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级武侠网游“剑网3”官方小说(全8册)

第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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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耕点点头,对方乾说:“爷爷我听到了,在我们亭子周围一百丈的范围里,一共有二十只麋鹿,我去用点穴截脉法点翻它们。”一边说罢,提起麻袋,提气跳上亭顶,消失在树林中。

“不要找小鹿,一头鹿折一只鹿茸就够了!”方乾朝吴耕的背影喊道。

“这孩子吃下了生死树长出的第一枚万花果,他六识可能是全谷第一。”东方宇轩对方乾说。

“难怪他一学就会,唉,我年纪大了,剑法上求胜负的心思也淡了,不然我也要去吃一枚万花果,再去找拓跋思南那小子比试比试,对,他大概,也是与你这般年纪的中年人了,剑圣也会老的。”方乾微笑着说。

“父亲您还记得剑圣的那半招剑法吗?”东方宇轩问。

“梦一般的剑法,很难忘记。但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拓跋思南他只有剑,他就是一把剑。其实,他跟刑天没有区别的。我还在人间,我有自己的岛,有你母亲,你,还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吃过苦,受过罪,流过泪,笑着过来,这才是重要的。你的万花谷很好,它是有情感,有温度的,有义气的。”

方乾说着,一边竖耳去听:“不说这些了。你押上赌注的这四个小徒弟,现在有三个扑通扑通掉进了揽星潭里,有一个呼哧呼哧,点倒了十五头麋鹿,正狗熊掰棒子一样在掰鹿茸呢。”

说话间,吴耕背着麻袋,已由亭后的大枫杨树上跳下来,他的麻袋明显变鼓了嘛。“爷爷你的办法真不错,我花了一两个时辰,才猎到十五只晴狼,这十五只鹿茸,一转眼就掰到了。”

方乾一脸慈爱的表情注视着他。

“我们接下来听一听猴子,你可能要听到更远,才能听出在逍遥林里出没的那三四个猴群,猴王领着三五十只母猴、小猴和被他打败的公猴,由一棵树贼头贼脑地跳向另一棵树,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蚕吃桑叶似的。你去抓它们的时候,放过小猴子与母猴子,只在那些垂头丧气的公猴子的手臂上割一条肉就够了,它们被你惊吓一场,后面的几天就会老实很多,你们聋哑村种的西瓜也会丢得少一些。”

吴耕背着麻袋,站在亭子中间,阖目听了半晌,脸上露出喜色,点墨山河,跳上亭顶,朝逍遥林西北奔去。

“你的弟子都很好,裴元、阿麻吕、紫晴、谷之岚他们也很好,万花谷的弟子在江湖上行侠仗义,治病救人,为别人活,为这个盛世活,这个很好。我差一点也变成了刑天,为自己的天下第一,没心没肺地活着的刑天。也许,是该与九天君那些老伙计好好说说了,九个大刑天,真的有意思吗?”方乾说这些的时候,一直倾耳朝向水月宫的方向。

他发现了万花谷,他并没有置身谷外,其实,他与孙思邈老神仙、子虚道人、乌有先生一起,像从前的商山四皓一样,是谷中四老,是这个万花谷的根基吧。

“父亲,我已经想明白了,就是刑天赢了,万花谷也不会输,无非是我们再找一个地方,再建一个万花谷。”

方乾点点头,将慈爱的笑脸给了四十多岁已经头发花白的儿子。放下执念并不容易,就像他当年放下天子峰,放下蓬莱岛。将少年意气与骄傲沉埋,中年的壮志与决心就会像万花果一样长出来。他有了自己心中的侠客岛,东方宇轩也会有真正的万花谷,那将是风雪无法掩盖、世界板**也不会摧磨掉的万花谷。

“吃了晚饭,明天早上再走吧。您还没有尝过宇晴做的飞龙卧雪,其实飞龙卧雪的秘密,就是多放几个柠檬。宇晴跟王知味学做菜,她的厨艺长进不小。”东方宇轩郑重地提议。

“算啦。算啦。飞龙卧雪夜归人,今宵梦醒人不在。我对南方菜举不起筷子。你妹妹曲云的事,以后你要多担待,我老了,该回侠客岛了。我一次一次地发誓,不要再回中原,又一次一次地破誓,已经被江湖人耻笑多年了。”

