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级武侠网游“剑网3”官方小说(全8册)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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鲲鹏记

“万花谷什么都好,就是蚊子多!”上官星雨嘟着嘴,摇着蒲扇往前走。七月初七,山间黄昏,一路夜气初发,草木生香,萤火点点,照亮蚊柱飞旋,蚊雷嗡嗡。袁安与李离跟在她身后。两个少年已经将花间游内功练到了第五重,周身经脉通畅,气息流转,就是蚊蚋的细足蹬踏上来,也会被真气反弹,趔趄一滑,扫兴而去。可人家星雨同学还在第三层“清风垂露”上打转,气机内敛,热力外泄,正好召唤全谷的蚊子来降坛会饮,所以一把蒲扇不得离手之外,还必须舍去女孩儿夏天热衷的长裙,紧紧地裹着男弟子们的长裤,饶是这样,口鼻、手足露出她莹莹肌肤的地方,还是被蚊子咬得斑斑点点。

袁安皱着眉道:“以谷里师父学长们的本领,是可以将蚊子除掉的,宇晴师父种一片驱蚊的花花草草,比如艾蒿什么的,司徒先生做一批可以捉蚊子的木人,不是鼓捣他那个‘刑天’,药王他老人家配几缸药汁让聋哑村的仆役们洒扫,东方谷主再让大家练一练‘去势’剑法,三五天必有奇效。可是蚊子除了,蜻蜓吃什么?蜘蛛吃什么?蝙蝠又吃什么?还有其他的鸟儿,也得将蚊子当饭。要是没有蚊子,万花谷就会少很多生机与生趣。我来谷里几个月,功夫上没什么长进,心里却觉得,每一棵树,每一只动物,每一个人,在这里都是相关的,长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头白猿在晴昼海里叫几声,可能就会引来一场雨,第二天早上,晴昼海里的草头就会盛开,一片紫颜色。”可怜的家伙,过去的几个月,他领着星雨和李离加入正意部,格物致知,诚心正意,一门心思修功夫,本来是想将由万花因隧道里碰巧得来的花间游内功尽快练到传说中的第七重,没想到,三、四、五、六,他与李离都进境神速,可达到第六重之后,却是不进反退,像一条卡在溪流中的小船,东方谷主与宇晴师父告诉两人心法与口诀,好像再也派不上用场。

李离心疼星雨,但嘴上不饶人:“你还是将内功练好吧,不然,全谷的蚊子都会绕着你飞!就你一个人晚上睡觉要高高地挂着蚊帐!不要每天不是缠着宇晴师父看花,就是去找林师父学画画,苏师父学弹琴,王师父学下棋。内功,内功,内功,重要之事,我跟你讲三遍!格物是为了内功,致知是为了内功,诚心正意,都要在内功上见分晓。没有内功,以后你在江湖上,就是一个女混混儿。”李离一边数落星雨心里一边想,做一个女混混儿、空空儿的星雨,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妥啊。

上官星雨一路听得连连点头,可是……真的不用去找宇晴师父吗?她长得那么好看,性格又那么温柔,她的眼睛里好像藏着一个更深的落星湖,幽幽闪着波光,她的双手又是那么灵巧,好像路边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条藤蔓,被她的手指触碰一下,就会吐芽、生根、开花、结果,生机勃发。她用“点墨山河”的轻功在晴昼花海里奔跑的时候,就是一个仙女。“师父姐姐你有什么种花的诀窍吗?”星雨有时候会傻傻地问。“你到它们中间去,看阳光、月光、星光照着它们,听风吹,听雨淋,听露水滋润它们,听它们生长的声音,就会明白怎么样种花啊,花不是我们种出来的,是它们自己长出来的!”宇晴会认认真真地对星雨讲,她一脸认真的神情,真美。今年春天宇晴师父迷上了种牡丹,魏紫姚黄,各种颜色与形态的牡丹花,挨挨挤挤站在她的院子后面,长安、洛阳的牡丹花种得最好的时候,也比不上宇晴的牡丹品类奇、花色好。星雨愿意捏着荆条,站在院子门口,由早到晚守着,不让那些讨厌的野鹿跑过来啃牡丹!宇晴师父又迷上了制茶,谷雨之前,晴昼海边上最高的那几棵老茶树上发出成千上万粒新芽,这几棵老茶树是宇晴派弟子专门由她的老家南疆浪穹诏的大山里移来的,撞州过县,船载车行,好容易在万花谷里开枝散叶。宇晴将新芽摘下来,晾干,炒制成雀舌一样的白茶,取名叫“漱玉茶”,去送给东方谷主、碧玲阿姨、孙思邈老神仙爷爷他们,每人一个小纸袋,三两都不到。大清早跟着宇晴师父去朝阳晨露里采茶,一边跟她在习习春风里学唱南疆的采茶歌:“三月采茶茶正柔,阿妹采茶在山头。阿哥你看满山茶叶随风绿,阿妹我喜得阿哥捎信在四周。”风景好,歌好听,星雨觉得采到的每一瓣茶叶,都比金子白玉要宝贵。还有,跟宇晴师父学做菜!那一道“飞龙卧雪”,用花猴的腱子肉、野鹿的鹿茸、晴狼的舌头切成细丝炒在一起,堆积在荷花瓣上,王知味那家伙将菜谱借给宇晴师父时,他脸上依依不舍的样子!星雨被宇晴派到晴昼海里猎晴狼,割狼舌,将狼舌上厚厚的腥膻的白苔用小刀子一点一点刮下来,原来这是上官府里厨役们做的事啊,星雨做得津津有味,一点都不烦。原来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以由种树、养花、采茶、做菜等琐碎的事情里,由亲自动手、浑身是汗里得到这么多的快乐,这是星雨之前从来没有感受到的。“什么是武功?”星雨问宇晴。“花开叶落都是武功啊!”师父小姐姐睁大她清澈的眼睛盯着星雨,“你想想春泥护花,花会长,我们的内力也会长。芙蓉并蒂,兰摧玉折,花语酥心……你多看看花,自己就明白了。”星雨格了半天的花花草草,自己没法子明白,回来请教李离,李离的眉头又皱得像老榆树似的:“宇晴师父说的是百花拂穴手?离经易道?”

