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级武侠网游“剑网3”官方小说(全8册)

第五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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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天记

益母草、紫薇、蓝色的康乃馨,再加上不远处一片一片的蓝花楹,宇晴师父是用这些草木种植出这片蓝色草原的吧!深深浅浅的蓝色,明朗爽利里,又有一点淡淡的悲伤。早上八点多钟的时候,太阳已经越过万花谷东边的武陵山脉诸峰,将灿烂的阳光洒遍处处溪谷,吴耕的身后,明镜一般的落星湖被西南风吹起粼粼细浪,将水腥气、泥土味,混合着草木的芬芳,一起吹入吴耕的鼻翼。黄鹂鸟的叫声一套一套的,布谷鸟只是偶尔一句长吟,青蛙在湖边的湿地里执着地打鼓,草木间蟋蟀的鸣叫与树枝上黑蝉的嘶叫交织在一起,吴耕的前额与脖子已经微微有汗,也顾不上擦,任凭汗水渗进眼睛里,微微辣疼。那头银灰色的晴狼正在朝他小跑过来,毛发蓬松,面颊瘦硬,两只狭长的红光灼灼的眼睛眯缝着,张开下腭,垂下湿答答布满倒钩的暗红舌头,利牙交错如匕,一嘴臭烘烘的腥气。这是他盯上的第十一头狼。

能够置身在晴昼海上,多好啊!过去的半年,吴耕由万花因出来,被送入聋哑村服役,与侠客岛方家的那些恶仆,万花弟子们由江湖上擒来的坏人在一起,又聋又哑地挑粪、种地、做工、待客,他全身的感官受到禁制,听不到、闻不到、触不到,吃到的粗粝饭菜都无滋味,好像被浸没在镜子之下,一个混沌的世界,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噩梦一般,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影子。现在,这一切都回来了,每一次呼吸都是香甜的,每一种声音都是奇妙的,每一寸肌肤都是舒张的,嚼在嘴里的草叶汁液鲜美,如此的幸福、自由、有力量,生气勃勃,好像由母亲的子宫里被重新推送出来,这美丽的新世界,让吴耕觉得眼前的一根青草都被阳光照耀成了金子。神奇的万花果释放出来的灵力,不仅让他重新得到了身体的自由,还让他的灵识更加敏锐,每一根神经都像敏感的琴弦在低鸣,每一条肌肉都像拉开的弓箭蓄积力量,每一条经脉都像活泼的溪流在跌宕,他能够灵活地指挥它们、驾驭它们,让它们音乐一般,箭雨、流瀑一般,爆发出力与美。

他像浑身花纹的豹子一样高高地跃起!飘风急雨一般地出掌,“啪”的拍打在晴狼脖颈以下、两条前腿之上的前胸上的皮毛上,凶恶的晴狼只来得及闷哼一声,倒飞出七八尺之远,仰面躺在草地里,四条腿朝天昏厥,艰难地呼出腥气,吴耕急步上前,右手扯直狼舌,左手持匕首闪电般地一划,紫电清霜一般,就将一尺来长的狼舌割下来,顺手扔到身边的麻袋里。已经有十条狼血淋漓的狼舌躺在那里蠕动不停,壁虎尾巴一般——我不愿意杀死你们,抱歉让你们不能说话,丢掉舌头,失去味觉,你们做狼的乐趣会少一半,但至少也会少吃一些温柔可爱的万花小白兔吧。

又有五条晴狼围上来,赤眼如电,狼心如铁。狼群被这个黑黢黢的少年激怒了,三只打头,另外两只绕到他的身后,头狼低啸一声,五只狼张开利牙人立而起,牙齿与利爪在阳光里闪耀,五条闪电一般,向吴耕抽打过去。吴耕左实右虚,旋身一周,前后左右总共踢出五腿,脚尖如钩,正中晴狼咽喉,他收腿立身站定之后,自己都为身体爆发出来的力量的快慢、算计的角度的精确感到得意,要是袁安、上官星雨、李离他们看到,也会替他叫好吧!这三个家伙,不跟他一起来踢晴狼、捉花猴、抓麋鹿,偏要去水月宫揍木人刑天,瞧他们一脸紧张兮兮的样子,木人会比晴狼更厉害吗?要是我也去了,我就先出手,给它这样来一脚,将它的木头脑袋先踢下来!吴耕一边想,一边唰唰唰将五条狼舌割下来装进麻袋,将麻袋甩到背上,沿着蓝花草原向前,向逍遥林走去。宇晴师父说,花猴喜欢爬逍遥林中的青桐,麋鹿最爱在阴凉的林荫里俯身吃草,去找找看?

