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黑色瘴气……
还有突然灵力大增、性情大变的王玄清……
听完这对九玄门师兄弟的故事,景麟越来越怀疑,这个道士与混沌之气脱不了干系。
枯井井底流动的神秘瘴气,应该就是混沌之气。陈玄渚猜得没错,口口声声喊着“斩妖除魔”的王玄清早已不是人了。他被混沌之气感染,成了依靠挖取妖兽内丹,来修炼邪法的人魔!
王道士执意猎杀秦南风,不过是看上了他那颗千年难遇的织梦蛛内丹罢了。
如此一想,后来蜘蛛精的蛛丝里也暗藏着混沌之气的气息,难道说……
就在这时,卫汐汐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打断了景麟的思路:“我知道他们哪里不对劲了!”
“嗯?”景麟这才想起,他之前问卫汐汐,是否觉得这一僧一道不对劲。
莫非身怀灵魄石本体的卫汐汐,也感受到了王道士身上的混沌之气,想通了其间的来龙去脉?
虽然这是沾了本座灵魄石的光,但也算孺子可教,值得高看一分。
然而,卫汐汐的下一句话立刻打碎景麟的幻想。她的双手捧在胸前,露出贼兮兮的笑容:“大佬,你说这俩师兄弟之间是不是有一腿哇?”
景麟:“……”
这女的脑子里一天到晚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卫汐汐啧啧感叹:“青梅竹马,相爱相杀,师兄嫉妒天才师弟,装了十几年的老好人,一朝反攻上位。师弟为了师兄削发为僧,千里相随。这对CP也太上头了,我已经脑补了十万字的小作文!大佬,你别板着一张司马脸嘛,同性之间也有真爱的啦~”
景麟满头黑线,不理会她的胡言乱语。王道士和陈和尚有没有一腿他不知道,可他怎么就和这女的结成道侣,有了“一腿”?
当事人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卫汐汐还沉迷在嗑CP的快乐里不能自拔,他们眼前的场景却陡然暗了下来。漂满花灯残骸的望月河变成了黢黑幽深的秦迦山。星月无光,莽莽榛榛的丛林像一群静默在夜色中的野兽,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散落在山坳里的几间小木屋,随时准备将它们吞吃入腹。
周围的人家大多去镇子上赶集、逛灯会了。唯有孟西洲家的小窗里亮着一豆灯火,孟勇略带醉意的歌声传来: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孟西洲破门而入时,孟勇正拿着自己烤的山猪肉干下酒,喝得十分得劲。当他看见自家闺女满脸的血痕与泪痕,平日里那些老不修的嬉皮笑脸全都褪去了,一双老猎户的眼睛在半明半暗的灯火下,闪烁着冷冷的精光。
各种疑惑、担忧、关心、愤怒,最后化成了一句简短的话:“不怕,有爹在。”
“南风,南风他……”
孟西洲的目光在屋里飞速游走了一圈,没有看到最想见的那个人。那撑着她跑过十几里山路的一口气突然就散了,浑身上下彻底脱了力。她跌坐在门槛上不停地咳嗽,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杏黄色袄子的下摆被她自己拧裂了,露出的棉絮沾了泥灰,脏兮兮的。
孟勇蹲下来,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不怕不怕,跟爹说。你是爹唯一的闺女,不管发生了什么,爹都一定帮你。”
孟西洲一连唤了好几声“爹”,把头枕到孟勇的肩上:“他不是什么狼孩,他不是人,他是妖……”
孟勇震惊道:“你说什么?”
孟西洲擦干眼泪鼻涕,利落地把从找小沙弥算卦到王道士捉妖的经过大概说了一遍:“南风他跑出了镇子,可他没有回家……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别急,他既然在山上长大,不管是人还是妖,总有藏身的去处。这么大个秦迦山,那些外来的道士和尚哪儿那么容易找得到他?不过,西西,你想怎么办呢?”
孟西洲抬头看着一脸严肃的爹:“我?”
孟勇道:“我们只是两个凡人,说到底,他们神神鬼鬼打破脑袋干我们屁事?你要是当作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该过日子过日子,该成亲成亲。他是人还是妖,也就跟你没有关系了。”
“不,我要是骗自己没有见过他。那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意思!南风他……他又该怎么活下去呢?”
孟勇沉默了一会儿,问了与陈和尚一样的问题:“西西,你爱他吗?”
“我爱!”孟西洲比上一次答得更快、更坚决,“那个王道士看起来就不是个好东西,说不定用障眼法骗了我们所有人。再说了,哪怕南风是妖,可他从来都没有害过谁,我们又有什么错?爹,这是我自己选的,绝不会连累你!”
孟勇哈哈大笑,伸出手指勾了一下她的鼻尖:“傻丫头,一家人谈什么连累不连累?头够铁,是我的好闺女!我老孟家的女婿,轮得到牛鼻子、秃脑袋来欺负?快去收拾东西吧。”
孟西洲没懂他的意思:“啊?”
“把干粮、药材和细软装个包袱带上,老爹陪你一起上山找小秦。这天色看起来得有一场大雨,夜里的山路不好走,动作得快点。”
孟西洲大喜过望,从门槛上跳了起来,却又疼得捂住了胸口,那是望月河边被王道士一脚踹出的内伤。
孟勇连忙问道:“西西,你受伤了?”
