裟椤记
一
“蚊子果然不再咬我了。”上官星雨坐在小鲲的背上,幽幽地说。不仅是三星望月的麻脚杆蚊子在她的小腿前三寸开外即如鬼打墙般知难而退,就是鲲来摘星楼前接他们的时候,星雨抓着鲲的翎羽跳到它背上,都下手太重,差一点将羽毛揪下来。往常不是这样的,爬上鲲的背,总要手脚并用,花很多力气,一众男弟子都在旁边看,一脸嘲弄的神情,所以穿长裤是必需的啊。鲲疼得直闭眼,慌忙将年前吃下去的星雨家的玉玦吐出来,想还给这神功初成的神奇女侠。星雨觉得不好意思,推了半天,宇晴师父回过头来说:“它还你,你就收下,这家伙吃下去的存在肚子里的玉多着呢!它明年学会下蛋了,每个蛋里都会有一块玉的,它作为鸟的一辈子,目标可能就是要让每一个孩子衔玉而生。”星雨微红着脸,将沾满鲲口水的玉玦重新挂到脖子上,一边觉得,丹田里暖洋洋的,一派四月逍遥林、睛昼海的春光,花间游的第八重内力——少明指,果然是不同凡响。本来以为是考试作弊,晚饭后前来闭着眼睛受罚,请师父用戒尺打手心,捏着火辣辣的疼回去睡,不承想,好心的师父们挑灯夜战,大伤元气,将他们几个人的内力,径直由三五的等级一下子通过“长针”,提升到了八级,人家普通弟子十几年的苦苦修为,他们三个,由万花因到今夜的七绝、落星阵,两晚上就达到了。来得早未必好,速成的不牢靠,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要是祖姑婆在的话,她一定会提醒我们吧。这是另外一个跟李离同生共死的夜晚,他就在我的身后,鼻中的气息喷在我的脖颈上,他的内息悠长深厚,练得像落星湖中的老龙龟似的,也长进了不少。我们就这样误打误撞来到了万花谷,又误打误撞成了“高手”,明天误打误撞打败“刑天”试试?
之前孙思邈领诸圣以武学、医学两阵,为三人易筋煅骨,已奏全功。袁安、李离、上官星雨三人固然是得窥堂奥、生龙活虎,诸圣却颇耗真元,累得够呛。孙老神仙步履踉跄,精神却还健旺,尤喜袁安,赞叹好一个实诚孩子,拉着他的手讲解不停。东方宇轩命宇晴召来鲲鹏,将孙思邈等人送去歇息,等小鲲回返,又命宇晴带三人乘鹏回弘道部宿舍,准备明日机关之试。东方宇轩运筹半夜,等众人散去,才拔身而起,扶摇直上,凌空飞渡到近旁另一山针上的觅星殿,犹豫半晌,星月光里徘徊来去,最后也并未进殿,而是叹息一声,沿着曲折山路流电跳丸一般,往后山绝情谷跃去。今夕何夕,往昔良人。如果没有出错的话,父亲方乾,现在也已吃过晚饭,在小荷塘中的凉亭,一边听着大鱼泼刺跳水,一边与方碧玲在讲话吧。那八十一道机关,没有什么了不起,对他而言,更是不在话下了。
鲲默默载着四人在万花谷上盘桓,鲲知道宇晴师父有事向三人交代,乖乖地放慢了扇动翅膀的频次。
“我有一个好消息,也有一个坏消息跟你们讲。”宇晴回过头来,对上官星雨、李离、袁安讲,三个少年喜气扬扬,脸上兴奋的腮红犹未退去。“你们是先听好消息,还是先听坏消息?”浪穹诏公主二十岁的年纪,谈吐间还是十四五岁初入江湖时的少女口吻。
“今天过了六个考试,晚上又被师父们赏了一身的赶蚊子内功,好事太多,让我觉得大事不妙,宇晴师父姐姐你先讲坏消息给我们提提神吧!”上官星雨搂着宇晴的腰,亲热地叫着师父姐姐,其实很多时候,星雨都觉得,这个师父更像她妹妹,像云锦台的晨露,像绝情谷的白雪,像晴昼海的海棠,一不小心就会被风吹化、吹走,星雨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喜欢她才好。
“明天司徒一一的机关之试会很难。你们心里要有准备。”
“嗯,这个我们知道,一定是千难万难的事,谷主筹划已久,不然怎么会劳动十位师父,星夜来给我们开小灶。七绝阵教我们领会武道也就罢了,落星阵长针传功的人情,就太大了……”
“你们打不过刑天,就赶紧跑。它可不是师父们,懂分寸,知进退,心疼徒弟,会让着你们,会用长针帮你们。有人讲,它也许已经有了摄取生魂的能力,上月工圣的弟子李云,去水月宫查勘,据说就是命丧在它手里,司徒一一说他是自己不小心,触发机关,蹈入死地。具体情形,我们还不得而知。”宇晴慢慢地说,“你们过不了第七试,也没有什么关系,在师父我的心里,你们早就是万花的好弟子了。”
是的,没有谁比宇晴小师父更疼我们的了。
“你们的司徒一一师父,出身于天下闻名的机关世家,他的父亲司徒经南二十年前,为唐门大总管唐怀智所邀,去唐门做客一年后病逝,被唐门装殓进棺材送回家,他的母亲宋思随即也撒手尘寰。父母去世后,司徒一一在家里闭关十余年,独自研习祖传技艺,研艺其父在唐门匆匆录下的笔记,技成之后,挑战天下名匠偃师,从无败绩。五年前,他听说工圣僧一行带着一个名叫慧木的小和尚,由嵩山少林寺移居万花谷,在万花谷主持揽星潭,建立天工坊,也由蜀中来到了我们这里。有人说他是想挑战一行师父,立自己为工圣匠神;也有人说他是想与工圣切磋,待技艺大成,再去挑战蜀中唐门。江湖传言,其父司徒经南在唐门死得不明不白,可能是因不肯交出司徒家的机甲术,与唐怀智争执,身中暗毒身亡。”