母亲元沧鸾听到他这句话会高兴吧,母亲也该放下她的执念了,海鸥声声,海浪阵阵,她等候的人,终将回来。

“十五只花猴的肉,我也齐活了。那些被打败的公猴子由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像梦游似的,肩上割下一块肉,才好像被惊醒过来,都朝猴王与母猴子扑过去,撕扯在一起,它们有得闹的了!”吴耕由枫杨树上跳下来,他的麻袋果然已经装满了,殷红的血由粗麻布里渗出来,腥气扑鼻,不知得宇晴姑娘用多少只南国秘传的柠檬、多少串巴蜀风云的藤椒才能够克服掉这股子腥气。

“小子,你莫急着去找你宇晴师父,你来帮爷爷我一个忙!”方乾让吴耕将麻袋放到亭子边上,坐到他身边来,春泥护花,清心静气,发动养心诀。

“你刚才听到的,是这片逍遥林,你再试试看,能听到整个万花谷吗?”

“可以。我能听到碧玲阿姨在绝情谷里织布,孙思邈老神仙躺在赏星居的**咳嗽,风吹着摘星楼檐角的铁马叮当作响。我还能听到我们聋哑村稻田里布谷鸟在叫,溪水环绕着谷地在哗哗地流,风吹着云由万花谷上空过去,好像吹着大地上的一个笛孔。”

“黑小子你听听水月宫试试?”

“一群人围在水月宫的门前,他们屏息静气,大气都不敢出。在门前的空地上,有三个人与另外两头巨兽在打斗,一头可能是鹏,另外一头,我听不出是什么。它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但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力量让经脉跳动,那感觉……好像就是大海的潮汐,一涨一落。它散发出淡淡的龟甲的臭味,还有铁锈的味道,檀木的味道,嗯,还有石头的味道,就是我们在万花因秘道里闻到的石头的味道。”神奇的万花果,它令吴耕的视觉、听觉、嗅觉都变得无比敏锐,无比清晰、鲜明、细微,不可思议。

“那就是木人刑天,它面对的是大鹏鲲和骑在鲲上的三个少年,昨天我在生死树上见过他们。他们非常了不起,已经被木人打倒了两次,又重新站出来了。你想帮助他们战胜木人吗?”

原来木人这么厉害,比十五只晴狼、十五只麋鹿、十五只花猴加在一起,还要厉害。袁安、李离、上官星雨,难怪你们不让我去,你们是担心我刚刚恢复过来,不是这个木人的对手。

吴耕眼眶一热,毫不思索地回答方乾:“我这就去水月宫,您帮我把这只麻袋带给宇晴师父吧,小心血滴到了您的袍子上!”

“你不用去,黑小子。你听得出这个木人经脉一涨一落的声音对吗?”方乾问。

吴耕点着头:“很低很低,但是又很厚很厚,一层一层的,像牡丹花的花瓣一样,对,就是万花因的山洞里,那朵绯石刻印的牡丹花的感觉,仔细去听,觉得好寂寞,一个叹息接着一个叹息。”

方乾站起身,走出亭子,站在逍遥林的林间路上,由肺腑里发出长啸。吴耕点头:“对,爷爷,木人的经脉就是这么跳动的。”一边东方宇轩运起“海龙眠”谛听父亲的那常人无法听见的啸声,心中已经明白,这就是小时候他在海边听到的鲸鱼唱歌的声音。

“我们一起来。”

方乾、东方宇轩、吴耕三人站在大路中央,周围是逍遥林茂盛的林木。他们运气,气自丹田,由肺腑冲向喉头,高低错落,一层一层,像大海中的波涛,星空中的涟漪,回环成一个一个漩涡,奔涌向前,如此低沉,如此浑厚,如此悲伤,如此孤单,久久不绝,由逍遥林扩展到万花谷,好像山谷与谷外一层一层的山峦,都像莲花牡丹花的花瓣一样,在回应着他们的清啸。

方乾的啸声老成,东方宇轩浑厚,吴耕清亮。

方乾历经世变,少年时横扫中原,遇剑圣而受挫,七战败北,天子峰的失败实则是最好的醒酒药,让他由天下第一的迷思中惊醒,退回侠客岛潜心苦修,终于将蓬莱武学融会贯通,成就苍天君的果位。每一分内力都是我们过去修行的印迹,每一种变化都是对江湖达成的了解。东方宇轩能听懂父亲啸声中的起伏与变化,贯入的浩然之气,他就是在东海里修行出来的龙。

东方宇轩的啸声却是金声玉振,是白马鸣于谷,是凤凰啼于林,他的花间游内力,得到了万花谷、终南山、秦岭的山川之助,得到了万花七圣种种绝艺的启发,又回应了父母所授的蓬莱武学,自是清峻浏亮,雄秀奇丽,大雅和俗,苍天君又岂能听不出?

