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级武侠网游“剑网3”官方小说(全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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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陈希中剑身死,叶英只觉胸口仿佛被重重一击。陈希这一路陪着他西来,端茶送水的事做了不少。何况一到晚上叶英便看不清楚,更是有赖陈希出力。见他如此惨死,叶英亦是心如刀绞。只是心底仿佛有个人在对自己叫道:“冷静!千万要冷静!”此人武功竟然如此高法,下手又如此毒辣,自己若是乱了方寸,只怕马上就要与陈希一般被杀。

已然错了一次,绝不对再错第二次。叶英想着。虽然陈希就死在他面前,但他手中的剑却连颤都不颤一下,仍是直刺那人后颈。这一剑用上了“暗”字诀,剑上力量渺若游丝,却又不绝如缕。那人用奔马来破掉了这两个对手的合击之势,本以为叶英见到同伴之死后总会心神有所浮动,谁知叶英根本不为所动。他杀陈希这一招正是先前那式迦楼罗斩。先前此招对付拓跋思南时毫无用处,还险些丧在拓跋思南一根木棍之下,因此此番出手他已是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哪知陈希却是个银样镴枪头,和叶英联手出击时似模似样,真个对上时却不堪一击。原本他这一剑乃是虚虚实实,神妙非常,结果陈希却毫无还手之力,这虚虚实实的一招十足十地变成了实招。虽然刺死了陈希,可鲛绡剑也刺在了陈希体内,叶英这一剑却根本没让他有拔剑的余裕。他虽然料到叶英剑术在陈希之上,因此才先弱后强,各个击破,可也没料到这两人的剑术相去不啻天壤。如此一来,他反而弄巧成拙,连避也避不开了。到了这时候,那人的脸也已变了,手上正待拔剑,只是后颈一凉,叶英的剑刃已搁到了他颈后。

锋刃如冰,阴寒彻骨。此人本领高强,这辈子还不曾被人用锋刃逼到脖子上过。只是利刃在肩,他也不敢强项,不然这一剑要将他的脑袋都切了下来。他只觉叶英的剑不住压下,头不得不越垂越低,直到整个身体都贴到了地面上时,叶英才停了手。此人心中懊恼之极,却也颇为佩服,赞道:“阁下好心计!好剑法!”心里道:这小子阴狠如此,居然借同伴一条性命诱我上当,师尊若是见到他,定会叹为良材美质。

他是月泉宗上代宗主月泉淮的得意弟子,颇得乃师真传。月泉淮为人阴狠无比,弟子们耳濡目染,自然也觉得凡事都可无所不用其极,样样都能不择手段,因此他才会觉得叶英是故意用陈希的性命引自己上钩,这才一剑制住了自己。

叶英见他被自己一剑压得贴在沙地之上,居然还赞得出来,而他赞的居然还是心计更多,听得更似讥讽,更是恼怒。只是他心中虽怒,神色却仍是一如寻常,将剑又压了压,沉声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要追杀我们?”

这人并不似吐蕃人,而且离开吐蕃军大队单独追来,更显得异样。虽然叶英恨不得立刻斩了他为陈希报仇,但仍是要问个明白。这人道:“你们……龙城……”

这人被叶英的剑压得脸都快埋进沙中了,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沙子尽涌进嘴里去,说得极是含糊。叶英隐约听他说到“龙城”二字,诧道:“是龙城七宝?”

