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级武侠网游“剑网3”官方小说(全8册)

第五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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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洪达巷的中段,黑色紧身衣靠的杀手已经与一身绯衣的中年书生贴身缠斗在一起,杀手蒙着头脸,双手持着七八寸长的“吟光匕”,飞雪扯絮一般,条条刀光向书生奔涌,书生双手紧握的却是两根紫竹的毛笔长毫,亦是上下翻飞,毫不畏惧,点向杀手胸腹上的要穴。我自己在长安城的雪巷里走路醒酒,外面歌舞升平的时刻,这两个人在穷巷里闷声死斗大概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巷中的积雪上斑斑点点,如同梅花一样,溅满了血滴,腥热淋漓。看得出杀手武功稍胜一筹,已占上风,再过半个时辰,他的双匕终会洞穿绯衣书生的身体,控尽鲜血,令其僵卧在巷中的积雪里,由明天雪霁的朝晖照亮。这在长安,又算得了什么,暗夜里有多少人狂欢,就有多少人赴死,将命献祭给这个城。

中年书生硬气,明知武术不敌,一声朗吟,后退几步,双毫重新振作,不再拘泥于缠斗,而是前屈后引,左右支离,由技击一改为剑舞。我还以为是他以笔来御时下风行的公孙大娘剑舞的剑气,仔细去看,他依然是由书法里引出来的武功。如果之前,他的笔意是王羲之的小楷的话,现在的笔意却是来自大名鼎鼎的《张猛龙碑》:“君讳猛龙字神冏,南阳白水人也。其氏族分兴,源流所出……”笔随字走,潇洒古淡,奇正相生,风力危峭,气度庄严,只可惜书生习练不久,防守有余,而进击不足,假以时日琢磨,与剑道耦合,这一套“猛龙双剑”,一定会闻名天下、光耀剑宗。书生也知以此剑舞拒敌,心有余而力不足,脸上口鼻血沫吞吐,一身血肉模糊,早已将生死放到一边。他想的是,临死前,好好地仿一下自己心爱的帖,舞一舞自己心爱的笔,至于性命,就由这个鬼魅一样的蒙面客取去吧,牛头马面奈我何,最是一缕墨香难割舍!

那杀手耐性很好,久攻不下,才身形一竦,变招发力,猛攻“猛龙双剑”。只见巷中黑衣人人影一晃,一分为三,左右中布成三角箭头,六支“吟光匕”织成刀网,朝绯衣客合围而上。左边的黑衣人衣袖甫张,披头散发,如被狂风鼓**,右边的黑衣人手引两股清泉,惊涛骇浪,仿佛凭空凿开了银河,中间黑衣人则包裹在一团烈火之中,金刚怒目,热浪炙人。“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正是凌雪阁“炎”“风”“水”三分秘术,移形换影,真假莫辨,分魂夺魄,发动绝杀,下一刻,即可令绯衣客中年书生血肉横飞,绞杀在阵中。

再不出手,更待何时。我背上借力,由巷壁弹射出来,拔足朝两人狂奔而去,来不及拔出腰下的断鬼笔,双手交互摘下雪巷两边垂下的冰凌,运起花间游内力,厥阴指,少明指,清风垂露,浮花浪蕊,二三尺长的冰凌一条接一条,鱼贯飞出,破风惊雷,好像在空中召集起来的鲸群,直奔黑衣人化出的“炎”“风”“水”三个分身。分身秘术虽然厉害,也因要支配诸多幻影,身影应接不灵,猝不及防之下,各自被冰凌插入身体,如同刺猬一般。黑衣人为冰凌所击,犹自不倒,我冲到三影身前,拔出断鬼笔分击三身胸口,黑衣人方才仆倒在雪地里,又三身合一,更见冰凌如麻,贯穿胸腹,只来得及数声痛号,杀手就热血喷涌,蒙着的脸朝下,抽搐着倒毙在雪地里。

“凌雪阁的宋飞果然难缠,他由范阳到长安,一路跟来,差一点就夺去我性命。在下颜真卿,谢过救命之恩。”绯衣书生死里逃生,稳住身形,向我揖手作礼,虽然生死间不容发,他一样淡泊宁静,不以为意,果然是一条好汉子。

待他洗净手脸,用白布裹好刀伤,我们在悦来客栈的前厅里吃饼喝酒,一碗西凤酒下肚,我们就成了刎颈之交的朋友,好像已经结识了很多年。江湖,烈酒,义气,热血男儿,久违了。

“平卢节度使安禄山造反。”放下雨过天青的酒杯,头上裹着白布的颜真卿平静地说。我听了也并不吃惊,九龄先生已经说过多次,说安禄山狼行虎顾,豺子野心,不早加剪除,必贻大患。当日安禄山伐契丹失利,右羽林大将军张守珪奏请朝廷将之斩首服罪,九龄先生也附议上奏:“穰苴出军,必斩庄贾;孙武行令,亦斩宫嫔。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圣上却听从杨贵妃的意见,宽仁怀柔,抚慰胡夷,慨然将之放归。此后九龄先生常常叹息:“乱幽州者,必此胡也。”

“真卿兄由北方来,可曾得到安禄山谋反的证据?”