其时天下机关术方兴未艾,各种机关、机甲、木人层出不穷,有人以为是盛世之瑞,又有人认为是乱世之兆,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唐门机关、司徒机甲、万花天工,三术天下知名。唐门唐怀智与于睿、叶芷青并称“天下三智”,心计深沉,谋略过人,少年时为心爱的女子所骗,之后绝情女色,全心全意钻研发挥唐门机关之术,唐门千年相传的奇门遁甲、精妙机关、独门暗器,无一不精。唐家堡得机关设定、木人守卫、机关鸢巡视、暗器埋伏,因此也固若金汤,天下游侠名贼望而生畏。据说唐怀智研发的木人,已能得忍术移形之妙,喉间亦有对答的机关,可以与人通话。司徒经南生前一度与唐怀智交往密切,最后也为唐怀智所害死于非命,实则司徒经南机关术已胜唐怀智一筹,令唐怀智妒忌如狂。司徒经南隐逸既久,所造木人种田耕地、织布浣衣、水利机械,无所不能,识得他的人都赞他是诸葛再世。但他觉得机关是用来活人,不是用来杀人的,对唐怀智种种武装有飞镖、弩箭、火药的木人不屑一顾,在天坑城里,他常常皱着眉头对人讲:“唐门出杀手,连木人都有杀手气味,一身是毒,这是一条不归路。木人首先要像个人,天下木人,还是万花第一。”万花天工术传自东海蓬莱岛,后又得工圣僧一行加入主持,僧一行天性烂漫,自小酷爱木匠、铁匠、火药等诸匠作,机括之能天下无双,入万花谷所修机关之精妙、机甲之精密,都令人叹为观止。他制作的木人,也天真烂漫,一派生机,不以杀人为念,也不以做事为能,仿佛在万花谷追鸟赶蝶、吟诗作赋才是它们的正经出路。司徒一一葬父入万花谷,向工圣僧一行请教,实已得三家之长,他会研发出怎样的木人呢?是唐怀智的“杀手”,是其父的“偃师”,还是工圣的“玩偶”?如果兼备三人的移形换影之妙、经天纬地之能、机括机甲之变、火药弹丸之力,这大唐木人自是冠绝古今、雄视天下,由木人一变为真人,怕是指日可待。而木人成军,征战天下,一般的军队,也绝非其对手,所以各地节度使,或明或暗,也在参与木人与机甲的研发。
宇晴讲述着司徒一一的往事,这些是袁安他们没有听说过的。李离迷机关术法,常去揽星潭,去找冉间选师兄请教,有时候会注意到在炉火边沉默地持锤锻造的司徒一一,他面目黧黑、身材矮小,一声不吭。炉火明亮地燃烧着,将热铁化成汁水,映在他深不可测的眼睛里,好像也燃着两点铁火。冉师兄讲,天工坊在揽星潭背后,是司徒师父研制机甲木人的所在,想去看的话,必得师父允诺才行,李离好多次鼓起勇气,想请司徒一一带他去天工坊见习,看到他眼中的两点赤火,就将话吞回了肚子里。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恨埋在心里呢?除了渗进眼眶的铁汁,他难道每一餐饭都在吃腌制的晴狼眼珠,才让自己变得如此凶悍?上官星雨也常向李离埋怨,说万花谷的老师们都是那么温柔敦厚,本领越高脾气越好,就这个司徒老师,好像要给谷里的每一个人打一双铁小鞋似的。可见每一个地方,除了慈眉善目的菩萨罗汉,也总会跳出一两个鼓眼睛的将军。袁安听到,心里却想,司徒老师父母双亡,他这样勤奋令人敬畏,时时不忘为父亲报仇也是好,我将母亲一个人留在危城里,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比起司徒先生,能好到哪里去?
“他来到谷里时,我与其他几位师父都不太赞成,是宇轩大哥力排众议,他说司徒一一虽然争强好胜,心思深沉,但的确是痴迷机关铸造之术,以生命成器铸铁,技进乎道,有一天他领悟到了机关之道,也会明白为人处世之道的。树是长出来的,人是修出来的嘛。一行师父听了,也转变了态度,表示同意,他木工出身,亭台楼阁的建造不在话下,虽将密宗中的胎藏和金刚之术付诸木人,也只是制器而已。但司徒一一是由铸造入行的,万花谷由无到有,由一派自然里天工开物,需要司徒一一这样的能工巧匠。唉,你们一行师父多老实啊,当年在皇宫里,受尽武曌皇帝欺辱,宁愿去做和尚,也不愿招惹那些贵人,司徒一一来了,他就赶紧由揽星潭搬回一间小刹,还将自己的床榻与桌椅让给司徒一一。要知道,那些椅子,平时我们坐一坐,他都会心疼好半天的啊。话说回来,司徒一一入谷之后,谷里的房子的确盖得更快了,修得更高了,样式也更好看了,你们往下看,小鲲的翅膀下面,这些飞檐、这些琉璃,都是一行师父与司徒一一领着工部的弟子们一点一滴垒起来的。一行师父待弟子宽松随意,司徒一一却很严,我们常听他在工地上骂徒弟,铁钉短一厘,石砖厚了一分,斗拱斜出一度,都不行。我常跟你雨鸾师父讲,带弟子可能还是要像司徒一一这样,严一些才好,不能像一行师父这样弥勒佛似的一团和气,但我们就是学不会。宇轩大哥那种温而厉的风范,恐怕我宇晴一辈子都学不来了。”好像听到了宇晴的话,鲲明显降低了身体,翅翼身腹就贴着林树间的屋顶飞掠。微微的星月光芒里,或红墙绿瓦,或白墙黛瓦,雕栏画彻,飞檐斗拱,高低错落的庭院,聚散有致,因循着山势地利,掩映着森林竹海,既精微清奇,又朴素体贴。没有皇城深宫的贵气,也没有王侯庭院的俗气,也没有佛寺道观的冷寂,饶是李离、上官星雨这样自小在京城长大见过世面的人,心里也不由暗自称赞,十余年后等长安盗退、重修长安城时,皇上您来将这两位师父请去吧!
“除了盖房子,司徒一一还是一个挖地洞的好手,你们去年来谷里,走的是万花因隧道,那条路你们一定记得的!当时宇轩大哥带着我们去看那朵牡丹,我们都惊呆了,我没想到有人能够用石头也雕出那么好看的花,司徒一一的一双手也太巧了,可惜一行师父不愿跟他比试,弄得我们也不知道,谁是万花谷的第一巧手,但大伙都说,一行师父已经六十岁,司徒一一才三十出头,将司徒世家、蜀中唐门、万花工圣的艺业贯通之后,胜过一行师父,成为匠神,会是迟早的事。司徒一一还修了往仙迹岩中的秘阵,往绝情谷的山路,往天工坊的秘道,这些都是宇轩大哥建议修的,但有人跟我们讲,说司徒一一实际上,已经将万花谷四周的山岭都挖空了,万花谷下面,有一个迷宫,这个迷宫如何布局,可能也就司徒一一自己清楚了。”讲到迷宫的时候,宇晴师父已经是一脸忧色。上官星雨问:“加上聋哑村的那些佣仆,万花谷一共也只有二三百人,就是都跟着他去愚公移山一般挖秘道,也修不出什么迷宫来啊?对了,他可以用木人,我想起万花因来了。可是,就是造木人,这么多楼台、山洞、迷宫,得要多少木人啊!”