龙城七宝这四个字,他是从沈酱侠口中才第一次听得。那时沈酱侠问他的第一个问题,便是问他是不是为了龙城七宝才来西域。但叶英从来不曾听过,他家中豪富,什么金珠财宝对他来说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因此听过也便忘了,根本没往心里去。谁知居然从这人嘴里又一次听到,不由一怔,手上的剑亦是松了松。那人觉得后颈上一松,自不怠慢,头一缩,已闪出了叶英剑下,一把抓过了陈希的尸身。

一觉这人从剑下逃走,叶英亦是一凛。他的剑术其实还在这人之上,哪容这人轻易逃走,长剑如影随形,不离这人的背心。眼见就要刺中,这人忽地一下,竟把陈希的尸身扳到了身后,自己躲在尸体之后,伸手就去拔仍插在陈希口的那柄软剑。

这人居然用尸体为盾!叶英纵然也是经历过生死斗的人,却也从来不曾见过有这等狠毒之人。他若是不顾一切刺下,这一剑穿透陈希的尸身,定然要将这人也刺出个透明窟窿来。但看着陈希死得如此惨法,又是因为与自己合力攻敌引起的,他哪里还忍心去伤害陈希的尸身,手不禁一缓。只是他心有不忍,这人却毫无不忍之心。他那柄鲛绡剑刺死陈希后一直没能拔出,情急之下拔得狠了,软剑又锋利之极,力道到处,竟把陈希的人头也割了下来。他下手之狠,实非常人所能想象,斩落了陈希的人头后,左手一拍,一下将人头拍向叶英,右手却是一抖,软剑隐在了人头之后直刺过来。

这一剑,正是他练得两式迦楼罗斩的另一式。叶英见陈希死后连尸身还要被这人作践,心神不由大乱。他握剑向来沉稳异常,这本是一个剑客最基本的功夫,可这时却前所未有地五指发颤,手腕都使不上力来。他也知道这人的软剑便跟在正飞过来的陈希头颅之后,若是伸剑格挡,势必要把陈希的首级都绞得粉碎。这等事,他实在做不出来,只是除此以外又别无他法,就算是他,也不由得不知所措。无奈之下,伸手一把托住了陈希的头颅。

这人见计策得售,果然用这尸身把眼前这剑术高得异样的少年迫得缚手缚脚。此时叶英左手托着一个人头,右手自然已经刺不出去了,他却已将鲛绡剑拿回在了手中。软剑极难运用,但若是练习纯熟,却是灵动非常。眼见叶英一把接住了人头,他手腕一抖,软剑竟然如长蛇般弯了道弧,从人头一侧向叶英刺来。

这一招,亦是只有软剑才使得出。在这人心目中,叶英本领再强,也定然躲不过这一剑,因此出剑再不留余地,心想定要一剑将这剑术高强的少年刺死,以绝后患。哪知手上力道刚一发出,却觉从边上突然有一道厉风向他太阳穴疾射而来。

那是金无华发出的吹箭。金无华身负重伤,肩骨碎裂,根本连缰绳都拉不住,但他内力却甚是高强。先前叶英给他服下了那颗丹药后,内息已是流转圆融,毫无滞涩。叶英与陈希二人决定留在此处阻击追击之人,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三人两匹马,他自己又不能独驭坐骑,只有盼着他们能一举成功,三人才能脱身。哪知刚一照面,其中一个便被那追来之人杀了,金无华便惊得几乎叫出声来。一旦叶英落败,那他就真如俎上鱼肉,唯有任人宰割一途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追来之人干掉。原来金无华的本事,除了剑术以外,还有一筒吹箭。先前他被吐蕃人围攻时,因为不及使用便被那些吐蕃人击倒,仍是原封藏在身边。本来他另有打算,只是见此情形也唯有一用了。只是虽然他的内力恢复了七七八八,身体终是受了重伤,勉强从袖中摸出了吹箭放在口边时,已是气喘吁吁。等这一口气吹出,牵动了肋下伤口,更觉一阵剧痛,这口气息的余劲登时泄了。一吹出飞箭,金无华已在暗暗叫苦。这一箭去势虽疾,却实是外强中干。强弩之末尚不能穿鲁缟,这吹箭定然根本伤不得那人。

金无华在暗暗叫苦,但那人却根本不曾料到金无华居然还能放出暗器来,大惊之下,下意识地将头一侧,闪过了飞箭。只是这般一侧头,手上的软剑便顺势慢了慢。这人也是侧转头后才省悟过来,心道:“糟糕!”叶英的剑已然迎了上来。