他点点头,由怀里取出来一只纸卷,纸卷在他的怀里,沾染有淡淡的道道血痕:“安禄山李林甫之所以雇凌雪阁杀手宋飞千里追杀我,就是为了这纸卷上的字。”

我接过尚有他体温的纸卷打开,上面伸拳踢腿,如小儿涂鸦一般写着两个大字:“洗唐”。字体随心所欲,又穷凶极恶。我疑惑地问:“难道真卿兄要圣上以字意来判定平卢节度使心中的反意吗?封疆大吏,国之爪牙,以莫须有定罪,何以服天下?”

颜真卿摇摇头,郑重地说:“这是上月安禄山转任平卢节度使,在庆贺的酒宴上喝醉之后,写给手下诸将军明志的。安禄山这厮心中褊狭狠毒、唯我独尊,处事却巧言令色,投机取巧,特别是予圣上贵妃,以胡奴自居,体贴柔顺,卑躬屈膝,无所不用其极。年前他过生日,杨贵妃特意召安禄山进宫,替他这个‘大儿子’举行洗三之礼。贵妃让人把安禄山当作婴孩放在大澡盆中,亲自为他洗澡,洗完澡后,又用锦绣料子特制的大襁褓,包裹住他黝黑精壮的身体,让宫女们把他放在一个彩轿上抬着,在后宫花园中颠来转去,口呼‘禄儿、禄儿’嬉戏取乐。此事传出宫掖,一时朝廷内外无人不知安禄山得贵妃圣上恩宠,又与李林甫交游莫逆,是大唐第一有势力的人臣武将。但安禄山被杨贵妃如此‘洗儿’,表面得意,心中却是视作奇耻大辱的,他幽州的家将部族,也颇为愤恨,觉得堂堂男儿,玩弄于妇人之手,成何体统。因此安禄山特别写出‘洗唐’两字送给诸将,意思当然是,贵妃在澡盆里洗‘禄儿’,我们就以天地为盆,以‘洗唐’来孝敬这样花天酒地中的皇帝与贵妃吧。‘洗唐’两字一出,席间即群情振奋,哄然叫好,河朔诸将、突厥旧部有了新的指望,一时斗拳呼卢,乱成一团,我悄悄在席间找了一张‘洗唐’卷入怀里,一路由范阳赶回长安,就是想将这两个字给宰相李林甫看。可叹我在北地当差既久,糊涂至极,不知奸相与安禄山,为与杨国忠作对,早已暗地里钩搭成奸,安禄山酒醒之后,派人知会李林甫。李相派出宋飞追杀我,不眠不休,渡黄河,过太行秦岭,如入骨之蚹,如果不是宇轩兄出手相救,真卿早已肝脑涂地,去阴曹地府向太宗高宗武后哭诉去了。”

“他是要以鲜血来冲刷大唐的江山了。”我叹息道。我们两个人将字纸小心地卷起来,继续喝酒,只是觉得西凤酒如此之好,绵密凛冽,都去不掉在我们心里生出的寒意。安禄山之能干,座下爪牙之狠厉,我们都是明白的。他们造反决心已下,这眼前的盛世,怕是没得几个年头了。那天晚上,我将“断鬼笔”送给了颜真卿,这是我由侠客岛带来的神兵,长一尺,重十两,由金银铝锡集炼而成,笔杆用血色奇玉,如妖鬼之牙,笔前缨绒中有银片,可写字,也可对敌。笔是当年我父亲由东海海客云断鬼手中夺来、赠我的生日礼物,现在转赠给颜真卿,写字防身,修习他的名帖剑法,得其所哉。

第二天我将颜真卿引荐给九龄先生。九龄先生看着纸条上的两个字,眉头紧锁,沉思良久,却又卷成一簇,将纸条放到烛焰上,慢慢烧成飞灰。他对我跟真卿讲:“贵妃‘洗儿’恶作剧,已是我大唐的秽史,这‘洗唐’两字,心中能解,老夫又如何在朝堂上讲论?如今养虎成患,虎已归山,圣上就是下决心派兵剿灭,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普天之下,又有何人可派,何人是此胡儿对手!你们去学打虎将,早做准备才是上策,盛世不长,乱世不短,治**替,此为天道,罢了,罢了。”所谓老成持国,就是这样的吧。九龄先生将颜真卿收留在府里,我们日常的宴游也变成了三个人。不久,九龄先生因弹劾李林甫,被贬南方。我心中积愤,也离开长安游历天下。真卿则由相府搬出来,官场失意,报国无门,只好寄身客栈练字抄魏碑,将满腹忠正之气,发泄在他的张猛龙碑帖里,慢慢地竟然在书法上有了名气,与隔壁武一郎的烧饼铺、百花谷袁嫦娥的床、梁王府王婆说媒的嘴一样,有了排队求索的回头客。

