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记
一
世上从此有了万花谷。
也有了来万花谷的路。
宇晴果然是一个勤快的丫头,第二天就擦干了眼泪,在落星湖边开始了她的种花大业。她先是由谷中寻找奇花异草,分门别类重新栽种到一起,慢慢地,就以万花谷为中心,扩展到谷外去觅花寻草了。好几年,我都被这小丫头拖着,去附近的村落、乡镇、城市,央求人家赏我们一包种子、一把树苗、几根扦插的枝条,桃李梅杏芭蕉栀子也好,木槿海棠紫薇木兰也好,只要小姑娘看中,就痴痴走不动路,好像长安城里的孩子看见烧饼果子西域把戏似的。她一脸楚楚可怜、泫然欲泣的样子,谁能忍心不给呢,何况后面还跟着我这个带着剑、一脸严肃的大侠客老黄?实在是遇到个难缠的吝啬的,我们就找到旅店住下来,晚上悄悄去“不告而取”。书上讲日攘一鸡,我们是日攘一花。宇晴说这不算偷,种花人偷花,算什么偷?我最苦恼的,倒不是偷盗什么的,而是惊吓到那些乡下的狗,它们听到一点动静就拼命狂吠,带动全村镇的狗与鸡一起叫唤。遇到这种情形,我只好运起花间游内力,将手里捏着杮子板栗梨枣的六诏流亡小公主扛到肩上,大步流星,在村里人挥锄拿扁担捉强盗的呼声里仓皇逃走,唉,哪里有一点侠客岛少主与万花谷谷主的样子!
比较起来,我更愿意带宇晴去长安与洛阳的御花园“不告而取”,将皇宫的护卫们点中穴道,摆在回廊里安睡,宇晴就可以提着她的小铲子满园去乱逛,闻闻、嗅嗅、品品、尝尝,看中什么就挖一点什么,然后装到麻袋里,命令我扛回万花谷去。所以我们这万花谷里的花树,总有一大半的品种是由长安、洛阳的御花园里移来的,有着纯正的皇家血统,就像那些在朝廷做过官,又来隐居万花谷的人,这些花树也算是隐士。
比如我们万花谷的牡丹,多半就是由长安兴庆池边皇上的御花园里挖到的。暮春时节,兴庆池边的百花亭外,千万株牡丹开放成花海,明月之夜,蜜蜂与彩蝶犹不然散去。其时皇帝刚刚将杨玉环迎娶进宫,晚膳之后,即携着佳人到百花亭赏花观月,杨玉环二十出头的年纪,国色天香,明艳不可方物,果然是我们这个盛世的一朵“牡丹”。皇帝将翰林李白承旨所作的新诗念给她听:“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诗都写得好,恰如其分,名花、美人、君王、名诗,将这四美聚集在兴庆池边,不知要经过多少年的造化,我与宇晴能够目睹这些,当然也是因缘际会,妙不可言。宇晴小女孩子家,除了自己爱照镜子,描眉贴花黄,看美人的兴致比我更胜一筹,常常趴地上,托着腮,在牡丹花丛里眺望着杨玉环发呆:“闭月羞花这四个字,用来形容她长得好,太恰当了,一定也不俗气!只是这云雨巫山枉断肠是什么意思,宇轩哥哥你快跟我讲讲……”怎么讲……随即皇上搭在杨玉环腰间的手也变得不安分起来,我只好捂住宇晴的眼睛,带着她和她装花苗的大麻袋,壁虎一般由花丛中游出来,由皇帝与贵妃的瑶台月下行乐图里告退。说起来,我倒是更想结识一下翰林李白,其时他由安陆来到长安,长歌门的剑仙诗仙李白大红大紫,气音剑三合之术独步天下,交往陆羽、张若虚、杜甫、王维、张巡等一时俊杰,**杨逸飞、凤息颜、韩非池等佳子弟,惜乎我请九龄先生引荐,却机缘不巧,很难遇到他云游回来的机会,难以遂愿。
宇晴又命我东去扬州,西去敦煌,南下广州,北上幽州,去采集她在《南方草木状》《齐民要术》《神农本草经》等种树书、本草集上看到的奇花异草。有一段时间,她迷上了《山海经》,我差不多花了半年的时间,才向她证明,《山海经》上讲到的人与动物是没有的,花与草也是没有的,仙女与妖怪也是没有的,我们能种出一个人间大花园,但是造不出王母娘娘的瑶池。
万花谷终于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万花谷。也就是五六年的工夫,宇晴就将从前一派原始的谷地变成了美丽的丛林,生死树领着种种原生的大树蔚然挺立,移来的累累花草相间其中,蒲苇莲芡有江湖之思,椅桐桧柏有山林之气,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态,鸟兽鱼虫有自然之乐,这样,万花谷被宇晴由一个荒谷,改变为一个生气勃勃的林园,我们也越来越喜爱这一个地方,在心里将它当作我们的家。