软剑不可格挡,因为一旦格挡了,软剑可绕过自己剑身刺来,那时便再无回天之力。因此叶英这一剑对准的,乃是软剑的剑尖。他有雀目症,到了晚上不能视物,但现在正值青天白日,西域一带连云都少见,叶英看得清清楚楚。他这一剑是秀水剑法中一招“玉虹贯日”。此招本要蓄力后方能使出,但叶英将问道七剑中“虚”字诀运到了剑上,根本不必再行蓄力,真个说出便出。

“叮”一声,两剑正顶在一处。剑尖不过毫厘之微,顶在一处后力量更大。这人见叶英这一剑分明运力轻浮,心想如此硬碰碰,叶英的剑定会飞出手去。哪知剑尖一击,叶英看似轻浮无力的这一剑居然有无坚不摧之势,他这软剑竟被撞得九曲十八弯,叶英的直刺过来,在他手臂上长长划了道伤口,“嗤”一声刺入了他的肩头。原来这“虚”字诀绝非用虚力运剑这般简单。所谓“虚能纳物”,练到极处后,剑上不论受到多少力量,皆能转为己用,这才是“虚”字诀的真谛。叶英对这路剑诀已有六七成火候,突然使出,果然立见奇效。

这人手臂上被叶英划破的伤口还只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但剑尖刺入的,却是云门穴。此穴按摩针灸,可有宣肺止咳、化痰散结之效,不过被利剑刺入,就算也能止咳化痰,却难抵这般钻心之痛。他大吼一声,半边身子已是麻了,好在两条腿却是无碍,向后一转,转身便逃,再不敢出剑。

金无华放出吹箭后本来觉得功亏一篑,哪知叶英却趁机取胜,不由欣喜若狂。见那人要逃,他叫道:“快……”只是他吹出一箭后气息不畅,那个“追”字已叫不出来了。其实不消他提醒,叶英也知道万万不能让此人逃走。只是问道七剑的“刚明柔暗虚慢空”七字诀中,除了“空”字诀他尚不得其门而入,其余六字中就是这“虚”字诀最难把握。以虚为实,无中生有,若是练成了此诀,运力花不到寻常的一半,等如内力平添了一倍有余。正是如此神妙,叶英也不能全然把握,虽然方才以“虚”字诀在转瞬间运出了这一招“玉虹贯日”,但情急之下,这一口气几乎已然用劲。看到那人居然转身便逃,也不顾一切,右手一下放开了长剑,极快地在剑尾处画了个圈,“啪”一掌击在剑柄上。

叶英这一掌已然用尽了积聚之力,正是“玉虹贯日”后半招的一个变化。长剑被他击了一掌,便如被强弩射出的利箭般疾射而出,长了眼一般直取那人后心。眼见长剑直直飞去,正要射中那人背心,那人忽然回手一甩。若是寻常长剑,看也不看便想挡住飞剑实是难于登天,但这人用的乃是软剑,甩得如把扇面相仿,“当”一声,正削在飞去的荧惑剑上,将荧惑剑击落在地。只是虽然他击落了叶英的剑,可心魄已丧,根本不敢再回身相抗,只是将身一纵,人几乎贴在地面上,逃得更是快了。

叶英见这必杀一剑居然被人落空,不由瞠目结舌。原来那人上半身虽然受伤,下半身却是无碍。而“迦楼罗斩”乃是当年月泉淮流落荒岛,与金色异鸟搏杀时参悟而得,身法本就有独得之秘。此人虽然只练成两式,轻身功夫却已远超侪辈,发觉叶英以飞剑射来,他在狂奔之时仍能变化身形。若是站定的时候,自是挡不住叶英的全力一击,可他也在狂奔之中,飞剑力量对他来说便不算太强了,因此甩手一击便将荧惑剑击落。只是他也知道自己右臂已不能动弹,纵然叶英现在手上也没了长剑,仍是不敢回身再战,依旧提起这一口内息狂奔而去。