真的不用去找林白轩师父吗……他那么帅,那么忧郁,笑起来就像春风吹开落星湖,对雨鸾师父又那么温柔体贴,有人讲凤是男鸟,凰是女鸟,两位师父就是我们谷里的一对凤凰!宇晴师父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她在林、苏两位师父住的仙迹岩种了好多青桐,亭亭玉立,晨风吹过,将淡绿的梧桐花摇落下来,筛满一地,林师父在苏师父的琴声里作画,画他的山水、花鸟、古寺、城镇,城镇中各种各样的人,有时候,他也会画山里的神仙,骑着珍奇异兽往来,他其实没有一样人物是画得对的,却可以将它们的灵力与魂魄画出来。星雨跟着前来向两位师父请教的师兄师姐们一边听,一边伸脖子看,师兄师姐们提笔的提笔,鼓琴的鼓琴,屋子外风和日丽,啼鸟互答,仙迹岩上的瀑布轰鸣,这时候要是有一个人由屋子里出来,远远地回望这青桐掩映的宅院,清泉林石中作画奏乐成群结队的青年男女,又活泼,又风雅,也会觉得,他们是在仙乐飘飘的画中游,就像置身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似的。吴道子是林师父最爱的画家了,也是林师父的师父。他们的画室四周,挂满了吴道子的画。“要画风!光是万物之灵,风吹着光,才是画,这可以是一套剑法,听风吹雪,踏歌雪中行,我们将它叫风光剑吧!”有一天,白轩兴之所至讲到这里,回头盯着正在弹《获麟》的雨鸾。雨鸾停下修长的手指,沉思片刻说:“白轩,风将光吹成线,成为曲,琴声也是线,也是曲,明天我们早一点起床,去落星湖边练练你的风光剑吧!”她的嗓音真好听,落星湖边树丛里的千百只黄鹂,没有一只黄鹂唱出的声音会超过她。可是林师父自己画风,却要我们画水!他说:“平远细皱,起起伏伏,这是画匠们的画法,你们要学水奔湍巨浪,随石曲折,随物赋形,画出水的神气。画好了水,才画得出风,画得出光。”星雨画了几天的水,总算有一点“输泻跳蹙之势”,被林师父在上面涂了朱表扬说好,喜滋滋地带回来给正在钻研机关术的李离看,李离用手指点着她的额头讲:“姑娘你要学的是风光剑,不是画风水。”星雨心里想:“你这家伙就该去上上林、苏两位老师的课,就是学不来画画弹琴的风雅,看看人家怎么样举案齐眉夫唱妇随,也是极好的。”小姑娘家一边想,脸却微微红了。

还有颜真卿师父,大家觉得他很古板,书法课也很没意思,除了描红就是描红,依葫芦画瓢,又排在春日迟迟的下午,一般的弟子能逃课就会逃课。找的理由是要去帮工部修机关啊,帮藏药部晒个药啊,帮图部整理书籍啊,帮酒坊糖坊干活啊,为厨房捞鱼摸虾啊,头疼脑热啊谁也免不了,自己去采药配个方子什么的,实则是与心上人去逍遥林散个步,三星望月去看夕阳,晴昼海去摘花,落星湖去摸鱼。话说回来,反正按东方谷主他们立的规矩,万花谷的课目都随弟子的兴趣自行选择,所以你也莫指望颜老夫子上课前,能摸出花名册来考个勤点个卯,他自己一碟花生米、一壶“漱玉茶”,在窗户下的日影里翻着钟太师卫夫人王逸少的拓本,昏昏欲睡,几个想由书法里悟出剑意的小夫子正襟危坐,一个圈一个圈磨墨,平心静气地铺纸,挥舞着用晴狼背脊上的狼毛制成的笔,点横竖,撇捺提,仿着老夫子发下来的“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二十四字真言,仿十遍领一次出恭牌,仿到三十遍,差不多就到了日影西斜,下课饭讫的时辰。能够在颜师父的书法课上不打瞌睡的同学,要么是找宇晴师父讨过赫赫有名的“万花谷风油精”,余下的都是万花谷一等一的好弟子,星雨算其中的一个。她在家里已由蒙师开过笔,学习楷字,悄悄问师兄们什么时候能将这二十四字咒写到草书,曲风师兄不紧不慢地画着桃符,一边回过头来对她讲:“我还没听说过万花谷有谁能由颜师父这里学到草书的,楷书十年可通神,草书一天乱脚跟,宁要欧公奇,不要张旭狂,小师妹你莫做梦了。”因为无聊,师兄们也特别调皮。有一次曲风师兄悄悄捉了一只癞蛤蟆,用石头压着,放到一张瓷碟子里,趁师父打盹替下了茶壶旁边的花生米。颜真卿醒来吃茶,去摸花生米时,就摸到了蛤蟆沟沟坎坎的癞皮上。众人拼命忍住不笑,颜真卿却盯着石头下的蛤蟆发呆半晌:“石压蛤蟆屈而生拙,拙有力,力通神,后世必有此体大兴于世!”还有一次,另一位轻功很厉害的刘歆师兄,直接就趁老师睡着,将墨涂到他脸上去了,老夫子醒来,摸了一手的墨,看着手上反印的纹路,也很赞,说:“这些横还是有一些生气的,并不是死蚯蚓。”最可恼的一次,是一位名叫宋歌生的师兄,他领着出恭牌去小解,发现临空架在水潭之上的茅厕,坑位之前有一棵楠竹根部油光水滑,他问过其他几位男弟子,明白这是颜师父出恭的时候,会一边抱着竹子格物致知,思考悬垂露成竖的法门,一边五谷轮回方便如斯。宋师兄伙同曲风刘歆二人,悄悄将那棵竹子的根部用小刀挖空。第二天下午,颜真卿又来方便时,抱着竹树摇头晃脑沉思入厕,竹根全断,竹子一松,他自己是猝不及防,破茅而出,直坠水潭,好容易一个千金坠定住身形,那边东方宇轩刚好路过,慌忙将鞋袜皆湿的一代文曲星拉上来,老夫子抹去脸上的水,大喜过望,说道:“憋气回锋,大道曰返!”东方宇轩也是一脸喜悦,连忙向他作揖:“大哥你悟了,悟了!今晚有酒!”那一次,挤在窗子下看热闹的曲风们,差一点将肠子都笑断了。星雨将“石压蛤蟆”“死蚯蚓”“大道曰返”讲给李离听,李离也笑得前仰后合,一边又正色对星雨讲:“颜老师的字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兼收汉魏晋宋以来风流,我朝书法名家没有谁超过他的。字如其人,他格力天纵,神乎其神,难以预测!练百花拂穴手中的‘快雪时晴’‘钟林毓秀’,都应体会书圣的笔意!”星雨听得半懂不懂,只是觉得颜师父的课虽然没什么意思,但这些促狭师兄太有意思了……

还有积薪师父!他的棋室也是星雨喜欢待的地方。星雨他们刚来万花谷的时候,春雨绵绵,乍暖还寒,王积薪听子虚道人乌有先生两个老家伙回来讲,说有四个孩子误打误撞,破了“媪妇谱”,忙亲自跑到弘道部来,见到袁安、李离、上官星雨三人,又是作揖又是打拱,一定要东方宇轩做证,由他来拜三个少年做老师:“破解媪妇谱是我一生的志业,现在大功告成,你们三个就是我的恩人,小师父在上受我一拜!”东方宇轩不同意,他说:“积薪兄,天外有天,谱外有谱,万花谷得天之助,破解媪妇谱,是我辈弈人之福,人力有尽,棋道无穷,积薪兄正要指点这几个孩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切莫自谦至此。”王积薪挥袖擦掉脸上的泪水,当即将三个少年带到棋室里,信誓旦旦,一定要将浑身棋艺倾囊相授,还要东方宇轩除了管理谷中事务之外,也应抽空过来弈棋,毕竟,这个谷中,只有他们两人才是唯二的弈棋高手。几个月下来,媪妇谱的万千种变局,师徒四人闭门苦研,都已经烂熟于心。这飞来的棋局,果然是玄之又玄,打开了围棋的众妙之门,有时候他们连夜打谱,听着夜雨打着窗外的新荷,不知东方之既白,这种梦幻般的体会,也是从前没有过的,星雨常想,比较起画画、弹琴、书法,也许围棋才是我的真爱?这样一闪念,林师父、苏师父、颜师父的影像便在她眼前一一浮现,按下葫芦浮起瓢,让她自己都觉得内疚起来。除了下棋之外,积薪师父却是一个腼腆内敛的中年大叔。有一天,趁着李离与袁安不在,星雨悄悄问他:“师父你站在溪边的窗外,真的没有看清那位婆婆,还有神仙儿媳吗?”王积薪手捻一粒黑玉棋子停了下来,一张白玉般的脸变成了酱紫色,半晌抬头对星雨道:“那夜月光入户,照在床枕边,徘徊转移,有一刻就停留在她的脸上。”星雨问:“她长得好看,对吗?”积薪师父点点头。星雨又问:“您很想念她,对吗?”王积薪长叹一声,定定地将棋子放到棋盘上,答道:“棋道如梦,佳人如梦。”回来星雨将此事讲给袁安李离听,两位男同学也叹惜了半天,没想到一代棋王,还是一个情种啊,可惜与人家仙凡相殊,罗敷又自有夫,那夜仙姑仙婆下棋,仙姑父不知云游在宇内何处,他要是碰巧回来看到棋圣大人的偷窥,还不打得他满地找牙齿。