我在长安与各地的朋友,也爱上了这个世外桃源。长安日以远,秦岭多神仙。孙思邈老神仙搬来了,他喜欢谷中清新的空气与种种草药。接着是子虚道人与乌有先生,他们两个老头子说这个地方的风水是金盆游鲤,左青龙右白虎,有很好的“龙穴地”,死了要埋在这里,而不要去乐游原寻晦气。真卿、积薪也来了,真卿说好字就是在这样的山谷里风土里养出来的,积薪说这里的星空比长安看得更清楚,摘星楼是一个观星的好地方,他以前觉得山川如棋,现在又觉得棋局与星空有隐秘的联系。我特别去将僧一行由嵩山的少林寺里请来,这个还要感谢渡如方丈,出家人嘛,万事随缘,反正他们的木人巷也造好了。一行和尚在万花谷里造起亭台楼阁,他与后来入谷的司徒一一一起,领着我们慢慢接引进来的弟子们,一砖一瓦,又将宇晴与我种出的林园变成了匠心独具的园林。最后我们将画圣林白轩与琴圣苏雨鸾这对贤伉俪也请到谷里来了,雨鸾其时不堪皇帝的骚扰,白轩也厌倦了宫中画花描鸟的生活,宁愿到万花谷中来抚琴画图,课徒生子,优游度日。至此,他们万花七圣,三位客卿,算是各归其位,除了极少数由万花因秘道闯进来的访客,七圣客卿们接引的弟子与引介的朋友,也陆续来了二三百人,一起隐居在万花谷内。万花谷不再是我与宇晴两个人相依为命、父亲偶尔来探看的小家,而是几百个奇人异士的大家。
慢慢地,我们万花谷,在江湖上也有了一点名气,有朋友去过身毒、阿拉伯、欧罗巴,由西域游历回来,跟我讲,我们这个万花谷,像阿拉伯帝国治下巴格达大城中的“智慧馆”,比长安的国子监要好,国子监的那些儒生只知道子曰诗云,迂腐无趣。我倒没有将万花谷与智慧馆比,与国子监比,我心中比拟的是蓬莱岛与侠客岛。将万花谷连接在一起的,一是朋友之义,一是对技艺的“道”的探索,这个跟以祖宗的灵牌与“天下第一”的妄念维持起来的两个海岛,是不同的。有时候,我站在觅星殿的窗下,俯看着谷上的星空与谷中的点点灯火,心里会想,父亲他重返万花谷,看一看他当年歇脚的一个树洞,而今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心里作何感想?当然,这种念头一闪而逝,我发现,我已经并不是特别在意他对我的评定了。
他发现了万花谷,将之作为歇脚之地。但是我们将万花谷亲手建成为桃花源。
不,不仅是桃花源,它还面向着未来,是大唐触碰未来的钥匙。
的确,我们并没有在良辰美景中荒废岁月,这一点,与陶渊明梦想在桃花源里隐居避世,还是有一些区别的。我们技进乎道,宇宙之道是由技艺的修习里领悟出来的,所以我们都赞成修身修艺以俟道,并不赞同前贤老聃与庄周所推许的“绝圣弃智”,抱残守缺,碌碌无为。这些年,孙思邈老神仙已编完了他的《千金方》,他将历代与各地的医术荟萃在一起,认为人的身体与天地万物是联系的,明白了阴阳五行的道理后,起死回生与长生不老,并非难事。他又发明由清心静气、碧水滔天、春泥护花、清风垂露、花语酥心、星楼月影、水月无间七境组合的养心诀,推导出一天(握针),二地(局针),三人(提针),四时(锋针),五音(彼针),六律(利针),七星(毫针),八风(长针),九野(大针)诸“太素九针”,源于黄帝内经中的:“余闻九针于夫子,众多博大矣,余犹不能寤,敢问九针焉生,何因而有名?岐伯曰:九针者,天地之大数也,始于一而终于九。故曰:一以法天,二以法地,三以法人,四以法时,五以法音,六以法律,七以法星,八以法风,九以法野。”并推导出以手三阴经、手三阳经、足三阳经、足三阴经十二经脉为依归的“点穴戳脉”术,至此,老神仙的医术武学可谓大备矣。颜真卿将之前钟太傅王逸少的骨气与本朝欧阳询虞世南的体势结合起来,他的书学已经达到了雄奇庄严的境界,常常有黄梁村、会仙集的乡下人来求他抄写墓志,说他的字刻上碑,可以防妖驱鬼。王积薪的棋术,已由万千古谱中化形而出,可以御真龙往四海,我与他对弈的时候,觉得我们好像是东海与南海的龙王,在晴空星海里嬉游似的。僧一行与司徒一一的匠作机关术,也达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我觉得龙王想修龙宫,阎王想修地狱,玉帝想修金殿,当今的皇帝想修明堂,恐怕都得来请他们两个去掌作。就是子虚道人与乌有先生,他们本来是来谷中安度晚年的,子虚道人在内丹术、乌有先生在经脉学上都登峰造极。与孙老神仙一起,他们三老已深深了解宇宙造化、天地运行、治乱气运,简直就是活在地上的“三清”。前年,“三清”推算天下大势,言之凿凿地讲大唐的盛世已到了尽头,万花谷何去何从?不得而知。再厉害的“三清”,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算归算,做归做。