就像东海之中没有东王公,昆仑山中也没有西王母。我与王积薪是在昆仑山脚下结识的,他那时候才二十不到,青葱少年,风华正茂,比我小十余岁,骑着一头黑驴由苏州出来游历天下。他认为天下就是一盘棋,山川河流是棋路纵横,村落城市是棋子星罗棋布,世事无常如同行棋,不懂天下大势,哪里能懂棋势,不懂天地运行之气,又如何能懂棋局运转之气?我也是喜欢弈道的,也非常赞同他的想法。昆仑山在身后雪峰如铸,他在路边与一个痴和尚赌棋。痴和尚布下棋局名叫“四象数独”,棋盘四行四列,棋子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种,繁复无比。痴和尚黑瘦精干,五短身材,目光如电,一派成竹在胸,坐在棋盘前面,好像是如来派出来下棋化缘的罗汉。棋局开始时,和尚熟悉棋局,稍有领先,不久就被王积薪追赶上来。几盘下地,痴和尚大汗淋漓,将僧衣浸透,先是输掉了褡裢中的百余两银子,王积薪将百余两银子返借给他,又被和尚输得精光。和尚犹自想赌,愿以他主持的小庙相抵押。我见不是事,由围观的人群里站出来,对和尚讲:“大师你出家人,小赌怡情,银钱本是身外之物。现在以佛祖的庙产来赌输赢,就掉进贪嗔痴的火宅了。”痴和尚听得面红耳赤,也不作声,站起来钻进人群走了。积薪见我多管闲事,一把将我扯住,要我赔他的银子与庙——说起来,现在我还欠积薪的一座和尚庙呢。我代替痴和尚给付了银子,代替他跟王积薪赌棋。我提议罢“四象数独”,回头用围棋。王积薪这小子眼睛瞪得溜圆:“老兄你可别犯糊涂啊,今日之大唐,下围棋能赢我王积薪的人,还在他娘的肚子里轮回呢。”我不理他,在棋盘上摆出“珍珑”棋局——父亲在侠客岛收藏有不少珍稀的棋谱,我其实记下不少。王积薪在“珍珑”棋局前坐了三天三夜,他骑来的黑驴在他身后,默默地看星星、啃青草,摇了三天的尾巴。第四天我去看他时,他胡子拉碴,一脸风尘,嘴唇苍白皲裂,语气虚弱地对我讲:“宇宙茫茫,星海无尽藏。弈道无穷,昆仑千万重,积薪有眼不识泰山,贪嗔成性,积习成癖,请宇轩兄赐教。”我哈哈一笑,拉他起来去还了痴和尚的银子,又许诺以侠客岛的棋谱相赠——这些棋谱终于等来了它们真正的主人,那些为这些名谱耗尽心血的弈道前辈们,也等来了他们真正的知音。后来的棋圣并非生下来就比别人强,只是天资好,进步快,一心一意做棋痴慢慢地将我们都超过了,又一个人往前走得太远。我们一起并辔回到长安,在一递一递的驿站里,下棋到天昏地暗,每一局棋好像都是一场比武、一个战局,一个对世界的领悟,一个盛世的缩影,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尽在棋中。我们又由棋理研习武术,觉得棋道与武道一以贯之,气盛而棋术武术皆通,由我们翻阅的棋谱与发明的妙手里,可以发明无穷的拳法、掌法、剑法与刀法,在江湖上闻所未闻,而少林纯阳天策诸阵法剑法等,也可化入棋盘成为妙招,与后人讲论的文史互证一般,所谓棋武互证是也。我们又议论起南屏山天子峰的机甲棋阵,将机甲木人按棋理布置操引,神妙莫测,拒路人以门外,我父亲方乾为之已花费不少心血。王积薪听了,心中也是不胜向往之至,后来他果然常去天子峰,与李尧一道将棋道与工圣的机甲之术合并为赫赫有名的天子峰棋局。在黄沙戈壁绿洲里骑驴赶路,一路东来,驿路梅花桃花海棠蔷薇间谢,不知不觉间自春徂夏,两三个月就过去了,在驴背上望见长安城绿柳掩映的大明宫檐角的时候,我们已相交莫逆,情同手足。