可是媪妇谱跟武功有什么关系呢?琴棋书画再好,也不能帮星雨赶跑夏天里越来越多的蚊子啊。花间游,花间游,离经易道,离经易道,内功,内功,一定要打劳么子坐、调劳么子息,什么太素九针养心诀、点穴截脉拂穴手,什么无根树花正明、月魄天心逼日魂,什么金乌髓玉兔精、二物擒来一处烹,什么先贤明露丹台旨、几度灵乌宿桂柯,唉!

星雨回想起他们进到万花谷半年来的点点滴滴,进而想起冷雨飞雪里寻找到万花因隧道的不易,觉得又伤感又甜蜜,一边将自己的苦恼和盘托出来,希望得到两位伙伴的开解。李离入谷以来,已经变成了内功机关派、古籍整理派,平日向袁安讨论内功既多,得空就去工部,请教僧一行师父,又跟司徒一一先生的几个入门弟子牛星罗、冉间选等来往密切。星雨与万花诸圣学种花栽草,琴棋书画,他虽然也不无兴趣,总觉得太慢、太迂、太文艺,不如内功修习循序渐进,机甲机关切实痛快。

袁安抬头去看西天的诸峰,暮紫沉埋,星斗乍现,这个时候,鲲这只懒鸟还在落星湖里戏水吧?它会眯着眼睛,将细长的脖子收进来,将小脑袋深深地埋进湖水里,直到湖底清凉的水冲掉翅膀上的最后一点暑热,才会懒洋洋地由湖心里拍翅升起,飞到他们正意部“天”字斋的前面,来载他们三人去摘星楼见东方谷主。对的,万花六试之后,东方宇轩谷主特别吩咐宇晴,让她带这三个成绩优异的少年晚上到摘星楼上去见他。

星雨没有错的,如果不是她,他们几个人不可能那么顺利地通过万花六试的。“星雨,你不要太操心蚊子,你今天的表现多么好,那么多师兄师姐都被你比下去了,将‘飞龙卧雪’做出二十五种滋味,将‘漱玉茶’冲泡出春和景明的意境,由宇晴师父的六十四种牡丹里认出倒晕檀心,你还要说出来苏师父弹的平湖秋月是九月初九的新月,又要认出林师父拿出的一百张画里,哪一个是吴道子的真迹,这个真不容易。不是你开了一个好头,我与李离也轮不到去回答书圣、棋圣、医圣三位老人家考校的机会!我还觉得,技艺都是由精气神里来的,精气神都是由心里生出来的,心无挂碍,就能逍遥花间游,技进乎道,内力自然而然就由丹田里生出来了。李离你说对吗?”

李离有一点心神不宁,星雨已经注意到。

“我听星罗师兄他们说,以前万花七试都是同一天进行的,今天为什么没有第七试‘机关之试’呢?东方谷主他们是将‘机关之试’留在了晚上,要我们星夜去赶考吗?”原来李离的担心在这里。

“你和袁安花了那么多时间在机甲上,你晚上做梦都在研究甲人,还怕过不了第七试吗?”星雨撇着嘴,但她也只是说说而已,她知道李离心思细密,担忧的事,一定有其道理。

“吴耕要是知道我们过了六试,不知道会有多开心,既来之,则安之,我知道司徒一一的甲人有多可怕,但我偏不怕。”袁安微笑着说。

这时候,他们的头顶上已经传来鲲鼓翼的声音。他们抬头去看,宇晴师父坐在鹏背上,向他们俯冲过来,李离、上官星雨、袁安三人双足往山路上一点,衣袂飘飘,身形如箭,向鲲鹏的翅背间跳丸飞弹般射来。正是宇晴指点他们练成的“点墨山河”击水兮万里,纵翼兮排云,轻功之俊赏,与当日宇晴在黄梁驿见到时已经是天差地别,宇晴不由得心里一暖。夜色已经降临,万花谷里灯火繁盛,空气里满是初荷与金合欢花交会的清甜香气。小鲲金声玉振地长吟,载着四人往高高的摘星楼飞去,摘星楼之上,暮紫的回光里,灿灿长庚星领着群星正在冉冉浮现。

摘星楼筑在谷中央最高的石峰顶上,稍逊于此峰的另外两座石峰与之鼎足而三,峰顶分别筑有觅星殿与赏星居,风和日丽的晴天,夕阳沉没之前,便是将最后一片暮色铺展在摘星楼、觅星殿、赏星居蓝绿的琉璃飞檐上,令平素朴实无华的檐角在此一刻闪闪发光,好像是由黄金铸就。平日大家去觅星殿见东方宇轩谷主论武议事,去赏星居看孙老神仙抟丹制药,或者上摘星楼摸云扪星,都得坐吊桥与绳车,由岚天梯轧轧往来、闻着桐漆松木的香气,由这交通机关里慢慢体验僧一行和尚跟司徒一一的天工巧思,优哉游哉,也有趣味,但予上官星雨、李离这些还未养出闲情逸致的新人,乘鲲鹏高来高去,当然是最爽利的交通法门。

鲲两只精钢般的利爪停驻在暮云飞渡的摘星楼前,船帆一般的双翅一收,宇晴领着三位少年由背上跳下来,踏上台阶。摘星楼中已是灯火通明,数十盏乌桕油黄铜灯光影清清亮亮,十余把紫檀座椅之上高高危坐、谈笑晏晏的,正是白日考校过他们三人的万花诸贤。东方宇轩坐在堂上,静穆威严,哪里有一星半点当日戴面具扮黄梁村老黄的滑稽模样,左右分别是药圣孙思邈、工圣僧一行、书圣颜真卿、棋圣王积薪、画圣林白轩、琴圣苏雨鸾,连平素不太露面的乌有先生、子虚道人两位客卿也敬陪在末座上。宇晴笑着与众人打招呼:“你们这里神佛菩萨一般坐着,着我去拘这三个孩子,已经带来了,你们仔细考问,别将人家孩子吓着。”说完坐到苏雨鸾旁边为她留出的座位上,只剩下袁安、上官星雨、李离三个家伙在门槛前面被灯火皇皇照亮的空地上,呆头呆脑地站着!