林白轩在谷中“悟水”,由翻滚的溪水里悟到了水的新的画法,他画的山水有神,已超过其师吴道子。苏雨鸾姑娘,她大概是“悟月”吧,她能够将月亮在水流中徘徊的样子以古琴弹奏出来,五十弦叮咚缠绵,一柱一弦,都是华年,这种悲欣交集的境界,是从前蔡文姬在《胡笳十八拍》里面做不到的。至于宇晴,由草木之形,到草木之味,到草木之道,她已经领悟得太多了,她常常向孙老神仙抱怨,说草木就是草木,它并不是用来给人治病的,有一天,宇晴变成花神木妖,我都不会太奇怪。或者,她本来就是花神转世吧。前几天,她还悄悄告诉我,她已经知道,怎么样让生死树结出“万花果”了,万花果令人有内视长生之能,但又怎么样,万花果其实应该用去种万花树才对,所以她不愿跟大家说,怕孙老神仙拿去给人治病!昨晚上她舍得去打扰万花树,长出万花果给她的弟子吃,那小子还不知道,是遇到了多么大的好运气。
我?
我在朋友们中间,一定是最差的那一个。
蓬莱方家武学“文武双全,无所不精”的宗旨是有问题的。小时候我向父亲学习,以琴棋书画机关医术皆通为能,亲朋好友来到我们家,母亲就让我画画、弹琴、写字给他们看,陪他们下棋,等到他们口口声声夸我为神童,母亲就会笑逐颜开,我也会心中暗自喜欢。当我来到这些了不起的朋友中间的时候,我明白这是一个狂妄的想法,我们每个人只能在一种技艺上得“道”,我们只有通过一扇门才能成“圣”,我们也只有走一条路到底才能到达“长安”,所以,我没有进入“万花七圣”之中,他们有人叫我“谷主”,有人叫我“校长”,言下之意,固然是表扬我的召集之功,实际上,也是在委婉地提醒我与朋友们的“半招”的差距吧!
但我已经不在意这些了,我明白了父亲与祖辈的路是错的,就回过头来,重新审视我自己。我将朋友们的技、艺、道引入武学,形成“万花内功”“万花武术”“万花阵法”,以《总纲》《武经》《棋经》《书经》《医经》《琴经》《杂经》七部,编成《万花秘笈》。我将朋友们的弟子编入内务部、弘道部,将仆役编入聋哑村,将年轻人接引到谷里来,待他们学成后,又派到江湖上去历练,去修行。所以我的一点贡献,是找到了这个地方之外,还努力地形成武“学”,建立流“派”吧。有一天,孙老神仙对我说:“宇轩,以后我们都会死,但万花谷不会,会有人进来,有人出去,我们的琴棋书画诸艺会一点一点进步,达到我们梦想不到的境界。你小子做的事,并不比你爹差,你是大乘一路,你爹修的却是辟支佛。你爹太要强,养出来你这个儿子又太谦逊,唉,果然是一阴一阳易之道,一文一武周之道!”
孙老神仙的这一番评价,也对父亲讲过吧。十几年来,由我们的通信里,由他来万花谷不多也不少的访问里,我觉得他已经接受了万花谷,就像接受了我这个没有替他抢回来“天下第一”的“不孝”儿子。
可是我们现在遇到了麻烦。司徒一一的木人已经能够使用《万花秘笈》,木人能造出新的木人,新的木人能够造出更新的木人,我与诸圣客卿悟出来的“技”“艺”“道”,是由弟子们传习,还是交由这些木人呢?老实讲,我自己不知道。
我们结庐而居,形成万花谷的时候,正是大唐的盛世,我们总以为会一直生活在这个盛世里,那些奸臣悍将,无非是盛世里面的一点调剂,但是现在这个烈火烹油的盛世已经走到了尽头,去年入谷的孩子们,还有在江湖上历练的弟子,都带来了坏消息。“三清”的预感没有错。天地风来草木腥,我们还能继续躲在这片谷地里,来谈论琴棋书画医道武学吗?我也不知道。
我还不知道,与碧玲该怎么办?她终于没有答应蓬莱岛上的少侠们,由东海来到中原。她也没有像我母亲当年那样,失望而返,而是坚定地追随我,隐居在绝情谷已经二十年了。江湖上都讲东方宇轩是一个绝情的人,实则真正绝情的,是那些花间的浪子啊。有一天宇晴跟我讲:“我现在也是一个女人了,我知道碧玲阿姨非常孤单,非常难过。”孙老神仙也开导我,说:“宇轩啊,你莫信练什么童子功,阴阳都调和不到一起,所谓一团纯阳,最后就是练成一团火烧了自己!”感谢这位老神仙,无论如何,一个人不仅要有朋友,还应该有“家”。可是我的确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让一个头发星白的老少年,去“紫薇花对紫薇郎”,这个不容易。
可是,我还能让碧玲再等下去吗?