宇晴点头道:“对,司徒一一在水月宫发现了一行师父做的木甲人,好几个月都不愿由水月宫走出来,让冉间选那小子天天送饭,晚上就睡在地板上,不回他占的一行师父的揽星潭。一行师父做的木甲人可不是诸葛孔明的那种木马流车,他佛学深湛,精通胎藏和金刚之术,又常与孙思邈老神仙和子虚道人、乌有先生钻研经脉内丹之术,所以给木甲人制作了铁颅,布置了经络,以玄铁块驱动它运转,力大无穷。几个老家伙革新了木人后,都不开心。他们说,这个东西,以后会贻害无穷,最好是一把火烧掉。东方谷主不忍心,最后是封存在水月宫里。司徒一一来到水月宫,琢磨了几个月,将木甲人做了改进,直到木甲人可以帮助司徒一一做出新的木甲人。”
李离插言道:“我的天,真有这样的技艺啊,那么只要提供木料,有一处水磨坊提供转力,就可以成千上万地造出木甲人了。”宇晴抓着鲲的翎羽,继续讲:“司徒一一役木甲人开挖万花因的时候,又在山洞工地上发现了绯玉与龙甲。绯玉你们知道的,就是雕出牡丹的那种红色的石头,很硬,他用这种石头来镟制木人的关节,代替之前使用的檀木。绯玉满坑满谷都是,龙甲却不多,似玉非玉,似铁非铁,温温软软,就是他自己铸的刀,都没有办法将龙甲轻易砍断。据司徒一一说,是远古葬在秦岭山洞里的龙遗留下的鳞甲,司徒一一将它们刻成筋索与软骨,长长短短,千条万条,将绯玉雕成的骨架串连起来,再贴上木片,制成新的甲人。去年中秋节里,他研制成新甲人后,请宇轩大哥与我们去看。一行和尚看了,直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说诸葛亮做的木马流车也好,之前他们几个老家伙做的木甲人也好,都没办法跟这个甲人比。新甲人有一丈多高,能听懂司徒一一的话,神情安静,默然无声,温顺地坐在天工坊的一张铁椅子上,一眼看上去,就像放大了二三倍的司徒一一自己的样子。司徒一一跟我们讲:他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刑天。”
那一天,宇晴看得目瞪口呆,转头去看东方宇轩,他扯着胡须不肯说话,孙思邈老神仙也去了,他将手搭在刑天粗壮的手腕上,听了一会脉,半晌开口道:“司徒老弟,你给甲人造的心脉与经脉都很好。我还感觉到,它阳气健旺,内力非凡。”司徒一一答道:“我已将万花秘笈刻写在它头脑里的龙甲上,日后老神仙查医案,积薪兄查棋谱,真卿兄查字帖,宇晴姑娘找农书,雨鸾白轩夫妇查曲谱与书画,都可来问它,不必劳神费力,再去仙迹岩中的藏书阁查对了。”一时诸圣都不作声,告辞离开天工坊,大家冷汗在背,闷闷不乐,天工坊外,揽星潭上的流瀑轰鸣不已,震**着潭中荇草,将潭中盘旋的龙龟都赶到了岸上。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但是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却也说不出来。东方宇轩与七圣心里都沉甸甸的。林白轩说:“刑天并不是一个好名字,终究逃不脱被打败的命运。”要是画圣来取名字,会是钟馗之类,腊月里他为黄梁村会仙集画门神画钟馗最拿手了。颜真卿说:“我看还不如叫共工呢,这安禄山一出,再加上这木人又出世,我看撑着大唐的几个天柱子,就要被他们撞断了。”之后的几个月,大家都不再提刑天,司徒一一在水月宫、天工坊默默地打造它,它在默默地长。
袁安问:“万花谷里,琴棋书画,医道机关,本领最强的,现在不是谷主,而是新木甲人刑天,对吗?它的武功,现在也到了能闯过七绝逍遥阵的地步了吧?”
宇晴叹息道:“司徒一一可能也是这么想的。中秋节之后,丹桂飘香,有一天晚上,他去摘星楼拜访宇轩大哥,要求让刑天参加万花七试,与万花七圣比武,比照年轻人,成为万花谷的正式弟子,他就是刑天的接引师父。他说要是刑天通过七试,闯出七绝逍遥阵,万花谷日后,尽可关闭聋哑村,亦不必接引新的万花弟子费神**。一旦江湖有事,派木人去做就可以了,各门各派,没有一百个木人摆不平的事。宇轩大哥非常为难,他说只有万花弟子才可参加七试,木甲人只是工具而已。司徒一一就冷笑,说他的刑天何止是工具,你们试试就会明白,万花谷号称世外桃源,不问正邪,技艺为先,难道就容不下一个会武功的甲人?这么多年,万花谷弟子去江湖闯出名头的,又有几个,如果以后派出木人……宇轩大哥想出一个办法,同意派年后通过六试的弟子,去参加最后的机关之试,机关之试司徒一一可以带刑天主持,如果弟子们打败了刑天,就将刑天拆卸分散,关闭在天工坊内;如果弟子们输了,就请万花七圣迎战刑天。如果刑天闯过了七绝逍遥阵,这万花谷的事情,恐怕就得由司徒一一你来做主了。话是这么说,以万花七圣的赫赫声名,如何能联手去对付一个木人?弟子们如果输掉的话,大概司徒一一也就赢了。”
其实是袁安、李离、上官星雨的万花七试,也是木人刑天的万花七试。
李离说:“所以去年冬天,万花因隧道开放了……七圣也分别去江湖上接引新人?就是为了对付东方谷主与司徒一一的这一场赌约?人定胜天,如果人不能战胜木人,这个万花谷的确是该改成木人谷了。”
宇晴点头说:“你们是我去黄梁村接引来的三个人,不,四个人。抱歉给你们出了这么难的一个题目,你们明天将刑天打败了,晚上我做飞龙卧雪给你们吃。你们被刑天打跑了,我也做飞龙卧雪给你们吃。”
上官星雨幽幽地问:“师父姐姐,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不是司徒一一领着刑天来考试,而是照旧由一行师父主持的话,万花第七试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
宇晴说:“一行师父的题目,一般是让通过六试的弟子做一个小板凳,你们去谷中采药,去除草,以后去闯江湖,都可以将这个小板凳背在背上,就像他总是在背后架着那个木椅子……”