“一定是我写小纸条给那个宋歌生,将颜师父君子剑的剑诀告诉了他,我说‘点如坠石,画如夏云,钩如屈金,戈如发弩,纵横有象,低昂有志’这二十四个字,得换他去落星湖抓二十四条小白鱼喂给小鲲吃,他答应了,我才写纸条给他的啊!各位师父在上,弟子我知道考试作弊不对,下次不敢了,可就是一张小纸条,你们不会让我重考一遍吧!就是重考,也不能拉上袁安与李离吧!早知道万花谷的考试规矩这么严,打死我也不敢传纸条啊!”上官星雨一向有错必认,坦白从宽,至于改不改,那个就得看她的心情了。

上官星雨一脸委屈,眼睛里楚楚可怜就要坠下泪来,倒是将颜真卿看得着了慌:“小姑娘你莫哭莫哭,能将老夫这二十四字诀换来二十四条小白鱼,很好!更何况,这二十四个字换鱼之后,为师专门去落星湖看小白鱼,又悟出了‘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与游者乐’新二十四字君子剑,与你心有戚戚焉吧!”书圣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发胡须半白半黑,身材高大,坐在椅子上都比别人高出半头,平素予弟子宽大慈爱,这一番手足无措的样子,让一边正襟危坐的诸圣忍俊不禁,宇晴、雨鸾掩着嘴笑出声来。

“你传颜师父的二十四字诀也就罢了,为什么又将‘骊山谱’画给曲风,这小子的棋力最近本来就退步了,你还帮着他偷懒!”在袁安等入谷之前,曲风是棋圣最得意的弟子,谷中的访客来寻王积薪下棋的,多半都是他对付去了。欲访棋王,先奏曲风。曲风如虎,积薪如狼。这都是江湖上的弈道传说了。其时积薪年过三十,纱帽白衣,身形精干,说话中气十足,平日不苟言笑,接着颜真卿责问上官星雨,辞色又比书圣要严峻很多。

“我……我不该用谱中的一粒棋子去换曲师父由湖里采来的一百颗莲子。”上官星雨嗫嚅着,那边宇晴已将她的话接过去:“这几天正是采新莲子的时候,星雨你得将曲风采的莲子分一半给我。”星雨只得乖乖地点头:“好吧。”

还没完。那边林白轩也有账跟这小姑娘算:“你由为师一百张画里,认出加入的吴太师父的真迹也就罢了,女孩儿学画画、弹琴本来就有天分,可是为什么袁安与李离也一认一个准呢?我刚才晚饭时百思不得其解,与你雨鸾师父参详了半天,也没想明白!”

“林师父您看自己的画总不如看吴太师父的画多,您行走宫廷时,得过不少御用的鸡舌香,您看画时将身上的香气染在画上,一闻就闻出来了!”上官星雨低着头,摆弄着衣角,这么儒雅英俊的中年大叔,雨鸾师父是修了多少辈子才跟他结成夫妻的呀,当然,人家雨鸾师父也是沉鱼落雁、花容月貌,当年七秀坊七秀之一,配他这个由金水镇来的穷小子,也是绰绰有余的。这小妮子心里腹诽八卦,却让林白轩一张俊脸慢慢烧红了,唉,这鸡舌香,还是都送给雨鸾的好!他偷偷去看苏雨鸾,苏雨鸾却没注意到心上人的红脸,只顾着自己憋下笑脸,正容问星雨:“唉你这小妮子聪明也是没法子,上官婉儿前辈家的子弟,能不聪明吗,只是你又是如何听得出为师我弹的《平湖秋月》,就一定是九月初九的新月?”上官星雨抬头,新月般的脸上都是笑:“因为林师父常常在课上讲,当年他在河洛道上遇到师娘,是九月初九,他请孙师父配药涂脸,带着师娘您入宫赴皇帝的梨园宴,也是九月初九日啊!”那还是林白轩在宫里行走的时候,李隆基看了雨鸾的画像,一定要林白轩携雨鸾到宫里赴宴。那时候皇帝已经沉湎于酒色,想听雨鸾弹琴是假,多半是想看她倾城倾国的容色。得亏其时东方宇轩客居长安,与林白轩夫妇交往频密,连夜计议,觉得最妥当的还是运用孙思邈老神仙的易容方。当夜林白轩苏雨鸾等候在东方宇轩常住的悦来酒家,东方宇轩则披星戴月连夜赶回万花谷。一路由关中的平原过潼关,经风陵渡,又步入秦岭群山,头顶星空历历、新月如弯,他运起花间游内力,提纵起伏,跋山涉水,如飞电跳丸、云霄轻羽,将三十余年来的修为全部激发出来,觉得踏步山川河流迎送,上纵又有星月冥冥中的助力,茫茫大块,万物流转,批郤导窾,皆与身形激发,竟是十数年来轻功大成的一夜,三更里赶回谷中,催请孙思邈老神仙起床配了药粉,团成一丸丹药,又召唤大鹏鲲载自己重返长安,长安城里,也只是雄鸡一唱天下白,东市的商家才刚刚抹着惺忪睡眼,卸下门板开门做清早的生意呢。什么药?老神仙将之称为“归妹丹”,是由《淮南子》里取来的典故,人说那嫦娥吃下西王母的不死药,飞向月宫,“翩翩归妹,化为蟾蜍”,哪里是成了什么仙女哟。那日雨鸾赴宴前,洗尽铅华将归妹丹破碎,辗成药粉,对着铜镜,一点一点描在脸颊与眉眼间,药粉风干收缩,将雨鸾一张春花一般明媚的脸,顿时扯得眼歪嘴斜,她一下子就由风华绝代的少妇变身为萎黄臃肿的妇人。向晚去宫里赴宴,皇帝满心欢喜迎出来,看到名满天下的美人已经衰老如斯,周身也不是少妇淡雅的兰香,而是隐约透出秋冬林木中的腐败气味,一时兴味索然,举箸难食,又命雨鸾弹琴唱曲。雨鸾叮咚奏琴,吟唱当日流行坊中的《洛阳女儿行》,嗓音固然是如黄莺在谷、乳燕啼林,婉转好听,但由一名“老妇”唱出来,更见荒唐无聊。好在李隆基自命风流,涵养不错,硬着头皮听完,也叫了几声好,才带着他一身的鸡皮疙瘩走掉了。林白轩佩服老神仙“归妹丹”奇效的同时,自己都觉得这一日母夜叉好生怕人。这虽然是万花谷中的一件快事,但也不合适讲给弟子们听吧!这一下,林白轩的脸是红得要滴出血来,他旁边孙思邈老神仙、乌有先生、子虚道人等老头子哈哈大笑,笑声将摘星楼梁宇上的积灰都要簌簌地震动下来了。