父亲是对的,他又来到万花谷。他已经知道这些事,不是他用强能解决的。他输给剑圣的半招,是输给天道的,天道高不可问。他在摘星楼上念李白的诗:“危楼高百尺,上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他说,要听清“天上人”的话,自己说话没有用。可是,他其实就是“天上人”啊。
昨天深夜,立在绝情谷的荷塘边,他对我讲:“宇轩,十年前,我在这里遇到你,要你专研剑法,打败剑圣,你不同意;要你回侠客岛振作‘蓬莱方家’,你也谢绝了。你十年生聚,建成万花谷,聚万花七圣成今日规模,为父我是赞赏的。我几个孩子,曲云一个女孩子掌了五毒教,歧路多艰;鹤影他性情褊狭,不堪大用;宇谦于我也算半个儿子,天资又有限。你们几个都是我爱的孩子,但予你,我寄望尤深。打败剑圣是武道之极,振兴方家是我们的血裔责任,其实都没什么了不起,我们不做,总有来者,这些年我也看淡了,我心中最为看重的,还是我这个‘苍天君’的天命。”亭亭新月映着他沟壑密布的脸。果然,正如我与七圣们所猜想的那样,他,天下第一奇男子方乾,就是这一任上的“苍天君”。我们都听说过“钧天”“苍天”“变天”“玄天”“幽天”“皓天”“朱天”“炎天”“阳天”等诸“九天”,他们对应着天下九野,代代相传,个个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搅动江湖,更替朝廷;他们出入神秘莫测,行事也踪影难定,他们其实就是出没在人世上的神。
我心中暗凛。他又说:“有唐承平太久,荣华富贵,百恶滋生,不用一场血雨腥风,如何**涤得干净。‘玄天’‘幽天’二君已在北方有所动作,安禄山史思明等的作乱,绝非他们两个胡儿一时心血**。”
原来如此。按我们的计划,去刺杀安禄山也是无用的。安禄山之后,会有安福山安寿山安禧山,史思明之后,也会有史思暗史思黑。我们能刺杀得了玄天君与幽天君吗?传说中的“九天君”万人如海一身藏,却玩弄天下于股掌。
我问他:“父亲会站在大唐这一边,会站在天下黎民百姓这一边,对吗?”
他盯着天际的北极星与北斗七星,脸上的神色深不可测:“天下不是大唐天子的天下,如果是,秦皇汉武不服气;天下也不是天下人的天下,如果是,万物万族不服气;天下也不是神佛圣人的天下,如果是,鬼魅妖魔也不服气。天下只是‘天’的天下,魔道消长,阴阳更替,治乱相间,大道曰易,席卷天下入洪炉,洪炉中,天子名臣,游侠豪客,升斗小民,都一视同仁,我们九天君替天行道,不问对错,不问善恶,也不问生死。”
他回头深深地看着我说:“宇轩你也可以做苍天君的,九天君跳出凡俗,逍遥自在,虽无人世幸福,却有造化自由。”
仿佛又回到十年前,我们在三星望月边的谈话。
“父亲,我相信人道,并不相信天道。天道惟微,人心惟危。如果这个盛世一定要玉碎,万花谷也会保存这些碎片,并心力将它们用心血重新聚合起来。以人力去寻求天道,非宇轩所及。”
我的语气比十年前更见坚定了。父亲点点头。站立在荷塘边,我向亭中碧玲告别的时候,他还站在莲花间发呆,如神如魔,令人生畏。
话说回来。人定真的可以胜天吗?天道此刻,“天上人”此刻,大概是在水月宫前吧,站在那三个少年与木人刑天斗法的一念之间。
东方宇轩想到这里,手捻黑须,脸上浮现出微笑。
“四十而不惑。”圣人有言,这位圣人他说得多么好。
对面方乾却睁大眼睛,朝东方宇轩背后的大枫杨树朗声道:“树后面的孩子,你快快出来,跟侠客岛方岛主问个好!”