逍遥林里万木森森,白杨树高大粗壮,浑身的大叶子像手掌似的;枫杨树枝丫低垂,翅果垂垂,就像皇帝帽子两边垂下的璎珞;马尾松一身龙鳞,将松枝乱云一般高高举起;梧桐已经结籽,簇簇桐乳,清甜可食,是最近几日鹏鸟们的最爱;槐树也一串一串玉石风铃般开着花,风吹入林,将淡绿的槐花撒落一地,槐花是花猴们喜爱的小吃。上官星雨说得对,夏天的逍遥林,早上草叶上的露水刚刚晞干的逍遥林,晨风清兴,好音时交,真美。平日早饭后,来这里练功的万花弟子不少的,今天却空无一人,新入谷的袁安、上官星雨、李离三个愣头青去水月宫挑战司徒先生的木人,打得过吗?万花七试的最后一试,以后想通过就难了。弟子们虽然不看好袁安诸人,但这热闹不看白不看,何况又是传说中的木人刑天首次出手,这大唐第一木人出场,史诗性的时刻,怎能置身事外?不见逍遥林里摇着纸扇闲步的装风雅的弟子,也就情有可原了。

吴耕沿着林中路边上的树丛,猫着腰,背着一麻袋狼舌,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时也难看到花猴与麋鹿的影子。正在焦躁之际,忽然看到前面路边一个小木亭子,亭子掩映在一棵三四人合抱的槐树之下,亭子里,一南一北,遥遥斜坐着两人,南边的中年男子,紫衣绣襦,谦和如玉,正是东方宇轩谷主;对面的老者,黑衣白发,身量面目,与谷主竟是出奇地相似,是谷主的兄长,还是父辈?吴耕惊疑不定,稍一犹豫,闪身将自己藏身在槐树后面。

正是早饭后,东方宇轩送父亲方乾,由逍遥林往云锦台离开万花谷的最后一程。清凉的晨光,映在亭顶的茅草上,映在斑驳的木栏里,东方宇轩心中千言万语,到头来,也只是拈须枯坐,讷讷无言。过去十余年里,“苍天君”也算是万花谷中的常客,来无影去无踪,来的时候,随便找一个地方住下来,也不太爱搭理我这个儿子。在他心里,我大概一直是那个腼腆木讷的少年吧。他找万花七圣们讨论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机关消息、奇门八卦,这些他都是大行家,更遑论武学。当年少林寺方丈渡如夸他“天下第一,名不虚传”,这个第一,如果是由无穷的才能与技艺合成在一起的话,他当然是,现在也是。自小我就有这么一位名满天下、高傲如同天神下凡的父亲。那时候,我们一家人还住在东海蓬莱岛,我刚记事,问母亲元沧鸾要爸爸,母亲总是骄傲地说他在天圆地方阁坐关,他的功力又增长了,爷爷又夸奖了他。稍大一些了,他常常私自外出,由东海西入中原,这其实是违反蓬莱方家的祖训的。可是有这么一位名侠出海去为方家挣面子,大家多半是睁只眼闭只眼。母亲又自豪地给我讲他在中原闯下的名头,剑试南方武林,无一敌手,入少林寺挑战方丈,大和尚们演练少林诸般绝技,也没有占到分毫便宜,他被认为是天下第一。母亲将这些悄悄在蓬莱哄传的事情,将我们三个人,画成画卷给我看,说你要记得你是方乾的儿子,你要继承他的天赋,你也要做天下第一。于是我也顶着神童的帽子,去学琴棋书画、指掌点穴,心里告诉我自己,我很喜欢,我不怕苦,我是方乾的儿子,不能给他丢脸。其实我知道,这些都无所谓,我自己最喜欢的,还是那些他偶尔挑战天下之余,由中原回到岛上的晚上,窗外海潮起伏,我们一家人点着灯,在餐桌边吃母亲煎的黄花鱼,听他讲起中原种种见闻的时刻,国家如何如何成为盛世,江湖上的门派更替兴衰,他往来如风行侠仗义……他讲得神采飞扬,母亲一脸的爱慕之色,白玉般的双颊上有一抹潮红,那是母亲最美的时刻。我自然又是激动,又是高兴,希望他这次回来,会一直住在蓬莱岛上,再不出门。可是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他就背着母亲给他收拾的行李走了,我在窗子里面看着他的背影,并不敢跑出去,拉着他的衣角,说爹爹不要走之类的话,我好像自小就是怕他的。