唉,三个少年叹了一口气,随即跟宇晴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们爽快的笑声,让身下默默飞、默默听的鲲,精神为之一振,之前它也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唉,那个司徒一一,要是有一天,闲得蛋疼,也用绯石、龙甲、玄铁、檀木造出鹏来,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我们由长安撞州过县冲出来,由万花因的曲折迷宫里爬出来,我们是七圣的好徒弟,我们也闯过七绝逍遥阵,也闯过落星惊鸿阵,我们长安来的风尘三侠,不,四侠,不怕你的,刑天。
“坏消息已经听过了,好师父姐姐,快将好消息告诉我们,我最喜欢在咬了一大口黄连之后,再吃一小块糖了。当年祖姑婆由南方带甘蔗给我吃,我也是由不甜的地方开始啃的。”上官星雨搂着宇晴的腰,在她的耳边热烈地说,呼出的气息暖暖的,让宇晴觉得左耳好痒。
“好消息是,经过刚才小半夜的一番折腾,你们风尘三侠,已经有能力去救第四侠了!”宇晴手上稍稍用力,示意小鲲转头往谷地东南晴昼海边的生死树飞去,其时月已偏西,黄金般的新月就贴在鲲身后的幽蓝星空里,落星湖明镜一般,湖边立起晴昼海树木的郁郁暗影。
二
鲲犹豫片刻,收翼将自己停在了生死树的树顶上。它的身体左侧,是生死树枝繁叶茂的“生”,右侧是枯枝败叶的“死”,向下三十余丈,生死树一枯一荣,撑开树伞,荫庇着二十余亩的草地。现在是亥丑交互的子夜时分,星月寂寂,树上栖居的千余只鸟、亿万的虫豕,树下躺立的百余计的牛羊鹿马,都进入梦乡了吧,露水在星空中凝结,一点点地渗进树叶、枝干与树枝,渗进昆虫、走兽、草木的甲胄、皮毛与枝叶里,将它们的梦乡濡湿成一片。
“唉!我们恐怕是要把树吵醒了,拜托你们入手的时候,尽可能地把握好分寸,不要将树上的鸟吵醒,那些黄鹂与伯劳叫起来也还罢了,要是听到乌鸦与喜鹊叫唤,你们会很烦的。”宇晴由鲲的背上跳下来,扶着鲲的脑袋,站在树枝上,上官星雨、李离、袁安也小心翼翼地爬下来。上官星雨与宇晴在鲲的右侧,李离与袁安在鲲的左侧,西南风由晴昼海上吹来,混杂着荷花、木槿、金合欢、月见草、月季的香气,又被苦艾、黄荆浓浓的草味熏染,多么好闻的夏风,将树杪吹得哗哗作响。好在鲲常来这里,常常站在生死树的顶端鸣叫,收起翅膀,眯起眼睛,去发现晴昼海的草甸里那些闪闪发光的石头,去等另外一只年轻俊美、英气逼人的大鹏,所以能稳稳地站好,不会被风吹得左摇右摆。
“你们看,这是树的顶芽,已经长出了四片羽叶,你们摸摸看。”宇晴蹲下身,绯红的树芽就在鲲的两只铸铁一般的爪子之间,形状就像一支向上耸立的枪头,枪头周边,是稍稍合拢的四张萼片。“你们要是把它掐下来,这棵树今年就不会再长了,老实讲,我犹豫过很长时间,要不要在三月里它刚长出来的时候,将它掐去泡杯茶,不知它的味道与我的漱玉茶比起来怎么样?每年三月我都要禁受这样的**,已经有十多次了!三月里它很嫩,就像星雨你将拇指之外的四根手指合拢在一起的样子,现在它长壮了,比李离你的拳头还要大吧,没事的,掐一掐,捏一捏,都没有关系的。”三个少年也跟着蹲下来,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生死树的顶芽,如玉如梦,清清凉凉,如果生死树由睡梦里醒来,它会觉得痒痒麻麻笑出声来吧。
“来,我们坐下来调息,以你们现在的内力,在一个绳子上都可以坐好的。”宇晴率先盘腿坐下,接下来是上官星雨、李离和袁安。“按道理,在达到花间游内力第八重之后,我们就能够内视了。你们试试看。”宇晴双手互握,平放在小腹丹田上方,微微闭上了眼睛,“你们会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骨骼、经络、血脉,看到五脏六腑,发出淡淡的红光,摆放在身体里。你们移动视线,好像有一点光,带动你的灵识在你的身体里面游动。”
三人听从宇晴师父的吩咐,果然,他们将眼睛闭上之后,好像身体的门被推开了似的,他们仿佛看见,微红的脏器在血脉的牵连下,一寸一寸地浮现出来,像绯玉一样,发出淡淡的珠华,果然是洞彻肺腑啊,以后再生病的时候,再也不会害怕,还有,李离你要是变了心,我也是可以看得出来的……这当然是上官星雨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想法,脑子,对,大脑果然像朝霞映照的海洋,层层叠叠,在微微波动,让它波动的,并不是习习和风,而是我们的意念吧,喜怒哀乐,心动则幡动,惠能和尚说得对,他一定也是一个内视的大行家。
“现在我要你们将手由丹田移开,移到顶芽上,每个人的双手都握住它的一张萼片。”宇晴吩咐道。三人点点头,左右手掌伸出,轻轻地握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伸展出来的萼片。
“我要你们由大树的里面,来看看这棵树。”宇晴的声调混合着南方的口音,甜蜜、沙哑,让人觉得心里安定。