二
如果东方宇轩不去送方乾出谷,而是坐在水月宫前,坐在七圣客卿们中间,他未必笑得出来。
如同当年剑圣与方乾的天子峰五局决战。袁安、上官星雨、李离三人组与刑天的比试,五场已过四场,千难万难,堪堪成为平局。五场比试其实是昨晚经七圣在摘星楼中讨论反复设定,务求万无一失。七圣们已知刑天经过司徒一一千百次测试,特别是头颅中插入数百片龙甲后,已刻入《万花秘笈》,计算之丰富周密,远胜万花谷弟子。可毕竟它是木头,不是人啊,是人就会出错,出错就会有风格,有性情。七圣与袁安等三人相处已有半年,予他们的琴棋书画的能力与风格,都是了解的,琴棋书画,最见性灵,东方宇轩蛮有把握,通过四试将刑天击败,让司徒一一依誓放弃木人的研制,由他的魔道里回头。所以昨夜七圣以两阵**袁安三人后,对今天的比试,还是蛮有把握的。
可是水月宫前的比赛,并未按照英明神武的谷主的谋划,按部就班。木人刑天已懂“谋划”,或者说,能够对诸圣的谋划做出谋划。它第一试以静制动,模仿三人的画而出新,出其不意,走出一小步;第二试又故意抢先,仿三人的心绪作出琴曲;如果不是第三试它无“心”而写心;第四试又运气不佳,以“媪妇谱”设局,被三人将计就计引入绝境,恐怕前四试就已让三人出局了。不过这些都不要紧,第五试,武术的比赛总归是要上擂台的,双手双脚,真刀真枪,这个任凭你们多少玲珑心思,总还是要拳脚上见真章。说到拳脚,嘿嘿,刑天由玄铁、龙甲、绯石、檀木而造,身高十余尺,力量无穷,按其战力,三五十人都不是他对手,火攻?第四试刑天指尖冒出火苗,是内火激发,如果启动身后的灭水水袋,其实可保无虞。以司徒一一的想法,什么琴棋书画,万花谷说到底是一个学武的地方,打就够了。因此第五试打斗之试,司徒一一是十拿九稳,毫不担心。
围观的弟子往后退,留出水月宫前更大的空地。诸圣客卿也撤去了几案,站起来退到潭边观战。刑天慢慢走到门前的阳光里,起手式即是花间游中的“倚天”:出左脚,右手举起司徒一一给他的一把两尺多长的尺子,尺子黑黝黝的,一边平直,可以画线,另外一边有锯齿,可以作锯,司徒一一自己不会武功,却常将这把尺子带在身边,将之称为“鲁班尺”。袁安使刀,李离用剑,上官星雨找颜真卿讨来了一对判官笔,喜气扬扬地抄在双手里,他们三人,自然是排成昨晚冲破万花七圣“七绝逍遥阵”的天地三才阵的架势,依旧是袁安在前,李离在后,上官星雨在中间。
“啪”颜真卿双掌一击,袁安持刀跃进,跳到刑天身后,李离以内力提纵,用剑格挡刑天的鲁班尺,刑天身前的空地,则由上官星雨挥舞判官笔上下跳动。这是三人眼神一对,拟出的第一个方案,袁安李离前后夹攻刑天的上半身,它前后应对时,由星雨以笔点穴:孙思邈老先生探查过刑天的脉息,它应该也是有简单的经脉与穴位的吧!
没想到,刑天虽然身材高大,身体却是出奇地灵活。它左手少明指一点,将袁安由身后劈来的刀刃捏在手里,右手鲁班尺搭住李离的剑,力量吞吐,一招傍花随柳,即将李离连人带剑,吸引在鲁班尺上。袁安、李离两个自小学艺,身体强壮,拳脚功夫本自不凡,可与刑天玄铁龙甲间的机械之力比较,却是小巫见大巫。刑天关节滑动,双手齐甩,将袁安带刀,李离持剑,越过众人头顶,扔到前面揽星潭里。“扑通”一声,“扑通”一声,“扑通”又一声,原来上官星雨也被它起左脚踢出来,正好落到袁安李离之间:司徒一一虽按经脉布置出刑天的身体,却并不完全依循人身的奇经八脉,而是改造得更加隐秘、坚韧、简易。上官星雨的判官笔全然不对孔窍,一通百花拂穴手下来,刑天不觉得疼,只觉得痒,它岂是惜香怜玉之辈,一脸平静,学着星雨一招“快雪时晴”,顺脚就将星雨踢飞出去。
三个少年由碧波中冒出头来,爬到岸边,早有弟子七手八脚将他们拖上草地,忙不迭地压胸捶背,控尽吞入口中的潭水。那边司徒一一冷笑道:“颜兄我看比试到此为止吧。我制造刑天的目的,除与诸位的七绝逍遥阵较量之外,还想令它与少林寺渡如方丈、剑圣拓跋思南较量。它研习既久,武技已出神入化,这三个少年,远不是对手,再往下比,难免有性命之虞。”
颜真卿沉着脸不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岸边三个湿淋淋地站立着的少年。
“这是死架。我们继续打。”少年们抹净脸上的水珠,已双脚点地而起,流电弹丸一般朝刑天射来,空中运起花间游内力烘烤衣服,等到落到刑天面前,夏风已经能够干爽地掀动他们的衣角了。
我们的命,在风陵渡以北,本应该送给叛军与长安的,现在,刑天兄,你提前要的话,先拿去好了!