父子两人将内力提升到十分,全神贯注于长啸里,两股长啸或交织,或分开,若即若离,如剑舞,如棋弈,如兵阵,如书法,亦敌亦友,五行生克,仿佛苍龙与灵凤游戏于茫茫宇宙。

东方宇轩心里想,由父子到朋友,我们从来没有这样惺惺相惜过,这是一种奇妙的狂喜的感觉,我应该对碧玲讲一讲。我终究还是接受了父亲的挑战,我没有输,对他也没有畏惧。他接受了我这个儿子,就像我接受了这个像天神一样的父亲。我们终于讲和了。

是因为这一枚万花果而讲和的吗?吴耕的啸声如清亮的小溪,如嫩红的根芽,如新生的蛙卵,细微却生生不息,隐现在方乾与东方宇轩的两股长啸里。

可惜这样的海龙眠鲸歌,在绝情谷里忙碌着择菜做饭的方碧玲与宇晴听不见。

对战中的袁安、上官星雨、李离听不到。

万花谷中屏息围观的几百人听不到。

万花谷外盛世繁华中的几万万人也听不到。

千万里之外的鲸鱼,听得见,它们会在深海里回应。

他们自己听得见,祖孙三辈人,山垂海立,山呼海啸,热泪盈眶。

木人刑天,也听得见。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如果刑天的身体里也有一艘船的话,它绝不是下万重山的轻舟,而是在滟滪堆中破碎的航船。

小鲲黑云一般俯冲下来,翅膀挥动起旋风,夹着灰土,刀子一样刮过水月宫边众人的脸,处在风眼中的刑天,猝不及防,也噔噔噔后退了好几步。袁安在前,指挥鲲往还飞翔,上官星雨与李离由两侧顺势出腿,他们处在高处,鲲又比站在地面上的刑天要灵活得多,所以两人每次都可踢到刑天的头,虽然踢到一堆石块与龙甲上,将脚尖硌得生疼,但是,真解恨。失去了身高与灵活先机的刑天,只好双手抱头,在空地上踉踉跄跄,好像被他的主人司徒一一灌了几斤烧刀子酒似的。事实上,刑天不吃饭,不喝水,也不喝酒,它玄铁在身,运行不息,不眠不休,只是被司徒一一刻写了感觉到疼痛与麻痒的龙筋,它被人家公子小姐踢得不爽罢了。弟子们见到刑天挨打,每一脚落到它的头脸上,都会引起一阵欢呼,只有颜真卿、司徒一一等人,黑着脸,继续观战。这时候太阳已经越过头顶偏向了水月宫西侧,光辉渐减,大半个白天的时间,就在他们的缠斗中堪堪逝去了。

鲲再次冲下来,它回转的时候,头朝着西方,阳光正好射入它的眼眶内,鲲稍一迟疑,它身下的刑天,忽然站直了身体,两拳格开李离与上官星雨的腿,收回双拳后,向上一跃,一手一个,紧紧地握住了鲲的脚跟!鲲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向上怒飞,将刑天带离地面,李离与上官星雨一左一右,下探身体,去踢刑天的手臂,刑天计算周密,双手紧握,腰上用力,左盘右旋,双脚暴风骤雨一般,一会踢向李离,一会踢向上官星雨,连在前面控鹏的袁安,也着实挨了几下。

弟子们的欢呼变成了惊叫,局面完全倒转过来了。他们三人在天上踢打地下的刑天,固然是有地利,可等到刑天也来到天上,抓住鲲脚,向他们连环踢打时,他们却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鹏背上的腾挪终究是有限,各挨了刑天十几脚,三人用花间游内力护住身体,饶是如此,也是被刑天的一双巨脚踢得鼻青脸肿,一身是伤,腰臀间血肉模糊。

鲲愁眉不展,没想到由水月宫的屋顶上站出来,加入战团,反而帮了三个孩子的倒忙,它拼命蹬腿,想将刑天甩脱,奈何刑天的双手铁爪似的,又热又烫,让它心慌意乱,它又不敢过分摇晃,担心将那三个孩子由背上颠簸下去,刑天是石头木头做的,可这三个孩子是肉做的啊!