一行和尚则比我要年长十好几岁,我听说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以俗名张遂天下知闻的有名工匠,谁家里要是有张遂攻治的一件木器,可比和田玉与合浦珠。可以拿去给崔卢王谢等名门世族做聘礼。他本来想一心一意做木匠、做机关,在皇宫后院的作坊里和心爱的木头度过一生,没承想武后杀掉了他妹妹一家人,他只好到嵩山的少林寺里做了和尚,庙里也是需要好木匠的,他雕出来的佛好像随时都可以走下木台来讲法。我去少林寺的时候,方丈渡如老和尚知道我喜欢木工,带我看木人巷,说是新来寺中的一行和尚修的。我去看这个一行和尚挂单的小院,他已经完全将院子弄成了一个机关,如果院里供的如来佛想半夜出去一趟,解手方便,或翻墙吃个佛跳墙什么的,回头也会迷路的。我请渡如方丈引荐我与一行和尚结识,渡如摇摇头:“你只要能走到他的方丈室里,他自己就会移座与你喝茶讲论。”渡如走后,我一个人站在小庙前,犹豫半晌,准备硬着头皮闯进去,结果推开庙门走进影壁后的回廊,在重重碑影与廊柱间,在三五个大同小异的平常小院里,在粗壮的松柏中间,我不知不觉走到天黑,嵩山上星斗如海,北风鼓琴一般奏出阵阵松涛,我心急如焚,还是没能找到藏在灯影中的方丈室,想来“鬼打墙”也莫过如此。“庙小乾坤大”,在螺蛳壳里做成真道场,通过宫室、廊柱、松柏更改方位,也更改时序,一行鬼斧神工,真不愧是当今鲁班再世的工圣!诸葛孔明在长江边用几堆石头就拦下了乘胜进击的陆逊,看样子,一行大师是要以几堵墙让我知难而退。我按捺住心头的焦躁,重新回到影壁后,坐在败绳破瓮的水井边凝神细想,发现井边的老桃树下隐约系着一条红线,红线蜿蜒,离开树根伸展向前,我沿着这一条绵绵不断的红线,左绕另转,才在起更时分见到一行。他一脸温和的笑,对着佛桌上的油灯,说已经备好清茶与斋饭,等候我很久了。一行和尚性情温和,佛法也深湛,我没有向渡如方丈求教武功,倒是向一行和尚请教了一个多月的机关术与佛法才离去。他说佛是由木头凿的,木头是佛,佛即木头,他还说经文就是机关,机关也是经文,你去读《楞严经》《法华经》,文字如砖石筑成宫室,你能登堂入室否?不能醒悟的话,去钻一钻武陵山的山洞,走一走黄山中的山道,或者来我这个小庙里,转一转我的迷宫,也是一样。我当即心里就想,有一天,也许可以请他到侠客岛,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也做一座这样神秘莫测的屋宇,不是用来供佛,而屋宇本身就是佛法,佛法就是武学。

转眼我就在中原上游**有七八年了,满脸胡须,来到而立之年,无家无业。和父亲他当年的游历不一样,他是来中原比武的,见一个人就约人家出来切磋武术,在刀刃上见真章,所以他没有什么朋友,他与剑圣交手多次,算是最熟的一个了,武道方面,两人默契很多,互相敬重,但人情上,也算不上朋友。我不一样,我喜欢结识不同的人,为此甚至是稍稍远离江湖的同道,技艺、医道、武道都是无穷无尽的,有一天,如果能够将这些天生异禀、刻苦研习的人聚集到一起,会不会产生更大的奇迹呢?

除了与这些好友诗酒往来,以义相待之外,我与父亲不同的地方,是我没有与中原的女人们产生瓜葛,并不是我没有被她们吸引,中原的女子容色之好、知书达礼,并不比海岛上的女人差,相比于海岛女子的坚毅刚强,她们温柔体贴,柔情如水。后来我自己反省,我觉得原因有两个,一是父亲当年与魔刹罗的交往给我留下了阴影,一想到母亲强忍着悲伤眼泪的神色,我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另外一个原因,我觉得是我自己,其实并未忘情于碧玲,如果她不是出生在海岛上,是我已经出离的生活的一部分,我一定会狂热地爱上她。她天真无邪,美艳不可方物。不近女色的好处,是我能够集中心力于技艺和武道,这七八年,反而是我自己功力长进最快的几年,我觉得,我再也不是那个天下第一的方乾的“儿子”,我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武功,其实已经到了能与他一较高低的地步。有时候,我甚至想去拜访一下剑圣,这个念头很快被我压制下来,我反复提醒我自己,我离开海岛来到中原,并不是为了比武,为了争天下第一,为了去寻找另外一个女人的……

我到底为什么来中原呢?随着年岁渐长,我反复问我自己这个问题,仅仅是为了与父亲“不一样”吗?难道我小心翼翼地规避他的生活,做出跟他不一样的选择,我的人生就会有意义吗?