母亲起来送他,高挑的身材,眉目如黛,一脸英气,淡紫色的裙裾,飘飘如仙。没有到过蓬莱岛的人,是不太可能想象出东海的朝霞之美的。无垠的大海尽头,红日一点一点地由海平面上挣挫出来,点亮天空上的云霞,由紫色中的一点绯红,变成胭脂色、橙黄色,好像将海天都封存在一块巨大的红玉里。春风轻吹,海阔天空,风平浪静,海味腥甜,载父亲去远的福船就静静地泊在码头上,泊在丰盛的霞光里。正是鱼群洄游重返蓬莱岛的时节,千百亿的鱼虾在水下舒展分合,组成种种阵势,引动成群的白海豚在它们中间游蹿,海鸥与信天翁在海面上低飞,朝阳将白海豚的脊背、鸥鸟的翼尖都抹上了金粉。

父亲看得兴致勃发,让书童方宇谦先将行李搬到船上去,与已在船上等候他的“七枚”诸位叔叔会合,他自己携起母亲的手,两个跃向大海,足尖踏着白海豚的脊背,在平静的大海和喧闹的鱼群之上切磋武功。这一幕我印象深刻,日后想起父母,常常是历历在目。父亲与母亲都精通蓬莱岛秘库之中所载花间游的内功,在鱼背上左转右折,身影飘忽俊朗。母亲拳掌并出,将内外功的招数一并用出来,我认出来,就是前几天她教我的“星楼月影、兰摧玉折、晚晴掌”,我学得笨拙拘束,哪里有星月兰玉的影子。母亲使出来,云淡风轻,俊雅舒展,父亲却是以掌为剑,右手以“川环海劲”驱使“不慧剑式”回应母亲“兰摧玉折”腿法,左手则以“采荆掌”;“厥阴指法”或点或击,两个人进退接击,转眼就是一百余招,我在窗下看得津津有味,方宇谦与七枚叔叔们在船上也是大声喝彩。

要是不远处有中原的商船经过的话,船上的人见到他们的打斗,一定会觉得看到了神仙。那时候他们的确说得上是神仙眷侣、蓬莱之光,连东海知名的少侠们如尹天赐、康雪烛都自叹不如。父亲母亲的海边比试,最后还是父亲略胜一筹,他的剑法变幻莫测,已经在蓬莱武库的剑法之外,有招化为无招,手刀随着母亲的身形,剑气如网,母亲由年千山爷爷那里学到的“十二楼”掌法转向明经天爷爷的大散手“深红浅绿”,一不小心,被父亲的剑锋一带,红绿交错,右脚滑下白海豚黏滑的脊背,绣花鞋没到水里,已经打湿大半。母亲轻笑着倒跃到父亲身边,微扬着脸,对他说:“师兄武功近来大进,我已经是输了一招。”

父亲又是高兴又是心疼,说:“师妹承让了,当年师父教我武功,多少压箱底的东西都传给了你,你只是没有拿出来罢了。”

那时候,我心里想,我怕是一辈子都学不来父亲的武功,我不会有战胜这个男人的机会。

母亲边替他整理着衣领边道:“挑战剑圣之后,还有东海霸王大擂在等你,剑圣与尹天赐他们虽然难缠,但以乾哥的武功,这些都不在话下。只是这一去,一定要早早回来,游山玩水也还罢了,烟花柳巷最是消磨人,记得我与宇轩都在等你。”

父亲的福船镀着金光,帆影如梦,消失在海天之中。母亲回到家,心情却有一些抑郁,她将打湿的那只鞋子脱下来,叹息了好半天,我明白,在他们的神仙打架里,母亲的这半招,其实是她主动输掉的,她皱着眉跟我讲:“你父亲的尚水功修成圆满,须历经天圆地方阁中三次潮汐的涨落,他还只经过了一次,他剑法中的内力,虽然如海潮卷天席地,却少了星月投入的力量,他与剑圣只怕是一场苦战,并无必胜的把握。”