由微红的顶芽开始,穿过浅褐色的树心,那些纵横上下的脉管,由树心慢慢地伸展到条条树干,由树干进入无数的树枝,最后到达亿万片深绿色的叶片,然后又到达“死”的一半,那些枯干冷寂的枝干,那些变成深褐色的将要离开树枝的枯叶,灵识在它们中间运行好吃力。他们仿佛“看见”了这棵闻名世界的“生死树”,随着大树缓慢的呼吸,这些密网一样的枝叶一张一翕,微微震颤;他们还看得见依附在树干与树叶上的甲虫、蚕蛾、蚂蚁、椿象,看得见在鸟巢里睡着的鸟;如果他们愿意,将内力再发散一些,就可以“看见”那些虫鸟的梦。但是他们没有发散,而是心念一转,让“目光”往下,往下,由林林总总的树枝会聚在粗壮的树干,树干中粗大的脉管。大概得花掉三四千年,才能长成这样十余人合抱的树干吧,一半湿润光滑,另外一半枯干生涩,在这枯干生涩的一半树干里,还有一个树洞,这是黑熊挖出来的一个家吗?宇晴其实不同意,上个月来的时候,她都没有发现这个树洞啊。继续往下,往下,沿着树根,慢慢地树根也分解成不同的分枝,像往地底撑开的一把巨伞,其实也扩展到了二十来亩的方圆,并不比地面的枝叶少。树根旁边,是老鼠、黄鼠狼、刺猬、蝉猴子、蚯蚓、地老虎们的家。再往下,沿着中间的主根,它深深地扎进了地下的泉水里,泉水活泼泼地涌流着,听任亿万计的小根须滋滋地吸取着水珠。他们的“灵识视线”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像潜水到达了湖底,睁开眼睛,都会被水流冲刷,微微地压挤着……该回头看了,重新由根须上收回“视线”,由树干回到树冠,回到微明的网络一般的大树的内心,被微风吹拂、星光照耀的大树的内心,一半在喜悦地成长,一半在叹息着枯败,好像内心悲欣交集的一个人。
三
“我喜欢这棵树,它又老又年轻,一边活得兴高采烈,一边又活得伤感苦闷,如果有一天,它修成了树精的话,他一定会是一个非常迷人的中年大叔,会像东方谷主吗?药圣他老人家不总是说谷主像根木头吗?”上官星雨不愿意睁开眼睛,转过头对宇晴讲。她闭着双眼,所以看不到,宇晴师父在用力地点着头。没有人,比宇轩大哥更像这棵树了,他在这个世界上修行了四十余年;这棵树,在万花谷中、晴昼海边,修了三千年。二十年前,这还是一片无名的谷,无名的湖,空山寂寂,万物竞自然,宇轩大哥带领我们来到这里……
“我好像能感觉到它的心,就在离地面不远的树干中央,在那个树洞的上方,树干里的脉管都通向那里,缠绕成一个鹅蛋大小的椭圆,比其他的地方显得更红一些,如果站在大树下面,用手扶着树干,肯定能感受到它的心跳。”李离对大伙说,大家都同意他的看法,可是这棵树有心,它会有大脑吗?它会站在草地上思考问题吗?也许,它的整个树冠连接起来,就是它的大脑吧,它的每一片叶子,会像刑天头脑中的龙甲一样吗?它感受着阳光风雨,感受着世界,三千年了,它对这个世界的变化,还有新鲜的感觉吗?
“它一定就是裟椤双树,我听我妈说过。我妈信佛,小时候常讲佛经上的故事给我听,她说如来佛在一棵大树下面,坐了七天七夜,终于悟出了人生的道理,修成了正果。那棵大树一半枯一半荣,一半枝叶在生长,另一半的树叶在凋零,好像它有两个面相,一个沉浸在百花盛开的春色里,一个还停留在白雪皑皑的冬天。后为人们将如来佛坐过的那棵树叫作裟椤双树,他们说,如果将裟椤树砍倒,做成船桅,船就会像月亮一样,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天上航行,坐进船里的人,会活得很久,一直年轻,不会老死。”袁安告诉大家。其实妈妈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还教他唱歌:“月亮哥,杉木船,裟椤树,做桅杆。”他会在妈妈的歌声里进入梦乡,迷迷糊糊地看到一艘木船挂在天上,像月亮一样,长长的桅杆,由一种有火焰一般的花纹的木头制成,挂着猎猎的风帆,他与同伴坐在船舱里浑身是汗,奋力划桨,一共是四个同伴,上官星雨、李离、吴离、他自己,可是那时候,我们还并不相识啊……妈妈的嗓音,温柔沙哑,像宇晴师父,也有一点南方的口音。她好像是山西人啊,或者,与她相好过的男人里有南方人?她喜欢过的男人是谁?中间会有他的父亲吗?这些,他都没有问过她。小时候,觉得一切都来得及,一切都会被时间证实,一切的谜团都会解开,现在才发现,其实,没有问出来的问题,也许会永远沉寂在黑暗里;没有见过的人,会永远不见。那些与你在一起的人,终有一天,他们会告别远行,不再回来。你离开那个城市,以为会有重返的一天,你终于将它忘记,将另外的地方当成了家乡。
“刚才在七绝逍遥阵里,你们已经知道了师父们是怎么样运用内力的,一只手掌输出阳力,一只手掌输出阴力,这样我们四个人,就会有八种力量,通过顶芽进入树身,八种力或强或弱,或分或合,会将树由梦中唤醒,在顶芽上生长,开花,结果。如果我们运气够好的话,一个时辰左右,我们就能够让它结出一枚万花果,吴耕吃下这枚万花果,就可以重新打通经脉,解除掉五官的禁制,由聋哑村里出来了……”宇晴的讲解简单明了,其实是很了不起的老师,三人睁开眼睛,好像是将身心由大树之内拔出来一样。子夜时分,小鲲半梦半醒地站着,鸟喙边的尖脸看起来好像在古怪地发笑。在它的腹下,团坐调息的师生四人,他们的身体下面是枝繁叶茂又枯萎败坏的裟椤双树,他们头顶上是历历的星空,北斗七星还在那里,在残破的长安城上方,默默地指引着他们,就像一个时辰之前,指引着他们,好像风暴中的一叶小舟,他们同舟共济,辗转腾挪在武学与医道的巅峰之阵里。
“我来给大家讲万花谷的春天吧!春节元宵之后,春风变暖,由群峰间吹来的时候,已经不再咬我们的手和脸,万花谷北边群山上,最后的几块积雪也被融化掉了,几场春雨之后,太阳出来,阳光温和明亮,好像一夜之间,晴昼海上的草都变绿了,花都开放了,繁星一般围着落星湖,白鹿在花海里散步,鲫鱼与鲤鱼在湖水里啪啪地产卵,这时候,鸟儿成天地唱着歌,青蛙也开始鸣叫,一汪一汪的小蝌蚪云朵一样在湖水里转移,就像白云在蓝天上被风吹动着。”宇晴喃喃地向大家讲述着春天,一边催发出内力,温暖和煦,牵引着上官星雨、李离、袁安的内力,由树顶向树身,向树根缓缓贯注。大树感应到了这股春意,大树之心的跳动变快,混沌的液汁向树顶涌流,四人手握的顶芽也缓缓伸长,红珊瑚似的,抽出一尺余长的根茎,珊珊可爱。在树芽的顶端,一个花突出现了,花突向外鼓胀着,变成花苞,花苞是深红色的,生出层层鳞叶,像颜真卿师父提在手里用来写大楷字的笔尖。花苞在四人又惊又喜的目光里慢慢变大,胀满,最后,难为情似的,啪的一声微响,在这声微响里张开了口吻,它的花瓣是深红色的,西域葡萄酒一般的红,花芯却是淡黄色的,像西蜀进献到皇宫里来的蚕丝制成的绢纱。