原来这一天,正是万花谷一年一度的“万花七试”大比之日。陶潜诗曰:“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万花谷既是大唐哄传的桃花源,谷中诸贤多半是渊明先生心传的徒子徒孙,特别在每年夏天挑选胜日,谷主东方宇轩主持,命万花七圣分别在各处设案,以“琴棋书画,医茶机关”七项,分别考查谷中少年。由万花因隧道接引入谷,或由其他江湖中万花弟子引荐的新人,入谷之后,自愿到万花七圣门下学习,但只有经过“七试”之后,才可得到“万花弟子”的正式身份,之后可入正意、尚贤、归德、执礼各部学习,凭特长与兴趣,随侍诸师学艺;也可申请出谷,以万花弟子的身份去江湖历练,一边行医,一边行侠。只是这桃源胜地难得,两三百名游侠异士经历了世间的诸多风尘,好不容易寻觅到此地,纵情山水,自在逍遥,游于艺,志于道,真正重返俗世厮混的人并不多。所以对袁安、上官星雨、李离等新人来讲,万花七试事关去留,重要性不言而喻。三个人入谷半年,日夜勤学,又得宇晴等精心指点,进阶之速,竟是不弱于之前紫晴、谷之岚等江湖成名弟子,一年未满,就由宇晴向东方宇轩举荐,命三人参加今年度的万花七试。东方宇轩年前处心积虑,决心重开万花因隧道,亲自扮“老黄”物色关中游侠儿,实有不得已,见三位少年果然不负众望,脱颖而出,心中宽慰,当即同意宇晴所请,暗地里却是又高兴又担心:年轻人来到万花谷学习武道,带来蓬勃朝气,只是万花谷开谷十余年后,诸般变化,阴阳转换,盛极必衰,人世的桃花源已到存亡断续之际,何去何从,真的要以少年的血来弥缝吗?

袁安、李离、上官星雨等三人早早起来,梳洗后,即踏着朝霞,在关关鸟啼中,来到仙迹岩一一拜访诸圣的码头。苏雨鸾在二十余级石阶之上的琴台抚琴相候,命三人由她春秋冬三季的琴曲里辨别物候,她又命袁安由《阳春白雪》、李离由《听松》、上官星雨由《平湖秋月》里,分别依律自创一段剑法,三位小友左劈右砍,一文一武,宫商角徵羽,也算有模有样。雨鸾还特别赞许李离,说他的听松剑里有隐隐龙吟,不妨具体而微,更进一步。拜别雨鸾师父,三人来到王积薪的棋室,上官星雨觉得这一关应好过,没承想棋圣他老人家不玩长生谱,也不玩媪妇谱,偏要三人一道与他对弈四象数独棋,这是他当年过昆仑山与痴和尚赌钱时所创,三人由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里迷迷瞪瞪地挣脱出来,又与王积薪考较了一番他由长生谱里领悟出来的长生真气,总算是被他老人家重拿轻放,放出了棋室。书圣的二十四字君子剑,袁安练得最好,颇得其雄肆老媚的剑意;李离稍弱,难免名士做派;上官星雨剑诀记得牢,剑舞却纤弱支离,书圣苦笑道:“我这剑法是君子剑,本来就不是给淑女学的,你学成这样,柔中用强,化松为竹,已经很好,去吧!”到了画圣林白轩这里,难倒是不难,就是花时间,三人由林师父领着,一张一张去看他由世间搜罗来的历代名画,由名画中挑出他的师父吴道子的大作,之后又由之前他课上常常演习的“画山”“画水”“画风”中,演绎掌法,这道题跟雨鸾的自创剑法好像,一定是他们夫妻在枕边商量好的吧!袁安拟风,创的一招掌法名叫“春风狂似虎”,李离依照“画水”走了一路“波澜掌”,上官星雨只好去想“画山”,苦思半天,也只比画出一招“看山不是山”。白轩说:“星雨你这一掌,恐怕也只能拍死一只蚊子。”星雨心里想,鸡舌香师父,你这碧水滔天、水月无间,远水近山均老矣,不改眉眼盈盈的,我就是在学您老人家的那股子黏糊劲啊!

这是上午。下午的医茶机关三项,奇怪的是,三人只领到了两项考试。来到三星望月第二石针上的赏星居,孙老神仙还在午睡,他的大徒弟裴元替师父考较三人的点穴术。奇经八脉是万花谷的看家本领,去谷行医最是用得着,修习上乘武功,也是津渡,百花拂穴手,太素九针,点穴截脉,这些三人都下过苦功夫。只是裴师兄一边让他们点穴,一边又盘问去年长安城中种种情形,河坊街的豆腐是如何好吃,听月楼的羊肉是如何娇嫩,百花谷的名妓果真是来自万国的花魁?一会又将话题转移到甲人,我万花谷的机甲如何,他唐门的机甲又如何,不厌其烦,琐碎唠叨,其实是干扰了考生们的心神的。孙师父后来也被他吵醒了,爬起来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坐了半天,将三个孩子召到榻前,徐徐问道:“长生不老如何?”其时老神仙历经隋唐两朝六七世代十数君,已经一百六十余岁高龄,鹤发童颜,俨然当世神仙。上官星雨说:“如果一定要变成一个弯着腰拄着柺杖上摘星居看月亮的老奶奶,我觉得死得稍微早一点也没有关系啊,但我还是希望能看到大唐战乱平息,洛阳城里牡丹重新开放的一天。”李离沉思片刻,回孙师父道:“与我爱的人同生共死吧!”星雨自是听得心花怒放芳心可可。袁安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师父,生死并不重要,懂得生死才重要,长生不老无可无不可。”听得孙思邈双眼中精光一现,称许道:“好一个无可无不可,你小子讲得有道理,那个司徒一一,就是造出长生不老的刑天又如何?我老孙,就是造出长生不老的仙丹又如何?你们去吧,我这老不死的一关已经过了,而且很好,我要向宇轩那个木头木脑的小子好好夸你们,袁安这名字可以,行医行侠都不错。上官星雨,唉,上官这个姓,太贵气。李离?李妮?女里女气的!”语气一转,又是他的口头禅:“医之大道,需经年穷研,方望略有所得,而熟知草药习性,乃是医道之根基。所谓医者,当有父母之心,你们需用心多加钻研,将来行走江湖大有用处!”听得几个人耳朵里茧子乱钻。辞别孙老神仙,三人来落星湖畔见宇晴师父,宇晴已摆好浪穹诏的“漱玉茶”,落星湖里的清泉水,去年方乾老爷子看她时送她的一套邢窑雨过天青茶具。她是三位少年的老师,亲自将他们由山外接引入谷,平日里更是将他们当弟弟妹妹看,但她准备的题目可不含糊,要将茶具中的清水用内力煮开,计算着第七次冲泡的茶水最苦,第十二次可以喝到舌尖回甘……之前好几个弟子都放弃掉了。好在三人跟随宇晴既久,这些也不在话下,袁安、李离经万花因隧道奇变,花间游内力不弱;星雨嘛,帮她煮沸几壶水也不算作弊吧。四人喝了一肚子茶水,宇晴还在唠叨:“粗识,略懂,巧熟,精妙,游刃,忘我,武之道也是茶之道,漱玉茶是世上最苦的茶,好在苦尽甘来,虽然这甘甜来得晚了一些,却能绕舌三日,久久不散。学艺学医学武术,都是这样的,袁安,你这家伙走神了!”袁安自是想着七试的最后一试,机关之术,宇晴却说:“今年的万花七试,第七机关之试安排在第二天,出来考试你们的师父,也由工圣僧一行老和尚换成了客卿司徒一一,你们喝完茶,就回去准备明天的最后一试吧!”