果然,这一回,他一去三四年都不回来。母亲听人讲,此次他带着方宇谦在南屏山天子峰挑战剑圣拓跋思南,与剑圣的“杀人之剑、活人之剑、慑人之剑、服人之剑”大战千百回合,最后以半招落败。为了再战剑圣,他又深入南疆,去寻找名剑“飞景”,在苗寨里,结识五仙教教主魔刹罗,不久,我的妹妹曲云,当今五仙教的新任教主,就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母亲听到这些消息,又愤恨又气恼,又担心又着急,带着明经天、年千山、施金三位爷爷去找他,无功而返,决心放手让他“泛彼柏舟,以遨以游”。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又悄悄地回来,神色疲惫而萧索。他与剑圣论剑再次失败,他留下方宇谦、飞景剑与破解剑法在南屏山,带着我与母亲,划着船,将家搬到更加遥远的侠客岛上。

他和母亲在侠客岛上的生活,自然过得不好,一个中年男人,败于劲敌,为情所伤,也许心中的情伤比那输掉的半招更加可怕吧。无论如何,我们家的生活,却平静了下来,就像母亲在她的画卷上画的那样。但是我们一家三口在油灯下其乐融融的景象,再也没有出现过,父亲伤了神,母亲伤了心,他们之间慢慢地结出了冰。我已经二十岁了,母亲独生的儿子,她说我越长越像他,我不应该与他们一起隐居在侠客岛上,我应该到世界上去。二十岁那一年,父亲领着我划船回蓬莱岛,给爷爷拜寿,是的,再了不起的父亲,他自己也有父亲,一个威严而慈祥的家长,运气不坏,拥有一个天下第一的儿子。我在蓬莱又看到了碧玲,小时候一起捡海挖沙子追寄居蟹的小丫头,晒得黢黑,也女大十八变,变成了古琴边言笑晏晏、光洁如玉、含羞带怯的美人。“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蓬莱也是一个瑶池,岛上的女子,并不弱于西王母那里的女仙们。我看到她,心跳得快了,她悄悄地将她制的茶泡给我喝,我烫到了嗓子。与她一起切磋琴艺与武功时,时间也过得特别快,好像太阳甫出,晚霞又一下子映在了窗外的沙滩上。父亲他看在眼里,也很高兴,我与碧玲虽然都在方家,但已经是隔了十几辈的远族,是可以成亲的。回侠客岛后,他跟母亲商量,母亲也欣然同意,两家约定了婚约,第二年开春,就会安排我去蓬莱与碧玲完婚。一个完美人生的开始。也是与父亲一模一样的开始。我会娶了碧玲,生下孩子,然后心有不甘地偷偷离开海岛去中原游历,打败别人,为人所败,遇到新的我喜欢或者喜欢我的女人,情人之爱,刀口舔蜜,然后一身是伤地回到海岛上。这就是我们方家男人的宿命,跑到中原闯**一番,然后回到海岛上——世界上最宽大的囚牢,在精巧至极的技艺与繁复无加的武技里,听着你遇到的第一个女人的唠叨,在无穷尽的海涛声里,空耗一生。

这边谷主大人在逍遥林话别父亲,沉湎回忆,不能自拔。揽星潭外,水月宫前,却是另外一番热闹景象。七圣中除孙老神仙与宇晴之外,都坐在宫前摆好的木椅上做裁判。孙老神仙是因为昨天落星惊鸿阵里担任“长针”,耗费气血,过分劳累,已经闭关调养;宇晴是不忍心来看,宁愿在绝情谷碧玲阿姨的小厨房里剥葱剐蒜,等吴耕送来飞龙卧雪三种食材,一边陪碧玲阿姨闲话。乌有先生、子虚道人众客卿陪坐一边,一百余名弟子陪侍在后,连聋哑村那些又聋又哑的仆役,今天也特别告了假,换上干净的青衣小帽,在后面踮着脚看,一群鹅似的。这场面,林白轩心想,画出来,就是万花谷当下的写真图了。