与其让刑天将我们沙袋一样,踢到吐血暴亡,不如我们跟它拼了,袁安咬紧牙,示意鲲往三星望月的三根山针飞去,小鲲,你撞到那陡峭的山岩上去吧。运气好的话,将刑天撞倒。运气不好的话,我们会死,你也会死,但是刑天,也就散架了,它一身的龙甲与石头会被撞得粉碎,与我们的身体一样,会掉进三星望月下的山石与溪流里,我们赢不了,司徒一一也赢不了,但是万花谷会留下来,再不会变成木人谷。

李离在袁安的身后,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上官星雨抱住李离的双手也夹得更紧。三人一身血汗,在刑天狂暴的踢打里抱在一起。

死,没有什么的。

兰摧玉折,玉石俱焚。鲲一声悲吟,毫不犹豫。作为一头鹏,它从来没有违背过控鹏者的心意,只是可惜了这一肚子的玉石,花了那么长时间将它们五光十色地攒起来,现在又要重新回到万花谷的溪水与青草中去了,唉!

还有那只没有等来的公鹏,还有那些蛋……

鲲已经闻到了摘星楼下山石间青草的气味,它的头离崚嶒的石针也只有几丈远了,它觉得爪子上的刑天虬曲的身体猛然松弛下来,握着它双爪的手也失去了炙人的热气,腰腿直直地下垂,竟是老老实实地挂在了它身下。

它害怕了?它也怕死吗,变得这么老实,好像一条龙,被在大海边嬉戏的哪吒将龙筋抽掉了。

鲲犹豫了一下,一偏头,身体绕摘星楼的飞檐擦过去,檐角如刀,间不容发,只在毫厘之间。

上官星雨睁开眼,往下看垂吊的刑天,刑天的身下,是绵延不绝苍翠如碧的逍遥林。她看到方乾爷爷、东方谷主、吴耕三个站在林中的大道上,引颈长啸,可是,她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他们在帮助我们。并不只有我们三个人、一只鹏在战斗。

他们难道是在念什么咒语,让刑天的心智混乱了?

万花谷是不相信魔法与符咒的啊!

“鲲,你现在可以像摔死一只晴狼一样,将它摔碎在山岩上了,但请你再等等,你绕着三星望月继续飞,我们看看,刑天到底遇到了什么,它会不会认输。”袁安拍着鲲的脖子,低声对它说。

刑天抓着鲲的爪子,它的头立在鹏腹的右侧,脸向上微仰,瞪着眼睛,仿佛一脸惶惑与迷茫的神气,头发被风吹得上下飘飞。

上官星雨弯腰将双手放到刑天的头上,它也没有避开。袁安将双手放上来,接着是李离的右手。就像昨天晚上,他们在宇晴师父的指导下,去内视生死树,他们运起花间游内力,闭上眼睛,让灵识进入刑天的身体。

它的大脑千回万转,散发着透明的红光,真像去年那个雪夜,他们进入的万花因秘道。多么严密,精巧,司徒一一将千百个孤寂的夜晚,都花了这里,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天工坊内,一个字符,一根线条,如何将大小不一的龙甲串连放置在一起,如何让它们互相转动,互相刻写,互相记忆,这大概是我们盛唐最细微、最精妙、最孤单,又最疯狂热烈的一件事吧:造出一个木人,让它成为我们自己,超过我们自己,难道最高的技艺,不就是复刻出我们自身吗?只是现在,好像狂潮四起、飓风吹散,刻写在一片片龙甲上的线条与文字好像都消失掉了,龙甲变得光滑洁白,就像武则天皇帝立在乾陵的无字石碑一样。离开迷宫一般的头脑,往下,是千百条龙筋串连起来的身体。由喉咙穿过去的时候,粗的有指头粗细,细的龙筋比发丝还要细,它们伸曲盘绕,将由绯石刻成的骨节钩连铆接在一起,这些都是司徒一一向一行和尚学到的法门,他们搭起来骨架,比人天生长出来的都要好。它没有我们需要的胃、肝、脾、肾、肠,也没有我们怦怦跳动的“心”,只是在脊柱的中央,有一块玄铁,正在荧荧发光,这是它力量的来源吧,就像七绝逍遥阵的阵眼一样,第一场我们有刀、剑与判官笔的时候,就应该攻击它的后腰的。它的手臂、它的腿,精妙的双手双脚……上天造出了生死树,司徒一一在一行大师的基础上造出来的刑天,和生死树一样神奇,它的确是万花谷的骄傲、奇迹,一个能说话、能打架、能思考、有情感,而且一往无前的木人,但是,这是人的世界啊,一个没有“心”,却有着精密头脑的木人,已经被我们三个证实,就是一场梦魇。