今年其他弟子运气并不好,也只余下他们三个来做第七试了,可为什么忽然改换到明天呢?太阳才刚刚偏西,离西北方向的终南诸峰尚远。三人百思不得其解,也只能辞别宇晴师父,回来小心准备。三人收了曲风送来的莲子,将宋歌生捞的白鱼去喂了小鲲,闷闷地吃晚饭,直到晚饭后被宇晴寻到,一路乘鲲来到这摘星楼上。

正是初夏的清夜,摘星楼中灯火堂皇。谷中乌桕既多,灯油也不值钱呐。东方宇轩召集七圣诸客卿,坐在这几张檀木椅上,郑重其事地议事,一年上头也没有几回。山外纵然是战鼓兴起,血海茫茫,能奈我谷中习艺修道人何?但这已经是东方宇轩去年的想法了,再高的山,再深的洞,千山万水,也无法将人与世界隔离开来,何况万花谷已经是一个小世界了,外面的大世界天翻地转,我们这几个人凭着一点痴念建立起来的小世界,又如何能波澜不兴呢?林白轩常念叨:“常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外面的世界云垂海立的时候,我们这个小小的落星湖恐怕也会有煮沸的一天。唉,先不管这些十年之后的烦心事,应付眼下的急所吧,明天的司徒一一,明天的那个刑天,眼下的这三个孩子,这三个奇迹般穿过万花因,来到谷里学艺的少年。

几位老哥哥笑声甫歇,东方宇轩对座前三个少年讲:“今年参加万花七试的学徒,新来的与去年前年未通过的,也有三四十名,今日通过琴棋书画医茶六试,一关一关筛选下来,刚好是你们三个。学艺习武,贵乎诚心诚意,心诚则灵。你们少年心性,心思机巧,忘乎所以,也在所难免,本谷主也是理解的,并不会与你们为难,以作弊论罚处你们。你们尽可放心去参加明日司徒一一主持的机关之试,过了第七试,你们就与裴元、紫晴等师兄师姐一样,是我万花谷的正式弟子。”东方宇轩语调沉缓,一边说,一边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三十多年前了吧,自己随父亲方乾由侠客岛去蓬莱岛拜寿,方家的少年们嘲讽父亲,说他是败给剑圣的缩头乌龟,他出手与他们一一比试,是的,赢了。席间,他说也给爷爷带来了礼物,拿出长箫吹《海上明月曲》,好听。一边方碧玲以古琴相合,一男一女,知慕少艾,清绝的箫,缠绵的琴,乐莫乐兮新相知,蓬莱海岛仙乐生。可是等订下婚姻,父亲要他重返蓬莱成婚,他又知悔了,跑了。他何尝不曾“少年心性,心思机巧”,觉得天下的事、天下的人、天下的情,都当不得他一拳一剑,不在话下。诚心正意何其难,少年老成何其无趣,我又何必苛责这几个孩子。

东方宇轩心中的一段衷曲,七圣固然是不知,但大家的心思,也是宽慰的,来万花谷修身向道,固然可喜,修道的同时,聚天下英才少年而教育之,也是人生的至乐。一时大家点头含笑,将慈爱赞许的目光投向袁安、李离、上官星雨,好像目光里都要沁出蜜来,将三人梅子一般渍在其中。上官星雨悄悄地吐着舌头,袁安、李离也是松了一口气。只是,劳驾十位师父,冲暑犯露,晚上来到高高的摘星楼上,点灯费油,难道就是要通知我们三个白天的调皮捣蛋,并非是作弊,现在可以回去安心睡觉了吗?

东方宇轩接着讲:“我又与几位师父商议,觉得白天的六试,游于艺,轻于武,特别是未能考较出你们对阵法的修习。我们总归是饭后无事,趁着这月明星稀,摆一个七绝逍遥阵,来对一对你们的天地人三才阵如何?无论你们能不能冲出七绝阵,都没有关系,就当替我们这些老家伙松一松筋骨如何?”他话音一落,其他九人跟着纷纷点头,那架势,就是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劳作一天的大人,要孩子来敲背的敲背,按腿的按腿……

说什么不会与我们为难……

说什么饭后无事……

图穷匕首见……

人家是七大姑八大姨介绍入谷,光明正大地进来,我们偏要走那由一行师父跟司徒先生鼓捣的鬼神莫测的万花因。吴耕你在聋哑村还好吗?

人家是一天里万花七试都考完,我们偏要分成两天,第二天的主考官,还换成了一脸阴沉的司徒一一,考场还设在那鬼气森森的水月宫。

人家是万花七试,我们偏偏是万花八试——琴棋书画,医茶机关,加试阵法。

偏心眼的师父们,破关就破关,闯阵就闯阵。

饭后一百手,活到九十九。

来,我们也松松筋骨。

东方宇轩走在最后,站在摘星楼的门槛外朝身后挥掌,一招“清风垂露”,一股真气如同游龙,周游四壁,灭掉楼内数十盏灯,又激**回来关上了两扇大门。峰顶灯光熄灭,天上灿灿群星千亿,滚滚银河中的星浪,由南向北,贯穿天际,星光下注,将摘星楼前的平地照得纤毫毕现,摘星楼三星望月以下,群山围绕的万花谷,亭台楼阁,静水深流,花草树木,夜气中平常如昔,乱世中如同一朵睡莲,莫不是我们此刻,就站在它的莲心上?

摘星楼外的空地,方圆数二十余丈,平坦如砥。其时药圣孙思邈、书圣颜真卿、画圣林白轩、琴圣苏雨鸾、棋圣王积薪、乌有先生、子虚道人七位良师益友已按北斗七星的星位立在场地中央,孙思邈在中央占天权位,天枢颜真卿、天璇林白轩、天玑苏雨鸾,为斗魁;玉衡王积薪、开阳乌有先生、摇光子虚道人,是为斗柄。颜真卿持笔,苏雨鸾抱琴,其余皆凝神空掌,平心静气,起手如仪,静候一边已站成一线的袁安、上官星雨、李离三人。三人赤手空拳,袁安在前,据天位;上官星雨在中,据地位;李离断后,据人位,天地人,是为三才。

东方宇轩与工圣僧一行、花圣宇晴在一边掠阵。西南风由星际吹来,清凉入骨,鼓**衣领,将众人的襟袖吹得呼呼作响,天权位中的孙思邈,更是白发离离,须发皆张,一派宗师气度。难为老神仙了,东方宇轩心里想,他本来想请裴元来替下师父,可孙思邈不同意,他说这样劳神费力的事,还是由他自己来,他用八卦图,既已推算出了万花谷与江湖之中即将来临的大难,就要为弭平天灾与人祸出一分心力。十几年了,我们先后来到这片谷地,切磋砥砺,数寒暑,共患难,虽然平日信念不一,艺业不同,彼此谈话交往也寥寥可数,但心里却是有默契在的。一分同生在天地之间的手足之情,温温热热,平日倒也觉察不出,说起来,也像这北斗七星吧,散居在各自的一块小天地,但是在浩瀚的天河中,它们是一起的,它们的转动,带来了天地的变化。再看那三个孩子,袁安由长安城里的泥巷里长出来,出污泥而未染;李离、上官星雨来自清贵世家,秀外慧中,骨格清标,但愿他们是上天给万花谷送来的礼物吧。桃花源能历经数百年,薪火相传,黄发垂髫,老少更替,万花谷呢?我们这些老家伙离去后,这些楼台庭院会关停倾圮,草木走兽繁盛,又回到当年,我刚来谷地时的一派荒寂自然吗?东方宇轩心中感慨,眼睛发潮,觉得自己不惑之年,犹自太爱动情,不免暗中自抑,一边侧目去看僧一行与宇晴,两人神情肃穆中有几分紧张,已全神贯注,盯住了已经发动的七绝逍遥阵与天地才三人阵!