申请参加第七试的三名准弟子袁安、上官星雨、李离站在宫门前,一边是客卿司徒一一与他制造的木人刑天。司徒一一六尺不到,身材矮小精悍,头上扎着白毛巾,看上去,风尘仆仆,好像是刚由重庆朝天门码头上走下来的一名挑夫,厚嘴唇,眼细如刀,眼中精光深厉,如炭炙金销,令人不敢对视。他所制的木人刑天站在身旁,身量比司徒一一高一倍以上,达十余尺,面目神情也酷肖它的主人,只是其衣饰的讲究又与他迥然有别,识者仔细看上去,紫衣绣襦,其材质样式竟是与东方宇轩谷主如出一辙。谷主与孙老神仙未来,自是由书圣颜真卿主持,他与诸圣客卿商量的办法,三人一组,与刑天一共比试五场,前四场分别是琴棋书画,如果四场未分胜负,则比试阵法对战,由三人合力与刑天打斗,胜则通过第七试,负则刑天胜出,司徒一一可履行与谷主讲定的条件:万花谷尽可改成木人谷。木人脸色如恒,司徒一一听到这些规矩,脸上却露出愤愤不平之色,三个少年组成小组对付一个木人,不公平,将画琴书棋四项放到前面,将打斗这一木人最强项放到后面,也不公平。诸圣与客卿实则望司徒一一与刑天知难而退,没想到司徒一一虽则疾愤,沉思片刻,却是点头同意。围观的弟子已知此次比试绝非简单,东方谷主与司徒客卿之约,事关万花谷存续,一边惶惑紧张,一边为三位学弟学妹捏两手心的冷汗——听闻司徒一一研制木人已经很久,相关的传闻也听过多次,现在亲眼看到刑天出来,却是第一回,特别是它怪模怪样站立在司徒一一身边,一脸淡然,双手紧紧握拳的样子,惟妙惟肖,更让他们觉得心中震骇。他们入谷既久,已在诸圣门下各有造诣,有的还出谷历练经年,知道盛唐变动、江湖板**,朝廷内外暗流汹涌,各门派势力竞相研发木人,已是不传之秘,没想到司徒一一进境如此之快,木人刑天宛然已是活物,可惊可叹又可怖。

第一项是林白轩的画试。昔年的宫廷御用画师已经胸有成竹,他的题目是“图穷匕首见”:用这句诗画一幅画。袁安三人走进水月宫内,进入指定的房间,刑天跟在后面,房间前后各设着书案。刑天走进水月宫的大门时,阳光正好照着它的背影,它的身材已经高过了大门,迟疑片刻,只好低下头,手扶着门框的上方,由门洞里钻过去,门洞两边书圣写好的对联是:“望帝杜鹃水上月,庄生蝴蝶镜中花。”刑天低头的动作给围观的万花谷弟子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半个时辰后,墨迹未干的两幅白绢由一位名叫曾天河的弟子小跑进去取过来,放在林白轩面前的几案上。诸圣客卿都侧头去看,司徒一一却在一边抱肩冷笑。两幅画几乎一模一样,布局谨严,张弛有度,却并没有画出当日秦舞阳生怯,荆轲持图开卷,现出太子丹所藏淬毒匕首的情形。画的是始皇帝神色剧变,提起朝服下摆扭身奔向身后屋柱的时刻,始皇帝的脸上惊讶中有镇定,害怕中也有刚毅。林白轩曾在课弟子时讲过,在山泉水清,与其描山弄水,不如画蝌蚪出游,这两张荆轲刺秦用的也是此回避法。只是有一张,在始皇帝的身后,画有三只蝴蝶,翩然逐着他的衣裙,以悠闲来反照皇帝当日的危急。林白轩看到这里,当然是会心一笑,袁安、李离也罢了,上官星雨却是鬼机灵,他们一定是商量好,画这三只蝴蝶,来说明是他们三人所作。画圣随即裁示,画出蝴蝶的一张胜出一筹,一边去看抱肩冷笑的司徒一一,却发现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冷嘲,画圣心里顿时咯噔一响。一边又觉得自己这个题目终究是出得不妥,将自己心中的杀气,不自觉地泄露出来了,凌雪阁,金水镇,一个杀手真的修行成画师?司徒一一莫非也看出这一层?