直到有一天,我由长安向南,由风陵渡渡过黄河,进入终南山,在一个叫黄梁村的地方,听到村民提起万花谷。我沿着猎户打猎的小道翻过层层高山,发现这一片由湖泊与溪流滋养的谷地,草木繁盛,鸟兽成群,在周围莲花一般的山峰簇拥下,自生自灭,不与外界交通,俨然另一个桃花源。我惊喜地向谷中走去,在湖边发现了一个六七岁的穿着云南六诏服饰的小姑娘,在用木桶提水浇园,累了,就由草地上捡起一根金色的笛子呜呜地吹,那笛子似金似玉,名贵非凡,出自云南大理,据说是用龙鳞刻成。小姑娘看到我有一点吃惊,连忙举着笛子,带我绕湖走到一个小木屋前,一棵枫杨树下,一个老头子正撩起黑袍举着斧头劈柴。

小姑娘高兴地喊他:“方爷爷,来了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黑胡子叔叔,我猜是你弟弟!”

没想到离开海岛八年后,我在一片荒谷里,又见到了父亲。

母亲终究是放心不下,让他再入中原打听我的消息。“要是你再去找那个魔刹罗,你就留在南疆不要回来了。”临行前母亲还特别说。早年他往来中原,常到这片谷地歇脚,他说湖边有一棵活了千万年的生死树,荟萃着谷地中的灵气,是可以在树下修习内力的。在立起茅屋之前,他常在那棵生死树上过夜。所以说起来,万花谷还是他最先发现的,我只是冥冥之中,凭着父子之间微妙的感应找到了这里。

那一天晚饭后,我们顶着一天的繁星,沿着清溪在谷地里散步。这是自我出生三十年来,我们父子俩第一次竟夜长谈。这个世界上,父子之间,也许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他讲他幼年时刻苦练武,青年时候闯**江湖,少林寺挑战渡如和尚,去苗疆寻找“飞景剑”,与魔刹罗之间爱恨交织的情缘,向剑圣拓跋思南发起的挑战。他说:“我之所以输给他半招,是因为他的人生中只有剑,他自己就是剑。而我,却拥有我自己都无法穷尽的人生。我得不到的,只是天下剑术第一。”我听了,只是点头微笑,但我心里已经不是这样想的,我已经有了江湖阅历,不再是当年听着母亲讲他的英雄故事的那个孩子了,琴棋书画,医学武学,我们在海岛一隅样样精通,但没有哪一项我们能说得上天下第一。我的那些长安城内外的朋友,颜真卿、王积薪、孙思邈,他们才是,他们在每一种技艺上修成的“道”,都将令他们名垂千古,他们的成就也会荣耀这个盛唐。

“我将飞景剑与攻克剑圣的剑谱都留在了南屏山,你去过南屏山吗?愿意去研习这些剑法吗?”他问得轻描淡写,但我知道,他是在意的,他在心底期待我回答“愿意”:儿子继承父亲的衣钵,向父亲不能战胜的敌人挑战,会比父亲本人的胜利更胜一筹。

我去过南屏山,是啊,一个人如果不能理解他的父亲,他又如何能了解他自己,天子峰是父亲心目中的圣山。那一年,他三十七岁,拓跋思南二十四岁。江湖传闻是方乾与拓跋思南遥驻峰顶,白衣如雪,拔剑相视,由日出时朝暾浴峰到日暮时彩霞铺地,当长庚星由西边的余晖沉紫中跳闪出来的时候,方乾堪堪出剑,以半招负给其剑后发先至的年轻剑圣,所以江湖上由此故老相传的是:“用剑宁慢不快,后发制人”。我爬上天子峰,正是秋风浩**、万物萧瑟的时节,长长的白茅封住方宇谦隐修的洞穴,一灯、一剑、一席、一被,他长发披拂,胡须如麻,当年与我一起在蓬莱岛上玩耍的孩子,俨然已是南屏山中的大隐士,若论起剑法,他大概也是绝世的好手了。谈及当年他的主人与剑圣的“天子峰决战”,方宇谦的眼睛里奇光大盛,好像二十年前的剑光,一直沉积在他的眼底,如同千万柄吴钩埋在虎丘的剑池。“他们在这山洞前的空地上,花掉七天七夜,进行了五场比试,分别是兵法、棋术、武学、轻功、武试。兵法与棋术,你天下第一奇男子的父亲,自然是无人能敌,但武学与轻功,却又不及刚刚出道的年轻剑圣,特别是剑法,剑圣杀人之剑以天、活人之剑以道、慑人之剑以魔、服人之剑以圣,分别与冬、春、秋、夏对应,与北、东、西、南对应,得宇宙之微,参天地之变,天道魔圣,出入其中,能变幻无穷,又归于一,定于无。你父亲的剑法武学来自蓬莱武库,怪特奇学,蔚然可观,渐渐地由渐入顿,超凡入圣,当然也是天下一等一的武学,但与西来的剑圣相比,拘泥于方位之东、四季之春、中州之海,稍有偏颇,因此不如剑圣武学圆融无际,太极之无极,天外之有天。两人四试战成平手,自然就是以第五试‘武试’来定胜负。武学轻功之试后,你父亲心中已经明白,他可能不会是年轻剑圣的对手,唯一的希望,就是他游历江湖、经验老成,可胜之以‘德’,可是,宇轩少爷!剑法中,守成之‘德’如何能胜开创之‘道’!所以主人等到夕阳西下,太阳落入山脊线时一瞬出剑,他的剑是在海上练成的,动**不息,缥缈无涯,波光淋漓,极于变;剑圣回击,他是在草原、雪山、湖泊、群山中练成的剑,极于中庸,以不变应万变。两剑相交,胜负已判,主人输去半招,其实不枉的。之后,主人心犹不甘,又约剑圣比剑天子峰,世人不知,他们比剑共有七次之多,每一次,都以主人认输告终,最后一次,主人甚至都未举剑,为剑圣剑气所迫,即长叹一声,向剑圣作揖告败。”方宇谦的这一番话,当是为我酝酿好久,其中的武学至理,有他自己闭门精研二十余年的体会,自是无比珍贵。