“我在万花谷种了数以万计的花木,二十年来它们开出数以亿计的花朵,这是最美的一朵。”宇晴赞叹道,一边低下头,去闻那朵裟椤花传来的缥缈的花香,“也是最香的一朵,它好像是由我种过的全部的牡丹里萃取出来香气,它并不贪心,只要了一点点,就是这一点点,若有若无,让你吸气的时候,刚刚能闻得到,稍不注意,就会由鼻翼边溜走。”星雨、袁安、李离都同意宇晴的话,他们在长安、在洛阳,在往秦岭来的路上,见过的名卉野花,林林总总,各色各香,都不如眼前这一朵。
“我来讲夏天对吗?除了烦人的蚊子,万花谷的夏天还是很不错的一个季节。我喜欢五月早晨的时候,由逍遥林绕过三星望月,再经寻仙径去仙迹岩上课,路边樟树、枫杨、槐树、青桐的叶片,被太阳晒出好闻的香气,将斑驳的光影投射在干净的土路上,路边牛羊与鹿群唰唰地啃着青草,微微蒸发出皮毛上的汗味,蝉在树枝上一阵一阵地叫,我觉得自己好像走在梦里似的。有时候,乌云密集,闪电划破天空,惊雷带来瓢泼大雨,我跟李离你们去三星望月,坐着绳车,由天岚梯往摘星楼攀登,一边看雨水瀑布一样挂在屋檐上,一边听任阵阵凉风吹到身上,衣袂翻飞,觉得过去几天的暑热都解散了。”星雨向大家描述夏天的时候,好像随着夏日艳阳的照射,苍翠草木的郁积,大家的内力变得厚重而炽热了,热力一层一层地向树身涌去,催动大树喘息似的,好像由树叶间沁出了汗滴。深红而芬芳的裟椤花谢了,花瓣拂过众人的手腕,打着旋,往星光闪闪的树叶间飘落。裟椤花凋谢的地方,一枚小手指头粗细的果子出现了,碧绿碧绿的,像一枚莲子或者楝实。很快在星雨讲述的飘风与急雨中,莲子一圈一圈长大,长到了枣子大小,光滑、晶莹、饱满、具足,好像翡翠般的果实里面,正在汇聚起酸涩、苦楚或者甜蜜的汁液。
“我喜欢秋天,但是我还没有见过万花谷的秋天,我来讲长安城里的秋天吧。八月十五,中秋节后,好像一夜之间,秋风就将长安城吹凉了,将街两边的桂花树吹开了,青桐、柳树与白杨的枯叶,堆满了长安的每一条街道和沟渠,有人写诗,说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很对的。大雁一群一群由大雁塔与大明宫的屋顶上飞向南方,很快,早上起来,就会看到屋顶上的浓霜。母亲将箱子里的夹衣找出来。城外的农民将养肥的绵羊赶到城里,准备着大家吃羊肉,用绵羊的毛织成防寒的衣服。秋天有一个好处,就是各地的果子都成熟了,一车一车地运到京城来,西域的羊奶子葡萄、扶风的大蜜枣、山东蓬莱的苹果、山西运城的梨、湖北罗田的板栗,大筐小筐地装满摆在集市上,几个铜钱就可以换一袋,又便宜又好吃。”袁安讲着长安的秋天,大伙一并也将掌力变凉,好像夹着清霜的西风一般,又尖又薄,刀锋一般,往大树的肺腑里吹送。眼前裟椤果停止了长大,表皮变红,好像那些喝酒过量的人,脸上出现了酡红,嘴巴里吐出酒气,当然,裟椤果散发出来的是青涩的果实的气味,它好像还在犹豫不定,不知道,是该让自己变苦,还是让自己变甜。
“长安的冬天也是不错的,立冬前后,第一场雪下下来,雪花就好像止不住似的,一场接着一场,我记得有一年冬天,一直到春节都在下雪,大雪将街道都填满了,我们由王府出门,只好在积雪里挖出雪巷来。雪巷宽大到可以赶马车,坐马车在雪洞里驰骋,我印象特别深。仆佣家的孩子裹着厚厚的狗皮袄子,还是将手脸都冻红了,天晴的时候,屋檐上垂下长长的冰溜子,他们就折下来咬在嘴里,然后去渭河上滑冰。我爹有时候也会将我赶到外面去玩,他最讨厌我待在紫铜火盆边懒洋洋的样子,他还喜欢下雪天带着人去打猎,黄昏时,举着火把,带着一身逼人的寒气回来,将射到的野兔麂子黄羊扔在院子里,它们身上的血都已经冻住了。进入腊月之后,长安城冰天雪地,但很快人们就会放烟花鞭炮迎接过年,冰雪中,烟火在奇寒的星空里散开的样子是好看的,烟火的光芒将城池的轮廓与屋顶钩画出来,几万万人在那里看,吃酒寻乐子,热闹之后,又是望不到边的冷清与荒凉。”这是李离讲到的长安的冬天,大家听到,都觉得周身清寒,不自觉地掌力也变得寒冥深邃,好像要将树都冻住的样子。眼见着枣子大小的裟椤果变得深红,像一束火苗似的透射出微光,好像再有一阵风雪,就会扑通一声由红珊瑚一般的枝条上折坠下来。
春夏秋冬又一春。
冬天的时候,让风雪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让果实在风雪里回到大地。
让回到大地的果实在春天生出新芽。
新芽怒发,一如少年。
想念雪,果然有雪花一片一片由天上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团团地回旋着,冰凉地擦着几个人的脸飘落下来,将他们与鲲与生死树一起,笼罩在茫茫的飞雪里。大伙大吃一惊,这是七月初七的晚上啊,刚才还好好的满天星光,哪里来的雪呢,抬头看去,只见鲲的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定了一个黑衣长剑的老者,白发飘飞,双掌轻推,腰腹内含,一边向风雪之上的星空微微发力,一边笑吟吟地朝下望着他们四人。
“方乾爷爷!”宇晴喜出望外,扬起脸打招呼。
“唉!你叫宇轩大哥,碧玲阿姨,又叫我爷爷,你这南蛮小妮子,还是没将辈分理清楚啊!”老人收起双掌,由鲲鹏的背上跃下,轻轻稳稳地落在四人的身边,“我看你们辛辛苦苦地造果子,就差这一阵雪了,这一刻钟的雪,够了吧!”