刀、剑与判官笔都留在了揽星潭底,让龙龟照看一下,等一会再去捞吧。我们仨来过万花谷,揍过刑天,然后死了,这就够了!
三人此番决意与刑天比拼内力。他们由万花因秘道出来,曲折的通道与奇妙的遇合,已令他们内丹初成。入谷六七个月,二百余天,受到七圣,特别是子虚道人与乌有先生的精心**,直到昨夜,孙思邈老神仙先后组两阵,以七绝逍遥阵为他们伐骨洗髓,以落星惊鸿阵的“长针”为他们渡入真气,尤其是后面一阵,诸位师父知道三人今天要大战刑天,事关万花谷存亡,非同小可,七人相加,五百余年的修为,三人取沧海一粟,都受用不尽。因此三人的内力,实则已非同凡响,才有后面宇晴领他们去炮制万花果之举。现在,该将这些由诸位老师由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领域里修养出来的灵力,派上用场了。
三人成扇形将刑天围住,踏着禹步团团转动,刑天前突,挡住它的人则后退,后面两个合力芙蓉并蒂攻击它的后腰,等刑天转过身,一人以阳明指接战后退,另外两个又攻击它后腰,依次轮转,场面难看,却也非常有效。刑天一时风车似的,在三个人的大圆中心转动,但是以刑天的体力,恐怕也要等游戏的三个少年累瘫,它才会站定下来定定神吧!
袁安、上官星雨、李离三人心中既有计划,施展轻功,左一招瑶台枕鹤,右一招凌霄揽胜,前一个蹑云追月,后一个迎风回浪,向上又是扶摇直上,不慌不忙,蛱蝶穿花一般与刑天周旋。时间一久,围观的弟子看得疲了,心想,说好的比试成了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嘛。一边诸圣客卿却深知厉害,知道这三个人慢慢地越转越快,身体中的内力随着掌力激发出来,与刑天的内力纠缠在一起,在织成看不见的内力的网,稍不注意,被甩出来的人,就会遭形神俱灭之祸。
三人踏正禹步,慢慢想起七绝逍遥阵诸多变化,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三人六掌,六种掌力也产生出变化,带动刑天因应。刑天虽然灵活机变,但身形庞大,又处在三人中心,之前弈棋时头脑中龙甲转动飞快,散发出奇热,它仿佛知道自己宜慢不宜快,遂慢慢将速度放下来。所以在众人看来,好像越转越快的阵圈,又回过头越来越慢,到后来,刑天索性盘腿坐下,平抬双掌,任由三人提纵往来,它自己倒是屏息运气,以不变应万变了。
李离等的就是这一刻,毫不犹豫地站到刑天身前,双掌一推,就贴到了它巨大的木掌之上,后面上官星雨、袁安随即移动身形,星雨将双手印上李离后背,袁安将双手印上星雨后背,三人一起发力,梦歌夜思,水月无间,花间游内力如三条河流汇合到一起,源源不断经李离的掌心,冲向刑天的木掌。
刑天的经脉虽是由司徒一一仿照人的身体,一经一脉搭建而成,后来司徒一一又有修正,增加了不少新路,由玄铁串连起来,故刑天的内力遇强则强,像一面经过改造的镜子,可将得到的光数倍反射出去。三人甫一运气,就觉得刑天返回的真气浩然无匹,生寒噬骨,如海潮一般,向他们兜头笼罩过来,原来,刑天坐地,就是来引动他们三人前来与他比拼内力的。李离脸色通红,形色惨然,一边颜真卿已经看出三人被刑天诱入内力比拼,头上白汽如云蒸霞蔚一般涌起,低呼一声不好,一边站着的苏雨鸾林白轩夫妇就想下场去助三人一臂之力。司徒一一一脸怒容,双眼红赤如火,将他们拦了下来。
李离看到刑天的头顶亦蒸腾出白汽,觉得它的手掌越来越热,它会像刚才弈棋时一样冒出火苗吗?如果它内火攻心,它对战的我们,也会被烧成焦炭一般,李离心中惕然,只觉得自己双掌如炙,好像是贴在两块烧红的铁块上,司徒一一完全可以将它的内力转换成火焰喷射出来吧,他放弃掉,可能是觉得一个会喷火的木人,这样太像变戏法吧!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原来这句诗也可以说这个!刑天的暗火会黏着手掌,钻入对手的经脉,对方越是内力强悍,所受到的暗火的席卷就会越快。小时候,李离听父亲讲厨子们烤熊掌,就是让冬眠醒来的熊在烧红的铁板上站立跳动,直到双掌被烤熟为止。唉,我们三个人,也被刑天变成三头狗熊了。
打不过,就躲啊!