父亲与剑圣的七次比剑,我却是第一次听说。如果是少年时代,我知道父亲被年轻的剑圣打败七次,一定会非常羞愧、沮丧,愿意以血来清洗这种“羞耻”,但是那天我听到,心里却对父亲感佩不已,七次求败,足见他一代大宗师的胸怀,武道至道,闻道必有先后,七次求教剑圣,屡败屡战,了不起。他将方宇谦留在南屏山,也是要将自己的影子留在南屏山吧,宇谦在那里自己研习剑法,等待着二十年后我的访问。我抬头看着父亲,他的眼睛里有与方宇谦一样炽热的光芒。我深吸一口气,对他说:

“我不愿意。”

“你有机会打败拓跋思南的。”

“不,我也没有办法战胜他。”

父亲沉默了,好半天都没说话。我们快走进三星望月的时候,他才淡淡地说:“你也可以回到侠客岛,继承我的衣钵,我知道你的武功已经大进了。你觉得侠客岛太小,回蓬莱也是可以的。”

如果小时候,我听到他这样表扬,会高兴得好几天都睡不着。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我回绝了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母亲在侠客岛听到,也会微笑着赞同我的。

“父亲,我会成为我自己。我想在这片山谷里住下来,我已经想好了这片山谷的名字,就叫万花谷,我会邀请积薪、真卿他们一道,隐居在这里,我们一起向学修道,互相鼓励,我们也会邀请更多的能人异士进来,培育有才干的弟子。更多的人自由而逍遥地生活在一起,发现并创造他们自己,就可能创造出真正的奇迹。”好像是随口说出来,又好像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父亲问:“什么是‘真正的奇迹’?”

我想了想,说:“孟子讲为人的境界有四,分别是美、大、圣、神,充实为美,有光辉谓之大,大而化之谓之圣,圣而不可知谓之神。我们而今有书圣、画圣、药圣、剑圣,合而为一,说不定可以自然而然地有‘神’,这就是真正的奇迹。”

父亲何等聪明的人,听了,只是叹了一口气,点点头:“以后你母亲和我来找你,也有一个地方,不必太劳神。宇轩,我与她都老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到中原来,我赞同的,现在有这么一个地方,我也放心,你好自为之吧。”

我们由今日的三星望月折返,回到湖边的小木屋,小女孩迷糊着睡眼来给我们开门。

“她是曲云吗?”我问父亲。

他说:“曲云十五岁了,在扬州忆盈楼七秀坊,比她要大很多。她名叫宇晴,我过扬州,由十三连环坞的寨子里将她救出来的,你让她也留在你的万花谷吧,这孩子喜欢花花朵朵,不出十年,就能将你这个谷培植成一个花园。”

第二天他就返回了侠客岛,将露水涟涟的万花谷跟同样泪水涟涟的宇晴留给了我。他老了,一头白发,我觉得他不太可能绕道去苗疆。

多年父子成兄弟,那一个星光垂注的晚上的交谈之后,我们的隔阂消除掉了,就像移走了一片山,消除了一坡雾,化掉了一湖冰。

世上从此有了万花谷。

刑天就是万花谷的“神”,万花谷的“奇迹”?稍后刑天打败几位少年,东方宇轩与万花七圣们掩面退走,会将这一片美丽的谷地留给它们?木人造出更多的木人,它们,他们?在晴昼海、落星湖、三星望月的晴天丽日之下嬉戏,他们会下棋品茗,饮酒弹琴,修习武道吗?能选出自己的万花七圣?他们会义结金兰、卿卿我我?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他们是天使还是修罗?刑天他们的木人谷是种花养草的木人之家,还是杀伐征战的恶魔之乡?

