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塵世紀

第二九五章 無聲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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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南黑森王城法蘭克福德——

獨自一人坐在空曠的王座間裏,南黑森公爵手上從舊黑森王國流傳至今的寶石權杖反射著明滅不定的火光,這位帝國有史以來最大的叛逆和僭位者目光迷離地欣賞著手中那血一般的色彩,神色安詳,仿佛就快睡著了。

和他平靜的態度不同,他治下的新生王國正處在風雨飄搖之中——在南方,那個約翰的兒子正帶領著數萬異族與共和國軍攻城略地,而本來被布置在那裏對付他們的格拉茨將軍在自己的一部投降後也早早倒向了戰力具有壓倒性優勢的聯軍;在北方,同格拉茨將軍交好的林茨鎮守將軍隻與聯軍主力進行短暫接觸就撤出了陣地,這一舉動頓時讓法蘭克福德這座王城門戶大開,如今聯軍主力已經推進到距離王城不到十公裏的地方,很有可能明天就發起對這裏的攻勢;東西兩側,原本口口聲聲效忠他的地方領主們在幾天內就將自己駐留王城的使者撤了個精光,如今的他頭上雖然還有一頂自封的國王頭銜,能夠調用的也就隻有這王城內外區區幾千人的守城部隊和近衛軍了。

“陛、陛下……”門外傳來一個帶著愧疚和惶恐的聲音,那是自己的掌璽官,跟了他快三十年的老臣。

“有什麽事,說吧。”公爵的聲音平靜得有些詭異,壞消息聽得多了很容易讓人麻木,又或是他明白自己敗局已定已經不再將一得一失放在心上。

“奧格斯堡伯爵的使者……不見了。”掌璽官沉聲道。

“是嘛。”公爵隻是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沒有對此發表任何評論。

“非常抱歉,是臣下監視不周。”公爵的麻木反應讓掌璽官更加自責了。

“樹倒猢猻散,這是你我都明白的道理,沒什麽大不了的。”公爵擺擺手示意無妨,“你能堅持留到現在已經很了不起了,下去吧,大概明天攻城就要開始了,安頓好你的家人。”

“是……”掌璽官試探性地抬起眼睛往上看了一眼,他發現公爵似乎自始至終都沒有將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這才答應一聲退了下去。

“嗬,我有那麽可怕麽?”其實他剛才的動作公爵全看在眼裏,等到他離去了公爵才搖頭自嘲道。

平靜沒能繼續太久,馬上王座間裏麵又有了來客,隻是這次的客人顯然不像上次那麽有禮貌。

“父親!”公爵還不到三十歲的次子急吼吼地推門闖進了王座間。

“幹什麽,這麽吵。”公爵不由得皺起了眉頭,要說他此生有什麽遺憾大概就是遺漏了對這個小兒子的管教吧。

“還什麽吵不吵啊,帝國軍就要打過來了!”可惜這個兒子不能理解父親的遺憾還在大吵大鬧,“我們光在這裏坐以待斃不是辦法啊,總得想個什麽主意。”

“哦?你有辦法?”公爵輕蔑地斜視了一眼自己的次子,他對這個兒子不抱任何期待。

“和談,現在就這一個辦法了。我們把王城交出去,還有那些留在這裏的教團騎士也都交出去,多跟帝國的元帥說說賠罪的話,也許跟那兩個鎮守將軍一樣還能保住原來的爵位,實在不行的話……保條命也行啊!”不出公爵所料,他這個沉溺酒色的兒子提出來的解決方案近乎笑話。

“……”公爵沒吭聲,可能是希望對方能夠意識到自己的愚蠢。

“行與不行,您倒是說句話啊!”蠢人最蠢的地方大概就是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有多蠢,這也是蠢人最可悲可恨的地方。

“你下去吧。”公爵厭煩地揮揮手,他已經懶得浪費口舌。

“這麽說您是答應了?”結果對方還會錯了意。

“你……愚蠢!”公爵已經不知道在用什麽詞語來評價他了,“知道什麽叫殺雞儆猴麽?”

“額,知道。”被父親當頭一頓臭罵兒子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現在的我們就是那隻雞,阿基坦、北黑森、新月還有全天下心裏對帝國不服的人是那群看戲的猴子,如果不把我們趕盡殺絕帝國是得不到安寧的,這種時候居然說什麽和談……你是想讓為父自取其辱連那點最後的尊嚴也丟掉嗎?”兒子不爭氣的樣子讓公爵既憤恨又無奈,他勉強提起精神說教道。

“這、不試試怎麽知道嘛。”可惜跟蠢人講道理你是講不通的,有時候愚蠢和固執是同一個意思。

“我意已決,此事不必再提,下去!”公爵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不打算再跟自己的次子講什麽道理了。