果然袁安他们三个出来听到结果,都一脸沮丧。司徒一一去拍着低头出来的刑天,无法摸到头,只好拍打着腰,刑天脸上也露出怔怔的高兴的神色,好像被母亲表扬的孩子,喜悦中还有几丝忸怩。上官星雨挤到林白轩与苏雨鸾身边,粉面含嗔,低声向两位师父抱怨,原来刑天在北窗下画画,暗中却在观察他们三人,他们的低语,他们嘴唇的嚅动,由李离执笔作画时,手腕的运作,画笔的移动,它仿佛都能觉察出来,在模仿三人画出写意后,又沉默半晌,自作主张,钩挑抹画,提笔添上了三只蝴蝶。……它的大脑里面,装满了数百片刻写蝌蚪文的龙甲,每一片龙甲,都密密麻麻纹路纵横。它的身体由千万条甲索与绯石骨架连接起来,司徒一一用玄铁为它打造了强健的心脏,龙甲上已经刻下了万花谷全部的图书典籍,刻下了诸圣撰写的万花秘笈,它作画的时候,风驰电掣,行云流水,不假思索。

“雨鸾师父,刑天是人,又不是人。”上官星雨咬着牙说。

“那你们怕吗?”雨鸾问。

星雨回头去看看李离与袁安,摇摇头。

接下来是听琴之试。七秀坊出身的雨鸾师父沉思半天,提出来的题目是以琴声来描绘中秋的明月在揽星潭与落星湖徘徊的样子。雨鸾目送袁安、上官星雨、李离、木人刑天、曾天河依次走进水月宫,曾天河回头小心翼翼将两扇大门掩上。不久,水月宫内响起了琴声,琴声忽高忽低,回环曲折,明月在天上徘徊,皎皎其光,忽然又没入云层里,明珠投暗,月光下照,将虚幻的影子投入揽星潭与落星湖两湖的湖心,随波心一起**漾,钩引得一干听众忽而悲伤,忽而欢喜,忽然悲喜交集,想起自己在人世间的种种经历,摸索入谷的千难万阻,人生苦短,艺业难寻,不由得一边微笑,一边又洒下了热泪。

琴声戛然而止,又袅袅不绝,散入水月宫以上的苍绿林樾,将众人悬停在中秋的水月梦幻中,悬停在悲欣无定的人生里,不愿出来。雨鸾凝神谛听,心中感慨不已,正准备听第二支曲子,一边司徒一一站起身,对水月宫里喊道:“弹琴者停。”果然,第二阵琴声未起,就铮的一声停息下来,余弦袅袅,散入空山深潭林树。司徒一一转身问道:“请问雨鸾姑娘,刚才弹琴的,是袁李等少年,还是刑天?琴圣你音律天下第一,知音知人,聪慧绝伦,如果猜对,这一回合就算我输了如何?”

他们在门内商量奏琴的先后,以刚才画试中刑天的思路,大概是稍慢于袁安李离上官星雨三人,依据他们的行动,进而模仿变化,以求争胜,这一回,刑天大概也会借机推让,让三人先奏琴吧,何况,琴曲中的悲欢离合,缠绵悱恻,哪里又是一个木人能够领悟得到的?可是,司徒一一心思周密,为什么要截断第二组的琴声,他担心雨鸾经过比较,就能够分辨出来彼此的调性吗?

雨鸾犹豫半晌,去看林白轩、颜真卿等人,也是一脸的犹疑不定。她下定了决心道:“这第一阵琴声,应是袁安、李离、上官星雨所为,他们借明月照入二潭,来比兴少年情怀,很不错的。”

司徒一一听了,一脸沉静如水,又朝门内喊道:“曾天河你们出来!”三个少年与刑天又出来,依次排开,站在水月宫前枫杨掩映的空地上。司徒一一问曾天河:“刚才先去古琴上奏琴的,是谁?”

曾天河转身指着刑天,一脸迷惑地说:“是他,他身材高,几乎是折着上身趴在古琴上,样子好难看。不是说好演奏两场的吗,怎么中途喊我们出来呢?”

颜真卿一脸苦笑道:“难为刑天了,琴弹得好。司徒一一,这画、琴两试,三个孩子已经输了!”