这边东方宇轩回忆,方乾闷坐,吴耕藏身在大枫杨树后。水月宫前的空气近乎凝结,好像有一座冰山突然从天而降,堵塞在众人面前。袁安、李离、上官星雨三人的考试,五场已负两场,余下的三场必须全力争胜。大家心里明白,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并非这三位学弟学妹学业不精,换作他们上场,面对无所不能的刑天,也没有胜算。人定胜天,反过来,天定亦可胜诸人。如果仅仅是他们三人的考试也就罢了,这一场考试又关联着万花谷的关张。弟子们心悬到了嗓子,饶是子虚道人、乌有先生两位渡尽劫波、百岁开外的老人,心里也直打鼓,难道十年万花谷,授业传道解惑,技进乎道,并不是要培育出超凡入圣的佳子弟,而是为了迎接这个木人的降世?乱世将临,人命惟危,血海肉泥,贱如粪土,万花谷更改为木人谷,培植出机甲的大军,当其时哉?

颜真卿的题目已经拟出来了:三星斜月洞,猜一个字,写在宣纸上。当今的书圣一脸沉静,端坐如山,气度森严,哪里还有在仙迹岩课徒时,由弟子们戏弄的迂夫子模样?袁安、上官星雨、李离三人与刑天鱼贯而入,走进水月宫大门。这一回,曾天河将他们引入一、二号两个房间,并将房号标在宣纸上,字写完后,曾天河将卷子传出来,袁安三人与刑天在房中等候。

“除非刑天的眼睛能透过这一层木壁。”上官星雨吐着舌头。李离神情有一些沮丧:“谁知道呢!之前我觉得刑天学着做人,学成了,也就是一个人罢了,现在我觉得它就是一个魔,它已经将无数人的心血合在一起了。袁安兄你心思定得下来,我与星雨在你左右挡着,这个字,你来写!”袁安点头同意,将墨块拿起来,慢慢地磨,写好这个字,他大概花掉了半个时辰,却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磨墨,颜真卿师父的歙砚温润如玉,徽州的古墨软硬适度,研磨起来如大海潮生潮落,夏天的雨脚掠过长安城的屋顶。刑天在隔壁的房间里正襟危坐,它听得到我们磨墨的声音吧?它会着急吗?它会慌张吗?它脑海中的龙甲上刻有藏书部里收集到的所有字帖,会有一个字在它由龙甲刻成的繁复无比又高速运转的头脑里,慢慢地生长出来,让它觉得惊喜愉快,然后心思一动,取笔、蘸墨,将这个美妙的字写到宣纸上吗?它真的已经变成人了吗?

曾天河将标有一、二数字的宣纸卷子捧出来的时候,额头上汗珠闪闪,脚下一绊,差一点在门槛上摔了一跤,可是众人已经没有笑话他的心情了。颜真卿将两张生宣铺展在案上,请诸圣与客卿来看。没错,两个斗大的“心”字,写得粗黑,皆用楷法。颜真卿请子虚道人、乌有先生两位客卿来评定。子虚道人凝神片刻,说道:“三点如三星,三星是过去、现在、未来,斜月一钩是时间如箭,如露如梦又如电。一卷精微细密,却不如二卷朴实有情,深得禅意。”乌有先生也赞同二卷:“我倒觉得三星是天、地、人。天行健,这一点应雄强。地势坤,这一点应浑厚,人在其中,这一点应奋发。斜月为钩,潜龙在渊,飞龙在天,亢龙有悔。二卷知悔,一个‘悔’字,境界乃出。妙哉此心,真卿兄出得好题目。”

不用再去分辨是谁谁谁的字了,尽心尽意,尽我们所能吧!颜真卿、司徒一一也同意二位老人裁示。颜真卿吩咐曾天河,放二号房的“书圣”出来。

屏声静气中,水月宫门打开,袁安、上官星雨、李离三人忐忑不安地手拉手走出来,迎接着众人的欢呼。朴实有情,亢龙知悔,颜真卿脸上不动如山,心里却是心花怒放,这三个家伙,以后我得好好教他们写字,也让他们练练张猛龙碑。

可是,这短促的欢呼之后,后面两场能侥幸得胜吗?一边司徒一一已经将刑天拉了过去。刑天一张弓一样,弯曲在身材矮小的司徒一一面前。掩藏在司徒一一眼中的火点终于暴突出来:“我是没有给你做‘心’,但你知道心字的起码一万种写法吧!你要用心!”司徒一一回手指向自己的胸口,一脸怒色。刑天紧握着双拳,手背上还有未干的墨迹。

第四试不用进水月宫的考场了。王积薪站起身,命弟子在水月宫前空地上布下草席,置放棋子棋盘。袁安、李离、上官星雨三人在南,李离居中间,袁安、上官星雨分别在他左右手边。北边是刑天,它盘腿坐下的时候,无声无息,身量比诸位站着观棋的弟子还要高。这无心的木人,清醒,冷静,刻记的棋局数以万计。王积薪心里暗暗想,要是让我重回到年轻的时候,与痴和尚赌棋,与东方宇轩赌棋,都不在话下,但我坐在这个木人面前,心里会发寒的。