看着这人的身影转瞬间便已逃远,叶英便知再追不上他了。他暗暗叹了口气,上前取回长剑,走回金无华边上道:“金兄,委屈你,得把你绑在马上了。”

金无华肩骨已碎,经脉亦损,现在拉不住缰绳,独自骑不了马,只有将他绑在马上才不会掉下来。但没能收拾了那追兵,此人逃回吐蕃军中,定然马上会带着人卷土重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抓紧时机,马上遁走。叶英此时也在暗暗庆幸,如果先前没听金无华的,仍是往敦煌城中逃去的话,那么现在定然已被吐蕃军追上了。他走到那人所弃的坐骑前,拿剑割断了马缰,将金无华身体绑在了马鞍之上。自己正待翻身上另一匹马,却看见横尸在地,身首异处的陈希,心里忽然一阵难受。

不管怎么说,陈希也是为了自己而丧生的。他心中一痛,向金无华说道:“等一下,我先将我师弟掩埋了,免得尸骸暴露。”说罢,便走到陈希的尸身边,将沙土挖了个坑。

金无华见他纵然得胜,眼中仍带着一丝忧伤,自是心痛这同伴之死。他向来就不是个笃于友情之人,不知为何却也有点感伤,虽然急着要走,一时间却说不出这话来。一直等到叶英将陈希的尸身草草埋了,他这才道:“叶兄,快些走吧,小心那人再带人追来。”

他们离吐蕃大队人马已经有了一段,方才追来之人逃走时乃是步行,纵然轻功甚强,但要狂奔这一程也不是易事。找到了大队叫些人一同追来,一样要费些口舌,现在还不见他带人追来,但想来随时都会赶到。金无华在一边早就心急火燎,可他身有重伤,独自根本骑不得马,也不敢得罪叶英,因此心中虽急,一直不敢多嘴。

叶英道:“走吧。”他想起那人这柄软剑实是诡异莫名,心道:晋时刘琨有诗曰:“何意百炼铁,化作绕指柔。”铸软剑之法,倒可借鉴。”他的铸剑之术已得叶孟秋真传,已非泛泛,因此马上想到的便是借鉴这铸造软剑之法。只是一想到正是这软剑杀了陈希,心中不觉又是郁郁不欢。翻身正要上马,见西边尽是一片大漠,扭头问道:“往哪个方向走?”

大漠茫茫一片,一到里面,只怕都辨不清方向了。金无华看了看指了指西北边道:“往那儿,约摸再走几十里,有个绿洲便是。”说罢忽道忽道:“对了,叶兄,你将那人丢下的马对着西南边,然后给这马后胯肉厚之处割一条口子。”

叶英一怔,说道:“那人逃了,拿马出气做什么?”

金无华道:“不是为了拿马出气,是让那人再次追来时不易辨清我们的方向。”

叶英恍然大悟,心道:此人的心计倒不比二弟差,只是有点毒辣。他虽然心中不忍,但也知金无华这故布疑阵之计实是上上之策。他不是冬烘之人,牵过那人弃下的马,将马头对准了西南边,伸手摸了摸马的后胯道:“马儿啊马儿,别怪我。”说罢,伸手拔出长剑在马的后胯上浅浅割了一条口子。伤口虽浅,割得却长,那马吃重,唏聿聿暴叫一声,昂首向西南方奔去。这一带已是沙漠边缘,地上软硬兼有,硬路上留不下蹄印,到了沙地上便有印迹留下。而叶英与金无华带马向东北边跑去,一路金无华指点叶英说让他拣留不下蹄印的硬路走。沙漠中根本没有路,只消走出里许,想追也无从追起了。金无华虽然伤势还重,但中气倒是甚足,一路说来,叶英越听越是惊喜,心想这人的丹药竟如此灵妙,看来三弟的内伤也有救了,只怕连内力都不会有大损。

走得一程,红日渐渐西沉。大漠落日,与中原一带大不相同,一轮红日便如自天坠下,西边流金溢彩,大是惊人。叶英还待趁着天尚未暗再走一程,后面的金无华叫道:“叶兄,歇息一下吧。你受得了,马也受不了了。”

叶英带住马,只觉这马的呼吸也甚是沉重,鼻角更是有些白沫。他带住马道:“金兄,前面不是你说的绿洲么?”