“你们能感受到它的脉息吗?”袁安问。

上官星雨与李离点点头。

是的,能感觉得到的。来自玄铁块的力量,通过龙筋,进入脑部的龙甲与身体中的绯石骨架,自反而缩,一张一翕,层层叠叠,如歌如泣。

“它的身体里面,好像有一支曲子在回旋,很低很慢,我听不见,但我能感觉得到它。”星雨说。

“我觉得就是这支曲子,它可能被方乾爷爷、东方谷主、吴耕他们发出的长啸覆盖了,然后,刑天脑袋中的龙甲上的字符,被一页一页地互相涂抹掉。它由《万花秘笈》里学到的那些武功都丢失了,好像盐一样,溶进了水里。”李离一身是伤,左腕也痛彻心扉,这样的好消息来得及时,是能够缓解疼痛的。

“你是谁?”星雨盯着刑天,问。

刑天摇动它硕大的头颅。

“你知道七绝逍遥阵吗?”

刑天摇头。

“你知道万花谷吗?”

刑天继续摇头,一脸茫然。

“你想到哪里去?”

刑天一脸悲伤。司徒一一并没有给它安排好眼泪。

这其实是一个复杂的世界,它并不能完全理解。

家,它的家在哪里?是天工坊吗?

我的家是在川中吗?八台山的春天多么美,鲸鱼一样跃起来的山峰,野花野草密布在山岭上。我父亲名叫司徒经南,被唐门的大总管唐怀智所害。我的母亲名叫宋思,父亲死后,她也撒手尘寰。我不为他们报仇雪恨,誓不为人。

它关于武功的记忆,关于万花谷的记忆,关于它自己的记忆,已经被谷中激**的清啸涂抹得干干净净,但这一段记忆的刻写却还在,无法磨灭,它是由一片一片的龙甲拼合起来的记忆。

这是由这些龙甲拼出的最初的命令,也是司徒一一在它的头脑里留下的第一句话,它本来就是按照司徒一一的样子造出来的,它就是理想中的司徒一一自己。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仇恨像火焰一样烧烤着那个矮小的其貌不扬的川中汉子,就像他在天工坊里锻造龙甲与绯石的洪炉,炉中火焰愈烧愈烈。万花谷不是他的新家,仇恨才是,虽然他已经不太记得父母的样子,但是,为了这一段仇恨,他可以与天下人为敌。

刑天的手已经抓不住鲲的爪子,它身腹中的玄铁块的光芒变得黯淡。鲲只好反过来,自己用双爪将它提着,由三星望月返回,朝水月宫飞来。等它站定在水月宫前,将刑天摆直平躺在地上,让三个少年依次由背上跳下来的时候,万花弟子们终于爆发出了欢呼声。

颜真卿方正的脸上也绽放出一丝微笑,他向司徒一一揖首道:“袁安、上官星雨、李离三位弟子通过了万花七试第七试,可擢升为我谷正意弟子。多谢司徒兄玉成。”

司徒一一叹了一口气,也不回话,由怀里掏出他的“鲁班尺”走到空地上,蹲在倒入尘埃的刑天身边。

巨大的木人平躺在地上,闭合眼睛,脉息奄奄。司徒一一在斜阳中凝视既久,默然翻转鲁班尺,将有锯齿的一侧架到刑天粗壮的脖颈上。矮小的匠神拉动鲁班尺,上下飞舞,动作轻盈优美,他刚学会摇摇晃晃走路的时候,父亲就教他拉锯,现在,已经有三十多年过去了,他锯过无数木头,包括给父亲做棺材的那一棵金丝楠木。

袁安牵着鲲,与李离、上官星雨离开水月宫的时候,回头去看,司徒一一已经锯下刑天的头,拎着它的头发,将头颅背在背上,一手拎着他的碧落黄泉棍,朝另一侧的天工坊走去。幸亏刑天没有眼泪,也没有血,要是有的话,这一路淅淅沥沥,也够明早聋哑村的木头叔来清扫冲洗大半天的。看着看着,三个少年的眼眶就湿润了。

刑天没有头颅的身躯躺在已经变得微红的阳光里,之上是水月宫的白墙黑瓦,再之上是无垠的蓝天。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你站起来啊,来与我们继续打架……你归根到底,并不是神话里的那个天神刑天,被人砍掉脑袋,还能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提着刀片砍人。