大唐盛世,智者如云,弈家第一。

双方猜先,刑天执黑先行。

布局十数手下来,盘中格局已成,明眼人看出来了,正是棋圣王积薪数年前,在巴蜀道上、邮亭清溪边,星夜听棋,得到的“媪妇谱”。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诗讲的是琴曲,实则“媪妇谱”也是如此吧,王积薪精研古今名局,此谱得之偶然,着着仙气飘飘,实为天授。正是为解此谱,王积薪才随好友东方宇轩移居万花谷,希望能够举全谷之力,克服仙凡之路,尽人力,听天命。

莫非刑天钻研棋谱之后,已经得到了解法?所以它胸有成竹,执黑先行,便有意将棋局导向“媪妇谱”?袁安、上官星雨、李离三人岂会不识此谱,为何被它引导,朝此谱前进?莫非三人心智已为它所迷,堕入刑天的谋划之中?诸弟子引颈观战,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只觉此局往后,三位学弟学妹是凶多吉少了。

司徒一一目光灼灼,观棋不语。

子虚道人、乌有先生、王积薪三人却是心头狂喜。他们三人知道这几个孩子之所以能进入万花因秘道,来到万花谷,皆因在黄梁村天时地利、因缘附会,胡冲乱撞触碰天机,方才解开“媪妇谱”,得由子虚、乌有、宇晴三位师父接引入谷。入谷之后,王积薪自冬至春,废寝忘食,十数次与袁安、李离、上官星雨讨教此谱,演练亿万可能,确定当初他们误撞的四手,实是颠扑不破的妙手,黑棋白棋转换的关键。天可怜见,王积薪还未将这些妙手写成棋谱,藏入图部,刑天因此也无缘得见。司徒一一也并不知道,三位少年棋艺虽则平平,但是在“媪妇谱”上,却是有通天彻地之能!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白雪皑皑的明月夜,回到枯干虬劲的榆树顶上,李离脸上波澜不惊,夹着白棋的右手食指与中指却在抖动,他感觉到,星雨的手将他的左胳膊拽得紧紧,袁安的手颤动着放到他的肩上。刑天气息平稳,神情平和,黑一、二、三……一直到第十八手,都依谱施为,李离白一、二、三……也依谱因应。三十六手是巴蜀媪妇所传,余下三十六手是王积薪所为,谱上也已载明,黑白双方,继续照准着子,眼见盘中黑白双龙盘曲苦斗到一起,围观的弟子,未读过媪妇谱的自是看得风云变色,读过的已知旧谱将尽,棋枰左下方刀光剑影、霍霍杀气,就要迸发出来。

第七十三手,沉思良久,刑天执黑,缓缓在东五南九放一子,正是当日李离指挥子虚道人的下法。

李离去看袁安与上官星雨,见两人目光坚毅,暗自点头,遂不假思索,东五南十二因应白棋,正是当日吴耕一着镇虎头的废棋。

刑天挺直上身,眼珠凝定,陷入了长思。李离等人竖耳细听,都可听到它庞大的头脑里,数百片龙甲轧轧转动的细微声响,绯玉的红光隐隐由木片雕刻的面容后面透射出来。原来木人思考时是这个样子啊,它虽然不会出汗,但是也会发热,热气逼人。

西八南十。大概过了一两炷香的工夫,刑天布子,恰恰是当初上官星雨指挥子虚道人的着法,反过来将白棋陷入重重劫难。

西九南十!李离不待刑天回手,就按袁安的办法,下出了那一着“一子解双征”,将白棋救出绝境,以退为进,挥师中原!

龙甲转动的声音更响了,真是不知道司徒一一是如何安排下这些载满蝌蚪符咒的甲片如此飞速地转动的,驱动它们转动的动力又从何而来!有人讲,是司徒一一将自己的心血刺破,滴入龙甲;又有人说,是他偷偷摄取了弟子的生魂;还有人讲,是司徒一一在万花因的深处,发现了亿万年之前的玄铁块;也有人说,有心血,有生魂,又有玄铁块,再加上一行和尚的胎藏术与金刚术,缺一不可……这样的转动,让刑天的头顶红光闪闪,两只眼睛好像要熔化成汁水滴落一般,刚才平静的面容扭曲得怕人,挺直的身躯也因此晃动起来。

李离、上官星雨、袁安只觉得对面刑天热浪滚流,烤得三人汗流浃背,饶是如此,三人也不敢有丝毫松懈,盯着刑天,镇定无畏。

半个时辰的长思。刑天右手僵直地伸入棋盒,拈起黑子,待放入棋盘,又停了下来,手指抖动不已,指间的红光与热浪已冲开木质的肌肤,直射到棋盘上,它身下的棋盘与它的手指,顿时青烟缭绕,点点细火,勃然而兴,烧出檀木好闻的香气,袅袅香气之中,犹有龙甲发热隐隐的焦臭味。

司徒一一由座位上跳起来,飞奔过去,用自己的袍角捂灭了刑天指尖上的火苗,回过头,一脸阴沉,夹着浓重的川腔对颜真卿说:“格老子,第四局,刑天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