金无华道:“八十里井离这儿还有三四十里呢,那儿只是一片骆驼刺。叶兄,今天是赶不到了,还是在那边歇息一晚再走吧。”

因为正值红日西沉,看过去有点刺眼,叶英手搭凉篷看去,只见前面有一片稀疏灰绿的灌木丛,正是沙漠中唯一能生长的骆驼刺。骆骆刺的叶子细如尖针,故得此名,是种极为耐旱的植物。走得近了,只见这片骆驼刺生得倒还算茂盛,想必是过往行商很少,因此老枝甫枯,新枝又生,此时已经生了十余丈见方一片,在沙漠中极是难得。走到那片骆驼刺边,叶英下了马,将两匹马拴好,这才解开了绑住金无华的马缰,将他扶下马来。扶他下来时叶英专门搭了搭金无华的脉门,只觉他虽然急匆匆赶了这一长段路,脉象却反而更加平稳,叹道:“你这丹药真个效用如神。”

这一路甚是颠簸,金无华其实骑术甚高,只是四肢无力,只能绑在马鞍上才不掉下去,被扬起的灰尘糊了满脸,一张脸又是青又是灰。他坐下来吐了口嘴里的浮尘,道:“本门的鸾筋胶和绝命丹有起死人而肉白骨之能,只是见风即化,因此一旦开封就得马上用掉。叶兄,眼下已无追兵,麻烦你帮我在伤处上点药吧。”

叶英也甚是疲惫,正待从身边摸出干粮饮水来吃着,听得金无华央求自己给他上药,问道:“便是那盒药膏么?”

金无华道:“正是。”说着伸手去怀里要去掏出药盒。只是他肩骨已碎,不动弹还好,一动便扯动伤处,痛得倒吸凉气,手却伸不到怀里。叶英见他如此费力,便要过去帮他。哪知刚到他身边,金无华便下意识地一闪,说道:“我自个儿行的,不劳叶兄了。”

金无华内息虽然恢复了六七成,可奇经八脉受损,要动动手脚都很是费力,不然叶英也不必将他绑在马鞍上了。只是他明明如此笨拙,央求自己替他上药,却又不让自己去帮他将药膏取出,其中缘由叶英心头自是雪亮,忖道:你这人真个小气。我若真有异心,你身边有什么宝物也保不住。他心思深沉,这般想着,神色仍是分毫不动,说道:“那便好,金兄请便。”

金无华手又探了探,却仍然伸不进怀里。先前骑在马上摸出袖中的吹箭亦让他花了好半天功夫。他的脸色白了白,忽道:“叶兄,有劳你帮我将药掏出来吧。”

叶英见他终于服软,倒也不为已甚,走到他身边道:“为金兄上药之前,还有件事想请金兄指教。”

金无华见他说得郑重,心头忽然有些慌乱,忖道:他想问什么?他此行原本就是机密之事,不可随意透露给旁人知晓,但现在几如废人,叶英只消不管自己,那自己便要死在这沙漠里了。他肚里暗骂,脸上却干笑了一下道:“叶兄太客气了,有什么话请说吧。”却听叶英道:“在雷音寺中,在下听得寺僧说起有秘卷之事。而先前那吐蕃人也曾要吾兄交出秘卷。这秘卷是何物,不知金兄可能指我迷津?”

