀无辜的怪物。那孟勇这个又臭屁又可爱的老父亲,最后去哪儿了呢?

卫汐汐多希望,他从此再也没回过秦迦山,一个人在江南乐呵呵地喝酒混日子,没有人告诉他女儿惨死、女婿发疯的真相。

爱情太伤人……这世上,果然还是单身保平安!

想到这里,她不由瞥了一眼身边满脸高冷的混沌之主,也不知景麟这时候在想些什么。

正月十七的清晨,孟西洲气急败坏的声音惊飞了林中的鸟雀:“左边点儿!傻子,是左边,左边!你分不清左右吗?”

她指挥半天无果,只好夺过秦南风手里的大红“囍”字,撸起袖子亲自上阵,把它贴在了山洞岩壁的正中央。

孟勇在一旁吧嗒吧嗒抽起了他那乌木镶银的旱烟斗:“小点声!你也不怕把那道士引过来。”

昨天夜里,孟勇估摸王道士正忙着在山上搜捕秦南风,便背起一筐灵草,打扮成采药人,趁黑摸回了秦迦镇上,买来囍字、红纸和红烛。他虽然身体很实诚,嘴上依然十分嫌弃:“你个小兔崽子在破山上成个亲,还要臭讲究!”

孟西洲的嘴巴也不服软:“对,我就是要讲究!老孟,把这两串鬼丹椒挂到山洞门口去,买不到灯笼,就拿这个替了。”

孟勇啐道:“我呸!你那么大一个相公站在旁边,反倒支使起老子来了?”

“孟叔,我来我来!”秦南风连忙抢走鬼丹椒,躲到山洞门口,想借山风吹凉害羞发烫的脸。

“他连个囍字都贴不正,还能指望什么呢?”孟西洲嗔怪道,“不过,哪怕你什么都不会,但我还是喜欢你呀。”

孟勇没料到还能被自家女儿塞了一嘴狗粮:“诶哟喂~~~老祖宗说得对,娶了媳妇忘了娘。”

孟西洲不理他,攥着剪子的手灵巧地翻动,在红纸上剪出凤求凰的图样:“没事儿,日子还长着呢。我俩一起采灵草换钱,找个小镇子,盖一座三层楼的大房子。”

秦南风的回答伴着山风,从不远处地传来:“好的。”

“我可不喜欢大字不识的相公,李寡妇老炫耀她第十九个准女婿会读《诗经》,你以后得念诗词歌赋给我听!”

“我一定学!”

“傻子,从前都是我护着你,以后就该你护着我了。”

“西西,我答应你。”

孟西洲抖落开凤求凰的剪纸,透过花纹的空隙偷看秦南风秀美的侧脸,满意地笑了。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跳到孟勇身边:“对了,爹,我还想要三尺红绸,裁一身嫁衣。”

“人小屁事儿多!”

“你忍心你的宝贝女儿,穿着这身破棉袄出嫁吗?”

“罢了!趁你这盆水还没泼出去之前,老子再给你添点花,”孟勇被她磨得没辙,收起烟斗,戴上假扮采药人的斗笠,“成亲拜堂都在晚上戌时,你们俩可别玩玩闹闹,误了吉时。”

可等到夜色再次吞噬秦迦山上的一草一木,戌时已至,孟勇却没有如约出现。

赤色的鬼丹椒在山风里微微颤动。红烛的灯火摇曳,将巨木的影子投映在“囍”字的边缘,宛如一群默不作声的鬼怪。

秦南风担忧地盯着孟西洲拧紧的眉头:“西西……”

孟西洲低头倒上两杯酒仙果酿成了甜酒,赌气地说:“算了,不等了……这老不修估计又在镇上喝酒,连良辰吉日都敢耽误,看回来后我怎么揍他!”

秦南风点点头:“嗯,那我们先拜堂。你带我在话本上看到过,成亲要一拜天地。”

“不,我不拜天地。”孟西洲撇着嘴说道,“天地对我们不好,我不想拜它。”

“好,那就不拜天地。”

“傻子,怎么我说什么你都听呀?”孟西洲被逗笑了,“还是拜一下山神娘娘吧,谢谢那天她保佑你这只蠢蜘蛛去吃了灵草。”

她提亮嗓子,唱喏道:“一拜山川万灵!”

两人面对明月山林,背对红烛供抬,屈身行了拜礼。

“按规矩,二拜父母血亲。这拜就先省了,等我揍完老不修,再补给他。”孟西洲挽过秦南风的双手,再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此刻脸上也溢满了专属于新娘子的娇羞,“这第三拜,夫妻对——”

孟西洲和秦南风的前额轻轻碰在一起,拜礼才行到一半,一柄灵剑破空而来,斜刺入地,硬生生地把他们阻隔开来。

剑尾挂了一串苍青色的穗子,系着一块半月形状的小玉佩。

月是缺的。

王道士声若洪钟,语气里的兴奋再也藏不住:“二位真是巧了,总在你们最有雅兴的时候打扰。”

跟他一起出现在洞口的,还有村长和十几个村民。平日里嗓门最大的李寡妇见到这阵仗都不敢出头,畏畏缩缩地站在人群最外围,她身后还护着另一个瘦小的身影。

孟西洲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这些都是她家的左邻右舍,男人与她爹一起上山打猎,女人同她一起洗衣谈天。东家捞一撮盐,西家借一把米,谁都不会跟谁计较是不是忘了还。如今他们跟着一个心怀不轨的道士,堵在了她成亲的喜堂外,却不是拿着红包,来讨一杯甜酒喝。

他们来这里,要杀她的相公,或许还连带着她一起杀。

孟西洲攥紧秦南风汗津津的手,她心里还有另一重牵挂。

我爹呢?我爹他到底去哪儿了?

王道士抬手收回灵剑,摩挲着剑穗冷笑道:“秦迦山上千洞百穴,贫道能找到这里,还多亏了令尊指路。”

人群中甩出了一个鲜红色的包袱,骨碌碌地滚到孟西洲的脚边。

孟西洲瞪大了眼睛,这红布分明是镇上和村里人家做嫁衣常用的红绸,而这黑中掺着灰白的一缕,好像是人的头发。

等她终于看清包袱里的内容,一记惨绝人寰的尖叫险些刺穿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三尺红绸,裹的是孟勇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