“……唉!”既不打算放棄自己的想法,也沒有反抗父親的勇氣,兒子隻好哀歎一聲頓足離去。

次子離去的瞬間,在門口和大了他將近二十歲的哥哥擦身而過。

“抱歉,沒能提早攔住他,看來是驚擾到您了。”哥哥是個截然不同的穩重人物,繼承了延續在家族血脈裏的智慧,對現在的局勢有非常清晰的了解。

“算啦,反正一切到此為止,執著於死得醜陋與否沒多少意義。”公爵搖搖頭,“他若執迷不悟你不必再阻攔他,那小子任性慣了,至少在最後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庸碌也好。”

“可是……”到底是二十幾年的兄弟之情,哥哥還有點難以割舍。

“就這樣吧,我倦了,你也早點睡。”公爵站起身將手中權杖丟在王座之上,隻身一人從後麵離開了王座間。

——次日·城外聯軍陣地——

“……和談使者?”接到秘書官報告時沃爾夫元帥一臉古怪,雖說立場不同元帥對南黑森公爵的評價還算可以,他可沒想到對方此時此刻居然還抱有如此天真的幻想。

“誒,好像是自稱二王子的人,您看怎麽處理,趕回去?”秘書官的表情也差不多,可見公爵一家的未來下場已經是人盡皆知了。

“殺了給軍隊祭旗,然後把腦袋送回去。”元帥想都沒想就給出了答案。

“大人,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啊。”說痛快可這也太痛快了,秘書官一時有點接受不來。

“那是兩國交兵,我這是在平叛。”元帥冷森森地盯了一眼自己的秘書官,“本來他們一家就罪大惡極罪無可恕,既然自己送上門來就當是提前執行了!”

“啊……您說的是,我這就吩咐把人抓起來行刑。”看元帥在氣頭上秘書官也犯不上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觸黴頭,便很幹脆地下去執行命令了。

可憐那個天真到以為能求和的公爵二公子就這麽成了聯軍攻城前祭旗的一抹紅,臨死前他都沒明白自己到底為什麽必須得死還在口口聲聲要求見元帥。

——另一邊·法蘭克福德城牆——

黑漆漆的烏雲壓在頭頂,空氣中浸潤著潮濕的味道,看著被聯軍丟回到城門前的那顆腦袋,公爵好半天都沒有出聲。

“陛下,請節哀順變。”公爵近衛軍的統領除了這麽安慰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攔不住二公子自己跑出去送死的他某種程度上也有連帶責任。

“城裏的燈油還有多少?”意外地,公爵將目光從兒子的腦袋上移開問了個不相幹的問題。

“大概百十來桶吧,您拿來燒攻城器械麽?一會可能會下雨不見得好用啊。”近衛軍統領還以為公爵是要用燈油來守城。

“都運到王宮裏去。”公爵搖頭道。

“額。”統領給聽得直發愣,把燈油那種一點就著的東西全都運到王宮裏豈不是要……

“明白就照做吧,堅持到把事情辦完,之後如果聯軍那邊有招降的意圖,我許可你們投降。”這個統領也是公爵一手帶出來的人才,用不著他多說廢話。

“您說什麽呢?屬下一定會拚死保衛您到最後的!”天知道是真心還是被試探慣了的條件反射,統領連忙說道。

“我這不是在試探你,這種時候再去試探也沒有意義。”公爵麵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說道。

“……”統領啞然,連該回什麽話都想不出來。

“最後的命令了,一定要給我做好。”如此交待著,公爵反身離開了城牆向王宮方向走去。

至少統領確實將這道最後的命令做得很好,沒多久燈油就被堆放在了王宮內外各處要害,他甚至讓士兵布好了方便引燃的棉繩,公爵將打扮齊整叫來了自己的長子,父子二人在王座間中對坐無言。

“轟!”沒過多久,城牆的方向傳來牆麵被火炮轟塌的巨響,隨後聯軍登城的歡呼聲接踵而至。

“是時候了,後悔嗎?”公爵看著手握火把的長子,問道。

“成王敗寇,沒什麽可說。”長子搖搖頭,將點燃的火把丟向了開罐的油桶。

火光騰空而起燎上天花板,這座有幾百年曆史的宮殿瞬間燃燒起來。公爵坐在火光之間,忽然他想起來那位跟自己鬥了大半輩子的布蘭德伯爵在不久之前居然跟自己選擇了同樣的死法,如果自己不是在野心的驅動下走到了這一步,兩人說不定能成為惺惺相惜的朋友吧?如此想著公爵閉上眼睛,燃燒的橫梁從他頭頂砸了下來。

在這場大叛亂中殘存到最後的堡壘終於坍塌於衝天的大火,這時天邊響起了一聲宣告初夏來臨的悶雷,大雨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