在雷音寺中第一次看到金无华时,叶英便觉他有所图谋而来。在家中叶晖便告诫过他,出门在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为救金无华,陈希也已送了一条性命,千万不能被他当冤大头使唤,却连为了什么都不知道。他越想越是生疑,趁着现在金无华有求于己的时候定然不敢不吐实,便问了出来。

听得叶英这话柔中带硬,定是非要自己说实话不可,金无华脸上已微微有些变色,但马上便展颜道:“此事本是本门之秘,但叶兄于我有救命之恩,自不应对叶兄有所隐瞒。那秘卷也在我怀中,叶兄拿出来看看吧。”

叶英见他一口应承,心想金无华这人倒也知趣,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索性大方一点。他先前从金无华怀中取出那药盒时便发现金无华怀里还有一个扁扁薄薄的布包,这布包不过一掌大小,长宽差不多,倒似一块木牌,便一直很好奇,心想这秘卷到底是什么东西,这许多人不惜代价都想得到。听得金无华要自己掏出来,他也不客气,伸手到金无华怀中将那盒药与那扁扁的布包都掏了出来,说道:“便是这个么?”

金无华道:“正是此物。”

叶英伸手解开了布包,只见里面是一片方方正正的木牌,模样极是古旧,虽是木质,却坚硬非常,叩之若有铜声。这片木牌上写满了蝇头大小的红色小字,弯弯曲曲,并非中原文字。叶英诧道:“这是佉卢文?”

金无华将秘卷之事和盘托出,一半是因为正有求于叶英,不敢得罪他;另一半却是自恃秘卷乃是用佉卢文所书,谅叶英看不懂。哪知叶英居然一口叫出这名目,他一张脸登时煞白,期期艾艾道:“你……你懂佉卢文?”

叶英摇了摇头道:“我不懂,只是看到过。”

原来叶英幼年时。因为生有雀目症,因此叶孟秋让他去灵隐寺的因修大师修习一门内功心法。跟随因修大师时,叶英曾看到过禅房中有几本极古旧的佛经,里面的字他一个都不认得,问因修大师这是什么字,因修大师靠诉他这是佉卢文。原来佉卢文本出天竺,本是梵语中“佉卢虱吒”一词的简称,“佉卢虱吒”意为“驴唇”,传说古天竺有位仙人创制此文,那仙人形容古怪,嘴唇如驴,人皆以“佉卢虱吒”呼之,这种文字也便称为佉卢文了。汉时大月氏建贵霜国,将释教传入西域,亦将此种文字传入,成为当时西域通行文字,因此最早时自西域而来的佛经都是用佉卢文写的。叶英虽然不曾学过,但这看到过佉卢文的样子,自是一口道破。金无华听他说不认得,才暗暗松了口气,说道:“我也不认得佉卢文。”

听他一口撇清,叶英心道:就算你认得也不会说的。他要挟金无华说这秘卷之密,实是想起了叶晖的告诫,担心金无华牵涉到什么军机之事中去,自己若卷入这趟浑水定会后患无穷。不过这秘卷上的佉卢文如此古旧,少说也已有数百年了,显然不可能与新近之事有什么干系。他道:“若都不认得,还要这秘卷做什么?”

他也是顺口一说,金无华听者有心,却是暗暗心惊,心底更是一寒,忖道:这小子……原来精细如此,倒不可小看他了。在他听来,叶英这话的意思自是根本不信,仍要逼着自己说实话,若自己坚不吐实,只怕他真要着恼。他本来觉得叶英这般一个相貌俊秀的江南富家公子,纵然剑术不凡,终是不通世事,骗他甚易。只是现在才算明白过来,叶英虽然确实有点不通世事,但也精明之极,想在他面前耍花枪只怕会弄巧成拙。便道:“我虽不认得上面文字,不过这秘卷在晋时落到戊己校尉赵贞手中时,赵贞曾留下过一个译本。”