小鲲跟在袁安的身后,终于长吁了一口鸟气,它的鸟脑袋里忽然想到的是,也许我应该去啄几片刑天的龙甲吃,这样,说不定我也可以变成一只能说话的神鸟。

绝情谷,荷塘月色,月色中的轩辕亭。宇晴姑娘的“飞龙卧雪”已经上桌啦!将十五条晴狼舌、十五条花猴的臂肉、十五只麋鹿的鹿茸,用盐巴、藤椒、胡椒、茴香、孜然、干姜、八角、丁香、月桂叶、肉桂、桂皮、陈皮、薄荷、香草、豆蔻、九层塔、百里香、茶叶、迷迭香、薰衣草、鼠尾草、番红花甘草、紫苏、芝麻、罂粟籽、芥末、兴渠、食茱萸、罗望子、石榴、香茅等三四十种调料烤出来,之外,还要特别加上南疆刚刚传入的辣椒。有人说,这种辣椒就是火苗凝固得来的,川中试制的豆瓣酱,有人讲,它的滋味比唐门的暴雨梨花针还要好。南越传来的鱼露,这种鱼露在未制成的时候,奇臭可以熏死很多人,制成后,随便一罐汤加上一滴,就会变成佛跳墙。对,还有宇晴家乡的柠檬树上结成的柠檬,生酸苦涩,却又余味绵长,放多少颗,宇晴谁都不会说,除非……是那个以后用家乡的采茶歌俘获她的少年郎!

每一条肉切成的厚薄不一样,烧烤的生熟不一样,涂抹的香料不一样,互相配合在一起,形色不同,滋味不同,层层累累,摆放在已经切成丝缕的白莲花瓣上,奇香散发出来,沿着松木的亭柱上升,遇到茅草屋顶,又下降四散,扑入众人的口鼻里,令人食指大动、涎水漫溢,好一道“飞龙卧雪”: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尝。

堆金积玉的飞龙卧雪之外,还有工部的弟子们由落星湖里捞起来的鳜鱼、鳊鱼、白鲦鱼、清水虾,一只三四斤重的鳖,被熬成了乳白的浓汤。鸡鸭猪羊之外,聋哑村的菜地,也到了丰收的时节,黄瓜短茄子长,瓠瓜豆角正当行,腴肥的白菜、苋菜、紫苏、空心菜,还有宇晴特别吩咐摘来的木槿花、南瓜花、忘忧草、槐花,采摘到的鸡枞、松露、蕨菜、马齿苋。宇晴与碧玲阿姨在绝情谷的小厨房里忙碌了一个下午,连四个心爱的徒弟的死活都无暇放到心上,终于在七月初八新月亭亭升上东边的山顶的时候,弄出了这一个水陆杂陈、南北交融、荤素配合、乡野味与都市感并重的“轩辕宴”。十年后,要是逃难蜀中的当今皇帝李隆基闻到此番热气腾腾的食味,也会拨转他的“轩辕车”,对随行的龟丞相蟹将军蚌宫女们说:“朕不要去锦官城,快快带着朕与贵妃去万花谷,贵妃其实藏在黄梁村,并没有死。”但是就是他想来,能穿越过时间的重廊,宇晴姑娘也未必会同意。

因为飞龙卧雪虽然好吃,但是分量也是有限的。团团在座的东方宇轩、万花七圣、子虚道人、乌有先生、碧玲阿姨,加上裴元、紫晴、谷之岚三位尚贤弟子,再加上袁安、李离、上官星雨、吴耕他们四个,十八双筷子猛虎下山一般破飞龙、踏卧雪,每人又能有几回过屠门而大嚼的机会?唉,李离那小子,左手没了,吊着个绷带,也不知道能不能多抢到一筷子,上官星雨你一定要帮帮你的小郎君。不仅是星雨,碧玲阿姨也很疼你的,万花谷就是需要这样知疼知热、有情有义的少年郎,这一点,东方谷主得好好向你学学。不,还有第十九个,鲲!这家伙挤在亭角,脖子却拼命地往桌子上探,它今天立下了大功,再怎么,也得赏它一条晴狼舌不是?