“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明则复为人!”袁安朗吟阵诀,领着李离与上官星雨,三人六拳,如林中响箭,如翩翩惊鸿,已冲入七绝阵中。三才天地人,星辰是精,河岳藏气,鬼神出神,精气神是为三宝,天地三才阵为天策军师朱剑秋弟子商仲永所创,立在北邙山中,难倒无数大唐英雄豪杰。东方宇轩精研此阵阵法,与侠客岛若归阵互相参详,将偌大的军阵改成三人协作的进攻阵法,前面一人用万花秘笈《武经》中的拳法,中间一个用掌法,后面一个用腿法,三人一体,共同进退,克柔攻坚,遂有无穷的妙用。东方宇轩见三人落落大方,毫无惧意,袁安矮身冲拳如风,上官星雨长身挥掌如雨,李离左右出腿快如闪电,就知道他们过去半年的修习出过汗流过血,能闯过六试绝非侥幸,心下快慰,右手不自觉地就捋上了黑漆漆的长须。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边孙老神仙领众人低诵《逍遥游》,已发动了七绝阵法。北斗为帝车之象,是为辕轩,车,转也,游也,变而为鲲鹏,天枢为首,天璇承之,天玑变换,天权取舍,玉衡犹疑,开阳振作,摇光波动,一时五人掌力齐吐,颜真卿挥笔,苏雨鸾奏琴阴阳变化,十二条内力深浅方向各有不同,惊涛深流,形成漩涡,将三个少年席卷而入。袁安、上官星雨、李离只觉得好像是渭河边的杨柳,忽然被狂风吹打,又连根拔起,投入滔天洪水中,载浮载沉,涌入春凌如雷的黄河,在一个连着一个的漩涡中,身不由己,眼看就要堕入河底,卷入灭顶之灾。上官星雨收起双掌,一手牵着袁安,一手牵着李离,袁安作头,李离作尾,三人连成一体,心力贯通,寻找着师父们内力交会的边沿,如同一条黄河鲤鱼一般,在巨浪中昏头昏脑地回旋。在这样的激流里,能撑多久呢?一炷香,半个时辰,师父们会手下留情吗?怎么感觉他们一个个板着面孔,好像要与我们秋后算账似的,上官星雨一边跟着两位同伴,跌跌撞撞地勉强踏着禹步,一边发动上官家聪明的小脑袋胡思乱想。

这七绝逍遥阵由侠客岛北斗七星阵变动而来,方乾在侠客岛穷海之边,夜参北斗,由星辰运转之中,悟出内力变化,得七七四十九变,可由七人、十四人、二十一人,一百四十七人,直至七百人形成大中小北斗七星阵,以门客家丁席卷来攻侠客岛的敌人,实是侠客岛第一防守奇阵。东方宇轩为防护万花谷,在觅星殿边推想此阵,除了阵形依星斗转移得出四十九变,星位上的人,因内力运用的不同,也可变换,进而推出三百余种变化,由天权位主持发动,卷入来敌。来敌被制之后,阵中激**的三百余种内力,或如巨龙,或如游丝,利钝不一,有质无形,可进入其奇经八脉,分分合合,因势利导,或令来敌经脉逆行、神昏智乱,进而走火入魔,耗尽内力而亡,堕入死门,皆存乎天权位主持者一念之间了。宇晴精通阵法,又挂念三人,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手心里捏着汗,催着东方宇轩:“宇轩大哥,你快去替下孙老神仙,他快一百六十多岁的人了,一时糊涂,拿捏不住,这三个家伙就完蛋了!”东方宇轩不动声色:“黄河之中的鲤鱼得靠自己跳过龙门,上面没神仙拉它们,下面也没神仙推它们。神仙都袖着手站在岸上看,急也没用。”工圣僧一行在一边听得连连点头,心里却还想:“谷主这个也不一定,等老衲这一次打败了司徒一一,得空就去龙门之下装一个机关,以后鲤鱼来了,借助这个机关,每一条鲤鱼都可跳得更高,妥妥跃过龙门,黄河之中,岂非也会多一些龙子龙孙?”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孙思邈双掌一转,须发开张,在阵中长吟,颜真卿长笔横扫,林白轩铁钩银划,苏雨鸾琴声变徵,王积薪掌力急吐,乌有先生与子虚道人左摇右摆,一时七绝阵内,急风飘雨,杀伐阵阵。

袁安只觉得师父们的内力变急变锐,好像钓钩一般,将他与上官星雨、李离好容易会齐的内力扯住,堪堪即将冲破经脉**而出,他领头,带着三人跳跃躲闪,又全无作用,十万火急之中,听到李离在后面高喊:“鲲!”心中即如电光石火一般,原来师父们内力何等深厚,变化何等繁复,可以作水,作云、作天、作地、有吞夺星辰、运转宇宙之力,遂成此逍遥大阵。我们来入此阵,是一粒芥子?一杯水?一条船?蜩与鸠?我们是鲲啊!顺着水,顺着云,顺着地,顺着天,顺着星辰与宇宙的力量,“而后乃今将图南”。他心思一转,上官星雨与李离合力跟随,三人心意相通,莹莹彻彻,再无犹豫,将合成的内力,加入到七绝阵中,或迎或拒,或分或合,或入其间,或批其郤,或导其窾,以无形入有间,一时自由自在,溶溶泄泄,豁然开朗。既得自由,袁安即领悟到三百余种变化,无非是四十九种;四十九种变化,无非就是七种;七种变化,可归于一,一在天权,孙老神仙那里就是阵眼所在了。他们三人经过万花因隧道的领悟,花间游内力已自不凡,合成一体,并不比七圣中任意一位差,顺势而为之后,真伪已是莫辨。袁安心中一动,粘引其他六股内力,忽然转折,冲向天权之位,与孙老神仙导引的其他六股内力迎面撞去!

“好小子!好一招‘浮花浪蕊、兰摧玉折’,老夫打了一辈子的鹰,差一点就被你们三个娃娃啄到了。”孙老神仙一边沉腰出掌,野马分鬃,左掌六,右掌七,引导阵中内力阴阳转圜,饶是如此,两股大力碰撞,如惊涛拍岸,千堆雪积,轰然作响,他承受其重,胸口一滞,一口热血涌出来,淋淋溅到须发上。

阵中十人摇摇晃晃,余力所及,如惊涛拍岸,观战的三人后退十余步,才稳住身形。宇晴将“好”字强行咽了下去,伤到孙老神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花谷的长寿纪录,我大唐的长寿纪录,得多少年才能重新创造出来。倒是僧一行脱口称赞:“三条小鲤鱼,在浑水里摸来摸去,知道跳龙门了!”东方宇轩喝道:“袁安、李离、上官星雨,你们几个仔细些,不得行蛮莽撞,孙老爷子你上来歇歇,小弟替你来教训这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

孙思邈哈哈一笑:“老血不去,新血不生,没事!这三个娃娃头有点意思,老头子我再领着几位小兄小妹,陪他们玩玩,谷主你留好气力,去对付方乾那难缠的老小子。”一边抹去嘴边的血沫,长吟道:“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变阵!”他一声断喝,其余六人重新步天踏斗,各归其位,内力一转,阵势甫变!