戊己校尉一职,乃是西汉时所设的西域屯兵长官。此后列朝兴废,此官都延续不绝。到了东晋之时,中原正值五胡之乱,西北为张氏前凉所据,三传至文王张骏,张骏颇有雄才,大力拓边,当时的戊己校尉便是赵贞,因为不肯依附张骏,被张骏擒斩。这些史实已是极为偏僻,叶英虽然读书不少,却也不曾涉猎过。只是他虽然不知,脸上仍是不动声色,说道:“金兄说吧,我给你上药。”说罢,打开了那药盒,刮开上面封的蜡皮,将药膏挑出了一团,解开金无华的衣领给他涂在了肩头。金无华见他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要自己说,心道:你便这般逼我说实话?心中虽恼,仍是声色不动,说道:“当时赵贞欲与张氏争雄西域,但兵力远不及前凉,便想借助龙城七宝之力。”

此时叶英正在给金无华肩头涂着药膏,听他说到“龙城七宝”四字,心中一动,问道:“龙城七宝?”

金无华道:“具足轮,霹雳璋,修罗珠,焰摩幢,琉璃子,颇梨心,龙王玉。这便是传说中的上古龙城七宝。当时龙城王借七宝之力,雄踞西域,灭国无数。但后来此王却荒**无道,沉迷酒色,天降暴雨,蒲昌海暴涨,龙城为之陆沉,七宝也散佚无存。”

他还待再说,叶英忽然停下了手喃喃道:“‘龙城故姜赖之虚,胡之大国也。蒲昌海溢,**覆其国,城基尚存而至大,晨发西门,暮达东门。’原来就是这个蒲昌海边的龙城,我怎么都忘了。”

金无华不甚读书,也不知他念些什么东西,心道:这小子还真有点呆气。他却不知叶英所念乃是《水经注》中的一段。叶英在藏剑山庄独居剑冢多年,每日除了练剑就是读书,这一类书倒读了不少。不过《水经注》这书他读得本就不细,这些说边陲之事更是当新鲜读过便忘,因此直到现在才记起来。金无华道:“赵贞当时百计搜求,从当时立国于蒲昌海边的楼兰耆老手中找到了这记载七宝下落的秘卷。只是他最终捉篮打水,没能找到,所拥雄兵也被张骏消灭。赵贞身灭之后,秘卷一直不知下落,直到去年方才为人所知乃是收藏在雷音寺中。”

听得金无华说到这里,叶英忍不住哼了一声道:“在寺中,你便去偷了来还是抢了来?”这秘卷现在在金无华身上,自然不是正道上得来的,可金无华说得眉飞色舞,似乎连伤痛都忘了,更不要说陈希亦是为了救他而丧生在那追来之人手下,金华却仿佛把陈希这个人都已忘了个一干二净,不禁让叶英有点看不入眼。

金无华听得叶英声音有些不悦,也不由一顿,忖道:我也有点得意忘形了。不过就算你听去了,小看我,也已无关紧要了。想罢笑道:“叶兄不必讥讽,天下之物,皆是有德者居之。你没见那些吐蕃人不去围城,先攻雷音寺,也是为了这东西。”

叶英见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更是厌恶,心道:这姓金原来是个下作小人,陈希死得太冤了。他曾见金无华单剑对抗十多个吐蕃铁骑,还颇有点敬佩,现在才知此人人品居然如此低劣,大大为陈希不值。他对什么龙城七宝也全无兴趣,想的便是早点让金无华找到他的同伴,让他守诺把那灵验异常的鸾筋胶给自己一份,自己再想办法找到陆浩所说之人,将那本手记送出后便好回去了。听金无华在炫耀,他忍不住道:“那金兄以为,叶某若将秘卷从金兄手中夺下,也算是有德者居之了?”

叶英实是听不惯金无华的这番吹嘘,因此才这般说,自是嘲讽金无华一句。哪知金无华却道:“叶兄于我有救命之恩,若叶兄有此意,不消说得,金某自当双手奉上。”

金无华这么说,却让叶英为之一怔,说道:“那就请金兄给我吧。”他心中想道:这秘卷既然如此重要,他哪会真的给我?自是知道我不要,因此假惺惺地故作姿态。叶英家中豪富,他自幼虽不得父亲欢心,但衣食用度却是精益求精,什么没见过,龙城七宝八宝的对他来说真个不曾放在眼里。只是对金无华这等得了便宜卖乖的言语有些恼怒,因此故意这般说,想以之来为难金无华一下。哪知他刚说出口,金无华却点点头道:“叶兄既对龙城七宝有意,那就归于叶兄吧。”