我还记得我离开侠客岛的前夜,所参详的武功,是我们海岛武学中的“若归阵”,阵法繁复多变,已经记不太清楚,“若归”两个字却好像一阵雪风吹进了我的脑子里,清寒中有一丝温暖。世界上会有两种人,一种是生在家乡,长在家乡,最后死了,血肉也埋到家乡的泥土里;还会有另外一种人,他会离开自己的家乡,会在外面想念它,流着热泪,但他再也不会回来,他的骸骨都会埋在异乡,这样,他才会由世界认识他的家乡,认识他自己,明白他降临到这个世界的真正的使命。父亲在第一种与第二种之间挣扎,他的荣耀与悲伤,都来自这里。

我呢?若归,当归,胡不归?开元十五年的春天,侠客岛上的最后一场春雪消融之后,我给母亲与父亲留下书信,离开了侠客岛,我想母亲虽然会哭,但心里会暗暗为我高兴吧。“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母亲虽然心头难舍,其实也愿意儿子去外面的世界,去过自己的生活,去做一个在心里牵挂着她的游子,所以才会一针一线地缝儿子的征衣。当然,她会希望她的丈夫在她的身边,特别是当他们头发斑白,已经来到暮年的时候。至于父亲他看到我的信之后,会怎么想,会暴跳如雷,还是心里有一丝宽慰,我不能确定,也不愿多想。只是希望碧玲能够原谅我,此生还长,蓬莱岛上的少侠们也不少,个个英气风华,方鹤影对她痴迷之深,尤胜于我,她移情别恋,终身有托,我自作自受,当然是毫无怨言。

李白有一首诗,说“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我却是在沧海中挂上云帆,直奔中原,去“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我们的行路方向恰恰相反,但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那时候我们年轻气盛,十八岁出门远行,志在远方。

我们应该将年轻的岁月消磨在歧路重重的路上,而不是老死在自己的家乡。

中华大地东西南北中,山河庄严,辽阔无垠,地广人稠,人才济济,比较起来,蓬莱岛与侠客岛就像是一口深井,我们都是井里自鸣得意的青蛙,我们自小就会的“海龙凫”内力,无非就是学来了青蛙在水井中摊开四肢舒服地仰泳的样子。我去看洛阳城池,牡丹花会中的牡丹,去看洞庭湖的明月,湖畔的青草,去西域看黄沙大漠,看绿洲中的牛羊,去闽越看海,吃垂在路边的荔枝与龙眼,去川西看雪山,雪山之下开满野花的草甸。有七八年的光景,我一人一剑,按图索骥,走遍了我所知道的有名的地方,天之涯,海之角,由冰天雪地的北国到四季如夏的南方,由日出的东岳到日落的昆仑。我差一点就登上了去南洋的海船,只是到广州的那几天,台风大作,翻珠江,倒南海,皮肤黝黑的昆仑奴拼命阻拦,只好作罢。

一路上我结识了很多朋友。我已经感受到,我们生活在一个伟大的前所未有的时代,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人聚居在东海之滨的这一片大陆上,在和平相处了近百年之后,一个城镇接一个城镇被建造出来,货物山积,人流潮涌,几乎每个城市都会有奇能艺士,三教九流,百业匠作,将人的技艺研发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人人向前,不舍昼夜,这就是盛世。“药王爷,本姓孙,提龙跨虎手捻针。孙思邈,医术高,三十二岁入唐朝。一针治好娘娘病,两针扎好龙一条。万岁爷一见龙心喜,亲身赐他大黄袍。”我在长安结识了孙思邈老神仙,他是父亲的老相识了,我周游天下,盘缠花完的时候,常去找他老人家打秋风,反正他常去皇宫出诊,挣下了花不完的钱。我也向他学习医术与医道,好几次我都想拜他做老师,都被谢绝了,按他的意思,他不仅要与我父亲做朋友,还要与我做朋友:“方乾那小子固执骄傲,养的儿子却老实得很,有趣有趣,他是我小友,你也是!”他当年最烦恼的事,就是武后当朝,要他研制长生不老丹,他跑到我们侠客岛上,藏了好几年,等武后逝世,才重新出来行医问药。他自己内丹术成,已为长生所苦,如果人活着真的没有死亡,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他觉得这是逆天而行;另外一方面,作为医术大师的他未尝不跃跃欲试,多少名医术士想炼出长生不老药而不得,现在其实已经到了最接近这一痴念的时刻。子虚道人年轻的时候是个风流道士,烛花掌无双无对,有人讲这是他倚红偎翠时练出来的绝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手抱美人入红罗帐,一手向后一挥,灭掉灯烛。有的人成了风流鬼,他却由肉蒲团上坐出了风流禅。之后他精研道术,就是他力劝孙老神仙不要配制不老药以犯天条,小心被天帝弄到荧惑星上去种地瓜,嫦娥不是因为不老药被天帝弄去月亮上种桂花树了吗。乌有先生李冀是皇族中人,摇着一把鹅毛扇子,点穴的功夫很好,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又特别爱说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得听他滔滔不绝地说话,后来是因为他的徒弟李弘被武后下毒,他救治无方,反而令李弘早死,因此十分悔恨,话也变少了,来找孙老神仙的次数也变多了。刚开始我多与这三个老头子来往,后来我们的茶会与酒席上,又多了一个颜真卿。