当然是够了,东方宇轩谷主的父亲,侠客岛的岛主,以他与当代剑圣相埒的功力,用内力引动气息的流转,在一小块天地造出几条惊雷与闪电,为孩子们下一场簸箕大的小雪助助兴,又算得了什么。积雪薄薄地铺在树叶上,鲲的背上,众人的肩膀上,只是片刻入骨的寒意,雪就化掉了,但这一点寒意,已经足够让成熟的裟椤果——宇晴想得到的“万花果”根蒂一缩,好像下定决心一般,自然而然地由一尺多长的树芽的顶端滚落下来了。
“小鲲,这不是给你吃的!”上官星雨挥手驱赶着探头探脑伸过脖子的鲲,的确,万花果很像一枚小小的玉核呢!鲲在一边盯了这么久——这几位主人,我驮他们飞这么远,现在,他们一定是良心发现,想做一点宵夜给我这一只了不起的大鹏吃。没承想上官星雨将它引以为傲的长脖子拨到一边,在果实离开树枝的一瞬,袁安伸手将它接在掌心里。小鲲只好讪讪地别过脸,那边落星湖被月亮照着,美得像一面魔镜。
“方乾爷爷您这次什么时候来万花谷的,也不来看我!”宇晴一脸的嗔怪。十多年前,她就认得这个老家伙,她随着六诏的难民北上中原,被十二连环坞的水贼们打劫,身边的族人一个一个中刀掉进大江,将水面染得一片血红,要不是方乾爷爷出手,一剑屠灭了那百余名水贼,她现在都会在他们的水寨里,由一个小丫环,一直做到一名贼婆娘吧!
“我昨天来,晚上忙着去看颜真卿写字,这老小子写得更好了;又去看孙思邈写好的《千金方》,老神仙又长进了。你们炼出来的这个万花果不错,过几天再来弄一枚给他送去,给他做寿礼,他要是死了,活不过两百岁,你们万花谷养老的招牌就倒了!今晚上,我约你们的东方大谷主去你碧玲阿姨那里吃饭。三个人吃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讲,你们东方大谷主就是一根大木头,无趣得紧啊!我从来都没搞懂,这样的男人,碧玲为什么还喜欢得要死要活。吃完饭,我就由他们那个小亭子逃出来,来找你这个南蛮小丫头了!”方乾笑吟吟地看着宇晴,也一手摸着下颏的胡须,那样子,活脱脱就是宇轩大哥的模样,不对,应是宇轩大哥学他的才对啊,他们两个人看起来倒并不像父子,而是年纪相近的兄弟,孙老神仙这是拿多少返老还童的丹药给方乾爷爷吃下去了!说宇轩大哥是大木头……那是因为您是他爹啊,您老人家在蓬莱岛,在您那了不起的亲爹面前,还不是像一根长蘑菇的大木头……
“方乾爷爷知道我们来到这棵生死树采药,对吗?您一定找我很久!”宇晴激动得泪花闪闪的。
“我就住在树下的那个树洞里啊。”方乾有一点不好意思,酒困人乏,七月初七的晚上,他匆匆扒拉下饭粒,由儿子与准儿媳那里告退,由绝情谷回到他钟爱的这个树洞里,是来睡觉的嘛。
“您个老猴子,就是放心不下碧玲阿姨的那几坛猴儿酒,又骗我!”宇晴涨红脸,举着拳头敲打方乾爷爷的肩膀。十年前,这个呼风唤雨引雷下雪的爷爷,也是这样骗她留在了万花谷,没有将她带去侠客岛看海鸥。“海岛太荒凉,不是你们女孩儿待的地方,你在这里种花栽树,将万花谷变成名副其实的万花谷。爷爷我会常来看你的!”可谁知道,他到万花谷来,到底是看她这个南蛮小丫头,还是看他的木头儿子呢?
唉,宇晴师父,你还有三个好徒弟,打坐在树顶上,贼头贼脑地看着你呐,这样的娇嗔,可不太像刚刚研发出天下第一疗伤圣药——万花果,看起来非常厉害的花圣宇晴老师的样子。
三
“明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就能开口说话了,等你们由司徒一一的水月宫回来,用落星惊鸿阵的办法,可以用‘长针’,替他恢复气血,补上花间游的内力,他大概就可以跟上你们的进度。他的脉象不错,气息也足,他在聋哑村听不见、说不出话,却还在坚持练习内力,你看他手上的茧子,聋哑村村头的枫杨树,可吃了他不少拳掌,很勤奋的小伙子啊!”宇晴摸索着吴耕右手上的脉搏,吴耕被袁安横抱着,放在鲲的背上。
他们已经由聋哑村返回,将吴耕由黑黢黢的柴房里带出来,去山涧里取来泉水,让他服下了万花果。就像猪八戒吃人生果似的,明天早上吴耕睁开眼,头脑一片清明,喊出袁安、李离、上官星雨的名字的时候,他一定说不出万花果的味道吧,忙了小半晚上,又是破阵,又是制药,连这枚果子的味道都不晓得,可惜了。等这阵子忙过了,就是不为给孙老神仙做寿礼,我们几个也要偷偷地劳烦生死树再长出几枚来尝尝啊。
由逍遥林到落星湖,鲲拐了一个弯,又来到生死树的上空,方乾爷爷已经钻进那个树洞里睡着了,这么远,都可以听到他传来的隐隐的鼾声,好像海浪一般,将生死树的树干一会儿撑大,一会儿收细。刚刚经过四季的劳作,长出来一枚万花果的裟椤双树,一定是烦死这个老家伙了,这时候,如果有一百只乌鸦撞进树洞,来一场鸟粪雪将老家伙埋起来才好呢。
“袁安、妮妮、星雨,你们快走啊!”星月的微光里,吴耕已翕动着嘴唇说梦话了,听得三人喜极而泣,这吴耕,他还以为,他们没有走出万花因吧,困在黑暗的地宫里,石头的牡丹花下,在铺天盖地的花瓣雨里,他们生死一线,他推着他们,让他们先走一步。
“我已经不欠你们的啦,你们三个,快去好好睡,明天早上起晚一点也没有关系,打不赢刑天也没有关系,吴耕醒来,就让他去晴昼海弄花猴的腱子肉、野鹿的鹿茸、晴狼的舌头吧,我好久没有做飞龙卧雪这道菜了!”宇晴跳下鲲背,与他们三个,不,四个告别。
当他们洗漱完毕,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的时候,他们还算不上今晚万花谷里睡得最晚的人。
鲲?它送走乘客,缓缓地往落星湖边的宿处飞,星月交映,微明的黑暗中,它的翅翼像一朵黑云,经过三星望月时,一颗巨大的流星从它伸直的脖颈儿前划过,鲲忽然发出金声玉振的悲鸣。
鲲,在这个山谷里已经有三百年。
千百的宝石,都抵不过那只南飞未返的公鹏吧。
它的征途是星空大海。
我的家是万花谷。
鲲,你觉得孤单吗?