叶英没想到他居然真个一口应承,倒是有些诧异,说道:“可惜我也不想要什么龙城七宝。”说罢,将那秘卷往金无华手中一抛。金无华刚上过药,人站不起来,只有一只左手还勉强能动,伸出左手来一把接住道:“罪过罪过,叶兄,你纵然不要也别乱扔啊。”

叶英因为给金无华搭脉,感到金无华脉相已相当平稳,暗中也有些怀疑。他把秘卷抛回去,真正的用意便是要试试金无华是不是真个受伤。但见他伸出左手来接秘卷时颇点笨拙,忖道:他伤势甚重倒是不假。难道是真个打算把秘卷交给我么?想到这儿心中却是一凛,忖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二弟也说过要多防人一手,这金无华不是个正人君子,他这般做,难保有什么异心,千万要小心了。

他有了这念头,便多了分防备。此时天色也已渐渐暗了,叶英眼前也很快就要看不清楚。但他既已防备金无华,便不能将自己这个弱点透露出来,张口打了个哈欠道:“金兄,早点歇息吧,明天应该便能赶到你说的绿洲了,却不知那些吐蕃人会不会追上来。”他本来就已看不清了,因此索性一躺下就闭上了眼,却将长剑枕在了脑后。

金无华见叶英躺下了,便道:“叶兄,睡前先把火生起来吧。”

叶英一怔道:“生火?不怕被人发现么?”

沙漠中虽然荒凉,但总有一些干草枯枝,要生个火自是足够。但先前金无华让自己故布疑阵,以迷惑追兵。现在却要生火,若被追兵看到,岂不是前功尽弃?金无华眯起眼看了看东边,微笑道:“大漠之上,一到晚间就寒气逼人。就算有追兵,他发现了火光真个追上来,到不到得我们近前尚未可知,就算到了,也非冻得他跟死狗相仿了。何况,篝火一半在地面之下,火光传不过一里远。现在一里外根本看不到人,根本不会有人发现我们的。”

西域一带昼夜温差很大,叶英自是知道。他心想确是如此,一到晚上,若不生火,他与金无华只怕也要冻个半死,那两匹坐骑恐怕都要冻坏。那人如果真个追来,现在定然在二三十里以外,定然看不到火光。就算那人天赋异禀,能够发现火光,想连夜赶来,不累死也冻死他了。叶英此时眼睛已是模糊一片,好在边上干枯的骆驼刺甚多,真个俯拾即是,顺手便扯了一大抱堆在一边,先在地上浅浅挖了个坑,拿些骆驼刺放里面,再摸出火石来打着了。待打着了火,叶英已是满头大汗。坐在火塘边烤着干粮就着饮水吃了,心中忖道:若陈希还在,这些事定然轻而易举。

一想到陈希,他心里便是一阵烦乱,手中的干粮也忘了吃,直到在火上烤得发出焦糊味才省觉。一边金无华也正在吃着干粮,说道:“叶兄,你倦了的话就早点歇息,我来守夜,若有事会叫醒你的。”

叶英道:“那便好,有劳金兄了。”他在家中向来不干这一类粗活,可今天又是奔逃又是厮杀,现在还要扒了枯枝来生火,真个有点疲倦。他说罢,便解下佩剑枕在颈下,侧转身子在火塘边躺下了。他身边也没带什么褥具,好在沙漠之上极是干燥,边上又生着火驱散了寒意,就算席地而卧亦不会着凉,在西域行走的商旅打尖休整时也全都往地上一躺,顶多拿块垫子一铺。叶英虽是富家子弟,自幼就独自在剑冢住惯了,就算露宿也不觉得为难。

看着叶英躺下,金无华也将身子靠在了沙地上,嘴角却浮起了一丝诡秘的笑意。