那年冬天,大雪封城,我常去张九龄先生府上做客,与散朝的九龄先生谈诗论艺,常常是陪他吃过了晚饭,喝下好几碗酒,才会微醺着由丞相府的后门走出来,满脑子都是九龄先生的音容笑貌、卓越学识、优雅风度。我大唐兴起百年,人文荟萃,人杰地灵,才会出现这样优渥从容的人物吧,学医当如孙老神仙,学道当如子虚道人还有吕洞宾先生,要是入朝做官的话,姚崇宋璟诸相之外,九龄先生就是楷模了,就是这样迎来送往尊上容下的俗事,他也能周旋得如此淡定雍容。

由朱雀大街出皇城朱雀门,左拐进入东市,我住在东市放生池边的悦来客栈。起更时分,宫城皇城中的皇家国戚达官贵人已然宴息,东西市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北风如刀,冰天雪地,都无损这万丈软红的热闹分毫,好像由一段奇寒里,盛世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烈才能真正地焕发出来。牛羊狗肉混合着西域的香料,在巷边的酒肆里蒸煮炙烤出热辣的香气。纸窗下食客们喝的是嫩绿的三勒浆、漆黑的龙膏酒、鲜红的葡萄酒、琥珀般的绍兴酒,风卷残云般,吃的是烧饼、胡饼、搭纳等风传天下的胡麻饼;往后是供食客们消食的歌舞坊,华阴老腔、碗碗腔、皮影,种种杂剧,霓裳舞衣曲,由外州县与西域来到京城讨生活的汉女与胡姬鲜衣靓衫、抵死作乐、挥汗如雨,引得众人兴发如狂;再往前走,就是闻名长安的妓院“百花谷”,院里灯火楼台,衣香鬓影,娇笑阵阵,妓女们燃起的沉水香的香气隐隐约约地散到街上,香气中又有婉转的歌声,令百花谷缥缈如同天宫。我听说那几年的百花谷,来自山西大同的袁嫦娥唱曲最为有名,婉转刚烈,柔媚清和,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惜乎无缘得见得闻。在街前的空地上,裹在簇簇新的羊皮袄子中的马夫们点起木炭,为自己与马匹烤火御寒,笼着手,扯着闲话,不慌不忙等着去寻欢作乐的主人归来。我其实是喜欢看这些热闹的,由街坊“鸣锣三百下,夜市千灯照”的繁华里,会理解海岛上寂寞的可贵,可是你不由荒凉的海岛里逃出来的话,又如何能想象出此番万人如海的盛景?

由兴庆宫墙外的洪达巷拐到放生池,就可以看到放生池外的悦来客栈,飞檐下三层客舍,间间灯火通明,温暖如家,后来我在黄梁村兴建黄梁驿,就是仿的它的形制。巷子在东市边上,地处偏僻,行人也少,由坊街转到巷口,就觉得那些五光十色的繁华都转到了背后。巷内积雪未除,两边屋檐下,密密麻麻垂挂着粗大的冰溜。巷子上空裂出来的一线夜空,布满星斗,好像由这条巷子,这些星斗才可以在“千灯照”里显现出来。我甫一转入巷口,就觉得巷中雪光里夹杂着锐利的杀气,丝丝缕缕,迎面袭来,割向我酒意未消的温热的双颊。这些暗巷,是城里的野狗叼来骨头大快朵颐的地方,也是京城里的游侠儿舍命死斗的地方。生死由命,闲事莫问,我转身想走,忽然又觉得,袭到脸上的杀气并非一般的拳掌兵刃,而隐隐缠绕着凌雪阁秘术的阴寒。精通凌雪阁秘术的杀手多半来自凌雪阁,买动他们出手,所费也是以千两黄金计。他们要除灭的,也绝非奸恶之徒。而夹杂在阴寒杀气之中,与之缠斗的另外一股杀气,也并不太弱,刚直坚韧,席卷活跃,隐隐有一点书家挥毫的气势。我将身子贴到巷内的墙壁,心里决心已定,这个闲事我得管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