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原本愈演愈烈的“尹院长事件”突然来了个急转弯,被更大的事情抢去了风头。今年秋天才刚被江大开除的实验中心主任方宛,突然被人揭发出十一年前给华人调香师江振华当助手时,趁着江振华出事、调香室大乱时,窃取了他当时的研究成果。
据悉,那研究成果原是一款名叫DEAR的香水,是江振华与苏微然联手调制的作品,致力于“让抑郁症患者使用后也能觉得快乐”。其最初的研发原因,就是江振华的太太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可香水研制到一半,因某些原料的特殊性,江振华与苏微然在药物的作用下双双坠楼了——当然,至于其中还有没有什么隐情,比如被人陷害或者被人催眠等更匪夷所思的内幕,已经不得而知了。
而将他人的成果窃取回国后,方宛与丈夫联手,希望能就着偷来的方案将DEAR研究出来。可结果,因为功力不深,屡战屡败,最后甚至引发了许多人在未成功的DEAR的作用下,短暂性地失去知觉等事件,严重扰乱了社会治安。
事情一揭发,方宛便被警方扣押了。据悉,她的丈夫尹泽还在此过程中为警方提供了重要的证据。而尹泽在事发之后,主动辞去了院长一职,在舆论压力下,交代了DEAR的来龙去脉,至此轰轰烈烈的“江大丢书案”总算告一段落。
那天末末又把自己关在调香室里了,一关就是一整天。江玄谦闲来无事,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看书。隆冬午后,日光越发珍贵,懒懒地从窗外的后花园里洒进来,带来了腊月梅花香与淡淡的温暖。尹泽打来电话时,他手上的一本《资治通鉴外纪》已被翻到了尾声,尹泽的声音像是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几岁:“江先生,我已经照着你的要求做了。”
“嗯,看到了。”
“希望你能遵守你的诺言。”
“嗯。”
对方还犹豫着不肯挂电话,他又翻了一页书:“还有事吗?”
那头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才说:“江先生,末末是个好孩子。”
这下他终于合上了书本,目光透过落地玻璃,看向后花园的那方小小调香室。小姑娘就在那里面埋头工作着,他可以想象得到此时埋首在一堆瓶瓶罐罐中的她该有多认真。江玄谦定定看着那间调香室,片刻之后,才说:“我知道,她是个好孩子。尹教授,这一点我比你更早就知道。”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了羞愧的哽咽声,在这句讽刺的话语落下后,那个为人父亲的男人,终于,在时光毫不留情地飞逝了十几年后,睁开眼睛看清楚了这十几年来的自己他没有挂电话,尽管知道另一头的年轻人应该很忙,没心思搭理他这个大势已去的老头子,尹泽还是没有挂电话:“江先生,可否听我讲一讲末末的童年?”
断断续续的陈述从他口中流出,这个曾经拒绝参与女儿童年的男人,在很久之后,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以及年幼时的孩子:
“她九岁那年,一个人在妈妈的灵堂里跪了七天。江先生你知道吗,我冷落她,带着对前妻的恨意刻意冷落她。那时她问我是不是不要她和妈妈了,我用最恶毒的口气和她说,她已经没有妈妈了,更不会有爸爸……
“她十岁那年,方宛母女来到家中,从那以后,我们父女的关系更疏远了。好几次我分明看到了她躲在角落里,羡慕地看着娉婷坐在我腿上。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地哭,那时我以为这孩子不是我的,但碍于面子又不想把她送出去,我痛恨前妻,所以更刻意地给那孩子难堪……
“方宛总是在背地里找她麻烦,我不是不知道。可她没有地方说,连告状的人都没有,她默默地吞下了所有委屈,一吞就是十几年,从九岁到十八岁,她一直是一个人……”
江玄谦举着电话的手渐渐地发白,渐渐地,他的眼前浮现出陈旧年岁里那一道小小的身影,那是他从未知晓过的尹素末,荏弱的孩子,一个人站在和睦的三口之家的外头,看着别人的家,看着别人的爸爸……
“江先生,从小到大,她都是个孤独的孩子。她的世界很小很小,一直到现在,都很小,可以说除了调香之外,就只剩下你了。她可以为了一款香水在尾调上毫厘的差距而通宵达旦干一星期,所以江先生,你的一点点儿介意,对她来说,都是天大的事。”
所以她那么固执地希望能解开江振华和苏微然的关系,那么希望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告诉他:“江玄谦,我们可以没有一丝丝芥蒂地在一起啦!”那么那么希望他能够由衷地、开怀地、没有负担地接纳她,一生一世。
电话那端哽咽的声音持续了很久,最后消失时,冬天的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调香室的木门被打开,他熟悉的那道身影疲惫地走出来,穿过后花园。只是来到大厅时,她见着他,他更熟悉的娇憨笑容又扬起:“还在看书吗?”