孟西洲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不要紧!是刚才跑回家时太着急,多歇歇就好了。爹,我们快——”
“嘘!”
孟勇微微眯起双眼,老猎户的耳朵听见了山路上凌乱的脚步声。远远望去,数十个火把的光焰连成一条腾腾的火龙,照亮原本僻静的山坳。
孟西洲的嗓音里带上了绝望的哭腔:“他们追来了,一定是来找我和南风的!”
“快走!”孟勇从桌上胡乱抓起几个馒头,塞进孟西洲怀里,又从门后扯过一件蓑衣,将她全身上下裹了个严实,
孟西洲被推搡出门,不敢哭出声响,只能默默流泪:“爹,你一个人怎么办……”
“少废话!你先走,我之后来找你们会合!”对上孟西洲忧心忡忡的目光,孟勇故作不耐烦地冲她摆摆手,“秦迦山上的每一头母羚羊撒尿时爱找哪块石头我都清楚,还找不到你们两个小崽子?”
孟西洲跌跌撞撞地跑了两步,忽然回头说道:“老孟,你闺女和准女婿在山上等你,一直等到你来!”
“知道了!”孟勇目送她的背影被夜色吞没,脸上装出来的的轻松终于尘埃落定,在他眼角的皱纹间淌成了甜蜜的苦涩。
他狠狠地拍打了几下自己的脸颊,转身背对越烧越近的火龙,凝望着一墙的弓箭和猎刀,轻声说道:“闺女,别怕。有爹在。”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孟西洲记不清这是自己摔的第几跤。
山越攀越高,路渐渐消失,被遍地的草木荆棘淹没。
孟勇给她的这件蓑衣比她的身型大出许多,宛如一抹瘦小的游魂,顶着草编藤织的空壳,在浩渺的天地间游**。到后来,连蓑衣都被暴躁的雨水打散,杏黄色的袄子沾满泥浆,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可她还是没找到秦南风。
爹爹说得对,秦迦山上有十万棵树、十万块石头,如果他不想让别人找到他,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啊。
只是孟西洲没想到,有一天她也会成为“别人”。
孟西洲的泪水混着雨水,眼前雾蒙蒙的一片。丛林和山石开始不住地旋转,最终拧成了一团泥沼,让人寸步难行。她索性就地坐了下来,随手将裂成了几块的蓑衣扔在一边,任凭从天而降的暴雨把全身打个透湿。
“秦南风,你再也不想见我了吗……”
孟西洲褪下他送给自己的镯子,将它按在心口上,不由嚎啕大哭。
收到这个镯子时,还是漫天飞雪的大年夜,他说要把这一辈子送给她,答应她不再分开。
孟西洲想,原来一辈子可以这么短,短到只有半个月。
除非奇迹出现,否则这个上元节,她就要与这定情信物一起埋进秦迦山的暴雨里,再也不会醒来了。到时候,魂魄去往山神娘娘跟前,会不会咬着牙不肯入轮回,也要再见他一面呢。
可下一秒,奇迹真的出现了。
孟西洲的心口处延伸出一条细窄的光路,仿佛一道小小的银河,在夜色里散发着柔和的七彩光辉,缓缓地流向丛林的深处。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沿着小银河的指引,开始一路飞奔。
一个莫名的念头占据了她的脑海,催动了她的四肢——南风他,一定就在这道银河的另一头!
她一定要找到他!
不知跑过了多少棵树,多少块石头,直到看到同样浑身湿透的秦南风,孟西洲知道,她赌对了。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银河的另一端竟然刺进了他的心口!
孟西洲曾经还笑话过这白线编成的破镯子,比不上十斤八斤的金手镯贵重。如果他真的是什么织梦蛛,那么这条光路不是逗她开心的“戏法”,也不是王道士说的蛊惑人心的幻术,而是穿肉破骨,真真切切地长进了他的心脏里。
秦南风的嗓音沙哑而伤感:“西西,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把我的心送给你了。”
金玉易得,一心难求。
孟西洲挂着含泪的微笑,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真的是妖,但她还是爱他。
雨渐渐地小了。两个人身上的衣裳都已经冰冷如铁,只能借着手腕和脖颈处**的肌肤,感知彼此的热度。
孟西洲突然很想吻他。
可当她踮起脚尖,用泛着水光的双唇去贴近他毫无血色的下巴,秦南风虽然没有松开抱紧她的手,却尴尬地别过脸去:“不行的,男,男女授受不亲……”
孟西洲恼了,锤了一记他还流淌着银河光泽的胸口:“你从哪里听来这些晦气话,尽学坏不学好!”
“……隔壁王婶。”
“我呸!王寡妇自己全家守寡,巴不得别人也跟着做尼姑!”孟西洲道,“世上呢有一种男女,可以拥抱,可以亲亲,可以在同一条被子底下睡觉,别人都不能来说三道四。那就是夫妻。”
雨止风停,银白色的月娘从山间重新探出脑袋,照亮了秦南风通红的脸庞。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风雨飘摇的上元之夜已经过去,如今又是新的一天。
“所以,南风,”月光也照亮了孟西洲无比明媚的笑脸,“我们成亲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