不该来的人别来。宇轩大哥命人去请司徒一一,裴元回来说,水月宫、天工坊的工部弟子回报,司徒客卿回到天工坊,将刑天头颅中的龙甲拆下来,放进麻袋里,又装上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在天黑之前,已经去云锦台,打开万花因隧道,走了。他不会武功,走得慢,可能现在正在山腹中打着火把,用他的碧落黄泉棍挑着大麻袋赶路呢。宇轩大哥、一行大师听到,叹息了半天,他未必属于这里,谷外大难将生,他是有用武之地的,这是一个被九天君选中的人。但是宇晴却觉得,他走是对的,不然坐在我们中间,一言不发,满脸悲苦,两眼赤赤,会多么尴尬!

不该走的,也别走啊。方乾爷爷你就是一个老骗子,骗元沧鸾奶奶、魔刹罗姑奶奶,连宇晴我这么乖的孙女丫头也不放过,说好了来看我,来尝我的飞龙卧雪的,却匆匆忙忙要回你的侠客岛。吴耕说,我也想拉住这个慈眉善目的好爷爷,他领着我们在逍遥林的林间路上清啸,内力就像海潮与星空似的,无边无际,他的武功到底是有多厉害啊,万花谷需要这样的师父,就像少林寺需要扫地老僧似的。吴耕你说得对,可是他是属于侠客岛的,他一路披星戴月地回去,明天早上,在海滨朝霞里散步的沧鸾奶奶看到他由海船上跳下来,脸上不动声色,可是心里一定是像千万朵牡丹花开了似的,又甜蜜又开心。

说起来,我们很多人会走的。颜真卿大哥刚才来的时候,将写好的“轩辕亭”三个字挂在这个亭子上,他说“轩辕”就是“帝车”,就是北斗七星,现在帝车将要蒙尘,需要以血去保卫,他的堂弟平原太守颜杲卿、他的好友御史中丞张巡都在领兵拱卫中原,他也得去。万花七圣也像北斗七星,万花谷也像轩辕,颜大哥说他不会忘记在这里度过的岁月,也不会忘记谷中的朋友与弟子,如果他不死,一定会回来。唉,颜大哥的字写好了,学问也见长了,我没想到的是,他原来是这么一个深情的人。孙思邈老神仙也会跟颜大哥一起走,他说山外战乱一生,势必饿殍遍野,恶疾肆虐,他们这些医者,哪里还能求长生、炼仙丹,治病救人最要紧,都快二百岁的老家伙了,血还这么热,裴元、紫晴、阿麻吕都会跟他去,上官星雨与她的小郎君李离也会跟他们一起走。

他们七个人,会是一个新的“轩辕”吗?“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万花谷本来就不是桃花源,家国变难,先去管管家国吧,风雨平息下来,请你们务必重返桃源。“轩辕亭”这三个字,写得真好看,好像将万花谷里松树与柏树的魂都搜走了似的。

但我们还会有人留下来,子虚道人、乌有先生,宇轩大哥、碧玲阿姨,一行大师,积薪大哥,雨鸾姐姐、白轩大哥,还有谷之岚、袁安与吴耕这些弟子,我们会为四海之内的万花谷子弟守好这个温暖的“家”。只是鲲这个家伙,可能就不能像以前那样过舒服日子了,它得由中原到万花谷,几百里飞来飞去,不过它最近飞行术好像大进了。一旦孙老神仙与颜大哥他们有事,我们当天就会出现在他们的城池里。颜大哥对宇轩大哥讲:“你们在万花谷,万花谷的灯不灭,就像天上的北斗星不灭,我们在明日中原的血海里,就不会怕。”

会暂别这孤寂出世的万花谷,这云淡天清的万花谷,以后会一剑一琴,纸笔医箱,孤我一人,孤鸿一般漂**在江湖上。但那些记忆,落星湖畔吟诗,仙迹岩上探梅,水月宫外成器,三星望月观星,晴昼花海漫步,绝情谷边逝水,处处都有着我们珍贵的记忆。花语酥心,水月无间,碧水滔天,玉石俱焚,花间无情,离经有义,亦正亦邪的万花谷,能文能武的万花谷,让人痴迷、留恋。不悔!师长之恩,朋友之义,情人之爱,我们离开了,但是我们的梦魂留在这里,我们的念想留在这里,我们曾经一起聆听过风花雪月,春夏秋冬,万花秘笈,同门夜话。