还有一盏灯,跳闪在绝情谷小荷塘的凉亭里,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的中年人,隔着石桌在谈话,桌子上冲泡着宇晴姑娘春上送来的漱玉茶,茶已经凉了。七月初七,星汉滚滚,牛郎星正向织女星迢迢银河暗渡。两个双鬓斑白的中年人,他们的谈话,还会有关风月吗?
“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到我们蓬莱岛。你给爷爷拜完寿之后,到我家里做客,我端我们蓬莱的八仙茶给你喝,你说八仙茶虽然苦,虽然烫,但有一股板栗的香气。我的丫鬟阿朱在堂后悄悄跟我讲,说这个方公子长得好秀气、好风雅,这一回喝了我们家的茶,就要做我们家的人了。我在门帘后面悄悄地看你和我父亲讲话,你比离开蓬莱岛前的那几年长高了许多,晒得有点黑,但剑眉星目,神采奕奕,举止有礼,你跟父亲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见,只觉得耳朵里轰轰作响,血都在往脸上涌。阿朱拉着我的袖子将我往后扯,生怕别人笑话我偷看‘女婿’。”
“是啊,要是当年不离开侠客岛,遵守家长们的约定完婚,我们的孩子,也有今天参加万花七试的几个孩子那么大了。他们会在海外的侠客岛跟爷爷奶奶玩,在蓬莱岛上跟外公外婆玩,弹琴吹箫,学剑练气,在沙滩上晒得黑黢黢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一身圆滚滚的肉,就像当年我们一样。我现在也不能确定,我的选择对不对,只是觉得,特别对不住你。”其实,我并没有忘记那刀光剑影的宴席上流淌的琴声,这么多年来,它都缠绕在我的梦境里,也没有忘记那阳光如瀑的客厅里,白衣黑发的女孩儿端上的清茶的袅袅茶香,它混合着你衣袖与头发的幽香,一直缠绕在我的生命里……十八年前,我无声无息地离开侠客岛,未曾给你留下一封书信,是希望你能彻底将我忘记,少年的心既在远方,他就应该鼓足勇气,斩断情丝,让心爱的女人去爱上别人,结婚生子,过平静的生活。真正的爱,有时候,其实就是要做一个陌生人。我没有想到你会来中原找我,你自小都没有离开过蓬莱,一个人千余里跋山涉水找过来,你敲着觅星殿厚厚的木门,由重逢的喜悦,生出满腹的疑惑,你又难过,又伤感,流眼泪,隔着门对我说:“你不见我,那也由你,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是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堂堂正正未过门的妻子。你不等我,我却要等你,我自寻一处等你回心转意吧。”
“我听着你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在殿内,背靠着大门,手里握着我的剑,呆坐了一夜。全世界的男男女女都会嘲笑我的无情无义吧,我只是觉得,我没有勇气面对你。我已经没有办法回头,我希望你碰到这一扇紧闭的门之后,能够回头,带着对我的愤恨与不齿回蓬莱去,一个逃掉婚约,又回绝了千里寻夫的未婚妻的男人,是不应该被原谅的。我派宇晴悄悄地跟着你,怕你有事。你下定了决心,真的住进了绝情谷。我们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蓬莱方家的叔伯兄弟们,觉得脸上无光,痛恨我这个忘恩负义的子弟,他们在万花谷与绝情谷之间,布下了九九八十一道机关,以免你与我重新见面。我其实对他们心里面充满了感谢之情,为我们立起来这一堵隔离的墙。这并不是不能克服的难关,真正的八十一道机关是在我们的心里,被日渐长进的岁月藤蔓一样纠缠在一起,密布着荆棘与花朵,让我们失去将之清理出来、重新开始的勇气。一个男人,不到四十岁,如何能够回头,认识到自己的错?我希望自己还不算太晚。碧玲,我已经不是你少女时代看到的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我的自私、我的怯懦、我的无情,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常常像火苗一样烧烤着我的心,我不配得到你的谅解。”
“宇轩你不用这样想的。我自己愿意来中原,愿意住在绝情谷里,住在离你只隔着一条溪流、一条秘道、八十一道机关的地方。我看着万花谷里的草木一天比一天繁盛,屋宇一天比一天广大,大唐的奇能异士慕名来到这里,愿意在这里切磋技艺,夭寿不二,修身以俟,度过他们的后半生,我就明白了,万花谷并不是一次赌气、一次逃学、一个玩笑、一个梦,它是一个奇迹、一个创造,令我觉得骄傲,没有万花谷的大唐,没有书圣、画圣、琴圣、药圣、花圣、工圣、棋圣的大唐,会是多么令人乏味!我也知道,你心里有我。宇晴常常到我这里来,将你的事情讲给我听。宇轩我觉得我们是在一起的,我们并没有分开过。那些背后议论你的人,哪里知道,绝情胜过有情的道理。”
“要是明天,如果孩子们败给了司徒一一,万花谷就会变成木人谷了……到时候,我们就回侠客岛吧。”
“他们不会输的,我相信你**出来的孩子,不可能输给司徒一一教出来的木人。我要你留在万花谷。”
“要是明天,父亲逼我比试武功,我输给了他,我就只好将谷主之位交给宇晴,到时候,我们就回侠客岛吧。”
“侠客岛武学未必就是万花武学的对手……你们二三百人切磋出来的武功,不是方伯伯一个人在侠客岛上苦思冥想可以达到的,想得到天下第一的人,往往最难得到天下第一。”
“他已经输给过剑圣一次,他为与我的比试,已经准备了十年了。”
在迢迢的星河里,在喜鹊们用鸟背拱出来的鹊桥上,牛郎与织女讨论的可不是这些。“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黄金般的新月已经沉没在万花谷外的群山里,来自星空的清露珍珠般凝结在荷塘之中的荷叶上,泼剌一声,新长成的鱼儿由水底跳上来,闪现出它们银子一样的鳞片。青草上流动的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忙忙地飞,但愿它们尽早找到各自的情缘。
流年似水,太上忘情,纵是雄姿英发、情久自抑、名满天下的东方谷主,对着他已徐娘半老的心上人,对着她温和的面容、被岁月涂抹的皱纹、染霜的发髻,也是亢龙知悔、心有戚戚。
“碧玲,如果回到二十年前,我一定不会离开侠客岛。”
“宇轩我知道的。”
“原谅我二十年后,留在了万花谷。”
“好的。”
“谢谢你的陪伴。”
“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