想起宇晴的话,李离一咬牙,将内力传递到左手,右手收回,手刀骤起,向自己的手腕切去。喀喇一声,手腕应声而断,鲜血射到刑天身上,令它悚然一缩,不防备之下,它左手一空,内力反噬,眼中红光闪烁,颓然向身后倒去!
这边李离已趁断腕的工夫,顺势向前,带着身后的上官星雨与袁安飞箭一般射向水月宫的屋顶,三人在屋瓦中翻滚不已,半晌才稳住身形。
上官星雨撕下早上刚换的白裙子的裙摆,就去替李离裹伤,他的左腕空****的,左手已经赫然留在了水月宫门前的空地上,五个手指头还在微微震颤。上官星雨一招“春泥护花”,发动离经心法,以手为针,弹指,生息,月华,清疏,微潮,行气血,束彼,渐催,述怀,零落,夜思,展秋,十指纷飞,如琴圣弹琴,棋圣布子,工圣凿木,画圣点墨,书圣行笔,击出“南柯”“青屋”诸奇穴,指法奇准,内力在指间哧哧激发出来。又一招“听风吹雪”,手掌贴住李离的中丹田,将自己的内力缓慢而坚定输给他。瞬间止住血,扯动白绸条缠着缠着,小姑娘的眼泪就像雨水一样滚落出来,开始还是抽抽噎噎,很快就成了倾盆雨。一边哭,一边将太素九针做得这么好,洛阳城的女儿,上官家的丫头,厉害的。李离咬紧牙关,用右手拍着她的肩:“你别哭啊,泪水里有盐,疼的。这只能怪我爹没有将我的名字取好,离了长安,离了家,乱世流离,现在左手也离开了我。你看你叫星雨,就会哭得像下雨似的。袁安的名字多好,他就没事,本来他是大哥,他应打头接掌的啊。吴耕,你看人家都不用来,种田打猎,多好啊。不过现在你武功这么好,以后也没谁能欺负你了,去江湖上行医救人,也会是响当当的万花名医,我这下半辈子,也有得指望了。”星雨被李离哄得又是哭又是笑,心想,没左手也没什么,好妮妮,以后我照顾你好了,等血止住了,打垮了这个贼木人,去求一行大师做一个假手,虽然比不上你那个熊掌腴白清肥,也能凑合用。本来司徒一一可能会做得更好,但现在这样子,我也不想求他了。司徒先生,我们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日后得暇,上官星雨会向您请教的。
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边袁安也支起身体,从屋顶上手脚并用爬过来,一只手上还扯着一头巨大的鸟。
小鲲!
原来我们在水月宫前搏命的时候,你躲在上面偷看啊!不要怕,木人没什么了不起,我们都知道你是一头勇敢的讲义气的鹏。
下面司徒一一大声喝道:“你们三个,赶快认输,刑天已经站起来了。”
他们三人往下看去,果然木人刑天已经摇摇晃晃由地上爬起来,定定地站到了空地的中央,双手叉在腰上,抹去李离溅射到它脸上的血,一双石眼,抬头看着屋顶上的三个人,一脸的淡漠。
“等等,我们就来。”星雨将李离的手腕裹好,与袁安一起,将李离扶到鲲的背上,然后星雨与袁安一前一后爬到李离的身体前后。星雨一拍鲲的脖子:“走,鲲,我们跟这个坏蛋木人还没完!”