原来,东方宇轩将北斗七星阵演绎成七绝逍遥阵之后,请七圣上摘星楼参详指点。七圣历练江湖既久,已各有惊人艺业与武功,遂进一步发挥七绝逍遥阵,以侠客岛北斗七星阵为本,以南华真人《逍遥游》为神,依据东方宇轩悟出的奇变,又求索琴棋书画医卜星相七重境界,合七圣的内力修为,一重一重演绎,化奇艺为绝境,遂成万花第一深奥武学。当年逍遥阵初成,七圣手舞足蹈,欢欣鼓舞,在摘星楼前纵声长啸。万花谷空谷回音,上达星辰,明月照山河,繁星空宇宙,好像都为人间传来的悠长龙吟失神了一瞬。

琴境中,苏雨鸾抚琴作《龙翔操》,其余六圣依律,吞吐内力作宫商角徴羽,乐声之变,牵动内力转变。棋境中,王积薪将不同的名局棋谱化生其中,七圣各依棋谱发内力为手印,长冲打靠,劫争横生,年初媪妇谱的破解,更令变局神乎其神。书境中,颜真卿化历代名帖,将横竖钩点分解予诸圣,或中锋行笔,或侧锋疾扫,以掌为笔,隶楷行草,转换生风。画境中,林白轩将山水树木、走兽禽鸟之态化入画笔,或浓妆艳抹,或淡泊有致,或工笔以描绘,或飞白以省略,掌力皆生画意。孙老神仙精研药性与脉理,其中隐含的五行生克变化,都是武道。子虚道人精通道学,卜筮之术不在话下,当年他以《周易》卦象易理出发,发明“烛花掌”名动江湖,此番更是将易理移入逍遥阵中,阵法转入卜境时,诸圣各领一爻,演变易经六十四卦,深不可测。逍遥阵星境由乌有先生发动,乌有先生与工圣僧一行不谋而合,两人认为人即宇宙、宇宙即人,人体穴位与运行,与日月星辰之运行大同小异,因此也得出种种内力凝聚散发的办法。孙思邈断喝变阵,诸圣次递发动诸境,演化诸艺,或断或续,或行或止,宇宙无穷,人生无穷,艺术无穷,一时人间诸色,纷陈流转,以招式与内力演化出来,其宏伟精妙,直令人心旷神怡,乐生乐死。

以三才阵出战的袁安、上官星雨、李离三人,也在阵中迎来了七绝逍遥阵的第三变。三人既顺势而为,已经明白今夜七圣并非是以阵杀人,而是布阵**佳子弟,如果发动杀阵,转动死门,以七圣之能,三人早已魂飞魄散,死去不知多少回了。阵转生门,比如北斗斗柄指向东南,春生夏长,袁李上官三人,浑然一体,尽善尽美于琴,舍死忘死于棋,大野龙神于书,绘声绘色于画,金木水火于医,前尘后事于卜,天地玄黄于星,经络舒张,内力滋养,招式自然而然,层出不穷,隐隐然已可将半年来诸圣学艺处所学的艺境武学打通成一片,心头的震惊与喜悦自不待言。原来师父们设阵,并非是要教训我们,而是别有深意,这些精微功夫演练下来,自己长进固然是一日千里,而师父们也要耗费不少心力吧。

逍遥七绝阵自开创以来,生死二门,三重变化,至此才被诸圣淋漓尽致地演绎出来。东方宇轩看得心潮澎湃,感慨万千,武学之道固然是罔有其极,神妙如斯,也算是有一点小成吧,不知道父亲方乾、未婚妻方碧玲,他们看到会做何感想,他们会理解我此生的个中痴念吗?“宇宙浩瀚,北斗七星,人力何微,亦可生生。大唐有万花谷,万花谷有逍遥阵,皆作如是观。”僧一行怅然出神,喃喃自语。宇晴擦着脸上喜悦的泪水,对东方宇轩讲:“所谓聚如明月、散若花树,宇晴我也要用此阵的阵法,去种万花谷的树,以后弟子们在三星望月俯视万花谷,也可由园林得窥万花武学‘生生不息’的大概。”

东方宇轩问僧一行道:“如果我们以此阵围困司徒一一所造木人刑天,可有胜算?”

僧一行望着阵中风驰电掣般来去的十个人,沉思良久,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宇晴被阵法鼓舞,转头微笑着对东方宇轩说:“宇轩大哥别担心,一行大师也别叹气。刑天虽然厉害,但这三个家伙长进也很快,他们由七绝逍遥阵里走出来,会达到新的境界。人定胜天,挽狂澜于既倒,我是相信他们几个的。”

东方宇轩点点头,捻摸着三缕黑漆漆的长须,向阵中望去。

阵主孙思邈老神仙玄色葛衣,须发如雪,雪中点点血染胭脂色,神情却是怡然自乐,喜乐安详,一代宗师如鹤舞凤翔,指挥诸圣,阵势又是一变。原来他见三个少年因势利导,经脉舒张,历经七境变换,身体如同丹炉,已隐隐现出结丹之象。“先贤明露丹台旨,几度灵乌宿桂柯”,人生在世,习艺学武,能得名师**,已经是万中无一,机缘巧合;水火既济,能阴阳调和,得结丹之缘,更是难上加难,所谓“几度灵乌宿桂柯”,今夜星月在天,草木如梦,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就成全这三个孩子吧!想到这里,孙思邈一声清啸,指示颜林苏王等人,扭转七绝逍遥阵,一变为万花谷第二奇阵——落星惊鸿阵!

与武学巅峰的七绝逍遥阵不同,落星惊鸿阵更兼医术之能,诸圣将离经易道中诸秘籍《春泥》《星楼》《局针》《提针》《长针》《彼针》等所载武学一一发挥,妙入毫巅,可聚气吐纳,传功渡气,通过“长针”将花间游内力传递给阵中三名少年,令其外修筋骨,内研脉络,进境比万花因隧道花间自悟又不可同日而语。一时阵中真气茫茫,似有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混混沌沌又生生不息,三位少年遇此奇变,心意坚定,托性命于恩师,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天上繁星历历,星光在宇宙中旅行千百亿年,将能量汇聚在一起,又分散开来,分分合合之间,无数的时空生生灭灭,连光都逃不出的宇宙,它的边界在哪里?由星空往下,在茫茫寰宇中,大唐像一片树叶?长安像树叶之中的一个斑点?万花谷?针尖一般的美梦。现在夜露下降,凝结在万花谷的草木之上,滋养生息,任其枯荣成败。由三星望月到云锦台,由一间小刹到仙迹岩,由揽星潭到天工坊,由水月宫到千机阁,由聋哑村到更远的绝情谷,桃源的灯火一盏一盏地灭掉。再平常不过的夏天的夜晚,习习凉风,吹起夏虫鸣、草木香,催发人世好梦。

东方宇轩忍住热泪,他决心已下,无论如何,都要看守这个桃源,这个我们用青春与热血,用心力与智慧,用艺业与武道,用过去近二十年的光阴筑成的梦乡。这梦乡不属于皇帝,也不属于江湖,也不属于我们几个人,更不属于木人与机关。

这个针尖一般的梦令大唐有意义。

大唐令这个世界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