“刚看完,”他拍拍身边的座位,“坐过来,有个好消息想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他微笑地看着女子晶晶然亮起的眼,为着这双眼,为着她眼底的欢喜,几乎只用了一秒钟,江玄谦便做出了人生里另一个重要的决定:“你之前不是让我找一找当年的线索吗?前几天我找到了。”
“真的?”
他摊开一只手靠在沙发上,等着小东西黏上来,软软地挨向自己。果然,素末所做的和他想的一模一样。江玄谦收拢长臂,将姑娘更紧地揽到了怀中:“Joe的妈妈是我妈生前的心理医生,和我们家所有人都很熟,她可以作证,证明我爸爸和你妈妈没有任何暧昧关系。你妈妈一直很爱你和你爸爸。当然,我爸爸也一直很爱我妈。”
“真的吗?”惊喜来得太突然,素末一时间还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Joe的妈妈是伯母的心理医生?天哪,竟然是Joe的妈妈?”
突然间她想起了半年前的那个失眠夜,自己还想着要溜进这家伙的书房去找江妈妈的病历呢。当时她就是想着,既然江妈妈抑郁症严重,长年在看心理医生,这家伙会不会在她过世后去找心理医生要回江妈妈的病历呢?虽说心理医生都会为病人的隐私着想,可也听说有些医生在家人调查病人的死亡原因时,是会提供病历的。她那么想着,当晚就溜进了这家伙的书房。结果后来他告诉她,自己所有愚蠢的行为全被录进了他的监控器里。
素末忍不住笑了,忆往昔,峥嵘岁月稠。那时的自己还在苦恼着他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感情呢,还好后来一切都明朗了。
江玄谦伸手揉了揉她软绵绵的头发:“又在想什么了?你这动不动就发呆的毛病可真不好。”
素末没好气地捶了他一下:“你刚刚也发呆了,别以为我没有看到。你呢?又在想什么?”
“有吗?我什么也没想。”
可事实上,他想了,想起十几年前那个雾雨蒙蒙的伦敦夜,十七岁少年面对着心中已经有了其他爱人的父亲——那个他曾经最尊重、最崇拜的父亲,他用无奈的口气同他说:“阿谦,你不懂得成年人的世界。我爱你的母亲,很爱很爱,为了她的病,我把一生都奉献给了调香室。可是阿谦,我同样爱另一个女人。我欣赏她、敬佩她。可我们是清白的,不是外人所传的那种不堪的关系,我们只是精神上的伴侣。”
其实精神上的出轨怎么就不算出轨?少年的眼睛里有最纯粹的怒火:“我不知道你们这些成年人在想什么,我只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喜欢一个人,我就会为她负责,为她的一辈子负责。少一分钟,少一秒钟,都不叫一辈子!”
那时的怀恨在心,那时的信誓旦旦,那时的他怎么也没想到,将来有一天,他真的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儿,他想着要为她负责,为她的一辈子负责。少一分,少一秒,都不是一辈子。
“末末,依附我,把自己交给我。”
素末有些奇怪:“怎么突然说这个?”
他笑了下,温柔地亲吻她脸颊:“情到深处,脱口而出。”
“肉麻!”
“你不喜欢我肉麻?”
她被他逗红了脸,一只手划着男人大手上的骨节,轻声说:“喜欢。”
原来偌大江海市,从东到西,从北往南,有一天,他也能为了所爱的女子,从彼岸渡到了此岸。
两人始终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彼此的时候,他曾经看到她发过一条微博:Love is?
后来这句话被江海最大的博物馆转发,并附言:爱是寂寞,爱是死,爱是地狱沉浮永无止息。
再后来,她又转回来,在“永无止息”的旁边,添了一句:你和我之间,隔着万丈尘寰。江海不渡,覆水难收。
“江海不渡,覆水难收。”——原来曾经那么绝望,以为这段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的关系无人可渡,没有转机。她那么以为,曾经的他,其实也那么以为。
可后来,是什么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那一根弦?是Joe捏造出来的那场子虚乌有的婚礼吗?还是她无数次转身时的绝望表情?抑或,是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挣扎与渴望?
他不知道,现在想一想,其实,也已经没有必要知道了。
万丈尘寰,江海不渡。可是末末,没有关系的,尘寰之中纵有缘于骨血的最复杂无奈的纠葛,命运不可渡,天地不可渡,江海不可渡。可是末末,江海不渡你,我渡。
“江玄谦,你喜欢勃拉姆斯吗?”
“我喜欢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