小鲲铁铸一般的双爪往屋顶上一撑,挺直脖颈儿,带着三人往水月宫黑云一般俯冲下去。
三
吴耕背着麻袋,小心翼翼地由枫杨树皱纹密布的树干后走出来,脸上斑斑点点溅着晴狼血。他可不知道这是一对奇异父子古怪的告别,两个人对着别人有说不完的话,单独遇到一起,就是两根木头。之前,两人在亭中枯坐,讷讷无言,枫杨树上的一对灰喜鹊差一点就要冲下来在他们的头发上做窝。
“你叫吴耕,你昨天吃了万花果,你现在是帮你宇晴师父去找晴狼舌、鹿茸、花猴肉做飞龙卧雪,对吗?”东方宇轩盯着这个孩子,之前他们四个由万花因秘道钻出来,他五感俱失,被送去聋哑村,算是运气最差的。现在,他得到第一枚万花果,也算是否极泰来了吧,这可是孙思邈老神仙也求不到的好运气。
“是的,谷主,我已经在晴昼海边猎到十五匹晴狼,现在来逍遥林,还要找十五头麋鹿与十五只花猴,它们藏在树林深处,并不好找,打扰到谷主与这位爷爷,抱歉。”挺懂礼貌的小子嘛,看样子并没有被聋哑村的那一批恶仆带坏。
“这个爷爷可以帮你找!”方乾睁大了眼睛,之前在东方宇轩面前,他都板着一张苦脸,但是在宇晴和其他孩子面前,他的苦瓜脸一下子就跳闪出慈爱的光辉。
“谢谢爷爷!”那小子将麻袋放到亭子中间,乖乖地坐到方乾旁边,方乾将手搭到他的肩上,说:“你看这逍遥林,几万棵树,阳光照着,风吹着,被大路与小路串连起来。你闭上眼睛,想象这片树林被淹没在水里面,你会听见各种不同的声音,鸟叫、虫鸣,风吹着树叶哗哗作响,每一种树,被风吹响的声音都不一样,大树与小树发出的声音也不一样,你能听出它们离你有的远、有的近,对不对?”方乾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内力通过吴耕的肩井穴一丝一缕传入他的经脉里,嗯,这孩子的内力并不弱啊,内息之强,如海潮一般,万花谷随便钻出来一个孩子,都有这么好的资质,宇轩自己武功尚可,识人之能却百倍于我嘛。
东方宇轩听出来了,是的,这是海岛武学中的“海龙眠”。小时候,他带我去沙滩上游泳,也教过我,说海龙雌雄一对,常常翻转身子,将肚皮朝向蓝天,在大海上漂浮,在海浪里睁开眼睛,张开耳朵,去看,去听,去了解大海,人在大海里,也可以这样的,好像你溶入了整个海洋,而海洋也溶入了你,所以是练内功一个好办法。我按照他教我的办法去试,慢慢地,就可以看到铺满细沙的海底,各种海鱼一层一层在水中嬉游,看到红红绿绿的珊瑚上,水母缤纷,海蟹与海龟小心地爬动,海虾忽然跳出来,搅起一片沙尘;可以听到海浪摩擦着海浪,在不远的地方,啃咬着海岸,而在更深的深海里,大船由海面上经过,鲸鱼与海豚一群一群地游过去,它们会唱着歌,慢慢地,你听得出它们分属蓝鲸、白鲸、虎鲸、抹香鲸,有白海豚,也有鼠海豚,它们谈话、吵架,在和天丽日与狂风暴雨之下的大海里游弋。它们喜欢唱歌,不同的曲调,又繁复又好听。鲸鱼的歌,海豚的歌,只有拼命去听,才能隐约听到几个乐句,如果不是这样用“海龙眠”的内力去听,平时是根本听不到如此美妙的歌声的。那时候,他与母亲刚刚成亲,生下我,我们在蓬莱岛上,的确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
吴耕依言闭上眼睛,去听树林。果然,夏风吹过一棵一棵树,发出不同的声响,每一棵树上,都有不同的甲虫、飞蛾、鸟,在树林的深处,藏着不同的动物,随着它们的大小、种类不同,呼吸的声息、发出的声响也完全不一样。在整个树林之上,风吹着云,呼呼地南来北往,在树林之下,蚯蚓与蚂蚁翻动褐色温润的泥土,泥土之下,是哗哗流动的泉水。这些声响,又被各种各样的气味缠绕,丝丝缕缕,厚薄不一,像一张网,网上的每一个结点,就是一棵树,一只动物,一只飞鸟。它们稍一动弹,就会让整张网颤动起来。多么奇妙的世界,这是昨天在聋哑村外的水稻田里举着镰刀满头热汗收割稻子的吴耕无法想象的。
“你知道鹿的叫声,鹿的皮毛的气味的,再听听看?”方乾道。
果然,吴耕发现了鹿!在离亭南三五十丈的地方,有三五只鹿正在小口小口地啃着青草,再往南去二三十丈,又有五六只鹿,在几棵大树围成的一片空地上散步,将身体唰唰地蹭到树背上,好大的树,风都很难吹动它们。再往南去,七八只鹿,它们好像……是在为争夺一头母鹿打架吧,好几只鹿都呼哧呼哧喘着气,啊啊啊地叫着,它们身上也有一股特别浓的香气,深远绵长,沁人心脾,缠绕在幽暗的林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