这是为了告别的宴会。

这是为了重逢的美酒。

我们举起筷子的时候,得努力忍住眼中的热泪。

宇晴催袁安、吴耕两个新加入的正意弟子给师父、师兄们斟酒。清冽的酒液红似琥珀,哗哗倒入琉璃杯,酒香四溢,令人陶醉。

碧玲阿姨说:“你们莫要以为这真的是‘猴儿酒’。白雪皑皑,冬月盈盈,黄粱有梦,万花有因。谷外黄梁村谷酒第一。我将去年冬天宇轩在黄梁村扮‘老黄’用金叶子换来的谷酒,倒进绝情谷后山花猴们常去酿酒的一个树洞里,由它们投入各种各样的果子,中间它们浪费了多少,糟蹋了多少!我将由树洞里收回的酒,又掺兑用聋哑村的粳稻与落星湖的泉水酿出的醴汁,放在万花谷的山洞里,藏了半年,才得出这五坛酒,昨天被方乾伯伯喝掉了一坛,也只剩这四坛,便宜你们这些老猴头、小猴头了!”

东方宇轩一手拈着胡须,一手端起酒杯,微笑着看方碧玲说完话,转头对亭中酒席上众人说道:“宇晴与碧玲辛苦了。菜好不好吃,舌头知道,酒好不好喝,喉咙知道。明天大家上路的上路,留下的留下,但今天晚上,我们要一醉方休。”

那边孙思邈老神仙拦住了大家的筷子:“宇轩你们等等,我这个老家伙还有话要讲。我活到两百岁,别的没什么,就是大家入席喝酒之前,一定得听我唠叨两句话。”

几句话,大家都笑了。老神仙昨晚主阵输功,吃了一点苦头,在赏星居咳嗽了一天,现在已经好了,鹤发童颜,精神健旺,明日出山,拯救黎民于水火,一定会将牛头马面、孟婆阎王气个半死。

孙思邈道:“宇晴你这个丫头,以后要叫宇轩‘爹爹’!碧玲你遇到方乾那个骄傲的老小子,也不能喊伯伯。宇轩我走后,赏星居空了,你住在觅星殿,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对不对,乖乖地搬到绝情谷来。我们由中原回来,看到绝情谷里晾着尿布,宇晴抱着弟弟妹妹,方乾、元沧鸾那两个倔头倔脑的东海蛮子老老实实地来带孙子,方乾由着娃娃骑在脖子上,沧鸾乖乖地去潭边洗尿布,这才是我喜欢的万花谷。好了!吃饭!我们老家伙多吃菜,你们年轻人多喝酒!”

一边默默无言盯着“飞龙卧雪”生闷气的工圣——他可是一直在万花谷坚持吃素的正经和尚,这时候也兴致勃勃地开了腔:“宇轩老弟你也不要怕没有人抱孩子,宇晴小妹也不要怕没人帮你带弟妹,我刚才想啊,这木甲人咱们还是要做的,不往它的脑袋里塞龙甲,也不要用绯玉给它做筋骨,就用咱们万花谷的木头,做那种又和气又勤快的木头人,做饭的做饭,抱孩子的抱孩子,形形色色,各司其职,给宇轩带孩子的,我也想好名字了,就叫阿甘,它会有一双跑得很快的腿。”对的,万花谷还会造木人,由水月宫、天工坊,一锤一凿,造出来的那种不要情绪也不要情感的精巧木人。万花谷也会造人,新人们进洞房,掩上门,关上窗,跳上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造出来的会哭会笑,会走会跑,会让人着恼,又会让人由心里去疼的粉团团、胖嘟嘟小人儿。谷主您努力,弟子们也会好好学。

东方宇轩蚊蚋一般地答应着。

方碧玲风韵犹存的俏脸却是变得通红,如同那酿了数月、变成琥珀色的猴儿酒似的。

但是众人已经顾不上他们俩的忸怩作态了,心中的猛虎,嗅着这美食好酒已经太久,现在已经到了不放它出来它就会跳涧的地步。

七月初八,群星历历,新月如金,夏风如扇,荷香如阵。

万花谷,终南山,大唐,南赡部洲,婆娑世界。

明天我们在江湖上各奔前程,今宵且让美酒安慰华年。

有分教:“清宵思爽然,好凉天,瑶台月下清虚殿。神仙眷,开玳筵,重欢宴,任教玉漏催银箭,水晶宫里笙歌按。光阴迅速如飞电,好良宵,可惜渐阑,拼取欢娱歌笑喧。”

(文中多处引介化用古人今人诗文,未必合乎大唐开元天宝年代,为与读者诸君互文游戏计,未一一标记,识者哂之。飞廉。)

2017.11.07武汉

本作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武侠网络游戏超文本叙事研究”(17BZW169)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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